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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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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叶西】人生天地间(G,无差)完结 Empty #1 [原创]【叶西】人生天地间(G,无差)完结

2022-04-07, 17:31
✞ 转自LOF(作者:红)✞
✞【文章出处】✞




一、京城

京城里最出名的饮料是磁器口的豆汁,最出名的吃食是蔡仙居的火烧炒肝和润明楼的搭醚火烧,最出名的景致则是漫山遍野的红叶。

京畿的秋天总是较岭南早一些。秋风一起,枫树的叶子就红了,京中的贵人历来都有登高赏枫的习俗,京城周围的大小山头遍植枫树,城外的西山更是赏枫的好去处。

西山再向西数十里,有一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山里面有一间没有名字的小庙。

这间寺庙香火冷落,只有寥寥一个院落、一株古树和几间僧房,院落中央一所孤零零的释迦摩尼殿,便是庙中的全部供奉。

早晨的日头清凌凌照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树下站着一个青衣芒鞋的僧人,正挥舞着一杆巨大的扫帚,打扫前晚秋风吹落的黄叶。

一只白鹰在寺庙上空兜了几圈,忽的长鸣一声,朝刚刚扫净落叶的空地一个猛子扎下去。

眼看它即将在青石上撞得头破血流,檐下忽然伸出一截雪白的袖裾,白鹰张开脚爪,就稳稳停在伸出的手臂上。

它昂首挺胸地抬起右足,让叶孤城将绑缚在上面的竹筒取下来。

这鹰近日吃得很好,羽毛油光水滑,连肚子都肥了一圈。

叶孤城只觉得手臂向下一沉,力道相较昨日似乎又重了几分,不禁摇头笑骂道:“好孽畜,不知再过几日,你还飞不飞得起。”

许是借宿山寺、不愿冲撞佛陀的缘故,白云城主穿得也很朴素,一顶漆黑的檀木冠,除几颗指肚大的珍珠外再没有镶嵌其他金银宝石,一件皑白的素软缎长衫,只在下摆与袖口用银色的丝线滚着水纹。

扫地的僧人见到僧房外长身而立的白衣男子,便放下扫帚走至他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个僧礼。

“城主。”

他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俗家名胜通,与白云城主算半个旧识。六年前胜家遭厄,长子胜通机缘巧合下被白云城的商号所救,商号管事怜他孤苦,花了些钱财帮助他的族人逃往关外;而胜通经此事看尽江湖险恶,心灰意冷,就此遁入空门。

胜通心中不问佛法,也不求名利,出家时故意寻了座荒僻的庙宇,庙中只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死了后,他就成为庙里唯一的住持。

此番叶孤城上京便是借住他处,以掩众人耳目。

胜通从未见过叶孤城,只是心中感念白云城的恩德,于是对白云城主处处恭敬,将叶孤城平日的吩咐,也俱当作大事留心:“清早我下山采买,听说陆小凤进了京城。”

叶孤城道:“你可曾见到他?”

胜通道:“未曾,但陆小凤今天清晨在众目睽睽下救了城北的李燕北,这消息已经在京城中传开。”

叶孤城似是笑了笑,道:“他这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有本事搅得鸡犬不宁。”

又道:“他的动作委实是慢了些。”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约定决斗的日子是八月十五,眼下已经九月十三,若非西门吹雪因孙秀青有孕,请叶孤城将决斗延期一月,陆小凤便是拍马也赶不及。

胜通道:“可要我请他来此?”

叶孤城道:“我自去见他,今晚你再去通知他我毒伤未愈,带他来见我。”

胜通又朝叶孤城拜了拜。

他不问叶孤城为什么要见陆小凤两次,不问自己为什么要对陆小凤说白云城主伤重,也不问倘若陆小凤不肯来怎么办。

白云城主既然已经下了令,他就算是绑,也会把陆小凤绑来。

陆小凤坐在春华楼里。春华楼是全京城最好的馆子,桌子上摆着好酒好菜,这一切都是能使人放松并享受的,可是陆小凤却不知为何感到忐忑。

他刚刚在平城抓获了扮做绣花大盗四处作案的金九龄,听说自己的两个朋友要决斗,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阻止,但当他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却惊闻叶孤城负伤中毒的消息。

这准备决斗的两人尚不知所踪,他的另一个朋友李燕北又中了毒。

城南的杜桐轩对毒害李燕北的行径供认不讳,这本身已是件十分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他不仅拿出了解药,还同李燕北击掌为誓,分别在这场决斗的赌注上加了码。

换做是你,假如知道决斗的一方受了重伤,是否还会将全部身家押宝在他身上?

陆小凤觉得自己不是这种傻子,也绝不会做这种傻事。

难道杜桐轩竟是傻子吗?

他马上就知道了答案。

此时一阵风从窗外吹过,陆小凤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花香,然后就看见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着满篮黄菊,从楼梯一路洒上来,将这鲜艳的菊花,在楼梯上铺成了一条花毡。

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的走了上来。

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他是海上孤城,天外飞仙。

白云城主叶孤城。

现在陆小凤一点也不奇怪杜桐轩为什么要救李燕北,他奇怪叶孤城为什么会出现在春华楼。

但这个答案,他也马上就知道了。

因为唐天容正坐在春华楼里。

唐门历来只是家传,从不收外徒,门中弟子均有血脉连系,也造成唐家门下人人护短,睚眦必报的性子。但凡在江湖上行走的,无论宵小还是大侠,都不愿和唐家的人结仇,因为他们像毒蛇一样阴险,也像毒蛇一样记仇。

叶孤城在张家口重伤了唐天仪,唐天容便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唐家毒药暗器的可怕,并不完全在暗器的毒,也因为唐家子弟出手的快!纵然看见过他们暗器出手的人,也无法形容他们出手的速度。但这次唐天容的暗器竟完全未能出手。

没有人能形容白云城主这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

剑光一闪,消失,叶孤城的人已回到鲜花上。

唐天容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手已垂落,脸已僵硬。

然后每个人就都看见了鲜血忽然从他左右双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来。眼泪也随着鲜血同时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中,是永远也没法子发出暗器了。对唐家的子弟说来,这种事甚至比死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无论谁都看得出,叶孤城绝不是个受了伤的人,一个受了伤的人,决计使不出这样的一剑。

陆小凤忍不住道:“好一着天外飞仙。”

叶孤城道:“那本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承认。”

叶孤城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问了句奇怪的话:“西门吹雪呢?”

陆小凤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笑了,凝视着陆小凤,缓缓道:“幸好你不是。”

他微笑着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慢慢地走了下去。

叶孤城亲自来到这间酒楼,原本就是为了让陆小凤见到他。

如今他既已见过陆小凤,便要动身去见其他该见的人。

白云城并非一个江湖组织,然而白云城主的手下不乏能人。

叶孤城总有路子得到各方面的消息,即使没有,他也有本事做出这样一条路子。

紫禁城乃是圣人所居之处,庄严宏伟的红色宫墙将里面的屋舍重重包围,皇城内戒备森严,无关人士绝不可能轻易进出。

皇城里的太监们要出宫一次也很不容易,然而人总有七情六欲,哪怕这些人已不是个完整的人,却还是要找到一个地方来发泄这些欲望。

叶孤城眼下就站在这个地方。

禁宫西北角,宏伟壮丽的城墙下有一片用木板和士砖搭成的小屋,贫穷而简陋。街道也是狭窄腿跋的,两旁有一间间已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饭铺,嗜杂如鸡窝的小茶馆,布满了鸡蛋和油酱的小杂货店。

风中充满了烟臭,酒臭,咸鱼和霉豆腐的恶臭,还有各式各样连说都说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炖狗肉的异香,就混合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象的味道。

叶孤城很早就从别人口中知道禁城中有这么个地方,今天却是第一次踏进来。

白云城主一向喜洁,但在这太监的地盘上,处处都遍布着泥泞与恶臭,就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好像是污浊的,令他的脸比平日愈发白了几分。

他坐在一架榆木马车里,马车的架子方方正正,没有什么多余的雕花或者装饰,四壁和车顶都贴着靛青色的细布,紫禁城内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常常坐这种马车出宫办事。

车厢另一头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面白无须,脸上长满皱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褶子纷纷挤在一起,像一颗在风中吹皱了的大枣。他的身上也穿着一件枣红色衣裳,料子和款式都是当下京中时兴的,头上打了桂花油,抹的又油又亮。

王安七岁净身,九岁入宫,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早已成了个人精。他在南书房当差,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想带一个人进紫禁城自然不难。

哪怕这个人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王安眯起眼,盯着叶孤城笑道:“白云城主果真是个不俗的人物。”

他的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带着钩子,当他盯着谁,就仿佛能从那人身上刮下一层皮肉来。

叶孤城端坐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对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浑然不觉。

王安冷笑一声,收了脸上的笑容,道:“既然世子派你过来,显然已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你。”

叶孤城睁开眼,一字一顿道:“王总管慎言。”

王安道:“这地方确实人多耳杂,不过我倒晓得个去处,可以坐下来说几句话。”

叶孤城就不再说话,他重新闭上眼,仿佛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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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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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密谈

王安说的地方是麻六哥的赌坊。

麻六哥的赌坊是这片地界上唯一一间赌坊,也是紫禁城中唯一一间赌坊。

这间赌坊却并不像它的名头一样气派,而是间低矮的,用板子钉成的木屋。屋子里如同窑洞一样,烟雾腾腾,臭气熏天。一群太监围着桌子赌钱,麻六哥就站在一群太监里,好像一只大公鸡站在一群小母鸡中,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麻六哥并不是个太监,他是个高大魁伟,满身横肉,胸膛上长满了黑毛的大麻子。他扯着嗓门对屋子里的人呼来喝去,被周围的太监们用又害怕、又佩服的眼神看着,脸上带着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但当他看到王安的时候,那种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表情就全从脸上消失了。麻六哥亲自迎到门口,十分恭敬地对这老太监弯腰打揖:“王总管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恰好有人送我上好的香片茶,还有合芳斋的点心。”

王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今日请了位贵客来,还请六哥行个方便。”

麻六哥闻言立刻端正了脸色,他甩下一屋子唉声叹气的太监,领着王安绕到赌坊的后面去。

若不是亲眼瞧见,没有人会想到这间破烂的,摇摇欲坠的木屋,竟然还有一个更加破烂的后门。

而从这破烂的后门进去,走上一段窄窄的、吱呀作响的楼梯,是另一道黑色的门,门后别有洞天。

黑门后的房间相较一楼的赌坊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大的屋子里干净整齐,桌椅并一众家具俱是黄花梨的料子,桌面上的茶具竟是整块白玉雕琢的,墙上挂着两幅吴道子的书画,一幅张癫的真迹,靠墙的矮几上放着一只仿汉制的错金博山炉,炉子里熏着月麟香。

麻六哥请王安与叶孤城在上首坐了,殷勤地给两人端茶倒水,道:“这是宫中才有的三熏香片,你若出了这禁城,在别处定喝不到这么好的茶。”

叶孤城却伸手挡了麻六哥倒茶的手,单单要了杯白水。

外面又有人送了点心盒子来,描金漆盒里整齐码放着枣泥酥、荷花酥、豌豆黄、茯苓糕,每一件都做成能够一口吃下的大小,无一不精致。

麻六哥道:“这是今早底下人孝敬的,西四街上合芳斋的点心,我瞧着不错,就请二位尝尝。”

叶孤城道:“我不喜甜腻。”

王安原本捏着兰花指喝茶,闻言又眯着眼笑起来,道:“城主未曾喝茶,也确实吃不得这些甜的。”

麻六哥便也不再劝叶孤城,只与王安搭茬:“我听来耍的人说,王总管的住处近日闹了鹰。”

王安有个爱好是养信鸽,偏偏最近鸽舍附近飞来一只鹰,将他的鸽子吃了一大半。

王安拧着眉头道:“那畜生实在精明,我找了五六个小太监在鸽舍外面蹲了整日,也没见到半根鸟毛,反而又给它吃了只鸽子。”

麻六哥笑道:“改日我找个老猎人,给您做几个捕鸟用的连环扣,到时别说只偷鸽的鹰隼,即使关外草原上搏狼的金雕,都手到擒来。”

王安道:“我倒不心疼那两只鸽子,不过宫中本来便枯燥苦闷,如今连乐趣也少了几分。”

麻六哥道:“王总管最近不是还去了杨柳阁?可惜石素素前时得急病死了,像她那样的女人实在少见。”

叶孤城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王安冷冷道:“六哥仔细自己的舌头,也不瞧瞧在什么人面前,竟敢胡说八道。”

麻六哥赔笑道:“只听王总管称呼这位贵客城主,却不知是哪里的城主?”

王安道:“你晓得他是什么人物?他便是那南海白云城主,天外飞仙叶孤城。”

叶孤城听王安说破自己的身份,却并未搭话,他放下手中的茶碗,朝紧闭的房门淡淡看了一眼。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呼喝:“谁!”

麻六哥几步跨过房间,大手一伸就拉开门。门外狭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穿一件青绿色的长衫,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青年面色惨白,他已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个要命的消息,也几乎被这消息吓破了胆。

这青年正是张英风,峨眉派三英四秀的“三英”中的首徒。独孤一鹤与苏少英均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张英风听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斗,便来到京城寻西门吹雪,决心为师父与师弟报仇。

不料却在这里寻到了叶孤城。

白云城主为什么会在紫禁城里?为什么会和一个太监在一起?

他已经没有时间细想这件事,因为麻六哥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照着他兜头砍下,身后也有两名打手装扮的人,气势汹汹地拎着剑赶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张英风忽然拔出腰间长剑,朝着麻六哥的胸口便是一招直刺。

张英风的年纪虽轻,但遭逢巨变时头脑却很清醒,也很聪明。因为他刺出的第一剑只是个掩饰,剑光尚在半途,他的身形忽然不可思议的晃动一下,绕过麻六哥,直奔王安而去。

赌坊是麻六哥的地盘,这一带道路又复杂,倘若他此时下楼逃跑,势必跑不脱。

是以他根本不跑。

王安并不会武功,只要张英风能挟持住他,就有机会能平安离开。

张英风不愧是峨眉派的首徒,他的剑又快又稳,剑光便好似一匹白练,王安像是被这突生的变故吓傻了,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知躲避,眼看这道剑光就要挨上他的脖子。

但王安身边还有一个叶孤城。

白云城主的右手轻轻搭上剑柄。

没有人看清他是何时起身,又是怎么出手的。但见半空中白光一闪,若白练凌空般明亮浩大的剑光便熄灭了,张英风僵立在房间正中,脖子上有一道淡红色的伤痕,他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脸上血色全失。

叶孤城从张英风面前背转身,右手的长剑斜指向地面,剑尖上沾着一滴血。

雪亮的剑身抖了抖,那滴血就从剑尖上落了下去。

张英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响声,长剑从他的手中跌落,他的人也仰面倒在地上,脖子上的伤口从淡红变为鲜红。

一线血痕终于从他的伤口里流出来。

叶孤城不是西门吹雪,他的剑不是杀人的剑,但这柄剑在斩杀该死的人时,也绝不会有半分迟疑。

叶孤城收起剑,心中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惋惜。对方是独孤一鹤的弟子,学的是他师父刀剑双杀的武功,而今剑术已小有火候,如果这样的人不死,二十年后便又有一把好剑。

张英风本可以不必死。

可惜他听信了外面的谣言,认为西门吹雪藏身在紫禁城内,甚至不知用什么法子混了进来。

如果一个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麻六哥骂骂咧咧地走上来,踹了张英风的尸体一脚,啐道:“前晚我在外面喝酒遇见这小子,本以为是个乖觉的,结果满肚子猫腻儿。”

王安托着茶碗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神阴冷地斜睨他:“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能让你随便带外人进来?得亏今日有白云城主在,否则我非得剖开你的肚皮,看看里面究竟有几个胆子。”

麻六哥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耷拉着脑袋,诺诺地拖着张英风的尸体退到门外找人处理,又点起他的人到四周替王总管与白云城主守门。

房间中只剩下王安与叶孤城两人。

“圣人已下了口谕,准你二人入宫,另准六人在场见证,以缎带为记。”王安喝了口茶顺气,终于说出正题,“圣人年轻时也曾游历江湖,对那些白马仗剑的侠士心存敬佩,又知道城主与西门吹雪是举世无双的剑客,才格外破例。”

叶孤城道:“皇帝肯放人进入紫禁城,自然也有万全的准备。”

王安道:“变色缎带固然珍贵,库房中却也还存有一两匹,若有不知名姓的江湖人士混入皇宫,魏子云必定要另外调动人手前去防备,我便可趁机将南王世子带入宫中,行偷天换日之法。”

叶孤城问:“这计划有几分把握?”

“我亲自去见过那位世子,其五官身型,果真与圣人分毫不差。”王安说道,尖细的嗓音像有人拿指甲刮着木头,“若没有十分把握,谁又肯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叶孤城问:“几时发动?”

王安道:“当晚二更天。”

叶孤城低低嗯了声,便是晓得了。

王安心道这人果真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性子,然而他已从世子口中得知白云城主乃可靠之人,于是所有计划也不隐瞒:“除大内侍卫外,圣人身边另有能人暗中护卫,到时还要请城主出手相助。”

叶孤城道:“可知道是什么人?”

王安道:“他们行踪诡秘,我也未曾见过几面,只知道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四人,身材矮小,面似鲶鱼。”

叶孤城垂下眼,玉白的指尖敲打着黄花梨的扶手,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念出几个词:“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鱼家兄弟。”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从宫墙的影子里慢慢走出来。

白云城主在京中时要掩人耳目,就不再乘坐白云城的马车,如今叶孤城所搭乘的这架马车与普通富人家无异,叶十五头顶戴了个斗笠坐在车厢外,仍旧替他赶车。

马车走到城西,车内的人忽然敲了敲门框。叶十五勒马停了一刻,再甩开缰绳时不奔着城门直走,却往隔壁的西四街拐上去。

西四街上开着许多家绣庄与脂粉铺子,街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绣庄与脂粉铺子之间,有一个四开间的门面,门上雕着极精致的花纹,金字招牌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字——

合芳斋。

叶孤城在关中追查青衣楼的首脑时也见过一家点心铺子,那家铺子的铺面不长这副模样,也不叫这个名字,但点心的种类款式,倒是分毫不差。

叶十五没听到车厢里有什么动静,便在马车外面问:“城主可要吃点心?”

叶孤城放下窗帘,道:“这家糕饼店的点心,或许坚硬甜腻、难以下咽也说不定。”

不说合芳斋的铺面整洁精致,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显然是家有名的老字号;就说方才在赌坊里,麻六哥能专门端合芳斋的点心出来待客,这家店里的点心也绝不可能难吃。

但叶孤城是白云城主,即使他说雪是黑的,墨是白的,叶十五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稍后去铺子里买一包核桃酥来。”叶孤城朝外面吩咐,又道,“你且不要去,叫十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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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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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无量

山寺的佛殿内冷冷清清,并无一个香客,有些隐蔽的角落近段时间疏于打扫,便落了层薄灰。供桌上摆着一只三足两耳的铜香炉,香炉里三支线香快要燃到尽头,淡红的火星子在黑夜里明明灭灭。

殿内供的是药师佛、释迦牟尼佛与阿弥陀佛,三尊佛像俱是泥塑金身,宝相庄严。不知当年兴建寺庙的住持是否发愿令佛陀受人间香火,这所山寺内又是否曾有香火繁盛。

浮世如野草,兴衰枯荣,不与人知。

月亮渐渐从东面的山坳里爬上来,今日才是十三,因此今晚的月亮也不算很圆,却足够明亮,月光泼洒在庭院的石板上,如同流动的水波。

一只手推开虚掩的殿门,一段明亮的月光顺势从门缝中滑落进来,斜斜搭在供桌旁。

白衣黑发的男人举步迈过门槛,月色便似全部收敛在他身上。

他凝视着供桌上的佛像,一双凤目无喜无悲。

叶孤城从不拜佛。

因为他是一名剑客。

剑者,兵也,兵者,凶也。

用剑的人以杀证道,从来是离佛门最远的一类人。

然则作何方便,令彼恶人,不堕地狱,五百菩萨,全其身命?

金身佛陀结跏趺坐于莲台上,少了白日里普度众生的慈悲,在夜色中隐隐透出几分寒冷的肃杀之意。

佛陀会救人吗?

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陆小凤,他一定会回答“不”。

即使那些佛祖菩萨会救人,也是救死了的人,能救活人的是郎中大夫。

现在他就在四处找大夫救人,因为他的朋友中了极厉害的蛇毒,已危在旦夕。

他要立刻在京城里找到西门吹雪,或者叶孤城。

西门吹雪是神医圣手自不必说,叶孤城虽不精医理,但他有法子解唐门的毒,自然就也有法子解蛇毒。

可能是上天也觉得他对佛祖太不尊敬,于是专程派了个和尚来克他。

一个青衣芒鞋的和尚,用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打碎了他的茶碗,逼着陆小凤来追他。等陆小凤终于追上那和尚,和尚竟又向他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怔住。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

陆小凤摇摇头,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

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 ”

和尚道:“在下胜通。”

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膘胜家并不是江湖显赫的名门大族。

胜通已接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还债? ”

胜通真是来还债的,他自述胜家遭霍天青迫害满门离散,而陆小凤揭露了霍天青的阴谋,又杀了霍天青,令他大仇得报。饶是陆小凤再三解释霍天青并非死在自己手上,胜通也听不进去。

江湖上有两种人讲不得道理,女人与报仇的人,现在陆小凤发现,这里面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报恩的人。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份报答,因为胜通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白云城主就落脚在胜通的寺院中,他中的毒未解,甚至更严重了。

陆小凤隐隐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他问胜通:“我没有在赌盘里下注,之后也绝不会下注,你为什么要把叶孤城重伤未愈的消息告诉我?”

胜通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他说的很对,陆小凤竟无法反驳他,只能摸着鼻子苦笑。

胜通果真只是为了告诉陆小凤这个消息而来,如今说完了就扭头要走。

陆小凤急忙拉住他,陪着笑脸问道:“大师的寺院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见那位白云城主? ”

陆小凤道:“我和叶城主……叶孤城是朋友。”

陆小凤很容易相信胜通,因为胜通是个与决斗双方、乃至这场决斗本身全部无关的人,只因为白云城主恰巧落脚在他的寺庙里,又恰巧让他去处理自己包裹伤口的绷带,才被他发现这个秘密。

而且他是个和尚,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打诳语。

僧房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叶孤城坐在床上,身下是冰冷而坚硬的木板。

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窗户的响声如同落叶,而在这呼啸的风声中,又夹杂着另一种风声。

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叶孤城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上。

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曾说过要去喝白云城的好酒,如今还做不做数?”

他的人远比他的声音更快,话音还未落地,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青年已经蹲在窗台上。

那个年轻人从叶孤城的窗外跳进来,一张圆脸,穿着件湖蓝衣裳,红披风里鼓满了风。

叶孤城收回手,慢慢地道:“你应当小心架子上的花瓶。”

陆小凤猛地朝他左手边看去,窗边没有架子,也没有花瓶,只有一张斑驳的木桌,桌面上放着一个香炉。

这样的香炉房间里还有三个,四个香炉里都焚着浓郁的龙涎香,房间里充满一股浓郁的甜香气。

叶孤城从不焚香,因为他喜欢喝茶,也喜欢沏茶,熏香的气味总会冲淡了茶香。

而陆小凤已经在这股芬芳的香气下面嗅到一丝腐烂的恶臭。

如果一个人中了毒,他的伤口便不会愈合,而会腐烂流脓。

白云城主如玉般莹白的脸庞比白天的时候多了几分苍白,但他的唇角却带着一丝微笑,那是一种面对朋友时,温暖而快乐的笑容。

陆小凤不禁从心里生出一股冰冷的悲哀。

一头雄狮负了伤,便一定要躲入深山中,因为以他的骄傲,决计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伤口来。

他将一句话在舌尖上滚了又滚,终于还是没有问叶孤城的伤,反而在脸上挤出个笑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城主可有酒?”

叶孤城也笑了:“如今并不是腊月,我也并没有酒。”

陆小凤道:“佛门清净之地,本来就不应该有酒。”

叶孤城道:“明知这里没有酒,你却还是要来?”

陆小凤严肃地问:“如果你的两个朋友要决斗,你要不要去阻止?”

叶孤城道:“我的朋友之间,是不可能有人要决斗的。”

陆小凤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因为他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白云城主的朋友很少,在这寥寥几人中,想找出两个乐意和对方决斗的显然很难。

陆小凤道:“如果我遇到这种事情,是肯定要设法阻止它发生的。”

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

陆小凤道:“但你们已经更改过。”

叶孤城沉默下来,良久,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将它交给陆小凤。

说是一封信尚勉强了些,它勉强只能算是一张字条。

【内子有孕,请延一月。】

陆小凤认得西门吹雪的字。

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的朋友,他由衷地为西门吹雪感到高兴。

但他很快又笑不出来了。以西门吹雪的骄傲,却甘愿放下身段来请求他的对手,是因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要请求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顿好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

而这样的请求,换做任何一个坦荡的剑客,都决计不可能拒绝的,更何况这是西门吹雪在请求叶孤城。

西门吹雪是叶孤城的朋友。

他们两人都是剑客,剑客与剑客之间,固然有滔滔战意,却也会惺惺相惜。

你甚至可以说,叶孤城是西门吹雪在世上最亲近的朋友。至少陆小凤直到如今还不能想象,西门吹雪会主动邀请另一个人住进自己家里。

哪怕是孙秀青,一开始踏进万梅山庄也只是因为她中了毒,西门吹雪要带她回山庄解毒。

然而这样的两个人,却要一决生死。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解过他的这两个朋友:“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案,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

叶孤城已经走到窗边,仰视着上天的明月,这月亮还没有圆,但距离月圆的日子已不久:“月圆之夜,紫金之巅……”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巅又改在哪里? ”

叶孤城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巅! ”

陆小凤耸然动容,道:“紫禁之巅?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紫禁之巅当然是金銮殿上。金銮殿就是太和殿,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足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

这两人却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厂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

叶孤城道:“这一战原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

这一战不是为了争夺某种名声或荣誉,而是为了成全某种宿命。

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古。

陆小凤并没有在寺院里停留太久。

来之前他原本有很多话想对叶孤城说,最后却只将它们全部烂在肚子里。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已不能阻止这场决斗。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陆小凤走后不久,叶孤城便熄了香炉,又从床底拎出一只腐烂的兔子——房间内的恶臭,自然是从这兔子身上传出来的。

房间里除了这只兔子,还有四炉香,在如此浓郁的香气中,饶是鼻子再灵的人,也难分辨这隐约的臭味究竟来自何处。

叶孤城实在想试试陆小凤究竟有多聪明,十年前他只用一天便能猜到白云城主的计划,那么这次呢?

他也是人,有些时候也会感到好奇,可惜这次事关重大,一步错则满盘皆输,与西门吹雪邀战已是非常出格,在旁的事情上,也只有按部就班、谨言慎行。

现在已算是十四,明日便是十五。

十年前叶孤城就能瞒过陆小凤一日,要瞒他两日也不算太难,而倘若他的运气足够好,或许还能够瞒得更久。

叶孤城的朋友不多,陆小凤算是其中一个。

白云城主站在僧房外,一袭荼白织云雾的古香缎袍,腰间佩着一柄玉白的长剑。清晨的山风吹动他的衣摆,衣袂翩跹,如同飞仙岛外南海的水波。

今日还不是十五,他却已经要走了。

陆小凤既知晓这所山寺的所在,他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胜通亲自将叶孤城送至寺庙的山门,目送白云城主沿着崎岖的道路走下山。

“胜家上下,都欠了白云城一笔重债。”

“我虽已不在江湖中,但自幼家父教导我的,不过‘义薄云天’四字。”

眼下秋意已浓,山坡上草木枯败,目之所及俱是一副萧索景象,唯独山路边的几棵松树丝毫未受北风催折,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胜通仍旧穿着那件青布僧衣,他站在满地枯叶中,左右手合掌于胸前,朝白衣男人的背影深深一拜。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城主一路保重,胜通在此拜别。”

叶孤城阖目长叹,双手合十,躬身还礼。



*《决战前后》原著陆小凤带西门吹雪前来寺庙寻找叶孤城,发现人去楼空,而胜通死在禅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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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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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买卖

九月十四,黄昏,火球似的太阳还兀自挂在西边的城楼,天上却下了场小雨。

许多迷信的人认为日出下雨有悖天理,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混江湖的人从来不讲究这个,因为他们倚仗的是一手硬功夫,不需要靠着老天爷吃饭。

例如陆小凤就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但老天爷似乎格外偏爱他。

所以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没有毒死他,十三姨给他下了迷药,却也没能杀死他。

因为当陆小凤被药倒的时候,西门吹雪恰恰就在窗外。

所以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无恙,而且还躺在一张很舒服,很干净的床上。

屋子里也很干净,充满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气,桌上已燃起了灯,窗外月光如水。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陆小凤从床上跳起来:“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从窗前转过身,他的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茫然,却在看到陆小凤时全部变成了讥讽:“你的运气实在很好。”

陆小凤也承认自己的运气确实很好。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李燕北已经死了,他却还能坐在这里与西门吹雪说话;也因为整个京城都找不到的两个人,却在一天之内先后出现在他眼前。

西门吹雪道:“你到京城来,是因为我要与叶孤城决斗?”

陆小凤道:“换做你是我,你也肯定会来。”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他忽的朝房间另一头走去。

墙边倚着一张鸡翅木的长案,长案上放着一柄黑色的剑。

他将这柄剑拿起,乌鞘古剑静静贴靠在他的腰间,仿佛是长在他身上的一部分。

漆黑的剑,苍白的人。

西门吹雪的剑便如同他的人一般简洁干净,没有一点配饰。

干净到陆小凤在看见这柄剑时,都有些不习惯了。

是因为这场决斗容不得有丝毫分心,所以西门吹雪才提前将剑穗摘了去,还是因为他要与赠他剑穗的友人决斗,所以才坚决不肯将其带在身上?

陆小凤心下唏嘘,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这是他来到京城后听到唯一的好消息,这样一个可爱、幸福的消息,稍微冲淡了压在他心头的愁绪。

他对着西门吹雪抱拳作揖,两撇修剪的像眉毛一样整齐的胡子也像眉毛一样滑稽地翘起来:“我来京城还有一件事,便是要向你贺喜。”

西门吹雪皱了眉头:“贺的什么喜?”

陆小凤道:“恭喜西门庄主喜得麟儿。”

西门吹雪的眉头皱得更紧,即使陆小凤提到他未出世的孩儿,也未能让他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

他只是盯着陆小凤,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笃定地道:“你已经见过叶孤城。”

陆小凤不由得苦笑起来,西门吹雪刚刚说十三姨的迷药下的很轻,但他现在却觉得那药量分明重到让自己的脑子都不太清醒了。

如果他是西门吹雪,就绝不会将孙秀青有孕的消息泄露给其他人,因为西门吹雪的仇家太多,倘若他无法从决斗中活下来,那些人必不会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所以陆小凤只可能是从叶孤城口中得到这个消息。

然而叶孤城并没有主动找上陆小凤。陆小凤只是在街头遇到一个稀里糊涂的和尚,那稀里糊涂的和尚要找他报一个稀里糊涂的恩,他才稀里糊涂地见到叶孤城——这实在是个稀里糊涂的意外。

陆小凤原本想对西门吹雪解释,不过当他迎面撞上后者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心虚得说不出话来。

西门吹雪却没有追问陆小凤叶孤城的所在,他凝望着窗外的月亮,陆小凤初醒时见到的茫然再次回到他眼中。

身为剑客的本能令他视这一战重逾生死,身为父亲的本能却让他想要求生。

明日他便要去赴月圆之约,或许他会死在叶孤城的剑下,或许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孩子。

江湖上的人都称呼西门吹雪为剑神。

神也有人性吗?

陆小凤想不通。

当他知道西门吹雪将孙秀青带回万梅山庄,知道对方与孙秀青有了孩子,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

但现在,他好像又想不通了。

好在陆小凤从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而且也十分豁达,他想不通这个问题,便不再去想,转而去想另一件事。

“外面的人找不到叶孤城,因为白云城主并不在城中,你又是怎么瞒过那些人的耳目?”

陆小凤能肯定他和西门吹雪此刻正在京城里,因为越过花园的围墙,他甚至能看到西四街上最出名的脂粉铺子。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花园前面是一家四开间的门面,店里摆满各式精致点心,门外的招牌上写着“合芳斋”。

竟是家糕饼店。

“这是家字号很老的糕饼店,用的人却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门吹雪面有得意之色,“你有没有想到我会做糕饼店的老板?”

陆小凤下意识想要回答没有,直到他发现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意外。

“没有人规定拿剑的人不能拿擀面杖。”他咧开嘴,实在很想大笑,“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本以为你做的点心一定又淡又干,噎得人要喝几壶茶。”

西门吹雪道:“你身后的架子上有茶叶,你可以自己泡来喝,架子下面的木柜里也有酒。”

陆小凤摇头道:“你有酒,也有茶,但你既不饮酒,也不喝茶。”

西门吹雪笑道:“有的时候,我也会喝茶的。”

他很少笑,哪怕偶有微笑也总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可是当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春风吹过大地。

所以哪怕陆小凤已经问过叶孤城,现在仍旧忍不住要再问一遍西门吹雪:“你们这一战,是否真的不能更改?”

西门吹雪道:“绝无可能。”

陆小凤道:“但你或许也听说,叶孤城受了伤。”

西门吹雪道:“唐天仪那样的人,还伤不了他。”

陆小凤道:“你本来也杀不了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变了脸色。

如果西门吹雪能杀死独孤一鹤,唐天仪自然也能伤及叶孤城。

西门吹雪问:“他在哪里?”

陆小凤道:“你要去找他。”

陆小凤并不感到意外,正如从不食言的叶孤城愿意为西门吹雪将决斗的日子延期一月,像他们这样的剑客,绝不会允许决斗有一点点不公平。

而且他毕竟是西门吹雪,而受伤的人是叶孤城。

陆小凤又回到了那间荒僻的山寺。

他身边还有一个西门吹雪。

陆小凤或多或少是存了私心的。

他想,可能这两人见面之后,叶孤城会体谅西门吹雪对妻子的挂念,而放弃这场决斗;也有可能西门吹雪担忧叶孤城的毒伤,再次将决斗推迟。

当然,更可能是西门吹雪治好叶孤城,两人仍旧回到紫禁之巅上。

但陆小凤的所有设想都没有实现。

因为在房间里的人不是叶孤城,而是胜通。

胜通已经死了,被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

不靠老天爷吃饭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会武功的人,另一种是懂手艺的人。

京中的手艺人千千万,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脾,很容易找。

夜色已深,街面上只有零星几个卖宵夜的小贩,一辆马车停在金鱼胡同口,一个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白靴,腰间佩着一柄玉白的长剑。

千虑一失,百密一疏。

哪怕心思再缜密的人,也难免会有疏漏。

叶孤城现在就是要去弥补这个疏漏。

张英风在赌坊中偷听王安与叶孤城的谈话时,偷偷捏了房间内三人的蜡像。

如今这三个蜡像已落到陆小凤手上,万幸叶孤城的蜡像被张英风的尸体压扁,看不出本来面貌。

而能将一个被压扁的蜡像复原的,整个京城里只有一个人。

金鱼胡同又深又窄,路面的泥土混杂着黄昏时分的雨水,已变成四处流淌的污泥,男人从胡同头走到胡同尾,银雪缎的靴面却一星半点儿泥水也没有沾上。

胡同最深处,便是泥人张的铺面。

泥人张会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屋内点了两盏灯,光线却还是很昏暗,泥人张佝偻着脊背,坐在那张大桌子后面,双手捧着一大块陶泥,捏一尊关公的泥像。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耳朵也已经不太灵光,连有人走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叶孤城跨过门槛,径自走到泥人张的桌子前,在桌面上放下一张银票。

这是一张亨泰商号的银票,在关内的各个城镇都可以兑现,面额足有一千两。

叶孤城道:“如果有人拿着一个被压扁的蜡像来找你,你不要将它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泥人张看也不看那张银票,口中淡淡道:“如果有人请我将一个蜡像复原,我就会将它复原。”

叶孤城的声音冷下来:“倘若你不答应,这笔钱便要买你的命。”

泥人张只是埋头揉捏手中的塑像,指肚一捻就给关公加了件锦袍,再用指甲一挑,关老爷便又有了条美髯。他做得既认真又专注,仿佛桌子前面的白衣剑客还比不上他手里的一块泥巴。

他慢吞吞地说:“你看起来也不算年轻,那么你或许会知道,有些事是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更改的。”

叶孤城不说话了。

因为他确实知道这样的事。

一个骄傲的人,他宁愿去死,也断不肯催折了这身傲骨。

泥人张的手艺就是他的骄傲。

如果有人要他将一个泥塑复原,他宁愿去死,也不会塑一个假的像。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他的手臂垂落在长剑旁,手掌在昏暗的屋子里泛起一层光晕,仿佛由白玉雕琢而成。

他的剑也如玉般莹白,没有一丝瑕垢。

“我捏过许多人,也见过许多人,而你看起来不像个恶人。”泥人张终于捏好了那个泥塑关公,他抬起头看着叶孤城,苍老的声音里有种老竹似的骄傲,“但我仍然不会塑一个假的像。”

叶孤城伸出手,莹白的手指点了点桌面的银票:“所以我只用一千两买你一天,当我从这个门中走出去,你便立刻离开京城,并且在九月十六日之前都不再回来。”

泥人张看了看桌子上那张银票,又看了看叶孤城,道:“这似乎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叶孤城道:“这本来就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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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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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旧盟

西门吹雪回到合芳斋的后院时已是第二日卯时。他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小径两旁的菊花和桂花开得正好,清新淡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但西门吹雪丝毫不为这种美丽的景致所打动,而是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寒气。

他不仅没有找到叶孤城,还在死人堆里待了半个晚上,动手杀了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

无论谁遭遇了这样一连串不顺意的事,都有权力心情不好。

孙秀青穿着一条葱绿鸡心领绣竹叶长裙,外面罩着件鹅黄短襦,便仿佛一支含苞待放的野菊花,俏生生地立在屋外。她倚在门框上向花园里张望,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

她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不短的一阵时候,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绣鞋。

瞧见那个白衣黑发的身影走近,她匆匆赶上来两步,拦住西门吹雪的去路,问道:“你——你去见了那位白云城主?”

西门吹雪看到她,身周的气息稍稍柔和了些,道:“天色尚早,你该去休息。”

孙秀青咬了咬嘴唇,双眼定定地望着西门吹雪:“他果真受伤了?”

虽然这很不光彩,但她毕竟是西门吹雪的妻子,白云城主伤得重一点,她的丈夫胜算就大一点。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说话时眼底射出坚毅的光,像一只美丽而果敢的羚羊。

西门吹雪只要看到这双眼睛,便会想起眼睛主人曾做过的事,饶是他再如何冰冷无情,也很难对着这样一双眼睛狠下心来。

“我没有见到叶孤城。”他并没有隐瞒孙秀青,他从不对人说谎,“陆小凤带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不在那间屋子里。”

孙秀青的脸色有些苍白,道:“今晚你和他谁会赢?”

西门吹雪道:“我上一次见叶孤城拔剑是十年前,那时他的剑法已通达天地,若他仍在巅峰,这场决斗的胜负或有四六之数,但如今——”

孙秀青忙道:“如今呢?”

西门吹雪道:“如果他受了伤,便很难全身而退。”

或许叶孤城死在西门吹雪剑下,或许两败俱伤。

孙秀青道:“你明知道他也许受了伤,却还要与他决斗?”

西门吹雪道:“若他不肯更改,我也不会更改。”

孙秀青的脸色更苍白了,可是叶孤城一旦负伤,西门吹雪的胜算就会大上几分,这对西门吹雪的妻子而言,终归还算是个好消息。

她挤出一个微笑,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告退:“你整夜未归,不如小憩片刻,欧阳情昨夜已醒了,我只去找她陪我说话。”

辰时,日头升得更高了些。

这个时候,陆小凤或许已在满城搜寻泥人张,西门吹雪或许已在为今晚的决斗沐浴焚香。

但这些事眼下都与叶孤城没有关系。

叶孤城正在擦剑。

对他而言,擦剑和挥剑一样,都是件神圣的事,容不得丝毫分心。

这间屋子不大,却很清静,除桌椅床榻外,几乎没有装饰用的摆设,只有一扇巨大的檀木雕花屏风,将房间隔出内外两进。

院子里忽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就从外面被推开,来人披着一件竹青色斗篷,兜帽下面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孔。

叶孤城将长剑归鞘,他固然有些意外,却已记起门外的女子是谁:“西门夫人。”

孙秀青也有片刻怔忪,她似乎并未料到自己当真会在这里撞见这个人,但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屈膝朝叶孤城福了福身:“叶城主。”

她不待此处的主人家开口便自己踏进屋子里,一直走到叶孤城面前站定。

“城主确实挑了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孙秀青道,聪明人之所以聪明,不是因为他们比寻常人懂得更多,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出人意表,“不会有人想到,西门吹雪会住在糕点铺子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白云城主会宿在青楼里。”

要说叶孤城在京中的落脚点不可谓不隐蔽,连陆小凤和西门吹雪都没能找到他,孰料却被西门吹雪的妻子找上门来。

叶孤城微哂,道:“这话由西门夫人说来可不太恰当。”

孙秀青像一个被夸奖的孩子,她抿起嘴唇笑了笑,声音隐隐有些雀跃:“因为女人的本事,本就是男人想象不到的。”

叶孤城道:“西门夫人如何找到这里?”

孙秀青问:“城主可认识欧阳情?”

叶孤城道:“并不。”

叶孤城当然不会认识欧阳情,因为欧阳情只是一个妓女。

在绣花大盗的案子里,陆小凤曾为红鞋子姐妹洗脱嫌疑,后来陆小凤得知西门吹雪要与叶孤城决斗,抛下手头的事情马不停蹄地赶来阻止,公孙大娘与欧阳情便跟着他后脚来了京城。

其一是因为她们也用剑,也想见识两位绝世剑客的决斗;其二自然是因为陆小凤。

某个四条眉毛的家伙毫无自觉惹上身的麻烦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欧阳情无意中撞破王安与两个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后遭人暗害,陆小凤前时想找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救的人也是她。

虽然西门吹雪在救陆小凤时,顺手替欧阳情解了蛇毒,但她的身体却没这么快好转,只能在房里与孙秀青聊天解闷。

她是个妓女,到京城后便重新做回她的老本行,在杨柳阁里挂了名。她告诉孙秀青杨柳阁的角落有个偏僻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无人居住的、白墙黑瓦的屋子,有传言说那院子里闹鬼,所以楼里的姑娘和龟公们都不肯靠近。

欧阳情不信鬼神,她疑心那个小院里藏着什么秘密,也曾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撬开门进去探查,却发现不过是个久未打扫的普通房间,于是不了了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孙秀青将这段公案说出来,似乎为自己突来的领悟感到分外得意:“那时候我就有种直觉,我或许能在这里找到叶城主。”

她的话令叶孤城也只能苦笑了。

孙秀青的猜测简直莫名其妙。可女人的直觉就是这样玄妙的东西,你完全说不出它到底有什么道理,但它偏偏有法子起作用。

孙秀青也在盯着叶孤城发怔。

她的嘴唇很薄,有这样嘴唇的女人说话都是不肯饶人的,可她此刻站在叶孤城的房间里,对着仿佛天际浮云般可望不可即的白云城主,却全然记不起自己想说什么。

可她总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孙秀青定了定神,向叶孤城问道:“城主与西门吹雪并无仇恨,为何一定要以性命相搏?”

叶孤城道:“因为如果两个剑客要决斗,并不是非要有什么仇恨。”

孙秀青忽然沉下脸,方才的雀跃与得意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我也学剑。”孙秀青冷冷道,“我也是个剑客,如果你一定要去和西门吹雪决斗,便先来与我打一场!”

说着她已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剑来,摆开架势便要朝叶孤城刺去。

只是她尚未迈开脚步,只觉腕上的小海穴一麻,一双佩剑就不知怎的到了桌边的白衣男人手中。

叶孤城坐在椅子上分毫未动,他两指捏着剑刃,将孙秀青的两柄佩剑仍旧递还给她,道:“西门夫人身子重,不宜动武。”

孙秀青反问道:“若是我并没有怀孕呢?”

叶孤城闻言忍不住蹙了眉。

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共处一室,谈论兰兆之事,实非君子所为,更不用说这个女人还是他朋友的妻子。

但孙秀青此刻气势汹汹地站在他的房间中,一副要与白云城主一决生死的模样,叶孤城也只能折中道:“西门吹雪在医理上是个行家,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否有孕。”

孙秀青却笑了:“叶城主说的是岐黄之理,我说的是夫妻之理,如果做妻子的坚持自己怀了孕,做丈夫的除了承认,只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叶孤城不由失笑。

你不得不承认,以孙秀青这样的性子,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没有怀孕,城主不必手下留情。”孙秀青从叶孤城手上抢回自己的剑,又朝对方扑过去,“既然你要去和西门吹雪决斗,便先杀了他的妻子!”

这次叶孤城果然没有再阻止她出招。

孙秀青的剑法在一众师姐妹间是顶尖的,即使相较张英风也不差,只见半空中剑光闪动,如急雨般攻至叶孤城面前。

叶孤城没有拔剑,他连人带椅平移出几尺,躲开了孙秀青的第一轮剑雨。

孙秀青紧抿着嘴唇,右脚踏上桌沿,借力在半空拧身,手臂一展,双剑如流星赶月般朝白衣男人追去。

而叶孤城并不拔剑,只一味退让,身下的椅子仿佛活物般带着他左闪右避,任凭孙秀青的剑光笼罩了半个房间,也没有碰到他的一片衣角。

可惜这个屋子并不宽敞,孙秀青的剑势又咄咄逼人,叶孤城又躲了一次,椅背便喀的一声撞上墙壁。

叶孤城从椅子上站起,抖开阔大的袖裾,对着再次抢攻上来的女子将袍袖一卷。

孙秀青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然后手上便是一空,旋即腰间又是一沉。

这回她的双剑已经在她自己的剑鞘里。

孙秀青的眼泪都快掉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白云城主的对手,她甚至没有资格要他拔剑。

她瞪着叶孤城,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如果你一定不肯拔剑,我就要脱掉外衣,跑到外面大喊白云城主要强上我!”

叶孤城道:“西门夫人自然不肯做此等自毁名节的事。”

孙秀青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再怒视叶孤城,反而微笑起来。

“叶城主说错了。”

她的剑法很凌厉,笑容却是温温柔柔的,但这微笑此时已充满了苦楚:“一个女人为了她的心爱之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孙秀青似乎又要去拔剑,只是当手掌落到腰际时转而抚平裙摆,朝叶孤城跪了下来。

她说:“城主知道我不肯枉顾西门吹雪的名声,可是你总猜不到,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只见她从衣襟里拿出一包东西,将外面的锦帕层层打开。

锦帕里包着一枚火红的贝壳,那枚胭脂贝被人日日抚摩,如一块红玉般莹润,却不知为何碎成两半。

孙秀青双手将这枚贝壳捧到白云城主面前,目光中有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叶城主曾说过,凡持此物者,所求诸事,白云城皆无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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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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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伊人

孙秀青原本就是西门吹雪的妻子,能得到丈夫的物品,知道丈夫的事情并不稀奇。

叶孤城垂了眼,问:“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孙秀青一字一顿道:“我请求你不要去和西门吹雪决斗。”

白云城主曾向一个人许诺,若持此物登飞仙岛,则所求诸事,白云城皆无不允。

在叶孤城的一生中,他所说出的话,一句都没有更改过。

“然而,此事与白云城并不相干。”

白云城是白云城主的城,白云城做不了白云城主的主。

孙秀青盯着叶孤城看了一刻,确定对方果真不会改变主意后,没有一丝迟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叶孤城不能答应她,她也就不跪了。

她看起来竟也没有很难过,只是轻声道:“我猜到城主大概不会答应,但总归想要试一试……既然城主不肯应约,那么这枚贝壳,我还是要带走的。”

叶孤城道:“请自便。”

孙秀青道:“刚才你不肯拔剑,你是不是受了伤?不……你还有这般本领,你没有受伤。”

叶孤城道:“西门吹雪让你来问?你只转告他,此事无需他操心。”

孙秀青道:“那若是——”

孙秀青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她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思。

她乍见到叶孤城时心头的那团火已经熄灭了,于是说出来的话也只是淡淡的:“城主请放心,西门吹雪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她丢下这句话,毫无留恋地掉头就走,步履匆匆,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叶孤城看着她走到门口,忽开口道:“孙姑娘。”

孙秀青的手原本已经搭在门上,此刻却猛地转过身,便仿佛那扇雕花的木门咬了她一口:“城主还有何事?”

叶孤城道:“这城里不太平,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下巴尖尖的漂亮姑娘,对方年纪与孙秀青仿佛,穿着一身白衣裳,嘴唇有点厚,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窝。

想来当她与白云城主说话的时候,这名白衣姑娘便一直在屏风后面候着,而自己竟丝毫没有觉察到屋内有第三人。

孙秀青咬紧了嘴唇,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难堪。

她终究没有拒绝叶孤城的好意。

因为她知道叶孤城是对的,如今的京城里确实不太平。

虽然她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被人掳走了、暗算了,这两位剑客是不是可能会因此休战。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一件事连陆小凤,叶孤城与西门吹雪都无法改变,那么它就不可能再因为任何人改变了。

孙秀青重新披上斗篷,随叶十六一起离开了杨柳阁。

她决计不肯给别人添麻烦。

孙秀青跟着叶十六前脚刚走,叶十五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叶孤城问:“出了什么事?”

“是陆小凤。”叶十五道,一层灰暗的阴霾爬上他的眉头,“他刚刚去找了泥人张。”

孙秀青低垂着脑袋走在合芳斋的院子里,她的脸庞原本如同花儿一般明艳,如今却有些惨淡。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西门吹雪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你出去过了,还带着你的剑。”他说,漆黑的眼中没有半分倦意,紧盯住门前走过的女子,“你是要去找叶孤城。”

“你明知我不可能费心去找他。”孙秀青似乎被他说得有些恼恨,故意别开眼不看西门吹雪,嘴唇抿的发白,“我连你都劝不动,怎可能劝得动他。”

她很少说谎,更是从未在西门吹雪面前说过谎。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是骗不过西门吹雪的,这世上或许没有人能欺骗西门吹雪。那个男人的双眼也像他的剑一样锋利,只要落在你身上,就能将你肚子里的心思看透了。

就好像此时,西门吹雪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就仿佛已经看到她去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孙秀青的耳中充满着自己的心跳声,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也微微发起抖来。

西门吹雪终于移开了眼。

许是他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妻子,也许是他一夜未睡,眼下有些累了。

“欧阳情刚刚在找你,”他对孙秀青说,“她在后院的凉亭里。”

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件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握,苍白的脸上病容末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禁风。

无论多么刚强的人,在心里思念某个人的时候,也会变得软弱。

如今欧阳情的心神简直已经不在她自己身上了,就连孙秀青走进凉亭,她都差点没能发现。

孙秀青在她身边坐下来,故意大声道:“我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却已将你当成姐妹,你知道为什么吗?”

欧阳情果然被她这句话吸引了,好奇道:“为什么?”

孙秀青眨了眨眼,道:“因为我和你都得了同一种病。”

欧阳情问:“什么病?”

孙秀青道:“想男人的病。”

欧阳情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想男人?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又臭又坏,还喜欢自以为是。”

孙秀青道:“那么陆小凤呢?”

欧阳情道:“他是最臭最坏、最自以为是的那个。”

孙秀青“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种神情既骄傲又悲伤,于是她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同样的骄傲和悲伤:“我心里想的男人,却是最香最好、最英武不凡的那个。”

女人究竟更喜欢好男人,还是坏男人?

谁都说不出答案。

因为一个女人要喜欢一个男人,是件既没有办法,也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欧阳情不说话了,苍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

孙秀青拉住欧阳情的手,她的嘴皮子很厉害,舌头也很毒,却不想用这些话来戏耍一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人。

她柔声道:“所以现在你是要和我一起回房歇一歇,还是要坐在这里继续等陆小凤?”

“我才没有等他。”欧阳情立刻回答,昨晚陆小凤带西门吹雪去寻叶孤城时她还躺在床上,自然不可能知道陆小凤的去向,眼下却又能说得头头是道,“他未时前都不会回来,他要去找泥人张。”

欧阳情想要知道陆小凤去了哪里,她可以追问西门吹雪,但泥人张此时早已离开了京城,陆小凤又要去哪里找泥人张?

真正的泥人张虽然不在,金鱼胡同的铺子里却有两个冒牌的泥人张,第一个泥人张将陆小凤的蜡像掉包,嫁祸给西门吹雪,第二个泥人张则等着陆小凤发现蜡像有问题,再返回来对证时用暗器要他的命。

刺客在来之前已然被下了毒,无论陆小凤有没有中计,都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幕后之人的半点消息。

好一招连环毒计!

叶孤城来到金鱼胡同时只见到一个死人,假泥人张中了僵尸木腿散,死时毒散入血,全身的皮肤都已干硬如牛皮。

叶十五走到死人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瓷瓶,瓶口处似乎塞得有点紧,他试了几次才将塞子拔起来。

无色的液体从瓶口流出,老头子满是褶皱的脸皮接触到那种液体,就像风干的墙皮一样剥落,下方赫然显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孔。

如今江湖上最精妙的易容,莫过于人皮面具,只要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就能眨眼间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但死去的这个人不仅能用秘术改换声音容貌,甚至还能通过缩骨改变体态,手段之高,是再精致的人皮面具都顶不上的。

神乎其技。

叶十五猛地捏紧拳头,像溺水一样喘息起来。

叶孤城仿佛没有看到自己的侍卫如此失态,他快步绕过泥人张的铺面,来到屋子的后院。

后院里有一口土井,井里有四个人。

活人当然不可能自己爬到井里去,所以此刻躺在井里的是四个死人。

是泥人张一家老小。

又有两个人从院子外面走进来,俱穿着宝蓝色的衣裳,衣摆绣着水纹与飞鱼,其中一人佩剑在右,右边的袖管空荡荡的飘在身侧。

那人朝叶孤城笑道:“叶城主别来无恙。”

南王已为他的大业筹备多年,他又是个天性多疑的人,因此除白云城主外,同时还笼络了南海各派的高手,海南派便是其中之一。

白云城主不能轻易离开飞仙岛,叶孤城又是独来独往的脾性,与南王的其他门客罕有交集。但海南派门下弟子所用的长剑形制特殊,比普通的剑器更狭长,剑尾处故意做的有些弯曲,像毒蛇的尾巴;更重要的是,这两人的其中一个正是海南派的长老宋鼎元,五年前南海众门派围攻飞仙岛,叶孤城亲手砍了他的右臂。

叶孤城淡淡道:“听闻宋长老闭关苦练左手剑法,今日一见,确有小成。”

宋鼎元的笑容扭曲了一下,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来,道:“王爷常常夸赞白云城主行事谨慎周全,然而城主毕竟是肉体凡躯,也难免有所疏漏。陆小凤找来此处时,泥人张恰好在铺子二楼,若不是世子早有准备,城主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原本站在叶孤城身后、一言不发的叶十五,忽然拔剑刺向宋鼎元。

他的剑法是一众白云卫中的翘楚,出剑快得像一阵风。

但叶孤城只伸出两根指头,便捏住了这柄剑。

“城主!”叶十五摆脱不开叶孤城的手,眼睛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们杀了十三哥!”

叶十三是白云城主手下亲卫,饶是暂时被派去给南王世子做事,也不可能毫无觉察地被人下毒。

但如今白云城主尚在刀俎,一名亲卫又能如何呢?

叶孤城头也不回地缴了叶十五的剑,寒星似的眸子盯在宋鼎元脸上,道:“世子的手段,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叶城主一念之差,几乎坏了王爷大计。”宋鼎元又对叶孤城笑了笑,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世子托我给您捎句话,此番他看在师徒情分上,替城主稍作遮掩,而今大事将近,城主切不可再心软。”

叶孤城对这句隐含威胁的话恍若未闻,他慢慢地道:“也劳烦你给世子捎句话,白云城的人是生是死,尚轮不到平南王府的人决定。”

宋鼎元冷笑一声,与同来的海南派弟子翻过院子四周的矮墙,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叶孤城将目光从墙头收回来,将精钢剑丢还给叶十五,面上无喜无悲:“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动。”

叶十五亦掩去了怒容,但悲愤之色还是无法抑制地从他的眼睛里透出来:“城主仁慈……可救的都是些什么背信弃义的小人!”

如果泥人张昨晚立刻动身离开京城,他和一家老小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南王世子也不至于找到机会插手。

叶孤城缓缓闭上眼,良久,一声长叹。

“他不曾害人,也不曾想过害人。”

“百姓何辜。”

或许泥人张只是被某件重要的事耽搁了,又或许他只是好奇那个白衣人为什么要买自己的一天。

叶孤城确实想用钱买他的命,可惜泥人张收了叶孤城的钱,却没有信守承诺。

于是这笔买卖终究还是做不得。

“十五,将他们葬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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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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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

叶十五不肯把叶十三葬在京城里。

他宁可背着一具尸体跑半座城,也要把叶十三葬到南门外的山坡上去。

叶孤城默许了在这种紧要关头实属不必要的固执。

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

然而一个人一旦做了些他本不该做的事,就注定要出一点意料之外的岔子。

当叶十五埋了尸体,从城外匆匆赶回的时候,好巧不巧正遇到从酒楼里走出来的陆小凤。

陆小凤刚刚摆脱了长乐山庄的司马紫衣,又用魏子云给他的最后两条缎带和老实和尚换了一个馒头,现在他身上的六条缎带都已经送出去,无债一身轻,他简直乐得想要一蹦三尺高,再在天上翻几个跟头。

他也真的跳了起来,不仅跳了起来,还接连翻了三个跟头,站到了酒楼的屋脊上去。

登高望远,陆小凤只是扭着脖子随意一瞄,便又瞥见了隔壁街上的叶十五。

他的眼睛比叶孤城院子里那只白鹰更尖,动作也比白鹰更轻快,叶十五原本只是低垂着脑袋走路,乍一抬头,视野里就撞进一张长了四条眉毛的脸。

陆小凤笑嘻嘻地道:“我在平南王府见过你,你是白云城主身边的侍卫。”

叶十五扭头就跑。

他一口气跑出了三条街,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想看看那个可恶的混账有没有追上来。

陆小凤就站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好奇地往后看。

叶十五又要跑。

这次他根本连步子都没能迈出去。

陆小凤抬起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将这个乱窜乱跳的年轻人按住了,才问道:“你为什么要跑?”

叶十五倒是答得很快:“因为我不想看见你。”

陆小凤奇道:“你好像很讨厌我?”

叶十五道:“你再不走,我或许会拔剑砍你。”

陆小凤道:“既然你是白云城主的侍卫,就一定知道,我这人生平最得意的,就是两根能夹住剑的指头。”

叶十五道:“倘若城主真想杀你,就算你再多长二十根指头也没用。”

陆小凤道:“幸好我不需要多长这二十根指头,难道叶七不曾告诉你,我和你们城主是多年的老朋友?”

叶十五道:“七哥很少与人交谈,他才不像你这般多嘴。”

“他从前不是这样。”陆小凤怔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突然很后悔自己这十年里没有去喝白云城的酒,“至少在十年前,他还不是这样。”

他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一夜,只吃了两口鱼翅和半个馒头,肚子还是很饿,但他现在更想喝酒。

这个念头一旦翻上来,就像破土而出的笋子似的压都压不住,陆小凤索性扯了叶十五,钻进街面上最近的一家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坐下,要了七八坛酒,又叫了七八碟荤素俱全的下酒菜。

叶十五打心眼儿里不想陪陆小凤喝酒。对方虽不是罪魁祸首,却也间接害死了叶十三,在飞仙岛上习武的时候,他们两人还一起下海捞过鱼。

可是陆小凤的右手一直抓在他的肩膀上,能从这只手里挣脱出来的人遍数江湖也不过一掌之数,叶十五显然不在其列。

而等到两人在桌边坐下,周围都是在酒楼里吃饭的食客,叶十五又觉得此时跳起来落跑大大丢了白云城主的面子,于是只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冷冰冰地看着陆小凤在对面喝酒吃肉。

吃饭的时候被一个大活人盯着,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太自在,陆小凤哪怕有再厚的脸皮,也觉得嘴里的饭菜有点难以下咽。

他看了看手里的酒碗,又看了看叶十五,问道:“你们白云城的人都不喝酒?”

叶十五反问道:“今晚城主和西门吹雪就要在紫禁之巅决斗,你不害怕自己喝多了从屋顶上摔下去?”

就算陆小凤醉得连自己有几条眉毛都记不清,他也绝没可能从屋顶上摔下去。不过叶十五这话一说出来,陆小凤果真不敢再喝酒了。

他苦笑道:“现在离月亮升起来还早得很,如果不喝酒,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消磨时间。”

叶十五道:“你可以端着这盘酱牛肉,去请隔壁桌上那个黄衣服的男人吃肉。”

陆小凤道:“那是病老虎薛攀,吃的胎里素,曾经因为有人请他吃鲜肉馄饨,就打断了那个人的腿。”

叶十五冷冷道:“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挨一顿揍。”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开口提议道:“虽说这是个不情之请,但看在叶孤城的面子上,你或许愿意告诉我,这十年里白云城发生过什么事。”

有些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说一个字都像是要了命,有些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却恨不得讲完一辈子的话。

叶十五显然是后者。

他固然还在迁怒陆小凤,可又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排遣胸口的郁气,而且陆小凤想知道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飞仙岛虽在南海上占据枢纽地位,却也非一家独大,南海岛屿众多、门派林立,其中最强大的十三个门派隐隐成为暗地里的龙头,把持着各岛附近的海运生意。城主继任后,抢夺了许多原本属于其他门派的商路,那些门派因飞仙岛势大,又忌惮城主的手段才不敢妄动,心里却恨不得将白云城与白云城主除之后快。”

陆小凤连连点头,插嘴道:“这个我懂,断人财路如杀人妻子。”

被打断的叶十五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陆小凤用力捂住嘴。

叶十五便继续往下说:“事情发生时我年龄尚小,也只记得大约是五年前,南海十三门派勾结海盗,联手围攻飞仙岛。”

军队作战与江湖比斗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讲求武学精义,甚至可能会有些风光霁月;前者却只有尸山血海、成王败寇,毫无公平道义可言。

南海十三门派的武功乏善可陈,然则门下弟子众多;叶孤城剑法通神,却也只有一人一剑。

联军围岛半月,岛上水粮已断,兵士死伤过半,就连城里的渔民商人,也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拿起锄头鱼叉上了城墙。

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眼看城门已破,白云城即将失守,四周忽然响起连绵的号角声,一支悬着黄边飞龙旗的舰队出现在远处海面上。

原来那数月间海盗猖獗,大小商号货物遭劫者不知凡几,其中就有一艘洪宝商号的船。洪家人脉广布两粤,做的是达官显贵的生意,被劫的船上载着一株琉璃七宝树,正是平城商会要进献给南王的生辰纲。

“……于是南王震怒,派军队出海剿匪,恰恰解了飞仙岛之围。虽然此事仅是其顺带为之,但岛上万户子民因此幸免于难,再生之恩重逾山岳,城主便允了南王一件事。”

他说的有些含糊,陆小凤却已经听明白了,这件事原本就不是很难猜:“因为平南王府对白云城有恩,所以叶孤城便收了世子为徒?”

叶十五点点头,算是给了对方一个答复,却不再往下说。

陆小凤等了又等,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叶十五摇头道:“没有然后了。”

陆小凤道:“怎么可能没有然后了?”

叶十五道:“因为剩下的只有白云城与白云城主的事,那些事是你不会懂,也不必懂的。”

这的确是陆小凤不会懂,也不必懂的事。

即使他可以早知道叶孤城和飞仙岛将有此一劫,不远万里赶到白云城相助,也不过是在城墙垛子上多死一个陆小凤。

但他还是感到难受。这种难受不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反而像是肚子里破了个大窟窿,空落落地漏风,于是他只能又打开一坛酒,看看能不能用酒把这个窟窿填上。

他喝得实在有点多,以至于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为什么要喝酒,甚至连刚刚听到的故事也忘了,反而想起了更早以前的事来。

陆小凤醉眼朦胧地趴在桌子上,眯缝着眼睛问对面的叶十五:“你晓不晓得,我与叶孤城是朋友?”

这句话他在街面上已经说过一遍,但你实在不能和一个醉鬼讲道理。

而接下来那句话就更离谱了:“我知道白云城主有天大的本事,能不能在京城里帮我查一个人?”

叶十五面无表情地看着醉醺醺的陆小凤,却还是认真答道:“倘若你这句话早说半月,我便做主替城主答应你,如今却是不行。”

陆小凤道:“我可以保证我要查的这个人,与叶城主和白云城都无关。”

叶十五道:“你要查什么人?”

“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不过不算太瘦,也不算太矮。”陆小凤伸出右手比划了几下,自己觉得不太对,于是又重新比了个高度,“他是城南老杜身边的门客,近段日子都跟在杜桐轩身边办事,模样嘛……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普通。”

叶十五耐心听陆小凤说完这一大堆啰啰嗦嗦的车轱辘话,还出言问了几个细节,最后才道:“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十五道:“因为负责京中消息的人半个月前已经死了。”

陆小凤瞪大了眼:“死了?”

叶十五点头道:“被一个太监掐死了。”

陆小凤顿时感到既惊讶,又荒唐:“白云城主手底下办事的人被一个太监掐死了,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叶十五扯了扯嘴角,他多年来被训练不苟言笑,现如今已并不会笑:“像我这种侍卫,如果没有主子吩咐,是一句谎话都懒得说的。”

又道:“白云城在京中确实还有其他眼线,但毕竟是缺了主心骨,消息传递也有些滞涩。你要查的人,城主或可以派人去查,却不知何时会有结果了。”

陆小凤常常喝酒,却很少因为醉酒误事。

其一是常喝酒的人,通常酒量也很好,其二是朋友多的人,通常运气也不会太差。

所以当他一个喷嚏把自己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好好地趴在小饭馆里那张靠门最近的桌子上,就连桌面剩下的酒菜也原样未动。

显然已有人替他垫付了饭钱,才让他没被店家扔到街头。

司空摘星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桌上,手里捏着一根缎带,正在瘙他的鼻子。

那条缎带原本是银色,但在夕阳下看来已变成了红的。

陆小凤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用最后的两根缎带和老实和尚换了馒头,现在他何止无债一身轻,甚至连紫禁城也不用进去、连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也不用去看了。

陆小凤“啊呀”地怪叫一声,跳起来就要去抢司空摘星手中的缎带。

然而他的酒还没全醒,轻易就被司空摘星绊了一跤,又在脚下的酒坛上跌了个狗吃屎,整个前襟都被酒水浸湿了。

司空摘星已经像阵风一样吹出了这家饭馆,陆小凤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衣服,他一定要追上司空摘星,哪怕要偷、要抢也要把那条缎带搞到手。

因为今夜的决战他决不能置身事外,因为叶孤城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刚刚发现,他的朋友可能已被卷进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他刚刚迈出两步,便又猛地停住。

一个油纸包从他的披风下面掉了出来。

包裹里的两条缎带在夕阳中闪着红光,油纸上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偷你一条,还你两条,我是猴精,你是臭虫,你打我屁股,我请你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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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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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见破

太阳还没有完全沉入地底,在月亮升起来之前,陆小凤还有一点时间。

所以他又回了一趟合芳斋。

园子里白日的热闹喧嚣已经散场,那些热烈盛开着的花朵在夜色中似乎全部静默下来,就连小屋窗口透出的灯光,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屋内靠墙的位置摆了张供桌,供桌下面放着两个绣花的黄布蒲团,一个身段窈窕的绿衣女子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对着桌上的佛龛叩首。

佛像面沉如水,双目无喜无悲。

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唯独佛祖不受其苦,是早已洞察红尘的人情世事,还是从未知晓人间的悲欢离合?

欧阳情站在孙秀青身后,看着她磕了一个头,两个头,忽然道:“我还以为学剑的人都不信这些。”

孙秀青又朝佛龛拜了一拜,才慢慢起身道:“当一个人手上没有法子,心里没有希望的时候,他便只能请求佛祖保佑了。”

欧阳情忍不住道:“那……假如西门吹雪输了呢?”

她没有问如果西门吹雪遭了不测怎么办,因为对于西门吹雪那样的剑客来说,输便是死。

孙秀青毫不迟疑地道:“我便将这条性命赔他。”

欧阳情的声音立刻冷下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明明你这样喜欢他,他却还要去和白云城主决斗。”

孙秀青似乎是笑了笑,但这笑容很快也被眼中的萧索所掩盖。

“其实……”

她并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陆小凤闯了进来。

欧阳情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双美目几乎能喷出火。

陆小凤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似乎不是个说话的好机会,不过他还是带着吃欧阳情几十个眼刀的觉悟,从怀里摸出两个蜡像。

他问欧阳情:“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欧阳情原本不想搭理他,但看清陆小凤的神色,还是拿起两个蜡像认真端详:“左边这个满脸麻子的不曾见过,右边这个人到我的妓院里来过。”

陆小凤追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太监,在妓院里见了两个海南派的人。”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个太监?”

欧阳情道:“男人没有种和没有钱一样,是藏都藏不住的。”

陆小凤不久前刚见识了很多太监,所以当叶十五说到“太监”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位王总管。

现在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散落满地的珠子中间,只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在一起。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在哪里?”

“你来晚了。”孙秀青道,“西门吹雪已经走了。”

西门吹雪酉时初刻便已动身前往皇宫。

这场决斗对他而言是光辉的、神圣的,容不得丝毫怠慢,因此他必须要早早到达约定的地点,以免在路上发生任何意外。

孙秀青眺望着东方的天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直到现在陆小凤才意识到她是个异常坚强的女人,虽然她的脸色很苍白,但她的眼里没有泪,手脚也没有发抖。

陆小凤又摸了摸鼻子,他道了声抱歉,就打算退出门。

孙秀青拦住正欲离开的陆小凤,正色道:“今夜的决斗,是否必须有一个人死?”

陆小凤本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实在编不出像样的谎话。

到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那种境界,他们的决斗莫说剑下留情,即使旁人想插手也难。

剑客有剑客的自尊,一位绝顶的剑客,给予对手最大的尊重便是全力以赴。

而旁人若胆敢左右决斗的胜负,则是对这场决斗,乃至决斗双方的侮辱了。

陆小凤不想侮辱自己的两个朋友,也不希望看到他们一决生死,尤其此刻京中莫测的风云又为这场决斗蒙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不祥。

当他怀揣着矛盾的心情赶到皇宫,老实和尚与木道人已经等在太和门外的玉带河畔,他们身边不远站着唐天纵和卜巨,还有一个老头子。

老人已白发苍苍,脸皮像条老狗似的耷拉下来,偏偏一双三角眼精光粲然,狡猾又奸狯。

这老头子正是司空摘星。

站在河边的已经有五个人,而陆小凤身上还有两条缎带。

陆小凤径直朝老实和尚走去,笑道:“和尚果然老实,居然没有把道士的东西吞下去。”

老实和尚还未答话,陆小凤突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没人看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司空摘星的手已经非常快,但陆小凤的手比他更快。

陆小凤将司空摘星拉到一旁,低声道:“你给我的两条缎带是真的?”

司空摘星道:“我从你身上拿的缎带是真的,还给你的自然也是真的。”

陆小凤道:“你从哪里偷来这两条缎带?”

司空摘星道:“这两条缎带却不是我偷来的,而是有人给了我,再要我转交给你。”

陆小凤道:“那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他的缎带只要送给你,我又怎么会认识他?”

陆小凤不说话了,因为此时从四面八方竟又赶来了十余个人。

来人身上都没有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本来的面目。

他们竟也都带着缎带,缎带在月光下看来,忽而浅紫,忽而银灰,无疑也是用变色绸做成的。

如果有人有本事弄来两条缎带,他自然也有本事弄来十几条。

正当一群人面面相觑的当口,从太和门内忽然窜出两道人影,落在人群中央,正是大内四大高手中的和魏大爷和殷三爷。

魏子云和殷羡俱铁青着脸,此事干系重大,他们兄弟四人都担了不小的责任,眼下生出此等变数,也难怪两人心情躁郁。

他们昨日前已将消息散播出去,持变色缎带者可进入皇宫;然而魏子云只交给陆小凤六条缎带,来的人却有二十一个之多。

且不说要如何决定这二十一个人的去留,只看这些人来时露的那一手轻功,便能知道他们的本事都不差。眼下所有人已凭缎带进了紫禁城,离金銮殿只隔了一道太和门,倘若大内侍卫执意将多出来的人赶走,或许比放这些人进去捅出的篓子还大。

魏子云扬声道:“禁城四门已封闭,持缎带者速速进入太和门,休要在此耽搁。”

竟丝毫不提多出的十五条缎带。

他在四大高手中居长,潇湘剑客业已成名四十余载,自有一番眼界魄力。

进了太和门,就能遥望见一排红墙黄瓦的宫殿,中央最高大、最雄伟的一座便是太和殿。

再走近些,平地上蓦的拔起三级丹陛,台阶与栏杆俱为汉白玉所制,上设日晷、嘉量各一,铜龟、铜鹤各一对,铜鼎十八座;沿丹陛抬头望去,十二根红漆立柱分列大门左右,支起一面暗金色的重檐庑殿顶,殿脊闪闪生光,整座大殿便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伏在禁城中央。

今晚来紫禁之巅观战的人无一不是江湖中的名士,平日里最是恣意风流,如今却不敢再放声言谈,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九重之上,天威难测。

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要在紫禁之巅比试,皇帝因此格外开了恩,特许今晚进入禁城的一众江湖人士也能上到太和殿顶观战。

太和殿的顶上看来也不似是个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屋顶铺的是滑不留脚的琉璃瓦,连苍蝇落上去都会脚底打滑,魏子云走在上面却如履平地。

他迈出的步子很平稳,也很雅致,像一个吟诗作对的文人,却眨眼间就来到陆小凤身边。

魏子云沉声道:“当日我们只交给你六条缎带。”

陆小凤被他看着,只能苦笑道:“如今却来了二十一个人。”

魏子云道:“这种变色缎带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宫外绝不可能有流通,必定是有人将这缎带盗了出去。”

陆小凤道:“还有人在外面帮他将这些缎带处理掉。”

魏子云道:“你能猜到是谁?”

陆小凤道:“我不敢猜。”

魏子云还待再问,不远处忽有一个人影跃上屋顶。

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快,众人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就有一个人站在大殿的殿脊上。

白色的人,黑色的剑,正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拔剑,但他的人就是一柄剑。

这柄剑此刻沐浴在月色中,冰寒冷清已极,仿佛月上蟾宫,拒人千里之外。

子时,月上中天。

又有一道白衣人影踏着月色翩然而至,凌空飞越过数十丈远,足不点地,宛如御风。

周围的人尚惊叹他惊世的风姿,白衣人已落在太和殿屋顶的琉璃瓦上,衣角没有掀起哪怕一丝灰尘,仿佛天边飘来的一片白云。

司空摘星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招天外飞仙?”

在月光下看来,西门吹雪的脸虽然也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叶孤城的脸则全无血色。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没有丝毫表情,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都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忽然道:“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魏子云飞身上了屋脊,他是大内侍卫,并无人敢拦他。

只听他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又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西门吹雪看了叶孤城一眼,似乎就要点头应允。

叶孤城却道:“不如交给陆小凤,陆大侠仁义之名世人皆知,想必不失公允。”

顿时屋顶上的所有人都看向陆小凤。

换做平时,陆小凤最厌烦这种事,今日却不知怎的爽快答应了。

他先走到叶孤城面前,接过白云城主的剑,然后走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皱了皱眉,他抬起头又看了叶孤城一眼,也解下剑交到陆小凤手中。

陆小凤站在他的两个朋友之间,手中拿着两柄剑。

左手里的剑鞘是乌木制成,入手光滑微凉,如埋在土下的沉香,长剑上再无任何花纹装饰,拔剑出鞘,则有寒光扑面,煞气冲霄。

确是西门吹雪的剑。

右手里的剑鞘由白石雕刻,触手细腻冰冷,如浸在水中的白玉,其上以细银线錾出水云纹,拔剑出鞘,则有光华流转,隐而不发。

确是叶孤城的剑。

陆小凤勉强笑道:“我已看出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可惜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样的两柄剑,又哪里称得上光明正大?”

他将两柄剑分别抛还给它们的主人,重新回到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上。

他的意思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当然也听懂了。

然而此事并非人力可控制。

当一个剑客遇上他最尊敬的对手,原本就要全力以赴。

西门吹雪的剑已刺出。

江湖上许多人见过西门吹雪拔剑,他的剑像塞北荒原上的风雪,雪花飘落的看似缓慢,寒气却早已入骨伐髓。

叶孤城也拔了剑。

中原武林见过白云城主用剑的人不多,陆小凤却是其中一个。

倘若你没有亲眼见过这一招,必定无法想象它的辉煌与迅疾。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集中在这一柄剑上,剑身上散发的光华能照亮漆黑的夜空,如星孛行空,如雷电坠地。

凛冽的风雪迎上这束光。

陆小凤已飞身而起,疾呼道:“西门!剑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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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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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逼宫

叶十五曾说,叶孤城从没有真的想过要杀陆小凤。

不想杀人的剑,自然不会是最快的剑。

所以哪怕白衣人的剑同王府的那个夜晚一样快、一样绚烂,它仍不是叶孤城真正的剑。

——白云城主曾与唐天仪交手,毒伤未愈。

难道叶孤城是受旧伤拖累?

然而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一个剑客倘若在决斗时未尽全力,便是对自己对手的侮辱。

叶孤城会侮辱西门吹雪吗?

陆小凤在这一刻忽然想通了。

所以他一定要停住这两人的剑。

但剑神的剑与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哪里又是旁人可以阻拦。

殿脊上胜负已分,叶孤城的剑慢了半分,西门吹雪的剑已刺进他的胸口。

白云城主如同断线的纸鸢般从半空坠落,眼看就要跌下屋顶,却在最后一刻用力将手中的长剑掷出,削铁如泥的宝剑立时没入房梁三寸有余。

陆小凤却已顾不得那柄剑,他抢上前去接住白云城主,伸出手在叶孤城脸上一抹,男人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方是一张生得很端正的脸,五官少了年轻时候的狡黠,却依稀能看出从前的轮廓。

陆小凤失声道:“叶七!”

数月前在平南王府偶遇叶孤城时,白云城主随身的侍卫已换成更年轻的叶十五,陆小凤本以为叶七被留在飞仙岛上看家,谁想竟是到了京中,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他也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杜桐轩那黑衣门客的身法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因为当年在开封城里,他早见过这种怪异的身法。

叶七挣扎着想要推开陆小凤,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来,一点点浸透了雪白的衣裳。

陆小凤忙道:“你快别动,等我找个大夫治你!”

叶七艰难地喘了两口气,用沙哑的声音道:“你不该浪费时间救一个死人。”

西门吹雪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上,他既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只远远对陆小凤摇了摇头。

他的剑下从没有活人。

叶七此刻还未死,却已活不成。

陆小凤束手无策地坐在琉璃瓦上,怀中的男人呼吸忽而变得急促,他知道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陆小凤凑近去听,却猛然被当胸推了一把——

“走!”

叶七的力气之大,简直不像个垂死之人,他们本已在屋顶边缘,陆小凤一时不察,竟被他推下屋顶。

陆小凤在半空中尚来不及提气,便像块石头似的直直朝地上坠去,比他下坠速度更快的,是扑面而来的火光。

刹那间地动山摇,伴随着可怕的爆炸声,滚滚浓烟与热浪席卷了整个太和殿,破碎的木头瓦片伴着活人的血肉四下飞溅,大殿金光璀璨的屋顶登时垮了一半,朱红的柱子也倒了几根。

烟尘中飞出一个白色的人影,西门吹雪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鸟落在殿脊的大吻上,方才的爆炸并没有伤到他分毫。

殷羡从火场里冲出来,身上的官服烧焦了一半,他惊怒地望着正在坍圮的大殿,目眦欲裂——不止因为金銮殿在他的眼皮底下被炸毁,更重要是为防止前来观战的江湖人在宫中闹事,他们从禁城各处增派人手暗中守卫屋顶四周,而刚刚那场爆炸几乎波及半个太和殿,他已看见自己的弟兄有不少死伤。

他挥手吼道:“快救人!”

魏子云低喝道:“调集人手救火!”

屋顶除火药外,还被人埋藏了其他助燃物,眼看木质结构的太和殿已有几处燃起火光,倘若抢救不及,在场所有人都要掉脑袋。

忽然间“喀叉”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式。

魏子云大惊回头,屋顶上的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人挟持,另外一名紫衣人手里拿着柄亮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血。

爆炸发生时这十三个人都站在屋脊另一侧,是以未被卷入,他们刚来时好像互不相识,现在看来,显然是一起的。

眼看自己这方的人已经控制局势,紫衣人忽然收起弯刀,朝着火的屋脊跃去。

白云城主的长剑斜插在太和殿的横梁上,在升腾的烟尘中摇摇欲坠,然则剑身光华耀眼,气冲斗牛,连浓烟与火焰都丝毫不能掩盖它的光芒。

谁能看到这样的好剑还不动心?

蓦的剑光一闪,仿佛夜幕下划过一道闪电。

紫衣人的尸体滚下屋顶。

雪白的长剑旁已站着一个白衣黑发的剑客。

西门吹雪抖了抖手腕,一滴血从他的剑尖上滑落。

他缓缓抬首,环顾屋顶周围的江湖人士与大内侍卫,道:“动此剑者,死。”

领头人横死西门吹雪剑下,剩下的十二个人有片刻乱了阵脚,趁这片刻工夫,屠方与丁敖已重新控制了局势。

皇宫大内的四大高手,本也是不可小觑的。

陆小凤直直盯着金銮殿垮塌的一角,许多从各处赶来的侍卫正在救火,他忽然拉住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魏子云,道:“皇上在哪里?”

魏子云道:“皇上今晚歇在南书房。”

陆小凤道:“我们马上去南书房。”

听到这句话的殷羡已跳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擅闯南书房?你不想要脑袋了?”

陆小凤叹道:“我不是不想要脑袋,而是想要保住你们的脑袋。”

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

魏子云当机立断,带着殷羡与陆小凤前往禁宫另一侧的南书房,剩下的两人与其他侍卫应付那些不敢抛头露面的乌合之众已足够,何况大殿顶上还有一个西门吹雪。

此刻已是子时,次日还有早朝。

年轻的皇帝却并没有睡,也没有读书或批阅奏折。

他正坐在南书房里间寝室的罗汉床上,拿着一本棋谱与自己下棋,棋盘旁放着一杯刚刚泡好的茶,袅袅的白烟从杯口飘起来。

身穿明黄盘领窄袖袍的男人似乎有些倦意,他放下手中的棋谱,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两位名扬四海的大剑客在他的金銮殿上约战,他毕竟也是人,也会好奇这一战的结果。

窗外忽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紫禁城是皇家禁地,各处使用火烛尚小心谨慎,哪里会有爆炸?

皇帝不禁皱了眉,他走向外间的书房,想唤个人进来问一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还未等他触及门框,房门却自动开了。

门外站着已贴身侍奉了他十余年的王安,王安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

月亮已过中天,月光从窗口投射进来,映出了那个人的容貌。

皇帝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九龙,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油端正龙各,下幅八宝立水裙左石开——这是皇帝的朝服。

王安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那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

在看到南王世子那张脸的时候,皇帝已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皇帝道:“王总管。”

王安默然不语。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既末奉沼,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

王安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看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体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耽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两位大剑客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耽下去。”

皇帝淡淡道:“以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术和盛名,朕尚想等这一场决战分出胜负,也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了。”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联身边还有几个从不动心的人。”

这句刚说完,四面水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二尺,身材、容貌、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续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人虽然长得不高,剑法却极高,尤其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避,想不到竟被罗至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南王世子已挥手低道:“破。”

一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惊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短剑。

剑锋不过尺余长,然则其锋清幽,照人留影,如寒玉冷泉。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下去了。

这柄短剑在一个白衣人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他眼中的光芒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忽然笑了,道:“剑也是好剑。”

叶孤城闻言皱眉,道:“不过凡铁。”

皇帝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叶孤城转而平剑当胸,冷笑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道:“请拔剑。”

皇帝道:“为何?”

叶孤城道:“因为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皇帝道:“可惜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我可以等你取剑来。”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不该有妇人之仁。”

叶孤城仍按剑不动。

难道他真的在等皇帝拔剑?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叶孤城终于动了。

他手中的剑已挥起。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人忽然伴着秋风与秋月,从窗外飞了进来。

闯进来的人有四条眉毛,身前竖着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间,夹着叶孤城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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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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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赴约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房间四面都已被包围,门外的兵士几乎叠成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道:“也许我不懂,可我却懂得,你犯的这种罪是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缓缓举剑当胸,似乎已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就在这刻,剑光飞起,却不是魏子云的剑。

西门吹雪握着他的剑,硬生生插进叶孤城与剑网枪林之间,寒声道:“等一等。”

魏子云道:“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刻虽已剑拔弩张,但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身形停顿,点头示意。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城主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吸了口气,鼻尖上有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今夜是月圆之夜。”

叶孤城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似乎在微笑了,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真的在微笑了,目光竟也有些柔和,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有了对手。”

魏子云道:“难道你竟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凝视着叶孤城,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已,死而无撼。”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无法做主。

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屋子里,毕竟还有一个人能做主。

只听得一个威严庄重的声音道:“退下。”

却是那位刚刚被叶孤城用剑指着的皇帝。

皇帝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他望着窗外银盘似的满月,开口道:“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既然这二位如约而至,魏卿又何必扫兴。”

真龙天子,金口玉言。

没有人敢违逆当今圣上的旨意,魏子云面上忧心忡忡,只挥手令南书房周围的侍卫押了面如土色的南王世子与王安下去,其余人等尽数撤走。

西门吹雪未置一词,只收起手中长剑飞身离去,叶孤城目睹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忽而脚下一转,亦如一阵清风掠出门外。

他与西门吹雪约战紫禁之巅,如今自然还是要回到紫禁之巅。

陆小凤也准备动身赶往太和殿,不想凭空又冒出一个身穿紫衣的年轻太监,拦住他的去路。

皇帝打量着陆小凤,目光中露出几分审度之意,道:“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如假包换。”

皇帝道:“一剑西来,天外飞仙……这一战的结果,朕也想知道。”

子时已过,半空中的圆月已西斜。

那轮圆月如今被太和殿高翘的飞檐堪堪挂住,叶孤城背对明月站在屋脊上,五官身形皆被月光模糊成朦胧的影。

白云城主的长剑还插在房梁上,无人敢妄动。

西门吹雪隔着那柄剑与叶孤城遥遥相望,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颠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默然不语,他似乎只有沉默。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但是还有人有话想说。

月色下,陆小凤踏着屋顶的琉璃瓦走过来,道:“我可否与城主说几句话?”

他问的是叶孤城,看的却是西门吹雪。

他在看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却不看他。

陆小凤也没等待任何人答他,自顾自在尚完好的那半屋顶上寻个位置坐了下来。

叶孤城举步朝陆小凤走去。

西门吹雪也不曾阻拦。

白云城主从来清高矜贵,通身气派相较王子皇孙亦不遑多让,此刻竟如乡野之人一般撩起袍角,在陆小凤对面盘膝而坐。

陆小凤定定看了叶孤城一刻,方开口道:“我曾怀疑城主彼时送出的药,是真药假药;殊不知城主如今的伤,是真伤假伤?”

叶孤城道:“你心中已有定论。”

陆小凤道:“你在春华楼出现时,以鲜花开道,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

不等叶孤城接话,陆小凤自己先叹了口气,又道:“有恩必报,有德必酬……当年的解围之恩便这般重要,令城主枉顾白云城的基业?”

叶孤城沉静地看着他,凤眸清冷,如夜空里的两点寒星:“陆小凤,你道白云城的基业是什么?”

陆小凤刚想回答,却想起早些时候叶十五的话。

——白云城与白云城主的事,是他不会懂,也不必懂的。

于是他只能又叹了口气,道:“城主的计划的确很周密,魏子云以缎带限制江湖豪侠入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裁成缎带送出来,来的人一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便可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你知不知道这个计划的漏洞在哪里?”

事到如今,陆小凤实不必再问这些话。

但他又恨不得这些话永远问不完。

当一个人面临生死大关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这脸面恁厚的泼皮。叶孤城想,如果可以,他实在应该常来中原的。

叶孤城看着陆小凤,道:“漏洞在哪里?”

陆小凤道:“漏洞在城主是我的朋友。”

这已是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陆小凤道:“你知道魏子云这人生性谨慎,必定会在决斗前检查双方的剑器,叶七当时把剑交给我,便能证明白云城主身份不虚。可惜我在平南王府已见过城主,也见过城主的剑。”

叶孤城若有所思,道:“平南王府。”

陆小凤道:“我见过城主的剑,便晓得与西门吹雪决斗那人绝不是你。而当日你要我远离王府,我本以为那是因为王府中有我开罪不起的贵人,现在想来,是因为王府里藏着一个我发现不得的秘密。”

言多必失,假如叶孤城不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就不会带着酒去找他,也就不会听到那番话。

叶孤城道:“对一个不学剑的人而言,你的眼确实很尖。”

陆小凤道:“起初我也不曾怀疑你,直到今天我听叶十五说起五年前的白云城之围,便知晓你已在为南王办事。后来他又提到太监,而我手上偏偏有一个太监的蜡像——世上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叶孤城道:“因此你便拿蜡像去找人辨识?”

陆小凤道:“欧阳情与龟孙子大老爷总不会无故遭人暗杀,只因为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偏偏又被欧阳情与逛妓院的龟孙子大老爷撞见,所以他们才会被杀了灭口。”

叶孤城道:“你又如何猜到我们所图为何?”

陆小凤道:“能牵扯进王爷与禁宫内总管的怎会是小事。城主以替身行金蝉脱壳之计,又借一轮爆炸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引至太和殿,我就立刻想到,在太和殿以外的地方,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叶孤城抚掌大笑道:“不愧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叶孤城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道:“我去了。”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无论他多想继续问下去,但话总会说尽的。

陆小凤扬声道:“城主难道就没有问题问我?”

叶孤城想了想,却问了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见过胜通?”

陆小凤道:“是他带我去找你。”

叶孤城道:“他如今在何处?”

陆小凤道:“入土为安,我已将他葬了。”

叶孤城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起身走向紫禁之巅,走向他命中注定的对手。

月色如流水涤濯过他的衣衫,南王、谋逆、逼宫,似乎都已离他很远。

他的眼中只剩下一柄剑。

他拔起了屋脊上的那柄剑。

不远处,西门吹雪亦握住腰间的乌鞘古剑。

气原本是无形之物,但所有的人又分明看到,一股锋锐的剑气从他们两人身上散发出来。

剑气冲霄。

叶孤城道:“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一朝战意,十年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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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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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落

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招末使出,就已随心而变,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采,魏子云、丁敖、段羡、屠万,却都已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一流的剑客,他们看得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正是武功中至高无上的境界。

他们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尤其是叶孤城的剑。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早些时候见识过天外飞仙,此刻才发觉错得离谱。

叶七的剑再快、再辉煌,它仍只是一柄剑。

如今在半空中的分明只有一人一剑,却仿佛瀚海无垠、烟波浩渺,水性至纯,其中已有变化万千。

何为天外飞仙?

盖以凡人之力,可慑天威。

旁观者尚觉其威赫迫人,笼罩在这浩大剑势之下的西门吹雪,又做何感?

西门吹雪再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唯能感受手中的剑,他已化作手中的剑。

他便是剑。

剑刃所及,竟将滔天的海浪生生劈开两半。

他已看见他们二人的结果。

他的剑将刺入叶孤城胸膛,叶孤城的剑亦将刺穿他的咽喉。

他已坦然接受这命运。

他七岁识得剑器,十五岁识得天地,二十五岁识得一位对手。

固无憾耳。

可是就在这时候,叶孤城的剑势忽而又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汹涌而至的潮汐无声无息退去。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

西门吹雪的脑中一片空茫,刹那间他想到许多事,又什么都没有想。

他的手仍旧很稳。

他从男人心口拔出了剑。

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西门吹雪将这滴血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藏起了他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剑是冷的。尸骨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他此生最尊敬的朋友与对手已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任何人侵犯的。

大内四大高手中的丁敖忽然冲过来,挥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话,你都不能将他带走。”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

西门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难道我留不住你?”

西门吹雪额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千。”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他身后有人在笑。

一个人带着笑道:“叶孤城虽然已经是个死人,陆小凤却还没有死。”

陆小凤又来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丁敖道:“难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点。”

丁敖道:“说。”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不该做的事我决不去做,应该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一样要去做。”

丁敖脸色变了。

屠方、殷羡也冲过来,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弯张,又是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

“圣旨到。”

不久前在南书房拦住陆小凤去路的紫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听诏: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着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他各色人等,即时出宫。”

他话音未落,又有两个人从远处的屋顶上一路赶来。

那两人穿得并不是大内侍卫的衣裳,究竟是什么人,在禁城四门全部封闭后还能闯入宫中?

太和殿周围的弓箭手已搭起了弓。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大殿屋顶上突然响起一阵极尖锐的风声。

只听"蹦、蹦、蹦"一连串的急响,如珠落玉盘,一排强弓的弓弦竟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接着,又是"夺"的一声,青光钉在汉白玉雕成的栏杆上,竟只不过是两枚铜钱。

有此般指力的,天底下仅有一人。

叶十五没有低头看地上那些弓箭手,也没有看刚刚救了他的陆小凤,他径直来到西门吹雪所在的大殿屋顶,他穿着白云城侍卫的衣裳,没有缎带,也没有说话。

叶十六跟在他身后,亦穿着白云城侍女的衣裳,亦没有缎带,亦不声不响。

一人黑衣,一人白衣,像为死者引路举幡的黑白无常,又像两个无依的幽魂。

他们跪在西门吹雪面前,对男人磕了三个头。

叶十五一字一顿道:“请西门庄主放城主归乡。”

他的声音在夜空下传得很远。

西门吹雪几乎是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怀中的男人已再不会拿起剑,仅余的一点温度也在夜风中渐渐散去。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西门吹雪慢慢俯下身,又慢慢放开手。

他不惧与整个紫禁城的侍卫对峙,却无法拒绝面前这两人的请求。

代马望北,越鸟南栖。

天外飘来的白云,也应归于天外。

叶十五又对西门吹雪磕了一个头,便抱起他们的城主,与叶十六一起,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去了。

他的轻功在太和殿上这群人中算不得顶尖,却无人再能追上他。

因为西门吹雪已拦在这两人身后。

他的剑尚未出鞘,但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倘若有人要去追索白云城主的尸体,他是绝对会拔剑的。

西门吹雪站在太和殿的飞檐上,他一动不动,仿若镇守天门的金甲将军。

直到月亮沉入大殿的屋檐下。

陆小凤跟着那个年轻的紫衣太监,一路前往南书房。

受皇帝单独召见,可能是天大的荣耀,也可能是天大的灾祸。

然而此时的陆小凤却没什么心思感到喜悦,同样也没什么心思为自己担忧。

叶孤城身负谋逆之罪,却能像一个真正的剑客一样死在西门吹雪剑下,似乎已是最好的结果。

但他仍忍不住难过。

而且他心里更担忧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离去时似乎并不难过,因为叶孤城是死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中,这是一名剑客命中注定的归宿,也是一名剑客的荣耀。

然而叶孤城不仅是他最好的对手,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难道剑神便真能完全摒弃了人性吗?

陆小凤想到还等在合芳斋里的孙秀青,那个女人怀了西门吹雪的儿子。

他明明堪破了一场惊天阴谋,现在却感觉自己还有什么没有想通。

南书房已近在眼前。

皇帝坐在窗边的一张太师椅上,手旁的案几摆着一盘没下完的棋。

他这一局棋下了很久,黑白子仍未分出胜负。

自己与自己下棋,原本便是分不出胜负的。

见到陆小凤走进来,皇帝便将手中的白子丢回棋盒,淡淡道:“此战谁胜了?”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皇帝闻言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只道:“今夜你救驾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陆小凤笑道:“我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皇上若给我金银珠宝,我拿不动,若给我宅邸美人,我带不走。”

皇帝道:“宫内也并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赏赐,却有几坛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

陆小凤可以不要金银珠宝,不要大宅美人,唯独无法拒绝几坛好酒。

酒果真是好酒,绛紫的酒液盛在剔透的水晶樽中,仿佛一块流动的宝石,让人只看着便有了三分醉意。

如果再将这酒喝进肚子里,那三分醉意也就变成了十分。

陆小凤不仅喝了酒,还喝了整整两坛,眼下醉得竟已开始胡言乱语了。

敢在当今天子面前满嘴胡话的,可能也只有一个陆小凤。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江湖上的事,说木道人,说老实和尚,也说西门吹雪,说得最多的还是叶孤城。

世上偏偏有这样一种人,你明知他犯下不赦之罪,却仍觉得他是个好人。

房内虽点着灯,毕竟不如日间明亮,皇帝的面色便隐没在憧憧烛影中,辨不清喜怒:“照你这样说,那白云城主倒是刻意寻死。”

陆小凤道:“大约他自知必死,于是宁愿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皇帝道:“那西门吹雪又是何许人,能令白云城主欣然赴死。”

“西门吹雪是天底下最怪的人。”陆小凤仰头又喝下一杯酒,说到得意处便放声大笑,眼中的郁色也稍稍淡去,“有一回我请他帮忙,他不肯,我便威胁要烧他的房子,他却要我从他的库房开始烧,因为库房里有松香和柴油,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皇帝端着酒杯,道:“如果朕有个朋友,也不会在意他烧朕的房子。”

摇曳的烛光映在明黄色的长袍上,衣襟上绣的五爪金龙便如同活了一般,龙袍的主人也仿若龙车凤辇的天帝,高不可攀。

居九重者,称孤道寡。

天子是没有朋友的。

皇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陆小凤,你可会下棋?”

陆小凤登时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窍不通,西门吹雪常说,我的棋艺还不如他庄子里那条大黄狗。”

又道:“皇上该不会想找人下棋吧?”

只见那九五之尊轻笑摇头道:“没什么,不过和人打个赌罢了。”

陆小凤好奇道:“赌什么?”

皇帝却没有回答,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道:“昨晚似乎是满月。”

陆小凤道:“昨夜的月色是我平生仅见。”

晨光微熹。

西门吹雪穿过重重宫门,走出紫禁城。

他的腰间挂着两柄剑。

一柄乌黑,一柄玉白。

他与叶孤城的决斗已经结束,他即将要回到万梅山庄去。

可他忍不住又回过头,朝那高耸的宫墙看了一眼。

清晨的一缕曦光映在朱红的宫墙上,阳光下的禁城神秘而庄严。

拂过衣摆发梢的夜风已经停了,那一轮圆月也已经落下去了。

街上杳无人烟,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他忽然有种感觉。

他再遇不到昨夜一般的清风,再见不到昨夜一般的明月。

风月无边,终有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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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7,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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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斩红尘

几乎所有的女人,在她们还是女孩的时候,心目中都有一个英雄。

或是说书先生口中的豪杰怪客,或是话本传奇描写的浪子大侠,无论如何,在她们真正遇到某个人前,那位英雄大抵都是个模糊的影子。

孙秀青比大多数女人都幸运些,因为在她七岁那年,她心里的英雄便已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有了一袭白衣,一柄长剑。

因此当她偶遇一位背着长剑的中年人在客栈中借宿,说她“根骨奇佳,与剑相投”,便毫不犹豫地辞了母亲,拜入峨眉派门下。

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尚不懂得缘木求鱼、水中捞月的道理,只是一门心思为一个目标一厢情愿的努力罢了。

孙秀青在剑道一途果真天赋极佳,兼之有悟性并且能吃苦,于是在一众师姐妹间剑法进境也最快。

峨眉山上种着许多垂杨柳,早春,铁灰色的柳枝渐渐变成青色,枝头吐着鹅黄色的新芽。

一个绿衣少女在柳树旁练剑。她使的是双剑,剑刃在身周荡开一圈莹莹的白光,仿佛江面上冰雪初融、犹带寒意的水波,寒光过处,一排柳条儿齐齐被削断,许多半截子的柔韧枝条掉在草地上,仍留在树上的另外半截则纹丝不动。

叶秀珠看着孙秀青舞剑,眼中露出些羡慕的神色,道:“今早师父授课时,说二师姐的峨眉剑法已有七八分火候,怕是再过不久,就能像大师兄一样下山闯荡了。”

孙秀青收了剑,抬眼朝远处丈余高的玄真观山墙望去,扬声道:“待哪天我能像切豆腐一样切开那堵墙,便出师下山。”

石秀雪听到这句话,不禁捂着嘴笑她:“二师姐好大心思,这墙皮下面是黄土拌了米浆砌的青砖,连大师兄也只能砍出个浅印子来咧。”

马秀真也接口道:“劈山裂石,怕是师父才有这等本领。”

孙秀青并不答话,抬起素手轻轻压了压衣裳的前襟。

夹袄下面有个圆滚滚的硬物硌着指肚,是一枚中原罕见的贝壳,鲜红似火,温润如玉。

她昂起下巴睨着一旁嘻嘻哈哈的师姐妹,不无得意地想,那是你们没见过那样剑法高强、风姿卓绝的男子。

又过了半年,孙秀青和师姐妹一同下山历练,她从峨眉山走到雁荡山,问遍沿路城池的商户与当铺,却无一人见过这样的贝壳,更无人知道这红贝产自何处。

她们在雁荡山脚的镇子落脚,师姐妹中年纪最小的石秀雪听说山上有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便忍不住要拉着师姐们去为民除害。

她们四人自幼在峨眉山上修行,剑法卓绝,江湖经验却浅,山贼头子假意弃剑讨饶,却趁孙秀青不备一剑朝她刺来。

匪首的剑没有刺死她,却斩碎了她挂在胸口的那枚红贝。

后来“三英四秀”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中流传开,孙秀青走遍了许多地方,遇到了许多人,却再没有人见过一样的贝壳。

十年前客栈大火,白衣剑客蹈火而至,竟似是她发了一场大梦。

黄粱一梦,杳杳无痕。

再后来,孙秀青随师父千里迢迢赶至太原城,遵师命请陆小凤至珠光宝气阁一晤。

陆小凤是西门吹雪的朋友,西门吹雪在珠光宝气阁杀了苏少英,石秀雪便要为她的师兄报仇。

幸而花满楼及时拦下石秀雪的剑,西门吹雪在峨眉四秀眼前斩断院中合抱粗的大树,身形一闪便出了院落。

他的剑首挂着一条剑穗,一枚指肚大小的红贝穿在鸦青丝绦上,莹润剔透,便与红玉仿佛。

石秀雪还在缠着替她解围的花满楼说话,马秀真与叶秀珠站在一起看小师妹笑话,孙秀青却只顾盯着西门吹雪曾站过的地方发愣。

虽然那人相较十年前似乎冷漠了些、不近人情了些,可是人总归要改变,她自己不还是从一个厨娘之女,变成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侠。

孰料西门吹雪杀了她的师父,她不肯再喜欢他。

偏生西门吹雪又救了她,细心替她解毒,还将她带回万梅山庄。

于是这份喜欢又像山野间的蔓草,在被野火烧尽的焦土上生发起来。

终于有一天,孙秀青鼓起勇气闯进万梅山庄的书房,拿了自己小心翼翼保存的红贝给庄子主人看。

她的两颊被女儿家的羞涩烧得通红,一向最擅长说话的舌头,也像是在嘴里打了结:“你、你还记得十年前开封城里那场大火吗?当日你救了我,我便一直喜欢你……”

她忽然不能继续往下说。

因为面前男人看着她的眼光,并非她所想象的明悟与感动,而是充满同情与怜悯。

白衣黑发的剑客抬起手,十分爱惜地抚了抚自己的剑穗,道:“此物乃故人所赠,孙姑娘要寻的人,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孙秀青脸上血色尽失,跌跌撞撞从书房里跑出去。

当晚她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感谢西门吹雪救她性命,便打点行装,准备从燕北出发去南海找叶孤城。

她没有车马,没有盘缠,却还是要走。

她毕竟是个很固执的姑娘。

她尚未来得及动身,便听说有一封战书从南海寄来万梅山庄——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孙秀青烧了那封长信,又闯进万梅山庄的书房,手里拿着她的剑。

西门吹雪并未拔剑,他指间拿着那封薄薄的短笺,抬眸看了挡在门口的女子一眼,道:“你的剑,拦不住我。”

孙秀青闻言嫣然一笑,反手将长剑搭在自己颈间。

“西门庄主救了我的性命,我怎能对庄主拔剑。”她笑得像只狐狸,眉眼弯弯,狡黠又得意,“只是庄主若踏出这庄子一步,我便立时自刎在这里。”

她笃定西门吹雪不会枉顾她性命,因为西门吹雪是个好人。

毕竟他是那人的朋友,怎的能不是好人呢。

西门吹雪盯着她看了一刻,道:“你待如何?”

孙秀青道:“庄主写信给他,请他取消这场决斗。”

西门吹雪道:“叶孤城说出的话,绝不会更改。”

孙秀青咬牙道:“那你便告诉他你已娶了妻,妻子怀了孕,即便是再冷血的人,也不会对这个请求无动于衷。”

她紧了紧手中的剑,殷红的血从雪白修长的颈子上流出来。

西门吹雪便在孙秀青的胁迫下提笔给叶孤城写信,要对方将决斗延期。

因为西门吹雪同情这个深爱叶孤城的女人,更因为这冷冰冰的男人终究还是个人,即使他再怎样沉迷剑道,要与他的朋友兵戎相见,终究也会不忍。

却也不过是延期而已。

孙秀青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月很长,她总会再想到其他法子拖延。

往后一个月里,她几乎亦步亦趋地跟着西门吹雪,简直恨不得连半夜都爬到对方床上去盯着他睡觉。

万梅山庄上下已将她当作女主人看待。

她全然顾不得什么女子清誉,唯独害怕西门吹雪会趁她不注意时偷偷跑去京城,与叶孤城决斗。

——他们这样的剑客,一旦拔了剑,只有不死不休。

西门吹雪身边跟了个大活人,也不好将她无视,于是偶尔会和孙秀青谈起另一个白衣黑发的剑客。

叶孤城饮食清淡,嗜甜,尤其喜欢甜点心。

叶孤城喜欢藏茶,喜欢泡茶,喜欢品茶,沏茶的手艺也很好。

叶孤城所学甚杂,经纶六艺无一不精,闲暇时还会看坊间的话本。

叶孤城看似端方清冷,实际上话很多,性子也很坏,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混账话戏耍人。

孙秀青将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她觉得西门吹雪说的那些似乎与江湖上关于白云城主的传闻不太一致,但她更喜欢万梅山庄庄主的这个版本。

战书寄来的第二十九天,西门吹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日未露面。

孙秀青忐忑地蹲在院子里等了一晚,看到房门蓦然开启,白衣剑客站在长夜尽头的晨曦中,光华凛然,像一柄出鞘的剑。

她忽然就绝了望。

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已不再彷徨了。

西门吹雪如今已决心去赴月圆之约,即使她当真拔剑自刎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但她毕竟不肯轻易认输,赖着西门吹雪来到京城,却听闻白云城主被唐门暗器所伤,下落不明。

不知是不是神佛怜惜,竟让她在决斗前找到叶孤城。

然而在这位熟悉而陌生的白云城主面前,她可以倚仗的,也仅有“西门夫人”这个身份。

白衣黑发的男人捏着剑刃,将两柄佩剑的剑柄递向她,温声道:“西门夫人身子重,不宜动武。”

温和清贵、进退有度,与她心中那模糊的影子,竟丝毫不错。

孙秀青生性倔强,从前在峨眉山上学剑吃苦,在江湖上闯荡受伤,直到后来惊闻师父遇害的噩耗,也俱忍住了未掉一滴眼泪,如今却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却未曾料到叶孤城这样温敦的人,一旦下定决心,竟与冷酷的西门吹雪一般果决,再无余地回寰。

所谓君子者,千金一诺。

叶孤城只将这一诺给了西门吹雪,而非孙秀青。

孙秀青草草辞别了叶孤城,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房间,找个地方躲起来大哭一场,背后却有人叫她“孙姑娘”。

孙秀青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仿佛要从她的胸口跳出去。

他认出了她。

他晓得她并不曾嫁予西门吹雪。

但当她转过身来,看清叶孤城的眼睛,她的心便凉透了。

她长大了,她学了剑,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

可在叶孤城眼中,她始终是那个躲在水缸里哭泣的小女孩儿。

她木然地站在原地,听着白云城主道:“这城里不太平,我让人送你回去。”

孙秀青便在这一瞬间明白,当日无论被大火困在客栈里的是谁,这个男人都会拼命去救,只因为他生就一副慈悲心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是被困住的偏偏是她。

孙秀青从不信神佛,如今却要向佛祖许愿,祈求自决斗中活下来的人是叶孤城。

欧阳情问她,假如西门吹雪输了怎么办。

孙秀青答的坦然。

西门吹雪救她一命,她便也用这条命赔他。

然而她却不知道假如叶孤城输了,她要怎么办。

孙秀青躲在屋子里,抱着那两片碎掉的贝壳坐了一整日,最终决定回到峨眉去。

待她能一剑砍断玄真观的山墙,便出师下山,坐船去看飞仙岛与白云城。

她来到合芳斋的花园里,向此地的主人辞行。

只是待她看到西门吹雪腰间的长剑,孙秀青整个人不禁气得发起抖来。

乌鞘古剑握在西门吹雪手中,剑首垂下来一条剑穗,一枚指肚大小的红贝穿在鸦青丝绦上,莹润剔透,便与红玉仿佛。

他明明亲手用剑杀了那人。

他怎的还能将那人赠他的信物光明正大佩在剑上?

孙秀青咬了咬嘴唇,大步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指着对方的剑穗道:“西门庄主曾说,那红贝是叶城主所赠,代表白云城的一诺。”

西门吹雪道:“是。”

孙秀青道:“如今叶城主已经死了。”

西门吹雪道:“是。”

孙秀青道:“他是被你亲手杀的。”

西门吹雪道:“是。”

孙秀青便再不能维持她的修养,她厉声道:“你为何还要带着那红贝?你究竟还想让白云城替你做什么事?”

西门吹雪似乎有些意外她这样问,他想了一刻,道:“我本来想让他请我喝茶。”

男人凝眉浅思,眼中有些单纯的茫然,与他在万梅山庄里,讲白云城主“嗜甜”、“性顽劣”时别无二致。

孙秀青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她的火气忽然从心里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彻骨的、苍凉的悲哀。

她终于知道当自己带着贝去找白云城主时,叶孤城为何不肯应约。

因为那枚贝壳并不是一个信物。

它长得像一个信物,作用也像一个信物。

但它终究不是。

她想,世上竟果真有如此荒唐的人。

一个爱了不懂,一个懂了不爱。

可那全部的荒唐事,都与孙秀青无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定定看着站在花丛间的白衣人,半晌,缓缓施了一礼——

“西门庄主两次救命之恩,数月照拂之义,秀青无以为报,唯有祝你永不动心。”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西门吹雪一日不动心,便一日不会知晓,他已亲手斩断了他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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