[原创]【云风】北乡渔歌（G）坑

✵ 转载自LOF（作者：一击脱离）✵
✵【文章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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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午后，卓山捕鱼未归，哑三外出捡柴，紫凝在家带着一双儿女剥豆淘米，院外篱笆门被人轻轻敲响，紫凝目盲，她的儿子卓天前去应门，回来告诉她。

“娘，外面是一个没见过的男人，长得和善……瞎了一只眼，拿眼罩盖着。要给他开门吗？”

紫凝放下盛豆的竹盆，犹豫片刻：“阿山不在，加上这男人不是村里人，天儿，你隔着门问问他，若是来歇脚的，给他一碗茶水，请他去别家坐吧。”

卓天答着好，又跑到篱笆门前，仰头问：“叔叔，你来找谁？”

卓婷活泼好动，坐不住地跟在哥哥身后，抓着卓天的衣服，怯生生打量来人。

青年长发披散，水蓝色衣袍，身姿挺拔潇洒，略挽起的袖口下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笑容如春风满面：“我叫小马，刚搬来北水乡，准备在附近建房子，村老说这里住着的兄弟盖房手艺极好，指点我来请能人帮忙。”

“哦，村老说的是我爹。”卓天道，他年纪虽小，说话却极有条理，“爹捕鱼去了，还没回来，小马叔叔，你打算在哪里盖房？等我爹回来，我叫他去找你。”

卓婷拉了拉哥哥的衣服，问：“哥哥，要不要让他进来坐坐，等等爹爹？”

小马先笑着告辞：“既然你父亲不在，我便不打扰了。房子就选在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西南边，要盖一个小院，仅我一人住，麻烦小兄弟告知一声，我——”

他猛地顿住，扭头瞥向身后，微微眯起眼，温和的神情里带出一丝冷厉警惕。他察觉到背后有人前来，脚步稳重，气息绵长，定然是习武之人，他一路走来，在北水乡里已看到不少这样的人，见到他后，纷纷避开，想不到竟有人敢正面迎上。

卓天见他转头，也看到了来人，和卓婷一起唤出一声：“哑叔。”

哑三背着一捆柴，上下打量小马后，对他一点头，卓天给他开了篱笆门，哑三默默走入，把柴背去后院，卓婷蹦跳着跟在他身旁，对紫凝喊着哑叔回来啦。

有哑三在后，卓天的底气显然充足许多，面上轻松下来，对小马道：“好，我会告诉我爹的，马叔叔，不如等我爹回来后，你来我家吃晚饭吧？”

小马点头：“再好不过，我正发愁该怎么解决吃饭大事呢。”

他的视线盯着在院里忙碌的哑三，片刻后又对卓天笑了下，转身朝西南走去。




橘红的余晖洒上屋顶时，卓山肩上扛着渔网，手中提着三条大鱼，其中一条鱼尾仍在扑腾，被他轻易制住，仍有余力打开篱笆门，迈进家中。

卓婷听到动静，从屋中扑出来，卓山放下渔网，把鱼往地上一扔，搂住女儿，把她往肩上一摆，卓婷八爪鱼似的抱住父亲的头，快乐地叫唤：“娘！娘！爹回来啦！婷儿饿了！”

紫凝在卓天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对他们父女俩微笑：“山，你回来了。”

卓山嗯了声，上前几步，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头，小心地扶住妻子，带她往屋里走：“小婷饿了，吃饭吧，天儿，为你母亲盛饭。”

“爹，等一下，”卓天费力把地上的鱼拖到一边，哑三从旁接手提起了鱼，带去后厨处理，卓天把下午遇到的人事跟卓山一说，告诉他家附近要多一个邻居，请他帮忙。

卓山唔了声：“西南是么，我去邀他。”

“我要跟爹一起去。”卓婷眨巴着眼。

卓天朝她摇头，温声哄道：“爹与马叔叔有事商量，你来帮娘和哥哥，好不好？”

卓山不觉得带着女儿会碍事，但既然儿子这样说，他也没反对，让卓婷从肩头下来，轻轻拨开女儿额头的碎发：“爹很快回来。”

卓婷纵然不太乐意，却依旧乖巧地牵上哥哥的手：“好，爹，我们等你吃饭。”




卓山按卓天的说法顺着西南找去，果真在一里外看到一个外乡人，赤裸着上身拖动两根汤碗粗的圆木，虽举动轻松，但大抵是已经搬运许多木材与石块，身上滚着晶亮的汗珠，健壮的肌肉鼓动，见卓山走来，停下拖动木头的步伐，眼里带着真切的欢喜，未语先笑：

“是——卓山兄弟吧？天儿与你真像，婷儿也是天真可爱，卓大嫂温婉贤淑，待人体贴。真好啊。”

他说的亲切娴熟，仿佛与卓山已是再熟悉不过的亲近人，但他俩仅刚见面，卓山心底奇怪，却不讨厌眼前的人笑着与他拉家常，点头应道：“小马兄弟，天儿说起过你的事，随我回家吃饭吧，明日我与你同来。”

卓山说的也熟稔，他平时不是这般性格，而话从嘴中吐出，就成了这样，细细想来自己都觉得惊讶，只心道是缘分，让他与小马一见如故。

小马点头，笑道：“多谢。”




重回卓山家中，哑三已处理好三尾鲜鱼，一尾炖在锅里，两尾抹上盐粒挂在院里，卓山扛来的渔网也铺展开来，在架上晾好，等明日天亮进行翻晒修补，明日他正好不去捕鱼，有时间帮小马盖房。

四人已在桌旁坐定等他二人，小马一身温和气质，极其讨人喜欢，闲话未过两三句，饭菜未吃四五筷，他便与卓山一家和睦融融，任谁都觉得他润如春风，一副好心肠，是个好人家。卓山邀他今晚在家中歇脚，也无人反对。

饭毕，卓山收拾好碗筷，小马今夜宿在这里，紫凝叫卓天与她去翻找被褥，卓婷则黏着父亲，陪父亲一同洗碗。

小马默然看着哑三在水井旁打上两桶水，挑去厨房的灶台中，思过几息后跟他一起挑水，很快将大锅蓄满。做完饭后灶下火星未灭，哑三拨弄片刻后火光重燃，小马递来几根柴火，二人蹲在灶后，趁四下无人，低声交谈。

哑三并不哑，他一句道破小马的身份：“风中之神，聂风。”

聂风抱拳施一礼：“前辈，多谢你照顾我云师兄一家人。”

哑三侧身不受这礼：“我只是碰巧遇到了步惊云，风云为天下奉献良多，他落难，我自当护持他平安。”哑三说完，一顿：“纵然步惊云失忆，安然过了许多年，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积年累月下来，北水乡中住有众多觊觎绝世好剑的人，只是几番试探后发现，步惊云虽失忆，但内力仍在，故不敢妄动，如今你来了，恐怕会打破此番平衡……”

聂风无奈苦笑：“云师兄因为我才会落得如此，我寻他多年未果，如今他生活美满，也算因祸得福，我希望他能与妻儿一直幸福生活。若我将绝世好剑带走，或许——”

哑三摇头，往灶里添柴，火烧得更旺，两人皆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他是步惊云，是武林神话，永远会有人想找到他，不管他有没有绝世好剑。聂风，你与他并肩，你不懂吗？”

聂风闻言只得又一声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当然知晓，这几年他始终在海上漂泊，才能隐藏行踪，直到寻得步惊云的下落，前来北水乡相护。

“不管如何，”聂风道，他紧紧盯着灶中扑闪的火苗，“我都要替云师兄把这段时日留住。”




#云风

02

第二日清晨，卓山起时，小马借宿的偏房门已大开，卓山探头一望，内中无人，他洗漱完后听到厨房有动静，过去一看，是哑三在煮粥，见他来了，给他盛了一碗。

卓山坐下吃了，吃到一半，听得前院有人拉开篱笆门，他端着碗筷前去查看，见到小马手中提着两只野兔与一只狐狸，轻手轻脚地关门，转过身来，像是早发现他站在后面，对卓山一笑。

“我有点认床，”小马道，“醒得早，去山里抓了点吃食，算是我的借宿费用。”

卓山连道客气，小马不让他放下碗筷来帮忙，自己去厨房找了个箩筐。两只野兔未死，落入箩筐里就开始扑腾，狐狸不知怎么被他弄死的，身上一个口子没有，皮毛好得很，小马寻了把刀，待卓山几口扒完粥，完整的狐狸皮已经被剥下来，小马正把狐狸肉清洗干净，斩成小块，拿盆盛水泡着。

卓山喊他：“小马兄弟，来吃早饭吧。”

小马应着，在桌边坐了，白粥熬的厚，却没什么调料和小菜，小马并不挑剔，吹开热气抿了一口。

哑三吃完早饭，提起柴刀往外走，卓山接手小马未做完的事，蹲在箩筐旁，看两只兔子缩在一起，想了想，在院里拔了点草喂给它们。

“若要养起来，还得喂些牧草，”小马道，“光喂它们吃杂草，兔子活不长。”

卓山道：“问问小婷吧，她若喜欢，就养起来，陪她玩乐。我未饲过这些活物，小马兄弟曾有经验吗？”

“小时候养过，”小马拿勺拨着白粥，一口气喝下半碗，他生的斯文，连豪爽地抹嘴都带着点斯文，“养过狗和兔子，后来还养过鸽子，甚至想养鹿，可惜……”

他瞥了一眼卓山，眼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可惜没什么机会。”

卓山不懂小马想着曾经的种种，他点点头：“北水乡靠水吃水，村里多是捕鱼为生，山里虽有野兽，但都是无杀伤力的动物，体型小跑得快，极少有猎户能抓到。小马兄弟有这番手艺，在这不愁生计。”

小马笑意更深：“你我捕鱼打猎，互通有无，卓山兄弟觉得如何？”

“好，”卓山也浮起笑意，“但你得先有一处容身之所，吃完饭我们便动身，顺利的话，今明就能开挖基槽，打下台基。”

小马自然同意，紫凝与孩子们仍在睡，二人不扰他们，在灶中温着粥，扛上锄头铁锹，并肩往西南而去。




他们蹲在地上，以树枝为笔，画出一副草图，小马指着其中一个方格：“这里，我打算是用作卧房，这里是茅房，嗯……我不会下厨，卓山兄弟愿意的话，还望添我一付碗筷，这样就不用建厨房了，如此两间便可。”

卓山颇为意外：“吃饭之事自然可以，可房子仅这样建？”

“是，”小马道，“仅这样，我一人住足以。”

“一人住？”卓山皱眉，对小马说的盖房计划提出反对，“提及你家中之事……请你节哀，但小马兄弟，不该因此失意一生，今后定会有人同你偕老，这……”

小马早想好说辞，却没想到云师兄误会之后会这样劝自己，顿时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我并非打算孤老，且父母俱在，家中有妻有女。”

卓山知晓自己闹出乌龙，可还是不解：“那你为何背井离乡，来到北水乡居住？”

“前些年，因我的过失，在海里弄丢了一样东西，”小马道，“寻了好久仍没找到，虽未放弃过，却时时觉得心痛。幸好，遇到算命先生，算得我该来北水乡一寻。”

卓山听闻他丢了东西，跟着心中一紧，又听闻后半句什么算命先生，眉头也是一紧：“……北水乡偏壤之地，恐怕是那算命的信口胡诌，你——”

小马定定地看着他，让卓山那句“你别信”说不出口，愣是在嘴里拐了十七八个弯：“——你丢的是什么物件，我帮你留意。”

“不必，”小马依旧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笑得真切，“先生说，这事要藏在心底才能实现，若说出口，叫人听到，它就跑了。”

卓山被他一笑，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干脆闭上了嘴，想了想，又道：“你一定能找到。”




于是房子的样式就此定下，房间少，占地小，两人埋头锄地。都是有气力的人，日头升到正中时，基槽便挖好，小马昨日备好圆木，可做顶梁柱，等把土夯实，制好台基，就能往上立柱，安置椽望，盖上瓦顶，成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卓天来喊二人回去吃饭，他背后背着竹篓，里面放了些草料，正是小马所说的牧草。

“妹妹说要养兔子，娘亲与我说的，正好哑叔砍柴回来，教我如何辨认。”卓天道，“爹，小马叔叔，那两只兔子养大了会生小兔子吗？”

卓山不知，父子俩一起望向小马。

小马搔了搔眼角，他倒是知晓怎么分辨雌雄，但抓兔子时没有留意，卓山说山中野兽灵活难逮，于他而言却再轻易不过，只随手一取，现在被问倒，道：

“先回家吧，天儿若想养许多兔子，我再去抓便是。”

卓天乖乖点头，回去时仍四处搜寻牧草踪迹，耽搁片刻，等他们到家，卓婷耐不住饿，已是吃过，欢天喜地地接过哥哥带来的草料，跑去喂兔子，卓天急忙追去：“小婷，当心被咬！”

紫凝递给卓山和小马两块湿布，叫他们抹抹手脸，刚干完重活，出汗粘腻，擦擦总是好的，又唤道：“天儿，小婷有分寸，你快来吃饭吧。”

桌上摆着家常小菜，紫凝目盲，下厨手艺平平，哑三亦是普通，一双儿女年弱帮不上忙，这顿饭仅是能入口。卓山心里担忧小马吃不惯，而小马却就着菜一碗饭下肚，见卓山望来，紫凝更直接询问他是否合胃口，出言笑道：

“我小时候，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自己胡乱做些吃的，能饱便行，大嫂手艺可是比我好上许多。”

他又说些做饭时遇到的窘迫，聂风一生波澜，何等阅历，稍加更改后讲述出口，逗得卓天与紫凝大笑，一顿饭的功夫很快过去。




卓山家中没有夯土工具，他打算向村老借用，叫小马先去准备土料，自己拿上鱼干往别人家走去。

小马应着，待他走到目所不及的地方时，足尖一点，身如御风似的跟随上去。

卓山一路顺畅地走到村老家中，与他问好后，顺利借到工具，再顺畅地来到自家西南方的空地上。

小马背对着他，正坐在基槽旁捣鼓土料，可能嫌披发太热，将一头黑发尽数高束，成飒爽的马尾坠在脑后。

卓山见他梳起头发，竟觉得这个模样有些陌生，不由唤出声：“小马。”

小马瞥眼过来，长直的黑发随他动作晃动，小马笑着点头：“卓山兄弟，何事？”

卓山一时语塞，讷讷后总算问：“你的头发怎留的那么长？”

小马捞起一绺头发，摆到身前来看。他身负卓绝轻功，冰心剔透，长发与他行动无碍，可如今在云师兄——在卓山面前是普通邻居小马，步惊云感官何等敏锐，他既然不愿云师兄继续受江湖之苦，自得收敛武艺，权当自己仅有一身气力，此刻披散着头发便觉得颇为闷热。

“从小时候起便蓄着长发，习惯了，你觉得不好么？剪了也无妨。”

卓山脱口而出：“别剪。”

他说完便察觉到自己的唐突，哪能管人家的身体发肤，但不知为何，极为不想让小马将头发剪了，于是那些解释的话也梗在喉咙里。

小马好脾气地笑，松开那绺黑发，让它们顺滑地从指尖划到脑后，竟就应了：“好，便不剪。”

03

当夜，小马依旧宿在卓山家中，卓婷知晓箩筐里的两只兔子都是雌的，缠着小马再要两只雄兔，小马应的干脆，晚上更是出去了一趟，带着些干草回来，编了两只草蜢，逗两个孩子开心，倒是叫紫凝不好意思起来，让卓天切了一份甜瓜送去偏房。

小马吃罢甜瓜，等卓山房里熄灭灯，再静等两刻钟，从窗口悄然离开。

他行动极快，仿佛一阵风吹过，眨眼间已落到几丈远处，再眨眼便隐没进黑夜里。

摘干草不过时借口，聂风轻功举世无双，北水乡不大，他在树上腾跃兜转，连何处藏匿着宵小都看得一清二楚。宵小蒙着面，两人持长剑，一人持弯刀，一人用鞭，剩余两人似是打拳，指上戴有指虎，六人蹲守在卓家附近，同样等着卓山夫妻熟睡。

聂风快他们一步，几人在草垛后守到脚麻，刚起身，便被一股大力踢翻，滚作一团，未等他们察觉是何攻击，手腕传来剧痛，随即兵刃落了一地，但瞪眼朝四周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再一看，一条黑影逆光站立，看不清面容。

“谁？！”

其中一人怒问，立刻被另一人忍痛对答：“风神腿，是聂风。”

“不错，”聂风道，“我亦认得你们，白日里我们见过面，米铺伙计与账房，还有行商脚夫。”

六人诺诺不答，身份互被看穿，加上聂风江湖盛名，甚至生不起逃跑的念头，只缩在一处，妄图保命。聂风脚尖点地，踢起落地的弯刀，恶声问：“鬼鬼祟祟，是何企图！”

他问出一句废话，任谁都知晓所图是何，可为了震慑宵小，值得多问。聂风手中持着抢来的弯刀，逼近一步，六人畏惧不语，眼神躲闪，见聂风刀锋就要直扑面门，不得不答：“绝……绝世好剑，步惊云手里有绝世好剑……”

聂风周身杀气四溢，拧眉道：“为了云师兄的宁静，我该杀了你们。”

六人被他以风神腿踢倒，蹭了一身泥土，却根本看不清聂风身形，觉得他鬼魅非常，高深莫测，仿若操控狂风的神明，根本与传说中的仁义背道相驰，星光与微末的月色打亮聂风手中弯刀，闪现出夺命的寒芒，立即吓破了胆：“聂、聂大侠！聂大侠饶命！”

身侧又是一道狂风劈过，风中之神未听凡人的讨饶祷告，六人被重重卷起，砸在背后大树之上，口耳都溢出鲜血，接连软倒在地，半晌没能爬起来。

聂风站在他们面前，黑暗笼罩着他，六人肝胆俱裂，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却听聂风冷哼：

“滚吧。”

他抬手将刀劈入树中，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一震，竟被他凌厉刀势斩得拦腰砍断，残枝落叶窸窣扑到几人面上，让人不由得惊呼着闭上眼，再睁开时，面前已无聂风的身影。

远处有农家亮起烛光，打开门窗来高呼：“谁？怎么了？”

几人惊魂未定，料不到捡回一条命，唯恐聂风没走，不敢声张，忙拾起兵刃，匆匆掩盖痕迹，往自家走去。

聂风确实没走，他就站在高处的树顶上，夜风扬着他的发与袍，他望着几人慌忙远去，缓缓叹出一口气，面上露出苦笑。

不知这番恐吓能逼退人心贪念多久，他尽力学成云师兄那副冷酷肃杀的模样，又有夜色掩盖，才得兵不血刃糊弄过去，若这样的人多来几次，他便无计可施。

明明是快入苦夏的时日，他望向乡中那间小屋时，仍觉得夜风甚凉，世人谁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步惊云虽内力犹在，但记忆全失，当自己是普通渔民，如何斗得过蜂拥而至的纷扰。小小的北水乡中，又藏有多少貌似寻常的村民，时刻盯着卓家，他们贪婪、畏惧、杀之不尽，躲于暗处，防不胜防。

“……云师兄，”聂风喃喃，“换作是你，你会如何？我来此地已有两日，始终感觉不到绝世好剑，名剑藏锋，你归隐之意坚决，舍命陪你无妨，却怕叫你安宁不保。”

瑟瑟风中，无人回他。




清晨，卓山起时，小马如昨日那样提着猎物回来，两只兔子被他添进箩筐中，另外抓了一条菜花蛇，蛇头被他捏在手中，蛇身扭动，缠在他小臂上。

卓山望着他找来菜刀，剁去蛇头，将蛇胆摘下，几下将蛇开膛破肚，清洗干净，拿盘盛着肉端进厨房。哑三依旧煮了白粥，多热了几块咸鱼干，小马喝了一口，对卓山笑道：“怎么一直看我，你吃过了吗？”

哑三默默地将另一碗粥放在桌上。

卓山不语，坐下来吃早饭，他皱着眉，嘴角微微绷着，小马对这副神情不陌生，知晓卓山是在苦恼什么，一时甚至低垂下眼，暗地打量自己身上有无沾染血迹，昨夜之事，不应被卓山发觉。

他左右审视自己，没有找到任何不妥，便偷偷瞥眼云师兄，心里忐忑。若昨夜云师兄发觉不对劲，远远坠在他身后，或许真看到他威逼那六人，他该如何回答。

卓山喝完一碗粥，总算大发慈悲，给小马痛快一刀：“今日你起得更早。”

他问：“是床不够软，睡不习惯么？”

小马心头猛地一松，面上显露出几分，倒是让卓山看出来，又问：“怎么？若不舒服，我去请村北金大夫来看诊？”

“不必，”小马忙道，“我只是……夜里惦记着丢的物件，怕他被歹人觊觎。”

卓山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小马在他说话前抢道：“今夜不会了，我定然好好睡觉。”

于是卓山不多言说，算让他糊弄过去。




二人今日夯完土，过了晌午，一起去把工具还给村老，紫凝叫他们带上昨日猎来的狐皮，顺路找村中的皮匠做两副护具。

路上，小马笑道：“明日我寻下，最好能再遇到狐狸，给大嫂做斗篷也好，还有天儿和婷儿，兔皮同样暖和，山里野兔数量不少，只是毛皮颜色不纯。”

“莫要太辛苦，明日歇息吧，”卓山摇头，他望了小马一眼，突然改了主意，“或明日与我去捕鱼？”

小马欣然同意：“好！”

他二人走着，忽而路过两座雕像，小马仰头一看，呆愣片刻后扭开脑袋，卓山见他如此反应，跟着望去，以为小马对雕像好奇，讲解道：

“北水乡感念风云为神洲所做之事，立起风云雕像，五六年前刚建成，年年有人维护翻新，风吹日晒也没见斑驳。”

小马神色微妙，最终笑着点头。

卓山却多往几眼他，抬头再望雕像，沉吟：“……有人说我与步惊云相似，现在一看，小马兄弟，你跟聂风更是一样。”

“既然你跟步惊云面貌相似，那么天意巧合，也会有人与聂风相仿。”小马望向风云二人的雕像，转头对卓山道，“他二人是神洲传奇，而你我还得为生计奔走，天上地下怎可比较。”

卓山顺着他的思路想了片刻，反驳道：“不，倘若聂风当真有传说中那般和煦春风，他必然是如你这样的。”

“我不过一介乡民，想的都是家常小事，”小马道，“你这般夸我，叫我也想将你比作步惊云。”

卓山却不高兴：“传闻中步惊云亦正亦邪，心思难测，手下冤魂无数，若是这样，我不愿像他。”

小马注视他良久。

“世人都说步惊云冷酷霸道，惧他畏他，这些话你莫要信。”小马道，“换我来说，步惊云乃绝世英雄，心系神洲安危，其大仁大义，世人不知，我知。你眼中聂风有多好，步惊云便有多好。”

卓山听小马如此郑重一言，不知怎的，明明是在夸步惊云，却叫他听得耳热，险些两颊发烫，抿紧着唇：“唔。”

04

他二人到村老家门前，被家人告知村老不在。今早有乡民发现村中百年老树被劈倒，昨夜更是有人听到惨叫声，报到村老这里来，村老年纪大见识广，查看老树痕迹后竟判断出为刀劈所致，担心村中混入歹人，或是有谁被寻仇上门，带着几个青壮年挨家询问去了。

小马不自然地瞥了下眼，一瞥之下让他注视到有一群人正在往村老家走来，他示意卓山转头：“那里，是不是村老和……”

他看清了站在村老旁边的就是昨晚用鞭子的米铺伙计，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小马一下顿住。

卓山以为他不认识，不太在意地望去，他的视力未有小马这般锐利，米铺伙计又被打得皮肉受苦，乍一眼把他吓一跳：“……歹人是被抓住了吗？”

小马干咳：“应该吧。既然村老有事，不如我们先去皮匠那里，免得耽误他们正事。”

卓山点头说好，但谁料村老年纪大了，眼睛却不花，老远看到卓山，朝他招呼：“卓家阿山——停一停。”

小马根本拉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卓山欸了声，快步迎上去。米铺伙计眼睛肿得睁不开，从细缝中看清来人是谁，再看清来人背后跟着谁，仿佛见到恶鬼似的打了几个哆嗦，险些软倒在地，被卓山一把架住，惊得他杀猪般嚎叫起来，卓山连忙松手，叫他一头栽在地上。

“哎呀，哎呀，怎么摔了？”村老指挥着青壮年把伙计扶起来，“谷家伙计，阿山力气大，是不是捏疼你了？你们几个扶着点，等下找金大夫瞧瞧，抹点药，修养一会儿，下午跟老夫我说说，昨夜是谁害你。”

米铺伙计本来想把昨夜的事添油加醋一番，反正聂风不会声张步惊云在此地，只消把聂风这个新来的外人说成歹徒，北水乡容不下他，就能把他赶走。哪知就在村老家门前遇到风云，以为风云当真神通广大，将他心里的盘算看得透亮，要来取他性命，几乎想要跪地求饶。他战战兢兢偷瞄聂风，正看到聂风皱紧眉头，独眼里寒芒四溢，大概正在思考要把自己砍成十七八段，自己把自己吓得两眼翻白，咕咚昏倒。

青壮们一阵忙碌，七手八脚地把昏倒的伙计扛进村老屋里，其中抬肩膀的人手一滑，让伙计一脑袋磕在门栏上，村老目不忍视地嘶了声，替伙计叫疼：“轻点，轻点，别撞出好歹来，谷老板等我把他家伙计完好送回去呢。”

小马压根没有威胁他，只在苦恼米铺伙计会不会露出马脚，让云师兄看出不对，想不到伙计说晕就晕，晕得恰到好处，顿时松了口气。

卓山盯着他们把人抬进去，村老抽空回头招呼他们一起入内，便继续指挥青壮安置米铺伙计，差使人去请金大夫。

“我们进去坐会儿吧，”卓山道，“村老找我们有事。”

“卓山兄弟，”小马试探地问，“你认为这位伙计为人如何？无缘无故，怎会被人寻仇？”

卓山面色复杂：“唔，这我也不知，但他应当是好人，我去他家米铺买米的时候，他回回给我多称几两。”

于是小马的良心开始痛起来：“是吗……那歹人真是下手太重了，可恶。”

他骂完自己，乖乖跟在卓山身后，到村老家里坐下，家人给他们倒两碗凉茶，请他们稍等。

金大夫不一会儿赶来，跑得满头是汗，匆匆入内看诊，又过了一会儿，村老擦着汗来见他们。

“久等，唉，谷家伙计伤得不轻啊。”村老叹息道，“百年老树被拦腰砍断，村里必然是来了强人，还是用刀高手，北水乡始终与世无争，想不到我老了，村里竟闯入这样的凶害。阿山，小马，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俩。”

卓山与小马对视一眼，卓山道：“请说，能做到我二人一定尽力。”

村老欣慰极了：“我想请你们俩做村里捕快，阿山我知道的，一向有力气，捕鱼靠你一人就能拉动渔网，小马，你刚来村里，建房时我差人去帮你，回来告诉我说你一人就能拖动圆木，把他们打发走了，也是力大无比的好汉。我环顾村里的青年，当属你二人最健硕，若你们俩能联手巡逻，北水乡安全就多一分保障。”

小马眨了眨眼，心下说这难道就是贼喊捉贼，希望云师兄不要当真来抓他，他是迫于无奈才伤人，且收敛了力道，绝没有把人踢至伤筋动骨，不知这点能否让他在审判台上减点刑罚。

卓山不知道几息间小马连被他抓捕的假设都想好了，他思量片刻，断然拒绝：“村老，这事我不能答应。”

村老一愣：“啊，这……这是为何？阿山，你若担心没时间去捕鱼养家，我亦会补贴你用度的。”

“村老，你知我妻紫凝目盲，”卓山道，“我若在外拼命，她无法独自抚养两个孩子，我答应外祖父，定会好好照顾她一生。”

村老皱眉，但他也知道卓家情况，被卓山一说，不忍想到这个万一，但又不舍放弃村里最厉害的青壮，还是想再劝：“阿山，你再想想，你做了捕快，紫凝那里，乡亲们也会帮衬几把……”

“卓山兄弟有妻有子，村老，别难为他了，”小马截住话头，“我孤身一人来到北水乡，没有顾虑，就叫我来村里巡查吧。”

卓山扫去一眼，眼里含着不赞同，小马权当自己没看懂，朝卓山笑了笑。

村老略微惊喜，虽没拉来卓山，但他观小马也是不错，这回总算不太失望，笑着应道：“好，好，如此太好，你家盖在村里的西南处，村里南边部分交你巡查可好？北边我再找找其他人，大家一起来保卫村子。”

小马一口应下，再说还有事要办，先告辞勿送，村老家中留着伤患，便不多留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小马明日来这里领捕快服饰和武器，让他们离去了。

二人往皮匠铺子走去，卓山显然有话要说，小马放慢脚步，等他开口。

卓山迟疑许久，快要走到皮匠铺，才终于道：“你要为村里做事，自然是好，我不该拦你。”

路过的乡民讨论着百年老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不知是怎样凶残的人，才能把树劈开，千万不要是生了三只眼的魔头，夜里不能出门，得看好自家小孩，莫要被魔头抓去吃了。

小马略微分神，听得哭笑不得，却不能为自己辩解，又听卓山劝他：

“小马兄弟，我看米铺伙计的伤势，虽看上去皮开肉绽，但歹人下手极有分寸，力道收放自如，定是高手，你来北水乡只是找寻失物，不必掺合进来。”

小马想着这就是自己干的，当然得掺合进来，做了捕快，有其他江湖人前来，他也能立刻知道，更能光明正大巡查街头，震慑宵小，简直一举多得，再合适不过。

“我知晓，”小马笑道，“但我想着，捕快消息灵通，多多打探，相信一定能找到我丢的那东西。”

那东西正好端端站在他面前，微微皱眉，用不赞同但没有反对的目光看着他。

聂风满意极了。

05

既然小马应下了村老当这个捕快，明日去取服饰和武器，他与卓山一同打渔的约定就有些没准，幸好卓山说村老起得早，明日清晨上船前去一趟，不会耽误多久，小马才没有因此推脱这场同行。

他知晓再早起入山捕猎就难以解释，无奈放弃了这项晨练，硬是在床上挨到卓山走进厨房，才慢腾腾起身，洗漱干净。

早上吃的是没有油腥的菜包，紫凝与一双儿女新做的，小马吃下好几个，喝了些茶水，总算有些饱腹感，卓山将渔网收好，哑三递给他一袋粗粮饼与一罐水，二人先往村老家走去。

村老果然已经起了，昨日刚拒绝过老人家，卓山便没有入内，在外等小马取完东西。小马顺着家人指引，前去见村老，两三句寒暄后步入正题。

“东西昨儿下午就到我这了，”村老道，“不知你会不会使刀，若不习惯，也可通融通融，送来其它兵器。”

小马谦虚道：“略会一二，其它却不会了，还是使刀吧。”

村老点头：“拔出来看看，这可是御赐的好刀，瞧瞧，打着朝廷的印记。”

小马低头望去，将刀抽出刀鞘，确实看到刀身上的记号，但他同样看出这是极为普通的弯刀，连前天晚上抢来的弯刀都不如，更别提与雪饮比较。若要用这把刀去劈砍百年老树，宁可直接用风神腿。

“不错，”小马闭眼吹捧，“是好刀。”

村老满意地笑：“好，那就好，今后你就是北水乡的马捕快了。”

“我自当尽力，但可否明日开始巡逻？”小马问，“今日我与卓山兄弟约好，随他去捕鱼。”

村老亦无不可，任小马自行安排时间。

小马掂着手中的捕快服饰和佩刀，心里感叹。

想他这么多年，虽闯出侠名，可也是踩着千万人尸体搏来的，入魔后抢过龙脉，甚至还把龙脉弄断，被朝廷通缉过，如今避世，却反而做了在朝廷挂名的捕快，吃上了皇粮。

“小马，村里的安宁就交给你了，”村老笑得很慈祥，“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今日还要跟阿山去捕鱼，阿山也是个好孩子，你跟他走得近就更好了。”

这几句夸奖哪怕是小时候都难得听到，小马忆起云师兄小时的脾气，不由露出笑影：“是。我孤身一人来此，卓家对我多有照料，如今我还住在卓家，为报恩情，请村老替我多关照卓家。”

村老摆手：“好孩子，卓山一家的难处我们都看在眼里，平日不会苛对他们，来北水乡这些天，可见过乡亲欺负卓家？你莫担心。”

世上少有人能欺负得了步惊云，小马心里清楚，说这话只为接下去的事情铺垫，便对村老露出微笑，借口要跟卓山捕鱼，离开屋子。




卓山扛着渔网，提着粗粮饼和水罐在等他，见他拿着服饰和刀出来，觉得这一幕略有眼熟，但未多想，上前一迎：“小马兄弟。”

小马将刀系到背上，从他手中接过饼和水罐：“久等，我们走吧。”

卓山的船是寻常木船，不能去远海，加上他放心不下家中情况，日头未下山便要回家，基本就在近海下网，且一日只下一至两网，收获平平，故而纵使他有力气，是把好手，家中仍然不富裕。

小马站到船头，将捕快服饰和弯刀用油纸包好，拿粗粮饼和水罐一压，转头看着卓山用竹竿撑开木船，慢慢往海里划去。

照理说，没有在船上待习惯的人，上船总会觉得头晕眼花，脚步虚浮，而小马适应良好，他总有一种常人难以形容的轻盈感，好似不是走在飘忽的船上，也不是走在扎实的土上，而是踏着风，由风载着他。

卓山绝不是粗心的人，将小马换作任何一人，他都会注意到这点异样，可他毫无察觉，仿佛小马就该是这样。

小马站在船上张望，对坐着划船的卓山笑道：“我来北水乡前，在海上漂泊过一段时日，只不过仅是用鱼竿，不曾用过渔网。”

他与聂人王、颜盈、第二梦一起避世时，并不靠捕鱼为生，每月会寻码头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搜寻的日子漫漫久久，只能用钓鱼充当调剂娱乐。

卓山道：“很简单，稍后我教你。”

小马笑应，他看到水面上有鱼吐出的气泡动静，暗叹可惜，没能带些石子上来，将鱼打晕翻白，捞起来也是不错。

卓山望着他，突然问：“你丢了的东西，是怎么掉进海里的，掉的是哪一片海？”

小马一怔，明白卓山是想帮自己寻找，心下感动又酸涩：“是……我的错。我那时病的严重，失心疯似的，醒时，就看到他掉下去……离这里很远，以前我都没想着往这里来找。”

卓山便没有说话，好半晌来，憋出一句：“你一定能找到它的。”

小马勉强露出笑，点点头：“只要让我捡到他的人珍惜他，其余的事，也没什么要紧。”

卓山望着他，眼里是不赞同，但不想再提惹他心伤，又见他独自开始出神，唤道：“小马兄弟。”

他本想说点话来打散低沉气氛，可压根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唤完这一句，愣是停了许久，说不出下一句，害得他不得不又唤了一次：“……小马兄弟。”

小马听他一遍遍叫自己，早明白卓山未尽之意，只不好点破，任由他叫着，垂眼望去，但见卓山微微皱眉，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也可能忽而真的想到其他事情：“不知为何，叫你‘小马兄弟’，总觉得十分疏远，似是不该这样唤你。”

他是无心之言，小马听到骤然一惊，心头滔天巨浪。

“你、你觉得小马听起来生疏，”他说得非常小心，又有些忐忑，甚至不太敢去看卓山的眼睛，于是侧着脸，盯着远处的水面，“那……我父母叫我小名‘风儿’，你可以叫我‘风’。”

小马说完，立刻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想要失忆的人恢复记忆，应该用他熟悉的东西多加刺激，与此相反，若是不想恢复记忆，就该离以前的事物远远的。

卓山却已开口：“风。”

话已出口，不好往回找补，不过是一个称呼，天下叫风的人千千万，云师兄未必会有疑心，他父母真的叫他风儿，他可以是马风，虽然听上去奇怪，但无人规定不能这样取名。他想听。他找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卓山忘记一切，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就是步惊云。他想听。这一刻恍恍惚惚仿佛就是他云师兄在唤他。

于是他应了：“嗯。”

06

这一应下，简直苦了小马，本来听卓山叫他“小马”，心里非常清楚这不是他的云师兄，现在称呼改成了“风”，得时刻提防着别把一声“云”叫出口。

一天捕鱼下来，小马心力交瘁，卓山问他是否觉得捕鱼太累，小马勉强笑道：“可能是晕船，无事，等下落地便好。”

他之前还说自己在海上漂泊过一段时间，又怎会这样就晕船，卓山瞥他一眼，默默加快了返程的速度。

木船靠岸，船板上散落着许多鱼，卓山从码头旁的棚里翻出两只木桶，小马想上前接过，被卓山侧身避开：“我来，你先歇会。”

小马坚持拿过了另一个桶，两人协力把船板上的鱼捡进木桶中。据卓山所说，码头旁住着的商贩许老板收鱼很干脆，他常常把鱼卖给他，这次也是。

“许老板挺厚道的，”卓山道，“对我家也很关心，时常多算我几钱银子，是个好人。”

小马从油纸里拿出捕快服饰，三两下套在外面，腰带一勒，虽看上去穿得多了点，但他冰心在怀，本身不怕酷暑，旁人最多感叹一句，不至于怀疑，再把弯刀系在背后，提起木桶：“我们走吧。待卖完鱼后，我想去村里巡视一圈，熟悉熟悉。”

卓山知他今日已算上任，对他点头：“好，我陪你。”

小马摇头：“不用，你回家多陪陪嫂子与天儿婷儿，莫忘了你为何拒绝做这个捕快，若来陪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卓山沉吟：“可你若遇到危险，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小马笑道：“这不一样，再说，北水乡向来太平，我不会有事。”

许老板的住处里码头很近，他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就到了。卓山敲门时，小马话头未歇：“你要是陪我去巡街，兴许有人想请我吃饭，都不好意思开口。”

门后有人应了，正在拉开闸锁，卓山眼里闪过笑意：“上任才第一天，就想着要徇私枉法鱼肉乡里么，风大人。”

只听扑通一声，门虽开了，可里面的许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悚地注视着他们。小马猛地发现这许老板正是前天晚上使刀的汉子，脸上尤带着被他踢出来的淤青和伤痕，眼看就要恐慌地叫出来，他连快步冲上去，抢在卓山前一把扶起许老板：

“脚下留神，许老板当心些。”

可怜的许老板浑身一颤，话都说不利索。卓山提起两桶鲜鱼，入内后又放下，上前查看许老板伤势，皱眉道：“这也是跟米铺伙计一样，被村里歹人所伤的吗？风，你一人巡查太危险了，我同你一道去。”

许老板闻言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聂风。聂风那夜揍人的时候，着实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潜伏在云师兄身边，与云师兄的日常关系紧密，故而下手太狠，把人都吓个够呛，此刻颇为头疼。

好在他也曾经历过大风大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晓得这时该威胁许老板，暗示道：“这……未必是那个歹人干的，那人为何又伤了米铺伙计，又伤了许老板，两地隔得挺远，为何要来回奔波？也许是许老板遇到了什么意外？”

“啊……啊我这是……”许老板额上见汗，含糊说着，偷偷拿眼神瞟小马，“……走路不小心摔倒了，磕、磕到了桌角上……不碍事，不碍事。”

小马一听就知道要糟，说谎能力连他都不如，哪有人磕上桌角会磕成这样，越描越黑。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就当自己是铁面无私的捕快，疯起来连自己都抓：“许老板这话倒让人生疑。你莫怕，我是北水乡新任捕快小马，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你只消告诉我，是何人伤了你？”

许老板额上冷汗更多，整张脸看上去伤势更加严重：“我、我、呃……晚上天太黑，我没看清，对，我没看清，不知道是谁。”

小马还想再演，卓山制止了他：“算了，既然许老板不想说，我们不必逼他。风，我们——”

许老板一听卓山唤他就是一哆嗦，小马密切关注许老板，见他险些就要控制不住地喊出类似“饶命”的话，赶紧松手，让许老板咕咚一头栽在地上，又赶紧把他捞起来，不停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许老板，你没事吧？对不住，我们来只是想卖鱼，没想给你添麻烦了。”

“卖、卖鱼，”许老板七荤八素地听到关键词，连声道，“好，好，买，我买，多少鱼我都买。”

卓山直到拿着银钱走出许家大门，脸上都挂着茫然。

“许老板好像伤的很重，”他担忧地跟小马说道，“歹人下手如此狠毒，好似把人打傻了一样。”

小马实在难以接话，腹议着云师兄你可真是骂对人了，嘴上尴尬地打哈哈：“或许休息一晚会好些，明日我再来一趟，希望许老板能给更多的线索，早日抓到那个可恶的歹人。”

“你多加小心，若是真遇到了歹人，不要逞强，往卓家跑。”卓山道，“不用怕拖累我，如果你我都无法拿下歹人，想来北水乡无人能阻他，到时仍然无法幸免。”

来到北水乡的这些天，小马已不知道多少次感受到尴尬和感动并存的情绪，竟然从中又添了一味愧疚，最后统统咽下，对卓山点头。




卓山回家时，卓婷出门割草还没回来，哑三在前院劈柴，卓天和紫凝在厨房忙碌，见卓山回来，卓天接过他手里的空水罐，出门去叫卓婷回家吃饭。

“凝，我回来了，”卓山道，“风他今晚有事，不来吃饭。”

紫凝正要把饭菜往桌上放，手中的碗骤然落地，摔得粉碎，她慌忙蹲下去捡，卓山拉住她，想将她扶到一旁，却被她牢牢抓住手臂：“你、你刚才说谁？……风？”

卓山不明白紫凝为什么紧张，解释道：“是小马兄弟，他小名唤作这个，我今日叫顺嘴了。”

紫凝深呼吸几次，缓缓松开手，摸索到桌边，颇为失魂落魄地坐下：“……风……是他……”

卓山一边捡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问：“唔，凝，你认识风吗？”

紫凝低声重复道：“认识吗？或许也算认识吧。”她继而又紧张起来，颤声问：“山，他、他有跟你说是来做什么的吗？他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卓山回答：“他说他弄丢了某样物件，寻了许久，来北水乡或许能寻到。”

紫凝沉默半晌，待卓山清理完碎瓷片，去查看她的手有没有受伤，才回过神，攥住卓山的手掌，道：“那物件……没准在我这里，等他来，你告诉他……我得同他谈谈。”

07

卓山一愣，倒是没想到紫凝会这样说：“在我们家吗？我去告诉风，他正做了捕快，在外巡逻。”

紫凝更想不到聂风还成了北水乡捕快，她心念速转，顿时有几分摸清聂风的意图，连拉住卓山：“山，我们先吃饭吧，让我想想，许是我认错人也不一定，莫叫他空欢喜一场。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我再与他讲。”

卓山思考片刻，觉得也好。哑三劈完柴，卓天与卓婷正好回来，一家人坐下，卓天问：“小马叔叔今晚不来吃饭吗？”

“我想给小马叔叔看小兔子，”卓婷道，“有一只小兔子没有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卓山不懂这个，他摸了摸卓婷的头发：“今晚风有事情，睡前会回来，等他回来，我与他讲。”

卓婷快乐地应好，同家人讲四只小兔子的事，讲得手舞足蹈，险些打翻饭碗。




被她惦记的小马叔叔正背着刀走在街上，他来北水乡才四日，村民却好似全都识得他，含笑与他打招呼，夸他少年英俊、刚正孔武。

小马对这些夸奖照单全收，微笑面对，有阿嬷阿爷过来塞给他鸡蛋蔬菜的，被他温声劝回，实在劝不回的，仗着自己身法高妙，阿嬷阿爷来不及反应，塞出去的东西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在北水乡各个道路上绕了一圈，不光是自己管辖的南边，连带北边也走了，仔细记着踏遍的所有道路、路边住着的所有人家，心中大致有数。云师兄身边虽有人暗中窥看，但人数不多，想来那日的六人就已是明面上的大部分，竟因他的到来而急不可耐，这样的宵小不足为惧。

至于背地里有多少，时日尚短，暂时看不出来，或许没有，或许仍在潜伏。

小马撩开眼前散落的发丝，苦恼地揉了把脸，揉散攒在一起的眉头。

日头慢慢下山，天色昏暗，借着夜幕掩饰，他不再隐藏自己的轻功，足下点地，纵身跃上高树枝头，俯瞰整个北水乡。

那个方向便是卓家，卓家灯火未熄，家中人影憧憧，婷儿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定是她在玩闹，天儿生性沉稳可靠，与云师兄小时一样，假以时日，定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想得出神，忽而凌厉地看向另一边，刀意随心而发，直劈树林：“谁！”

枝叶簌簌四散，一人披头散发从后面扑出来，跪在地上发抖：“别、别杀我，别杀我！”

聂风轻盈落地，认出这就是下午刚见过的许老板，他反手摸上背后的弯刀：“是我太仁，看来留你不得。”

许老板慌忙惊叫：“不不不不，聂大侠！聂大侠！都是误会，我、我我只是经过，我家住附近啊！”

聂风左右一看，心里倒有些莞尔，许老板家住的靠近码头，平日方便收购水产，到了晚上却是远离人烟，可能也是故意选的地方，方便他行事，但正好跟聂风选中了同块地方，毕竟北水乡是个小村落，大家扎堆聚集，人烟稀疏又能揽顾全村，只有这里和北边后山的山头。

他当然不会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板着脸道：“夜深了，你离家是来做什么，还想偷袭我云师兄吗？”

许老板战战兢兢陪起笑脸：“不敢，不敢，我绝不敢冒犯步大侠……我这不是，前几天有眼无珠狗胆包天，冲撞了二位，之后吃不好睡不着，整日想着怎么跟二位大侠赔罪，想要跟我的兄弟商量商量……给、给卓家送点礼。”




小马回家时，还没有太晚，一来他怕卓家人担心，二来借宿别人家里，总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卓山的确在院里等他，见他回了，道：“凝有事与你说，在屋里等你，唔，小婷也想告诉你，有只兔子好似病了。”

小马应了声，对卓家人亲近他很是高兴，眼睛晶亮：“我先找大嫂。”

他推门而入，紫凝怔怔坐在桌旁，闻声用无神的双目望向他。

“‘风’，你来了。”

她说道。

聂风骤然一惊，反手将门关上：“……紫凝姑娘，你、你知道了。”

紫凝轻声问：“这里讲，阿山会听到吗？”

聂风摇头：“我冰心在怀，你放心，他已不在附近。”

紫凝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阿山他……他就是步惊云，你来找他，你、你是要带他走吗？”

聂风低声道：“不。北水乡很好，云师兄生活平静安宁，我不会带他走。”

紫凝心下大定：“好，那你就是来护他的，我代他谢你。”

她起身，就要向聂风行礼，被聂风扶住：“紫凝姑娘，是我该谢你这些年照顾云师兄，当日他坠入悬崖，若没有你，我师兄弟难有如今相见。”

紫凝重新坐下，将旧事细细说给聂风听，并告诉他，绝世好剑埋在文王庙，若他要取，就去取走吧。

“绝世好剑已认云师兄为主，云师兄剑心未动，它就不会出世，我来北水乡数日，从未感知到绝世好剑，想来是它敛锋沉寂，就如现在的云师兄。”聂风道，“取走它亦无济于事，绝世好剑流落江湖必然引起争端，又有旧主再前，难认新主，不如就让它陪着它的主人。”

紫凝喃喃：“剑心未动……”

“是，我看得出来，云师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聂风露出柔软的神色，轻轻叹气，“我与他一同长大，却从未见云师兄这样笑过，也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松的模样，他以前……什么都闷在心里，想来过得很辛苦。”

紫凝脱口而出：“那你呢？”

聂风一怔。

紫凝自知失言，掩饰地补充：“你之后留在北水乡吗？”

聂风望向窗外的乡村景物，笑道：“我一直想要过这样的寻常日子，十年前我就与妻子约定，‘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等我解决完乡里的麻烦，盖好房子，便准备将父母与妻女接来。”

紫凝点头：“有阿山帮你盖房，不会等很久的。”她忽而顿住，又问：“麻烦？乡里……我听说乡里来了歹人，横霸一方，彪叔和许老板都被打了，连谷家伙计也不放过，这、这是不是来找阿山麻烦的？”

聂风哭笑不得：“虽然村子里想找云师兄麻烦的人不少，但，那个传说中横霸一方的歹人，嗯……其实是我。”

“……”紫凝一时语塞，尴尬地干咳，“既然是你，这么说，彪叔和许老板他们，难道都是……？”

聂风点头：“那日我在卓家附近发现他们，应是在等夜深人静，暗探卓家。”

“彪叔来北水乡有八年了，许老板做了五年生意，谷家伙计被谷老板从后山救回来，也在米铺做了五年，他们原来都在觊觎阿山。”紫凝苦涩地道，“这些人平日对我卓家多有照顾，我原以为他们是淳朴的好人，竟然暗藏祸心。”

聂风宽慰道：“紫凝姑娘，不必过于担忧，他们毕竟是少数，北水乡众乡亲都极为热心肠，对卓家的照顾全因一腔真诚，万万别为此而寒心，此事就交由我来解决。”

紫凝愁眉不展：“你打算如何做？若、若要杀了他们，这……他们还未伤到阿山与我们的孩子，将他们赶走罢了吧。”

“单是赶走他们，只会招来更多的人，但要杀了他们，亦罪不至此。”聂风无奈，“我虽敲打了他们，但不知能唬住多久。如今我成北水乡的捕快，有其他江湖人进入，我能第一时间得知，也算有些保障。”

紫凝同样想不出好办法，幽幽地叹气：“希望江湖纷扰能放过阿山，放过天儿和婷儿，让我们一家在北水乡终老。”

聂风许诺：“我定当全力护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门口站了六个汉子，都是鼻青脸肿着，手里提着鸡鸭鱼肉水果蔬菜，青青紫紫的脸上堆着笑，正对卓山哈腰点头。

08

小马颇为头大，甚至摸不清眼前六个人是什么目的。这些天虽没有明说，但能察觉到他们六人中有些人想要隐藏自己被打了，有些人则想要大张旗鼓地展现出来，似是意见不合，可现在一下子都聚集在卓山家门前……昨夜里他遇到许老板，也没听说是送这样的礼。

莫非是一个挑衅？

小马蹙着眉头沉思，卓山见他从屋里出来，如蒙大赦，赶紧道：“风，好像是来找你的。”

他在小马没开房门的时间里拼命推辞，奈何双手难敌十二拳，鸡鸭鱼肉挤在他面前，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每个人面上都堆起讨好的笑容，央求他快快收下，声音还放得很轻，仿佛怕吵到什么人。

卓山当真没见过这个场面，应付不来，把来送礼的客人拦在篱笆门前是非常不礼貌的，但他愣是没敢开门请人进来，头昏脑胀地听六人低语着：

“卓山兄弟，这些是给你和风大人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我们来祝贺风大人，没别的意思，你就收下吧。”

无功不受禄，这礼来的莫名其妙，当然是不能收。卓山一边艰难地拒绝，一边迷糊想着，怎么都把小马兄弟叫做“风”，这应当是儿时小名，就算做了捕快，众人敬他，也是“马大人”才对。

但听上去异常顺耳，真的叫了马大人才显得奇怪，仿佛有点说不上来的违和。

卓山想着，见小马终于起床，连忙开溜，把六人交给小马来处理。

小马便站到篱笆门前，他面对卓山时候神色温和，等卓山如释重负去了厨房后，表情就冷淡下来，沉着脸注视眼前的六人：“各位是故意来卓家，叫我云师兄生疑的吗？”

六人当然不会认，连连喊冤：“绝无此意，我们是来贺喜的。”

许老板更上前一步：“聂大侠……风大人，昨晚你不是应了，我们不来这一趟心里不踏实，我们只是来求个心安。你不用担心步大侠起疑心，我们有所准备。”

他往身后使个眼色，六人掏出一块大红锦缎，缝有密集的流苏，绣着好几个大字。

“这是与村老商量过的，新官上任要为您道喜，日后一定平步青云。”许老板讨好地笑，“‘侠肝义胆’，这锦旗是您该收的。”

小马被他又说又唱，来回一堵，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卓家门前他肯定不能跟人动手，昨晚一时心软，允人家来赔礼，还以为是跟云师兄说的那样，平时多给点米，多给点碎银，谁晓得大张旗鼓带着东西就上门，闹得不能低调揭过。

他的面色不好看，这招以退为进把他堵死，叫他陷入被动。许老板却清楚不能真把人逼急了，干笑着示意大家把东西放下，朝小马一通道贺，脚下生风便跑了。

小马气闷地站在门口，大红锦旗讽刺地挂在篱笆门上，他想摘下它，把它扔得远远的，旁边伸来一只手，取过锦旗。

“‘侠肝义胆，贺风大人任北水乡捕快一职’。”卓山念道，露出笑意，“他们是来给你贺喜的？”

小马还能怎么答，只能点头：“应当是吧。”

卓山松出口气：“那便好，先前吓我一跳，他们伤的那么重，竟还有心思过来贺你。”

小马干笑两声，打开篱笆门，去提外面放着的礼。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卓山收起锦旗，随口道，“你与前些日子来村里的歹人有何关系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马去提鸡鸭鱼肉的手一抖，险些摔了捆好的老母鸡，他定心片刻，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没有什么关系……”

他偷偷瞥卓山的神色，又改口：“……也可能见过面？”

卓山深深地凝视着他，小马勉强镇定，可打好的腹稿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莫名地觉得心虚，好似卓山已经看透自己，等着他找各种借口开脱。

开脱之后呢？

云师兄发觉他在说谎，他其实跟歹人有关系，便不会信他，也不会留他在家中，他昨夜刚答应紫凝会全力护持，今日就要被云师兄赶出北水乡。纵然失忆，可云师兄仍然敏锐，不然这些觊觎的宵小也不会装成普通乡民，在北水乡住下那么久，不敢动手抢夺。云师兄那么敏锐，他只能远远地看他几眼，不能停在他身旁。

他隐约察觉到六人前来的目的，既然聂风不想要步惊云恢复记忆，那么让步惊云对聂风起疑心自是最好的做法，分化风云，把聂风逼走。

聂风一咬牙，就想要对云师兄说实话。对，刚才来的六个人就是他打成这样的。再干脆一点，就说自己是个江湖大恶霸，专门潜伏在北水乡做坏事，下次遇到他这样的人，不要轻易领陌生人回家，要躲着江湖人，别去给江湖人盖房子。

他听到云师兄轻轻地叹气。

“我知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卓山道，“但你不用担心，就算闯入北水乡的歹人目标是你，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去。”

小马迷茫地眨眨眼，这跟他想的有些微不同，瞬间从猎人降级到了猎物，可最重要的点却是让他忽略前面小小的不和谐，他微微试探：“留下我……可能会给你和其他人惹来麻烦。”

“还会有歹人再来袭击你吗？”卓山皱眉，“如此更不能让你一人，建房的事可以暂缓，先住在我家，之后我陪你搜寻线索，把人揪出来，押送官府。”

小马更迷茫地眨眼，不知道云师兄是怎么得出这一系列的关系：“可、可是，唔，你从哪里发现歹人的目标是我？”

卓山条理清晰：“你不必瞒我。送礼的几人是我的老邻居，平日与人无冤无仇，互相也不亲近，现在一同上门贺喜，虽说贺你走马上任，却没见其他乡民来，定是谢你为他们解围——谢你从歹人刀下救他们一命。而你刚来北水乡，一有伤人案起，便接下捕快重任，想必也是为了吸引歹人注意，叫他莫伤及无辜。”

这逻辑倒是十分通畅，但有个大前提，得真的有那么一个拿着大刀追过来的歹人。歹人本人立在原地依旧很迷茫，听到他云师兄低声道：

“看来你要找的东西是个宝贝，有人不想让你找到，你定要小心。”

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小马头疼地拧眉，某种意义上还真没说错，他瞥了一眼卓山，又想着，可惜已经找到了，只是没藏好。

不想让人找到的宝贝毫无自知之明，还在发愁：“今日你要去街上巡查吗？你已被人注意，贸然上街，恐出意外，不如等我一会儿，我上午撒下网就来陪你。”

云师兄……失忆后倒是很会照顾人，太会照顾了，硬生生让小马觉得“这样下去一定不行”。

“先前我一直没有说起，”小马提着鸡鸭鱼肉，表情严肃，“其实我逃跑的速度挺不错。”

他说完，脚尖一点，身子轻飘飘地往后掠去，刹那间闪进了厨房。

09

跟往常一样，哑三在厨房里煮早饭，今天依旧喝粥，他正往桌上放碗，小马闪身进厨房时把他吓了一跳，警惕地去摸烧火棍。

“无事，无事，”小马赶紧解释，“是我闹着玩，云——卓山还在外面呢。”

哑三明白他的意思，将烧火棍放下，默默地端起第二碗粥。卓山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大红锦旗，话里带笑：“速度真快，不愧是‘风’。这个给你挂哪里？”

侠肝义胆四个大字印进哑三眼里，他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瞥向小马。

小马无奈地摇头：“虚名罢了，还是收起来吧，许老板他们夸张了。”

卓山将锦旗在墙上比划了下，饶有兴致：“日后还会有赵老板、钱老板来给你送锦旗，凑足见义勇为、锄强扶弱。我替你收着，等你房子建好，挂上一排。”

小马被他说的一愣一愣，连连摆手，见卓山竟然真的要去找铁钉和榔头，想想日后每天都要看这四个大字，顿时浑身发毛，脚下疾点，朝卓山扑去。

他轻功超绝，纵然没有用出实力，寻常人也拦他不住，而卓山却自然地一收一避，极为圆滑地躲开小马欲抢锦旗的手，小马暗中惊讶，又增添试探之意，身形再变，往前再踏一步。

卓山仿佛毫无察觉小马的试探，他知小马面皮薄，想讨回锦旗，便顺着小马逼近的步伐再退，侧开身去，转到小马身后，见他回首望来，拿锦旗格开小马微抬的右手，制住这招釜底抽薪，紧接锦旗一挑，轻轻点到小马胸口，被小马反手拂开。

小马拂开锦旗，却又握住了它，往自身一带，手腕翻转，灵巧地一抖，左手沿锦旗向上走，过半后往下一压，卓山无心再缠斗，让锦旗从他的手中脱出。

哑三在旁细看，此番过招，二人已使出精妙步法与小擒拿，引得风云来聚，厨房浮灰都吹去一层，分寸腾挪的奥秘足以令人惊叹万分，连他都暗自心颤，可二人面色如常，只做玩闹，卓山甚至未发觉自己用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招数。

小马抽走锦旗，草率地团起，背手而立：“你那么喜欢，我也该给你做个。”他说完，当真考虑起该怎么选这四个字。少时相识，而后相知，风云分分合合，纵然各有际遇，最后竟也能并作一处，合璧无双。

他想着，略微出神，嘴边抿出一丝笑：“就送你‘义薄云天’。”

“唔，”卓山道，“这四个字真是看高我一筹，让我想想，还能夸你什么。”

哑三提着柴刀出门，他可能听无营养的对话烦了，小马瞄着哑三的背影，莫名有些心虚，好似是和失忆的云师兄说了很多很多从未说过的废话，往日他们虽心有灵犀，却极少闲谈，时间都用在江湖里拼死拼活，这般轻松快意的日子实属罕有。

卓山全然不知，低垂着眼思索，继而抬目：“倒是有合适的。”

他嘴边也凝出笑意，望着小马，缓缓吐出两个字：“风神——”

小马骤然一惊，连呼吸都窒住，猛地看向卓山。他自认希望云师兄忘记痛苦的过去，与世无争地生活在平静的渔村，可心里仍抱着私情，这点私情忽而上涌，不分缘由地熏到他眼里。

“——丰神俊朗。”卓山诧异地问，“风，你眼睛怎么红了，迷眼了吗？让我看看。”

小马用力眨眼，抬手捂了一把：“我没事，不小心落了灰。嗯……吃饭吧。”




竟然是沉默地吃完了这顿早饭。

小马提起锦旗与弯刀，朝卓山一点头，开始早上的巡街。卓山隐约察觉到小马突然兴致低落，但不知哪里说错话，一时不敢叫住他，也跟着眉头锁起，几下喝完粥，扛上渔网朝码头走去。

他走着，未发现小马已然折身，轻巧地落在背后高处的树枝上，静静望他。

锦旗在小马手中迎风展开，他盯着那行小字，慢慢看出点门道。锦旗中贺他做了捕快，可他分明是昨夜才见到许老板，那时他身穿捕快外衣，若无其它渠道，今早来赔罪的六人应该昨夜刚知晓他成了北水乡的捕快。

一夜间，去哪里弄来这面锦旗？

距离他答应村老已有两天，六人留心打听，没准也能知晓村里新来的小马即将成为捕快，毕竟这不算秘密，但不管如何，锦旗上的字都很难是昨夜新绣，也就是说，在昨夜许老板见到小马之前，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给卓家送的礼。

小马叹出口气，望着卓山的背影。

云师兄武艺未丢，他倒不担心卓山出门会遭遇不测，但卓家人不一样，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通过他们，很容易便能威胁到卓山。加上早晨收到挑衅，未及时叫住哑三留下护持，小马思量再三，决定放弃巡街，先守一日。

乡里生活皆是日复一日，卓家生活规律，他来北水乡不过几天，已然摸清。卓天先醒，给娘与妹妹打水，再去厨房盛粥，吃完早饭后，紫凝给卓婷梳头，而后卓婷蹦跳着去喂兔子，背上草筐外出玩耍，紫凝与卓天或在家整理琐事，或去河边洗衣。

小马看着，暗自心惊，先前纵然知道北水乡有诸多人监视卓家，总归没有往他们会来害人里思考，现在一想，卓家上下都是破绽，三流江湖人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卓家人背后站着步惊云，若无必要，无人敢下手。

但已有人将挑衅送到卓家门前，此后，卓家也不再安全。




卓天和卓婷年幼，饭后，紫凝哄他们午睡，小马卧在树枝上，想起他小时也被颜盈哄着睡过，忍不住露出些笑。等云师兄事了，北水乡是适合隐居的地方，他可以将一家接来，梦若知晓他现在在北水乡做捕快，定会嘲笑他，他得好好想想如何反驳。

日头高升，他从前襟掏出个果子，卓家午饭时他在周围树上摘下的，今天准备不足，随便吃点凑合。果子颇为酸涩，吃得他皱起整张脸，下回再也不摘这种。

卓家院里很安静，小马悬着腿坐在树上，下午也该平静地过去，等哑三砍柴回来，他便可以离开，去街道上转一两圈，见见胆敢来道贺的六人。

然而，刚过晌午，卓山竟然回家了。

他连渔网都没有带回来，空着手，小马仅看他一眼，便蹙起眉头。

卓山在紧张，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虽努力保持寻常神态，可面上仍僵硬着，他有心事，而且是沉甸甸的心事，重重压在他心头，叫他眼神带有慌乱。

路上定然发生什么事。

卓山还记得这会儿是家人小憩时候，他没有进主卧，在院中驻足片刻后，去了厨房。小马在高树上犹豫，最后一咬牙，把锦旗留在树上，自己悄然落到卓家篱笆门前。

他装作方才回来的模样，一边将弯刀从背后解下，一边推开篱笆门。

门发出轻轻的响声，卓山却仿佛受到惊吓，猛地从厨房出来，双目微微瞪起，小马也被他的举动吓到，一下立在原地，小心地打量卓山神情。

卓山见到他，反而懈下气，上前几步，伸手搭在他肩上，将他拉入偏房。

二人在偏房坐下，卓山面色凝重：“今日我出门，一路往码头走，竟感觉有数双眼睛一直盯着我。”

写得好好，竟然坑了

非常符合人物性格，喜欢

非常喜欢这篇。看设定基本是友情向的了，但这真心就是完全符合想象的人物对话，自然而然他们会做的事情。而且，我真的很喜欢小马时期的风师妹，活泼健壮可爱最有生机的样子，为了保护失忆的师兄，再做一回小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