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花陆】收养与弃养（G）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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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养】

自陆小凤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拥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爹，和一个全天下最好的朋友。

但也像所有单亲的孩子一样，他总是不停地询问自己娘去了哪里。

而他爹也像所有的单身父亲一样，给孩子编故事，一会儿是变成天上的仙女飞走了，一会儿又是变成鲛人游回大海。

这些说辞口径相差过大，并且十分离谱，陆小凤却还是愿意相信。毕竟对小孩子来说，有希望和梦想总比没有好。

当然，让孩子在谎言中消耗热情，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不必再瞒着你。”花满楼说。

那时，他对面的陆小凤刚刚七岁，吃完了自己的生日红蛋。但他已不必，也不应该继续活在童话里。

在成为陆小凤的“爹”之前，花满楼做了很多准备。七岁，是朱停推演出的，告诉孩子真相的最佳年纪。

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早了些。但对于只活到十七岁的陆小凤而言，已经够晚了。

花满楼看不见陆小凤的表情，只能监测他的情绪。

他缓和一下语气，继续道：“你娘既不是仙女，也不是鲛人。我不仅没有见过她，甚至也没有见过你的亲生父亲。”

“我知道。”陆小凤的情绪倒很平稳，只是有些失落，“你姓花，我姓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爹。”

“但我想告诉你，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非总要与血缘有关。”

“……我是孤儿。”

“你不是！”

花满楼下意识抬高了声音，似乎吓着了孩子。

但若有可能，他永远也不想从陆小凤嘴里听到这句话。若没有可能，他就要亲自成为变数，来改变这一切。

上一次听到这四个字时，他与陆小凤还是朋友。除了他们，还有朱停。

三个人都不过十七岁，年轻气盛，自然火气也足，还会偶尔拌嘴吵架。

那一次本是发生在陆小凤与朱停之间的争吵，花满楼忘了自己是如何搅进来的，只记得他厌倦了当这二人的传话筒。

“你有时说话就像一门大炮。”他对陆小凤抱怨。

那时的陆小凤正忙着怄气，只道：“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可以跟他一起走！”

“你一定要去送死？”

“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你总该替你的朋友和亲人想一想。”

“既是我的朋友，就该和我一起去，”陆小凤顿了顿，“我也没有亲人。”

“你忘了，我是孤儿。”

花满楼没有想到，这句话成为陆小凤的遗言，也成为他的梦魇。

他总是忍不住想，自己那时若再说些什么，多挽留他几句，或是陪他一起去，是不是就没有人会死？

很多人都说，陆小凤是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他许是因为半夜喝醉，神志不清，又许是因为跟朋友绝交，想寻短见。流言蜚语不一而足。

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太多，每天都有人死，更没人愿意深究一个孤儿的死因，除了他的朋友。

花满楼追查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他意识到这件事已被人掩盖，而他则在浪费时间。

不论因为什么，能让陆小凤得到死而复生的机会，比为他报仇更有吸引力。

朱停显然一早便选择了前者。

“我虽然很想听那个混蛋喊我爹，但你的脾气比我好，还是应该你去。”朱停说。

“可我若失败了呢？”

“那我们也算尽力试过，对得起他。无论成功与否，我都等你回来。”

“你不必等我，这次我若不能拦住他，就会和他一起去。”

“……我可不会给你们两个报仇。”

花满楼笑了：“我和我“儿子”一起送死就够了，你当然要替我们三人活到三百岁。”

于是，花满楼很快看到了尚在襁褓的陆小凤。如今，他终于有机会拉住陆小凤的手，一字一板地告诉他那句憋在心里十几年，后悔没及时说出口的话：

“你不是孤儿。”

“你已有亲人，也有朋友，怎么会是孤儿？”

“只要这世上有我在，你也认我这个爹，就绝不会成为孤儿。”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忽然喊了一声“爹”扑进怀里。这本该是件好笑的事，但花满楼接住他时，只能想到“相依为命”四个字。

他孤身一人回到过去，没有兄弟，没有朋友，怎能不算与陆小凤相依为命？

然而，看着昔日好友一天天长大的感觉十分诡异。有时候，他也会忘了他们本是朋友，真的把陆小凤当儿子看待。

今时今日，他或许已经习惯做陆小凤的爹，再无法把他当成朋友。

他的儿子靠在他怀里，问他：“你为什么愿意收养我？”

“因为我有个朋友，曾经一时钻了牛角尖，害死了自己。我不愿你落得跟他一样。”

“他也是孤儿？”

花满楼点头：“所以他也没有牵挂，做事不顾后果。”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

“人一旦有了家，心便有了归宿，不论去哪里，都会知道家里有人等着自己回来。因此遇见事情时，就不会总跟人拼命。”

“我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

“以后我绝不跟朋友打架，弄伤自己，害你伤心。”陆小凤笑起来，“不过朱停越来越打不过我了，我也不会再受伤！”

“……我不是在说朱停。”花满楼叹了口气，“跟谁都不要打架！”

陆小凤在心里默默排查了一遍假想敌，都是稳赢，这才点了点头。

“你要真的听进去才好。”

花满楼只希望，自己今日这番话能在陆小凤脑子里留下一半，不要全变成耳旁风。

“爹的朋友叫什么？”陆小凤忽然问。

花满楼苦笑：“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你又何必问他的名字？”

“因为我猜他一定很有本事，我也想成为有本事的人！”

“以前我也这样想，但现在我却不愿你成为他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这一生能平安健康。”

花满楼早就想过，当一个人的成长境遇发生改变，多年后，是否还能长成同样的人呢？

在他心中，两个陆小凤已渐渐割裂开。少年十七岁的模样变得模糊而渺远，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如同白纸，任由他教导的孩子。

可是，他下意识地将陆小凤保护得太好，仿佛把一丛本在深山中狂野生长的灌木，精心养护成了家里的盆景。

而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陆小凤已错过了许多他本该去做的事。

“朱停说今晚有中秋灯会，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看。”十三岁的陆小凤说。

“你们还是孩子，跑丢了怎么办？”

“你不要我去？”

花满楼记得自己十三岁时，被陆小凤从家中院墙下的墙洞里喊出来，一起去找朱停，三个人在灯会上游游荡荡，逛到子时。

他们吃了无数的夜市小吃，第一次偷喝到了桂花酒。偷酒的孩子是他们认识的新朋友，司空摘星。

陆小凤本不该错过这个朋友。

“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朱停，我们已很久没有一起出去……”

“不，我不要你去。”花满楼打断他，“中秋是团圆佳节，你该留在家里。”

“你跟我一起去也不行？”

“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你可以邀请朱停到家里来做客。”

“……好，我问问他。”

花满楼偏要他错过新的朋友。



#花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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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养】

司空摘星是一个奇人，向来与陆小凤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以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陆小凤的前半生过于平安顺遂，身上少了很多“江湖气”。司空摘星站在他面前时，带来的更多是一种冲击。

陆小凤在他身上嗅到股自由的味道，仿佛来自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口中的江湖，一定是个新奇有趣的地方。陆小凤想。

这种想法搅得少年热血上头，心生羡慕。

“你羡慕我，我也羡慕你。”司空摘星骑在树杈上说。

陆小凤在树下兜着外衫，陪他偷果子，仰着脸问：“你羡慕我什么？”

“你爹那么疼你，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

说到花满楼，陆小凤皱了皱眉头。

“你有什么不高兴？”司空摘星问。

“我爹不知道我逃学跟你出来，如果他知道……”

“知道又怎样？难道他能打断你的腿？”

“他从来不打我，要打也是打断你的腿。”

“我不怕，我跑得快！”

“我爹的轻功也很不错！”

“我不信，儿子都追不上，难道老子就能追得上了？”

“谁说我追不着你？”

“那我们比一比？”

二人嘻嘻哈哈，你追我赶，一路从果园闹到河边。接着，他们又轻车熟路地找到石头下藏的烈酒，你一口，我一口，被酒精熏得面色绯红。

看这架势，陆小凤已不是第一次被司空摘星拐着逃课。该来的总会来，他终究还是没有错过这个朋友。

毕竟对于花满楼来说，他只能借助有限的记忆，让陆小凤规避掉生活中原本会遇见的麻烦。至于他记不住的地方，就又要全盘交给命运了。

而在抚养过程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陆小凤了解得太少，更不用提司空摘星。

当年，司空摘星就像是从土里蹦出来似的，跟陆小凤一样没爹没娘，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会惹麻烦，花满楼跟他们混在一起，也闹出不少事端，被家里人制止过好几次。

那时他是十几岁的少年，喜欢司空摘星的鬼点子。如今他成了长辈，却开始嫌弃这样的人会带坏自家的孩子了。

花满楼惊异于自己的变化，他不想成为儿时厌烦过的那种长辈。

陆小凤又在隔着窗户，往对面房顶扔石头了。他知道。

他还知道那石头上一定缠了纸条，纸条上一定写了逃课去哪里逛荡。而司空摘星也一定就蹲在那个屋顶上，捡起石头就跑，声音轻快得像一只鸟。

“陆小凤，你在干什么？”

“我看到对面有只野猫，它总是吵得我做不好功课。”

花满楼更知道，他在撒谎。

他知道所有孩子的秘密，因为他自己也曾是这秘密的一部分。他们同在阳光下饮过酒，唱过歌，也同称兄道弟，肆意妄为。

可如今他被推开，成为需要防备的对象。

“你怎么认识司空摘星的？”

陆小凤怔住：“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司空摘星？”

“我问过朱停。”花满楼不好说自己未卜先知，顺口胡诌了一句。

“朱停这个臭混蛋，他答应我不告诉别人的！”

“你不能怪他。”

“我为什么不能，是他不讲义气在先。”

花满楼忽然意识到，他无意间成了命运的推手，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即将爆发在陆小凤与朱停之间，点燃少年脾气的火种。

难道当年的争吵又将重新上演？——绝不能，花满楼抗拒这种命运。

“……你不能怪他，因为刚才我骗了你。”

陆小凤不解。

“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因为一件小事和朋友吵了架，后来他……”

“你总是在说你的朋友，”陆小凤打断他，“从小到大我听了多少关于他的事，可我又不是他。我也有自己朋友，司空摘星就是我的朋友。”

——他长大了。花满楼忽然感慨。

即便过去整整十年，眼前的成长也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或许，过了十七岁，陆小凤将完全不再需要他。

每个长大成人的孩子，都迟早会不再需要父母的。花满楼自我安慰着想。

他沉默半晌，几番张口，最终只说出一句话：“你也可以把我当成朋友，不必总是隐瞒。”

“你是我爹。”陆小凤说，堵死了他的所有话头。

称呼不同，人也不同，花满楼连“相依为命”的感觉也彻底消失。

他已找到新的世界，而他还活在过去。

于是，他索性拿出爹的派头：“既然我是你爹，就得管你。司空摘星总是惹麻烦，你最好少跟他混在一起。”

陆小凤的叛逆心理，比世上任何一个孩子只多不少。

他跑了。

小楼显得寂寞许多，空留晚风破窗而入，激得花满楼打了冷颤。

养孩子本就费心费力，更费时间。他知道自己要老了，要被时间抛下，也要被陆小凤抛下。

花满楼忽然想喝酒，滚烫的，辛辣的，那年陆小凤偷带他尝过的，人生中的第一口酒。

很快，他醉了，再次醒来已是深夜。陆小凤还没有回来。

窗外一团漆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

花满楼看不见光，却能听见闷雷滚滚，由远及近。今夜将有暴雨，陆小凤可没有带伞。他想。

继而，他又下意识感到这场景有些熟悉，似乎与他们吵架那晚一模一样。

花满楼赫然起身，抓起雨伞冲进黑夜。

而陆小凤今晚跟谁也没有吵架。相反，他与司空摘星聊得很好。

不幸的是，他通过司空摘星的手，再次收到了命运的门票。

“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

“那朋友如果有事求你，你来不来？”

“来！”

陆小凤甚至没有问到底是什么事，就跟着去了。直到看见那扇大门，他才意识到，这不该是他们这样的毛头小子来的地方。

青楼楚馆，灯红酒绿。

“我爹要是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你爹怎么会知道？”司空摘星扯了他一把，“救人要紧！”

花满楼当然会知道。

他还知道，曾经那位陆小凤早就来过这种地方。也跟他描述过自己是如何留起胡子，装得老城，混进去喝酒。

除了喝酒，陆小凤还交到了朋友。

女朋友也是朋友。陆小凤说。她现在有难，我当然要去救她，你们若不敢去，就在这里等我出来。

那时，他的朋友要从这里被强送出去。有人说她没用了，是被拉去“回收”。也有人说她走狗屎运，是被好心人“领养”。没人见过买方，但所有人都知道，被卖掉的人再不会出现。

朱停劝他从长计议，强行带人离开只会惹祸上身。

“你呢？”陆小凤问花满楼，“你敢不敢跟我去？”

“我……”花满楼心中迟疑。

“算了，你替我去告诉朱停，我知道他说得有理，可人命关天，我等不了。”

那时，他被陆小凤留下了。而如今，他已经无所顾忌。

人群躁动，脚步嘈杂，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一跃而上。

“你怎么来了？”陆小凤问。

他们两个连语气和声音也一样了。花满楼笑起着想。也笑这二人不论经历如何，性情如何，最终都还是惹上了同样的麻烦。

不过，如今的陆小凤已有了花满楼，不再是孤儿。

花满楼意识到，拥有一个家，对于孩子来说并不止是牵绊，更是堡垒，是海啸来袭时，最后一堵挡在身前的墙。

他是陆小凤的爹，便注定了要做那堵明知会被摧毁，也必须挺身而出的高墙。

“我来带你出去。”

陆小凤的腿已负伤，被他扛在背上。

“爹……”

“我不是你爹，我本来也不算你爹。”

花满楼带着他在人群中冲撞，仿佛回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做了那时该做的事，也顺带想通了许多。

“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会给你惹祸！”

“你若不惹祸，就不叫陆小凤了。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拦你。”

花满楼似乎比司空摘星更熟悉这里，他找到了顶楼的机关，按当年的法子在屋顶上破开一个洞口。

司空摘星和那个姑娘已经爬了出去，他回头向陆小凤伸出手，陆小凤却不肯走。

因为花满楼也不肯走。

“爹，我错了……”

“我已给你当了十七年的爹，早该歇歇，但你的路还很长。”

“就算你不要我了，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走了，谁来关这道门呢？”

花满楼说着，一把将陆小凤推出去，然后重启机关，合上了屋顶的裂缝。

隐约中，他似乎听见陆小凤在喊他的名字，那声“花满楼”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

而陆小凤则活过了十七岁，彻底来到江湖上，成为无根的浪子。

有人问过他的师承，也有人问过他的家门，他们都只得到一个名字——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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