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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udelk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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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級面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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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给他一支槲寄生(G,近代AU) Empty #1 [原创]【云风】给他一支槲寄生(G,近代AU)

2021-04-25, 05:01
本文大约作于2014年,曾发在Lofter上(LOF id Koudelka),存在了两三年吧,后因题材的微妙和lof审查尺度的收紧被屏蔽,我懒得处置自我规训和陈仓暗度之类的事情,就随它去了,论坛有太太辛苦搬运了散落网路的一些旧拙作,而这篇恰巧不在其中,所以略作修改,发在这里。

 有原创角色,但大抵只承担叙述者功能,不怎么参与剧情。

 近代历史AU,皆是凡人,苦恨随身。

 



甲一幕

 院子是老北平时期留下来的了,在勺儿巷的中间,连接勺柄的那个位置,这巷子有几分类似于北斗星的摸样,第四颗星天权,老人称之为文曲的星宿也在这么个位置上,如此一推算这里风水可好,要不别家的兰花今春栽来后一直恹恹的,独这一家已经次第在枝上开出一片繁云了。

 方方正正一间院,一堵墙隔开成两个世界。这墙是后来修起的,并不早就存在这里,这不是一堵能使人想起什么愉快事情的墙,它在文革中垒起,为的是划清界限,每一块砖缝中都砌着往事低声。

 聂先生的房子在墙西边,院子里没有铺砖,泥土湿润而带着深棕色,但其实当年是有铺石板的,非常漂亮的白色石材,光洁而坚硬,以至于后来红卫兵挖开院子时不得不一块块敲碎才抠得出来。

 现在它们中还有近三分之一堆在一角,青苔啮咬了一层碧色,远远看着即使大太阳下也能教人泛起一股凉意。

 倒是像聂先生的气度。
 

 住进这院子的时候,聂先生已不复年轻,但仅从外表绝看不出他真正的年纪,唯有怎么也遮不住的倦然神色和抿唇而笑时眼角细小的纹路才能泄露天机,让人看出端倪并窥见他身后漫长前路一角。但他的年龄,直到这院子空无一人之时也终于不为人所知。

 院子里的花,当年也并未多到显出女气的地步,我总疑心聂先生其实是十分爱花的,也许是迁就云先生,这一点始终不曾表现出来,虽然他一向不常出院子,总归在里面侍弄,但多年以来,院子有的也不过是几盆吊兰,和甚至算不上前人刻意栽下的,长满了枝梢根底的一蓬一蓬看不见尽头的绿海般的槲寄生。

 就是冬青,寻常的小植物,但聂先生喜欢喊它的西洋别名。

 他和云先生搬进来那时还是暖春,白娥姐正要用一根树枝去探檐下多年的燕巢,她埋怨南归的梁燕背信不回,回头就看见聂先生推门而入。

 在门楣上缠绕成毡的藤子上结出的白色小花扑簌簌落在他身上,他用一只手捧住生的花,另一手拍落死的瓣,抬起眼来,轻轻地问我们,水井在哪儿。

 白娥姐怔一怔,回答了,然后他退出去,脚下是黑面的厚底布鞋,提花棉的九分裤上模模糊糊是浅淡的流云纹,鹅黄的上衣包着月牙白的边,领子上有盘扣,袖子因暖风挽在小臂上一寸处,这副打扮不阔气,却已经是十分齐整的了,白娥姐想他是巷口中学新来的讲师,要么就是别处来串亲戚的文人。

 我们在院门口看着他走到北边空地的水井边,步伐从容,然后他弯腰汲水,又从桶中舀一瓢喝下,原来他只要解渴,可他的脊背那样挺直,他的神情那样安静,从巷口到此处,春风都默默。

 然后他放下水瓢,回身道谢。

 我才看见他于男人而言稍嫌过长的头发,他象牙色的脖颈和一等一俊朗的观音面,他坏了一只眼睛,藏在发丝的阴翳中,而另一只眼睛,我道不出其中光彩,那是寒潭底深青色的一枚古玉,深处有光,浅处含情,风流不自觉。

 后来我们会知晓那一日于他并无特别,他永远是这样齐整漂亮的打扮,活像古画里食玉炊桂的仙人,但他的确只是那破落中学唯一的讲师,除了教书的一点点时间,其余时候哪儿也不去了。

 这就是聂先生,白娥姐说,不是这小地界养得出的人。

 云先生么,难见得很,他常在外边做事,难得和我们碰上,我初初只觉他的眼神扎人,冷冰冰地,盯住什么都有种不可言说的戒备,黑沉沉两把匕首尖,像他整个人一样坚硬锋利,若从巷子里擦肩时回头去,也许能看见从石板蔓延而上的无形水汽凝结成有形的河,将他已行之道和未行之路都淌过。

 我们猜测云先生大约是聂先生同辈的人,一样看不出年纪,但总显得年长一些,白娥姐躲在巷角里看了他很久,回来告诉我说,他长得几乎像个洋人。

 她哪里见过什么样人,我想云先生只是轮廓深邃、鬓法卷曲了一点罢了。

 
 他们住在西院,带来的行李只有三四盆花,五六箱书和八九卷画,一一二二分别抬进两间房,然后再也没有声息,暖春日光打在院中地上,却永远烤不干湿润的泥土,青苔与青藤交替而上,虫子苏醒在老树中安家,聂先生偶尔会梦游意一样地出来,在院里,在阳光下站上半刻钟,却全然感受不到春意似的,梦游般又回去,重新留下一院子寂寞。

 我该如何描述好呢,云先生与聂先生像是活在两个全然隔断却如镜子两面般相互贴近的世界里,我不会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融洽而和睦的,但显然仇敌亦不能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生活如此长久的时间。

 住在巷子勺底的,摇光星那位置的老瞎子若有所指地说,他大概知晓他们是谁。这瞎子懂得十分多,可惜的是他早已在炎凉世态中失去了说故事的兴致和能力,更可惜的是他死在了那场十年浩劫中,我终于无缘从他口中听取云先生他们风云雷动的往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据这瞎子语焉不详的疯话:他们并非好友,甚至早有仇隙,但岁月狂澜洗刷带去他们旧相识中除了彼此之外的所有人,最终他们发现世上互知根底的只剩这一人,或许终归是为了留住些生存的痕迹,走到了这样不尴不尬的境遇中来。

 老瞎子,在他瞎掉之前,还能被称作马老板的时节,在他一出《追韩信》名动北平的时候,就如他戏文里唱的,这叫作难为知己难为敌。

 我不记得第第一株冬青是什么时候从老树的枝杈间生长出来的了,刚萌生的细小枝叶竟显出一种枯败的黄,半个春天过去,随着日头渐渐毒起来,它才开始焕发一点生机。

 我不晓得为什么它始终一副恹恹的模样,介于青黄之间,柔弱而避世地存在于高处,如同暴雨后奄奄一息的早禾,暮秋将死的鸣蝉,或晨光熹微时的露珠。

 老树苍郁的叶已经快把这绿意滴下地来了,冬青却半分也不被染上,就这么一种匪夷所思的小草,聂先生却喜爱得不得了。

 我知晓其中必有旁的原因,但一个隐秘永远连环结着另一个隐秘,就像我永远不明白聂先生初见这片冬青时眼中分明有细微波动,何以随后又不再理会,任其日复一日地颓唐下去。

 而到了夏季,冬青的生命力终于以一种令人惊诧的姿态破裂开来,喷溅流淌得满院子都是,草上之草,叶中的叶,西院高低每一处都有了它的根芽,然后,我看见聂先生笑了。

 爹娘走的那年我和白娥姐去送,海河的冰在初春的第一桨下破碎释放出细小气泡,咯擦咯擦向天边融去,我面对凄苦的别离,手心中白娥姐的温暖却始终不曾远去,欲笑又欲泪下,好似连呼吸也窒住。聂先生的笑容,六分苦涩,三分无奈,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决,每使我想起那一年的海河,那一年的春冰乍破。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复杂的情感。

 
 “不浇水么?”我问白娥姐。

 “什么呀,”白娥姐放下水盆,直起腰来向西院看了看,“那槲寄生好活得很,连老天爷都奈何不得的。”

 她想了一刻,又吃吃地笑开,“那是它的西洋名字,昨儿个聂先生告诉我的。”

 我看着白娥姐素白夹袄上的一丝褶皱,忽然想起原来一转眼我们已到了及笄之年。



乙一幕

 红卫兵是在夜里破门的。

 年初的时候巷子口的中学就停了课,紧接着就是那老瞎子被无法无天的半大小子们带走,早已回院子里歇着的聂先生站在瞎子那破落小院门前盯着地上一盆摔碎的未开芍药看了许久,从那以后脸上就时常带着一种冷诮。

 大概是他身上仙气太重,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谁敢闯进西院去。白娥姐一直记挂着到学校去,这两年闹起来,她反倒死了念想。

 “聂先生知道的可多,”她反复跟我念叨,“他的脸色不好,我觉得迟早要糟。”

 话是这么说,她可还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过有时候巷子外闹得太凶,我们也要躲进西院去,敲开门来,才看见云先生也在屋里,我一直以为勺儿巷偏安的原因是它太窄太深太曲折,斜地里走向的巷子自老北平的时候起就是苦哈哈们的地界,然而后来我逐渐明白并非如此。

 云先生是什么部里的大官,但究竟是什么大官,所有猜测都模棱两可,隐晦之中只晓得似乎拥有非常了不得的权势,又说连聂先生的生活来源都由他一并负责……

 但现在云先生也常出现在院子里了。

 我不懂这其中意味着什么,风雨欲来的间隙中历史呼一口气。

 进得他房——那里简直是个书房,抬眼就见墙上几幅工笔,柜角与墙之间塞着漆过的白木框裱着的油画,上面有弯弯曲曲的河,两旁房屋有着彩色细长的玻璃,尖尖的顶戳进天里。

 那笔画,其实我也不懂,但一眼便知其中的意气风发,但后来那尚显温柔的书生气消退了,我看见半个橘红色的天空,染透了河上船,激昂与热烈又成主调,进而我嗅出愤怒、悲伤乃至仇恨,终止于一支折断的勃壳步枪,灰黄的、残破不堪的枪杆躺在比它还不堪的泥水中,雨把一切扭曲,血迹细细延伸成钩子一样的形状。我难以想象这来自于我淡薄温文的聂先生,或许从他那失明的左眼中能看到另一个早已过去的世界?

 再看下去,诸般情境倏然就消弭了,剩些不着痕迹的盘虬老树停着雉鸡白鹤,越过并不掩饰的留白,一切都归于寂静,前番存在的好似幻梦一场,但这是我观者的无从解之,聂先生自己呢,真也能不画不看不想么?

 隔间有更多的这些白木框的边角,但那是云先生的卧房,我不敢抽出一幅来窥看。

 
 “再有一两个月吧,风眼中心也不见得太平,”聂先生把随手闲作扫进篓里时,貌似无心地问了这么一句,“你不打算出去了?”

 云先生正将墙上的画卷起,扫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九月末更多的红卫兵从北边来,自称支援落后地方斗争的疯得更厉害的年轻人进了巷子,压过了原先那群士气已经开始低落下去的孩子们,重新燎起冲天的乱火。

 那天夜里大风吹得槲寄生的果子落了一地,我听见有人气势汹汹踹开了西院的大门。


 西院终究还是遭了难。

 白娥姐披头散发,披了外衣就冲过去却在门边被映红了砖瓦的火光和吵骂吓住了脚步,墙上投着两道长长的人影,他们站在那里,面色平静地看着小辈们在屋中肆意破坏,看起来平实而实则质密坚固的铁木桌椅成了引火的柴薪,画框的白漆被烤化了,在聂先生无悲无喜的目光中,沿火堆的根部流淌出来,渗入砖缝。

 “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应?!”年轻人二十来岁,歪戴着军绿的八角帽,一手攥着武装带,恼火地盯着两个异类,“往常抄家的时候没有那个坏分子不哭天喊地的,你们有恃无恐吗,一定有更大的阴谋!”他蹬蹬冲进屋子,引发了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碎声。

 聂先生低下头,掌心揉着失去光明的左眼,好像是旧伤复发,云先生不着痕迹地望了望他。

 “这里有个箱子,抬出来!”云先生屋子里传出兴奋的高呼,因激动而狰狞着变了调子。

 随后一个黑色的小木箱被抱出来,七手八脚,包着四角的铜边都磕碰得变了形,云先生眉峰突然抽搐了一下。

 “这是在你枕后夹墙里发现的,煞费苦心,装了什么!”年轻人没想到这次的挑衅得到了回应,云先生向前迈了一步,目光锁在那箱子上,而后霍然移到他眼中,似匕首破空,猎猎作响。

 “此物你不能动。”他不管已经冲上来的红卫兵,伸手就去够那箱子,周围朝他扑去的人印在墙上幻变成张牙舞爪的鬼魅,和树影、和槲寄生丛拉扯着,随火光的摆动而扭曲。

 云先生放低重心,用拳头将这些半大小子们抡到墙根,我们此前从未见他使出过这标准的军人式格斗,院子里静了片刻,只有墙根处令人难堪的呼痛声刺着人的太阳穴。

 紧接着就听见拉枪栓的声音,黑洞一样的枪口喷出一小簇火花,箱子的锁头随之四分五裂,一部分铜片飞向聂先生,他向一边闪开,探头去看那箱子里面,云先生却用在他身上十分罕见的,着急的粗鲁挡住了他,披着军装的年轻人趁这时候一脚踹倒了箱子,哗啦一声画框铺了一地。

 然后他翻开了一幅。

 画上是聂先生。


 明显更加年轻,更加锐利,更加鲜亮,穿着茶青的小西装或乌蓝的长褂,背对,侧向,直视,站立,斜倚,盘膝,端坐,细腻得教人惊叹的笔法,每一段线条,都像是用目光千百遍勾勒后方才付诸笔下,隔着岁月也能嗅出里面的情意,如此欣喜若狂,如此绵延如此浓烈。可是,可是这是从云先生的房中——枕后找来的啊!

 这想必是他十分爱惜的东西,枪声刺破了隐秘。

 可是白娥姐说,他也看见了聂先生的表情,他的眼睛闪了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于是他就让目光留在一地的自己上,然后他的脸逐渐变得惨白,仿佛此时才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整个人都凉下来。

 什么是凉下来,白娥姐的叙述,只有她才明白。

 聂先生退了一步,又静静站住了。

 而年轻人们在画边围着,脸上表情已十分灰暗。

 “原来是这种姓'资'的流毒!”他们按着自己的理解——毕竟有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据——发自肺腑地唾弃,云先生没有动作,只有当他们已拎起这些画,走向火堆之时,他才开口:“给我。”

 他的眼神昭示着暴烈的愤怒,好像整个人都碎开来,而碎片就从他的声音,从他目光,从他每一寸皮肤上迸射出来,他冲过去,与他们再次扭打在一块,我听见枪托砸在身体上的声音,这个晚上终于见了血。

 另一侧的青年人于同时扑向不知为何毫无反应的聂先生。

 夜风凶恶地蹿进了胡同,这可能是一年中最冷的夜晚,槲寄生的叶子哗哗作响,雹子一样不住地下落,风刮着沙子和尘土,扑在火上,扑在面上,巷子尽头传来另一户人家中混乱的呼喊。

 聂先生开始笑,狠狠地,如一匹见了蛇的鼬。

 他撕扯开周围的红卫兵,走向云先生的战局,白娥姐忍不住强调,走着的,他用平常的步态走着,甚至更为轻盈,但是当他走近那片混乱,第一下,就扼住了那年轻人的脖子。

 白娥姐从未想象过那样的聂先生,她吓得带上了门,仓皇地奔向东院,我记得那个晚上,她指手画脚语无伦次的讲述,夹杂着哭腔,她说她看见聂先生被人按着,手足不可动,仍挣扎着,要以利齿咬人。

 院外寒风怒吼咆哮,风灌进门缝发出尖利的笑声,树在空中扭动挣扎躲避自己的影子,西院里惊恐的喊声,杂乱的骂声,朝天一下一下不断绝的枪声,成了我唯一能触碰能感受的东西。

 我回头,巷子尽头的宅子早已被燎起的火光映得惨红,白娥姐哭泣不休。

 这个夜晚后来和海河上的分离一起,成为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也再不想想起的记忆。

 聂先生疯了,白娥姐疯了,我们都疯了。



丙一幕

 聂先生没有死。在长达几年断断续续的折磨之后,他的脊骨和脏器受到了无法补救的损害,常要卧床,一沉入深眠便叫人害怕永远也醒不过来。

 他们还住在西院,在那被砌了墙、被砸了门、被撬了砖瓦的,破败得只剩下槲寄生的院子里。

 云先生的头发这两年几乎全白了,他很少再开口,年龄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却带去了他身上昔有金石声的锐意,宝剑裹在黑云里,寒芒摸不着。

 老瞎子临死的那一天——我不记得他死在哪里,是桥洞下的烂泥边,还是凄风苦雨的废弃的戏楼门前?那些来来去去扬着烟尘的人,若早几十年,大概都在他的堂会上唱过彩的,他时疯时醒,天气未转凉的时候,他就坐在当初的院子前,安宁中又添着几分痴傻,教人不知他是醒也不醒。

 但在他终于死去的那个早春的清晨,有个中年人,郑重其事地拎着一个皮箱,兜兜转转问了许久的路,然后停在西院门前,我猜想此时置身西院内的云先生,听着空寂了那么多年的院子又响起这动静,只怕也会盯着门栓上被震落的一蓬蓬浮灰,皱起一对浓眉吧。

 “聂先生……还健在么?”甫一开门他就这样说话,云先生阴鸷地盯了他片刻,眼睫一颤。

 九十年代早期,第一批向文革中遭受迫害的幸存者们道歉的红卫兵们,陆续在全国各地出现。

 “聂先生的病倘还是不能好转……由我安排,到外国去治疗不知可愿意?”他站在门边,很诚挚地问,声音却大概因为云先生的脸色而紧巴巴地,云先生堵着门,没有一丝放他进去的意思,他微微抬起目光越过云先生肩膀向里探寻,而显然云先生也听见了院子里的响动,他别过头,低低劝了一句“回去”,再转回脸来,仍旧是不想和面前人有瓜葛的摸样。

 “我百般探寻找到此物,特地带来还给您,”中年人有些慌张地打开皮箱,里面是修补过的当年掷弃于地的一幅聂先生的画像,“这对您非常重要,当年我并不知道真相。”

 ——好一段的旧事,竟是在此种情形下唤起。


 在五四风雷前后的燕京大学,时能看见有学生驻足回望一个着藏青色小西装的背影,那人通常走得很快,步履却看着从容,温柔流丽的一张脸,实在是年轻得过了分,那是燕京最令人钦慕的讲师之一,他姓聂。

 那时他主讲的是西洋艺术史,偶尔也教教版画篆刻这类工巧,可是谁都知道他的画,不论传统或西洋,海内外问起来,都是有价的。还有的风流消息说他其实是晚清大家之后,那位大师偏巧瞧着十里洋场最负盛名的交际花丢了魂,遂有了聂先生,后来却因为这场离经叛道的情事的悲惨收梢发了疯,聂先生在海外成长,甫一回国便经萧公权与顾随两位教授引荐,聘入燕园史学系。

 云先生晚他一年回国,听说师从同门,然而故国碰面,偏偏都争强好胜起来,在哪里都是著名的一对子,学生从一个课堂到另一个课堂,倒也从此种以矛攻盾的思辨中有所得,有国外留洋过的学生说,这全是他们那位师长自身涉猎庞杂并反复无常的延续。

 其时北洋政府倒行逆施,学生们慷慨激昂者大有人在,传言是聂先生背地里组织着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密探不止一次潜进学校将他带走,奇怪的是每一次都由云先生将他保回。大约因为云先生卷曲的头发多少昭示些洋人血统,军政府各有靠山,毕竟忌惮着些。

 女学生叫小慈,算得上燕京五四那一届最有天分的文院学生,她爱听聂先生说话,也从不缺勤云先生的课堂,而竟能以不太圆熟的文章把她两位先生处处对立的讲义融成一个自洽的逻辑,文院冯院长搔搔头发,批一句奇哉斯文,拿去校刊发表,聂先生看了,转过走廊拿去给两间教室之隔的云先生,笑得眼睛弯弯,好像自己得了个胜利。

 话锋转回,云先生惯于从北洋政府手中回护聂先生,除了小慈每每及时的消息通报,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那秘密的学运组织的负责人,其实是他们两个。

 青年男女的情事却是世上最牵扯不清的乱局。小慈倾心于聂先生,聂先生不知道,云先生也不知道,而云先生,即使再怎样孤峭,到底免不了胸中跳动一颗活生生的心——他爱上了小慈。

 聂先生自然是谁见了都觉如沐春风的,但大抵是因为幼年经逢变故颠沛异乡,他的心其实常在远处,带些大仁不仁的凉意,云先生却相反,他面如磐石,心却裹着烈火,喷发起来,不可收拾。

 时代的推搡与震荡,爱恨浑浑,恰似蒙着双眼的人在雾中追逐,撞得伤痕累累尚算小事,就怕一步踏错落下深渊,变成剩余人生命中不堪回首的恸恨。

 云先生的感情颇让人畏避,聂先生的心又埋在最深的雪下,小慈的家人北上来探望,诸般繁乱中学生运动的名单泄露出去,重压下的小慈让自己从燕园高高的钟楼后坠落,保护了整个组织,也给了一度让燕京沸沸扬扬的流言飞语一个惨痛的收梢。

 不知聂先生看着这酷似他父辈的令人唏嘘的结局,想的是些什么。

 但小慈的真正倾心,他们终于都知道了。云先生看聂先生的眼神里,真正有了恨意。

 不久局势急转直下,东北战事爆发,日寇侵华,那一年隆冬聂先生辞了燕京的教职,听说北上,参了军。真不可思议,那双握惯了笔的素如修竹的手,竟然也能胜任杀人这样原始而粗鲁的工作。

 后来他的身形湮没在成千上万如他一样的军人中,由东北转战华北,再一路退过闸北和南京,长沙会战聂先生伤了左眼,为养伤不得不留在湖南,伤好后却赶上帽有红星的第八路军,就此转换了阵营。他的疯病原本来自于那可怜家族的遗传,幸而他无所执着,倒一直未见怎么发作,直到小慈身死,直到他与云先生再次见面就揭了旧创疤,直到多年后,他曾为国军杀敌报国的事被人挖出成了纵死难赎的罪状。

 历史亏欠他良多。

 而云先生留在燕京,顶着骂名进了国民政府的教育部,接管燕京后却硬是在从上到下钢板一样根深蒂固的腐朽格局上摁进了钉子,给燕京留下了一线生机。北平投诚后他转任了文化部的职位,那时候他站在城楼随其余国党官员一起看那些疲惫而欣喜的士兵们列队行进,在城门洞出来几米的地方,他看到了聂先生。

 聂先生腿上负了伤,撑着根树枝权当拐杖,衣襟缺了纽扣,不得不半敞着,皱巴巴的军帽因人群的拥挤而歪斜,云先生想起小慈死后第一个晚上看见他喝了酒大睁着通红的眼睛在雨里站了一夜——聂先生一生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仅有的几个却全被他碰见了。

 彼时小慈的兄长把一切都怪罪在云先生身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收拾小慈遗物的时候带走了所有东西,一个念想都不给云先生留下,除了那些画。

 那些画,全是小慈用各种笔法描摹的聂先生。

 这自有它的残忍之处,灌注了小慈全部的情意,用尽心血一笔一划勾成的千万种姿态的聂先生,在云先生看来,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但他对小慈的爱竟浓烈到足使他忍受这些,他留下这些画,是因为画画的是他所爱,哪怕画中是他的对手,他的仇人,他一生的宿敌。

 这是怎样的纠葛,牵牵绊绊,谁知最终却仍是他们俩同路而行。

 聂先生离开部队后,衣食就全由云先生负担了,我猜想他一定也有过不愿接受而自己去寻活计的日子,然而精神的问题与一身的伤病迫使这世外仙人向俗世欲求低头,混乱未息的年代又注定他根本不能重拾画笔……可是,云先生为什么帮助他呢?

 以旁人只及浅表的视角看来,十足含有羞辱的成分,所以门洞外与城楼上那一刻的四目相接,应当有诧异、防备……甚至是羞耻迸射……但也许云先生真的只是念及青年时的一场相识?他的心,会比我们所猜测的更温软吗……?

 这些事情解释了为什么云先生会把画着聂先生的画视若珍宝,却仍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聂先生会对槲寄生这样毫不起眼的植物情有独钟。

 岁月埋藏了太多秘密。

 真正的秘密埋在人心底。



丁一幕

 云先生最终让开了门,我听见他们走过院子踩上槲寄生落叶发出的簌簌声,伴随这声音,由细微而渐渐扩大,好像整个院子的槲寄生都在摇晃,这哗哗声又由远及近,由下而上,终于成为响彻此时此刻天与地的宏大交响,院墙放声大哭,如过往百年它对所见所感所不平的宣泄。

 在那之后,土石崩裂,并不是砌在院中的那堵墙,那堵墙横在中间固执如初,这是心中眼里那堵墙轰然粉碎的声音。白娥姐已经不在院里了,如果她能感受到这一刻,想必是要流泪的。


 
 灾难伊始的那天晚上,勺儿巷总共有四户人家遭了罪,被折磨得最久的是西院,十年浩劫之后仍留在勺儿巷的,也只有一个西院。

 他们被带走后的第二天,外头有传言聂先生在批斗会上打伤了好多人,在场的、罪名稍轻的人回来后心有余悸地向人描述:“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像鬼一样!”

 又过了几天,听闻云先生为了护他,受了更重的伤,那时人命还不像其后几年微末如草芥,他们勉强被允许在卫生所里养了数日,又被城里串联来的一批年轻人提去审讯。

 有人叫了白娥姐去,她想见聂先生想昏了头,怎么就没想到这是要她去揭露更多的罪状。

 大会开了两天一夜,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我望着她,他一直在绞衣服最下端的纽扣,直到那琥珀金的塑料片松脱开,坠到地上的灰尘里,“我说了,”她惊慌地张望,“他们逼着我……”

 “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看见了,看见了他们其实住在一间房里……他们是……”她颤抖的嗓子根本没法让他把对话进行下去,但她刚给他们落实的是怎样一种罪名啊,我知道云先生不会辩解,但虽然我也曾有过疑虑和猜测,他们之间的氛围却绝不像两个对彼此有意的人该有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我不该问正如她不该去一样。

 “你见到聂先生了么?”
 
 可我还是忍不住再问她,她却只能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多年后,当我从那道歉的昔日红卫兵口中听见这些画的来历,我不禁去揣测,当云先生知道他和聂先生在他人眼中成了此般有悖伦常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谬感有多强烈,而又是多可怕的毅力才能让他忍住不开口澄清。

 是因为澄清也没有用么?毕竟去除了这项罪名,他们还有数不清的可拿来诅咒鞭笞的罪过,而这么多年,云先生对小慈的感情也再未让旁人知晓,是不是自小慈死而产生负疚,使他抱着赎罪的心情,照顾着聂先生,并在此后所有误解面前沉默。

 红卫兵又在西院大肆搜寻了几次,除了早已破坏殆尽的房间,他们还挖开了院里,云先生他们搬来后才置办下的白色石板,白娥姐曾从门缝中窥望一地狼藉许久。

 我知道她想到了大雪铺地,想到了碎玉,想到了曾站在那上面的,风骨毓秀的聂先生。

 六八年,她修起了那堵墙,修得十分结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与院墙相连的地方硬是给了我咬牙切齿的错觉,有什么办法呢?必须做出划清界限的表示,那乱火燎到身上的恶果,谁也承受不起。

 我没有愤怒,白娥姐修墙的时候好似把自己的一颗心也挖出来砌了进去,这样的时代,真的或假的,谁能干干净净呢,而红色的青年浪潮已经向别人身上倾倒了几乎一整个国家的亢奋,我没什么能够发作的地方了。

 一直到乱局平息,云先生他们平反,回到西院居住,白娥姐始终不敢面对他们,她说她以前常梦见他们血淋淋的尸体,挂在一片白色中,像古时枭首示众的匪首。连出国后几十年里寄回来的信,也都只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问他们近况。年轻女子总在远早于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就爱了人,白娥姐亦不能免俗,却因为怎么都不应当归罪于她的过错而爱得怕得罪了谁似的。

 何苦来!


 我再次见到聂先生时是在巷口,他走得很不利索,靠着一边的墙壁,老瞎子坐在另一边的墙根,聂先生清醒着,老瞎子也如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生得一准像你母亲,”他浑浊涣散的眼瞳神奇地捕捉着聂先生的身影。

 他能感觉到什么?——他明明是个瞎子。可话虽如此,我也觉得聂先生的相貌必然来自于那传说中徜徉于十里洋场中的美丽女子。

 于是我以为聂先生会悚然而惊,然而他只是用目光逡巡了片刻,点头致意,“马老板离开戏台,也已好些年了。”那时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姿态,都昭示着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能使他惊讶、值得他挂怀、需要他介意的了。

 “早些年堂会,我还见过她……艳得太烈,也伤人呢!”老瞎子自顾自地说着,渐渐又疯起来,聂先生站了一刻,又继续他艰难缓慢的步伐了。

 我感应到一束目光,从聂先生背后收回,不含任何情绪,仿佛就是为了看见而发出,沿那目光向巷子纵深处寻找,我看见云先生转身进入院子的背影。

 有没有可能呢,我想把云先生的画作与聂先生比较,不知其中是否也能看出由热烈转向凉薄、由剧烈转为沉静的变化痕迹,又或者,是从一至终的严整笔法,三缄其口之下,有蛛丝暗展?


 中年人坚持将小慈最后的画挂在西院房门正对的墙壁上,绕过屏风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云先生站在屏风前看他热心地搬来椅子,又站上去一锤一锤小心地将钉子砸进墙里,不置可否。

 “这画……非挂不可吗?”聂先生在房子另一边望着这画,大约总归是觉得在两个人的屋子里挂一张自己的像不太妥当,他轻声问着云先生。

 那中年人仿佛此时才感觉出不对,他停了手中的活儿,询问地转过身来,云先生没有理会他们俩,只是用多年不见的怀念神情盯住画,半晌慢慢吐了口气,“…挂着吧,”他说。

 于是聂先生也不再多说什么,迈步要往院里去,中年人跳下凳子要去扶他,他把身子微微一侧,不着痕迹避开了对方,他眉心到左边额角有一道旧伤疤,与云先生卷曲如同落了霜的白头发一样,都是那道不尽的十年留下的难以抹消的刺眼痕迹。

 “我不想出国。”他回应道。

 “至少也该到大城市去彻底治疗一下。”中年人坚持着,跟在聂先生身后走进院子,下午的日光忽地打在人脸上,他短暂地闭上眼。

 聂先生想了想,摇摇头。

 “…那么,我请一位学医的朋友来看看,可以吗?”他几乎是在绞尽脑汁地建议了,然而聂先生没有因为这话语中蕴含的请求而软化,他仍然只是摇头。

 “至少让我为您做些什么吧!”中年人不甘心地嚷,赶上前两步,脚下却被混在泥土中白色的碎石绊了一个踉跄。

 院子里原有的那棵老树在最后一次破坏中被连根推倒,搬回来的时候补种的桦树苗已在墙边长起浓绿的繁云,而槲寄生们仍然在哪里,渗入旧的砖缝,攀上新的枝杈,在初春时继续滋长着它朦胧一片却昭示着无穷无尽生命力的嫩黄。草上之草,叶中的叶。

 聂先生的目光从院中的每一株槲寄生上抚过,一寸一寸,细致入微,不忽视哪怕最隐蔽角落里的萌芽,好像他注视的不是一间院子,而是它所经历的数十年岁月。

 不,不止。一定不止这数十载你我能够看见的光阴,能让聂先生付出这样注意的,必然是贯穿他整个生命的事物,他看了很久,久到淡化成一个发白褪色的人影,他要消没于这阳光里吗?

 他终于叹息。

 这一叹仿佛带走了曾经寄存在他身上使他永远不会老去的时间,有什么变化在瞬息之间发生。聂先生老了。

 “能买些颜料来么?”他问,“我想画画。”



尾声

 白娥姐的信说,在遥远的不列颠岛上,槲寄生是妆点节日的吉祥之物,据说在槲寄生下相遇的男女,一定要给予彼此亲吻,而在北欧神话的冰天雪地中,槲寄生代表绝境之中的希望。

 这就是我要找寻的答案了吧,在他崎岖的前路上,他默念着在西洋闻之的象征希望的事物,坚持到了终点。

 可是不对,总有什么是这无法解释的,聂先生身上西方文化浸染的痕迹并不重,为什么独对槲寄生的涵义情有独钟。他看似一无所执的心里,这一生,真的就没有放进过什么吗?

 那一天之后,我既没看到聂先生作画,也没看到他新的画作,那句话就被留在那天下午,他再也没提起过画的事,而小慈笔下宁静温婉的他自己,也一直就挂在墙上。直到——某年月日——我作为屋主去收拾他们百年后留下的遗物,字纸堆堆,我不经意的一瞥,看见的未成之作。

 那是被按在一叠画纸最下层的,油彩干透的画布。

 三刀两笔而成的大船甲板上,年轻人逆着海风,冷冰冰地俯视下来,发梢卷曲的弧度刺透了幕布。

 过往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轰鸣着崩塌,所有的猜测与误解都灰飞烟灭。

 云先生看着那画时是缅怀作画之人还是凝视画中之人已不再重要,但聂先生的心,此刻却是劈开来摆在前面的,他一生中那么多莫知因果的坚持,那么多不置一词的陪同,那么多怨怼掺杂的另眼相待,都有了答案。

 但他又是怎样地死守着自己的秘密,把这埋在过去,埋在心底,埋在比死还深的梦中,仅只把端倪泄露在槲寄生上,直至一生都虚耗。

 江河载月穿瀚海,迟早会有资料重新记载他们的一生,我想,但除我以外没有人找到答案。

 我屏着呼吸,不敢触碰那画布。

 聂先生的画分明含着不输小慈的情,可那画中,又分明是一个年轻的云先生。

 在那许多战争、许多其勇无匹的将身抛掷、许多九死未悔与命运弄人的前夜,留洋的博士们先后归来,一艘大船,舢板飘荡,他回首看,尘埃落定。

 槲寄生埋在最深的雪下,悲哉其望。
 
 如此而已。


end



free talk:

题材有点微妙,不过说到底也只是挑一个历史背景罢了,应该不妨事吧……

关于人物理解,是基于漫画第一部的,孔慈的死是一个关键的剧情,那是师兄性格成长的重要事件,也体现了师弟性格的隐藏关键词:师兄抱着孔慈的尸体,师弟站在一边,心里有一句“无情不似多情苦”的感慨,结合聂人王和颜盈的前事,我想师弟内心同他人是有一种与他的侠骨丹心并存的距离感的,好似菩萨爱众生一样(什么鬼话

关于人物关系,这篇大概也是漫画第一部的程度,师兄弟后来历经数百章目的漫长发展,死生流转,百劫证缘,最终成为某种“原型”般的彼此理解、尊重和珍视的cp理想典范,但是,在达到这一境界之前的各阶段也都很有写头,所以就,嗯,有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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