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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叶西】障目(R)双结局完 Empty #1 [原创]【叶西】障目(R)双结局完

2022-06-23, 17:33
一切迷障,如过眼烟,如生死局,如身外事,当局者乱,迷途者孤妄,知命时有终而不改,得之所幸而悖时苦乐,所以障目,劫数也。

第一章、金风玉露

阿夜是个女孩子,经常跟着阿爹出海,捕捞鱼虾来维持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简单单。
秋天的日头越落越早,渔民们踏着余晖回来,阿夜抬头眺望天边,那颗土黄色的太阳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蛋黄,低低地坠在半空。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海面,终于有熟悉的船队慢慢驶过来。
女孩脸上露出喜色,急忙回头朝男人大喊:“李叔李叔,你看,那是我们的船只哩!阿爹他们要回来咯!”

男人干燥黝黑的脸庞上露出笑意,他看一眼那边的热闹场面,转身揉了揉女孩的后脑勺。
“阿夜,你快过去吧,你爹一定给你带了不少东西,说不定就有你喜欢的泥人……诶,你跑慢点,小心!”
女孩开心地回头应了一声,撒开脚丫子快跑。

李叔一边整理船上的鱼干,一边摇头,白云城的货船每隔三个月才会出去一趟,一去就是两月,这趟刚好轮到阿夜她爹。
随着船队接近,男人的笑容顿住了,他站起来仔细看着船队,帆船的数量比离开时少了一半,船上的旗帜也发生了变化。
李寅擦擦眼睛再看,脸色难看:“是哀旗……”
每艘船上都挂着哀旗。

阿夜跑到码头上的时候,周围都挤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城主府的护卫,一身亮晶晶看起来就很威武的铠甲,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刀锋,还有很多穿戴着华贵服饰的人。
她有些奇怪,以往等待船只的人并不会这么多,而且大家看起来都非常严肃。
很快,船只靠了岸,一个个大汉跳了下来,他们或抬或抱着许多尸体,一股肉质腐烂后产生的恶臭到处蔓延。
阿夜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大声地喊叫:“阿爹,阿爹!”

没有人回应她,她在人群里焦急地挤来挤去,靠着个头小,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一眼,便愣住了。
地上躺着的男人,脸上的神情还保持着死前痛苦扭曲的表情,胸口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右肩滑到小腹,肉已经腐烂变黑。
阿夜扑上去,抓紧男人的手,放声哭号:“阿爹,你快醒醒,阿爹阿爹!你……别丢下阿夜!”

她抓着男人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发现一小块破碎的陶泥。
阿夜捂着脸,泣不成声。

叶孤城站在城墙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码头上的一切。
“少城主该继位了。”
叶旭是白云城的老人,算是自小看着叶孤城长大,眼下城中惊闻噩耗,理应先平定大局。
“您请节哀顺变。”
叶孤城没有说话,手里的半截剑锋上落着最后一抹余辉,残阳如血。

葬礼开始。
叶孤城穿着白色丧服,跪在灵堂前,他的容颜端秀沉静,身形挺拔如峰,双眼静穆如渊峙,湮没晦涩神光。
苍白指尖按住棺木一角,白色绫布被风扬起,少年走出祠堂。风中吹来的黑色飞灰,街巷草屋里悲恸的哭泣声,都被他抛到身后。
仅海浪涛涛,声声不绝。

阿夜跪在地上,用小手不断地挖着泥土,身后是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她眼睛发红,声音半哑,不时从喉间吐出一两声抽噎。
她挖了很久,指缝里全是砂砾和细小的伤口,等挖出一个足够大的坑,她把尸体推进去,坐在坑边,愣愣看着海面,眼泪顺着脸颊无声落下。

叶孤城的剑势忽然转缓,点在迎面而来的浪尖上,他双目紧闭,剑刹若惊雷,刺破无边黑夜,灰蒙蒙的海面上,呼啸的风,忽然停了。
长虹从天边落下,惊飞万千游鱼,撕裂无边浪流。

白云城还沉浸在一片哀声中,彼方的敌人已经开始对这一座城池虎视眈眈,掌权者刚刚死去,留守的继任者甚至还没有加冠,这样的情况下,白云城还占据着最好的领地和贸易海线,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叶孤城继任城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开了手里掌握的三分之二海上贸易,他只紧紧守住靠近白云城的几条海线,由着那些人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争得不可开交,可惜等大部分海线有了明确的主人之后,剩下的人把目光又转向了白云城。

“一群蠢货,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更何况像他们这种不长脑子的蠢驴!”
南海剑派的赵掌门是这一场风波的饕餮者之一,但在分享利益后就极快收手,他们门派长久传承,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如果不是有了绝对的实力压制,就一定不会将事做绝,只有那些成立不久的门派才会沾沾自喜。
白云城的主人是死了,但还有起码一半的高层活了下来,这些人能够忍到现在已算不易,保持同样态度的人不少,在收拾好手里的利益后,便作壁上观。

“城主。”
叶孤城在擦剑,洁白布巾一遍遍滑过剑身,他擦得很认真,也很细致,直到擦完剑,他才抬起头,看着摆在桌面上的名单,提笔勾下一片朱红。

轰隆隆的鼓声一阵响过一阵。
两方的人马严阵以待,从明面上看,白云城的战船和人数都算劣势,但是稍微了解一点情况的就会知道,白云城的精锐在整个南海都赫赫有名的,而另一边只是临时拉出来凑数的炮灰,根本就不是一个级数的。
白云城出战的战船和人数都不算多,只有总战力的三分之一,余下的都用来防备其他势力和守护城池,但白云城这边还是吃亏了些,培养一个精锐花费不低,而那些小门派联合起来的联盟,大多乌合之众。

但这是叶孤城继任城主后的第一战,所以只能胜,而且要胜得绝对,胜得漂亮,他也很清楚自家的优势和短处,排兵布阵更是从容无错。
精壮的汉子赤裸着上身,手中的鼓槌重重击落。
两边的距离已经到了射程之内,第一轮弓箭压制,白云城因为地势的缘故微微占优,等到两边距离再近一些,大片点燃后的箭矢也跟着射出,上面沾了火油,轻易不能熄灭。
顿时,惨叫声,落水声,连绵不绝。

联盟后方的一艘战船上。
外面守了一群大汉,里头的布置简单干净,一张方木长桌,两排梨花木椅上坐满了人,桌子上放着精致的茶点。
众人时不时交头接耳,不少人都是一脸忧心忡忡。
吴东是这场战役的发起人之一,他的手下自然也是这场战役的主力军,这么一上午伤亡已经不小,那些部下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如果都消耗在了这里,那么就算最后白云城真的覆灭了,他也是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我说各位,就不要再藏掖着了,再这样打下去弄不好我们什么都捞不到,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显然,和他抱着一样心思的人不少。吴东不由瞄了一眼主位上的男人。

李均是整个联盟的盟主,因为他的实力最强。此刻就算是坐着,也比其他人要高出一截。此人面相魁梧凶恶,眼角向里有两道伤疤,他的目光掠过所有人,停在了最后。
“各位不必担心,我已经请来了南海剑派掌门的亲传弟子。”

孟荀是一个模样俊朗的剑客,年纪和在座的人相比起来已经算得上年轻,握剑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他的眼神平静而充满自信。
气氛有些尴尬。
李均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用力咳嗽了一声。

众人如梦初醒。
“居然是赵掌门的高足,失敬失敬!”吴东第一个站起来,双手抱拳示意。
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就算南海剑派真的还想插手,他们也不能不给这孟荀面子,刻意热切的谄媚笑容和夸奖并没有让那个年轻人动容。

“相信有孟老兄出马,定然能够手到擒来。”吴东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无视了自己大了孟荀不止两轮的事实。后者眼中矜傲,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海水里有淡淡的红,夕阳照在上面,是一种很残酷的美。
孟荀握着剑,他很自信,学艺至今已经二十六年,他还没有遇到过相当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师父,他也觉得十年之内必然能够取而代之。

剑鞘挂在腰间,乌黑发亮的长发上带着檀木冠,白衣一尘不染。
这是白云城刚刚继位的城主,叶孤城。
他有一双很漂亮、很适合握剑的手。
孟荀见到叶孤城的那一刻,就不得不把自己因为年纪而产生的轻视之心收起来,因为他还不想死。

南海剑派的招式是以快制敌,孟荀的剑法就很快,他可以在一枚铜板落地之前,连续刺出十三剑,每一剑都可以击碎一块碗口大的石头。
他确实应该自信,但是他的对手更有这个资格,他看见叶孤城出手,然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挡不住。

叶孤城的剑很快,但是并不是无迹可寻的,他的手也很稳。他的每一个脚步、每一个招式,都轻轻松松地把对手拉进自己的节奏里,然后一步步逼近。
孟荀鼻尖溢出了冷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人,与这么恐怖的剑。
等剑锋点在了他的咽喉上,他的背后已经被汗水湿透。

叶孤城看着他:“我不杀你。”
然后他又说:“叫你师父亲自来赎人。”

联盟失败了,不仅仅是白云城一方面动手,南海剑派也派了人,内外夹击之下,很快就死的死,逃的逃。
叶孤城只下了一道命令,所有来犯者,一律悬赏追杀,至死方休,他是白云城主,而现在,他的城池正需要这样的狠辣手段来震慑各方宵小。

书房里,赵不群就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手里捧着的是极好的白毛花茶,他的脸和身材都很福态,看上去更像一个商人,而不是一个武林高手。
孟荀就站在他的身后,低着头。
叶孤城坐在他的对面,他不喝茶,只饮水。
赵不群拍了拍手,然后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叶城主好能耐。”
“寻常。”
“两条海线贸易,以及那些货物,你出的价码太低。”
何止是低,白云城根本什么都没有出,就是貌似很客气地告诉他,要收回那两条海线。
“原本就归白云城所有,我只是取回。”
“好一个取回。”赵不群冷笑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
叶孤城道:“你可以选择离开,后果自负。”
赵不群回头,他的眼睛眯起:“你的父亲都不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叶孤城抬眼看他,眼睛里的神色和看死人没什么区别:“那就拭目以待。”

赵不群深深看了他一眼。
“希望你一直这样自信下去。”

孟荀一步不离地跟在赵不群后面。
等回到了自己的船上,赵不群才停下脚步,狠狠一巴掌打在孟荀的脸上。
“是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这一次为了你助战白云城,不仅半点好处没捞到,反而白惹了一身腥,太让我失望了!”
孟荀阴着脸,他看着自己的师父,缓缓在他耳边说出了几句话。
“此事当真?”
孟荀点了点头。
赵不群眼中一阵犹豫,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白云城,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冷冰冰的年轻人。
“先回去。”

叶孤城从桌子上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名字。
他迅速地看了一遍,然后烧掉。
又写下一封信,盖上白云城特有的印记,系在窗边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黑鹰爪子上,让它飞向天空。


男人沉默地站在船上,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苍白,冷峻,他背后系着长剑,一身雪白的衣服,长身玉立,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见,但很少有人敢抬起头看他。
因为男人身上的杀气太重,剑鞘里有股很淡的血腥味,他的剑却很干净,白色的布巾不管擦多少次,都是很崭新的模样。
船上有三个人,两个成年人,和一个幼童。

船家撑着竹篙,不时打量着着一大一小,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奇怪的父子。
男人的声音很冷,仿佛一边说一边就会落下冰渣,小的那个连口都不开,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哑巴。
船家看着前方的码头,心中很是松了一口气,他撑了两天船,但是这两天里,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说话,沉默的气氛压得他几乎窒息,现在终于到了目的地,他只恨不得赶紧把这两人送走,最好以后也不要遇见。
男人抓着男孩的手,上了岸,然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白云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他把孩子安置在客房后便离开了。

男人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那个人并不想见他,此刻却不得不见,不仅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挡住男人的剑法,也因为他不愿意拒绝这个人。
那个人就是李寅,他的个子挺高,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服,声音洪亮,面孔黝黑。
李寅率先开口:“你来了。”
男人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
李寅道:“因为你约战了那个人?”
男人说:“是。”
李寅说;“你没有把握?”
男人顿了顿,才道:“不到两成。”
“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照顾我的儿子。”
“他叫什么名字?”
“西门吹雪。”
李寅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男人说:“我明日离开。”
李寅讶异道:“这么快?”
男人恩了一声:“等到明年三月,你再带他回来。”
李寅看着男人,忽然伸手扶上他的肩头,眼神压抑,带出一丝幽幽的讥讽之意。

西门吹雪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放在膝头上,一言不发。
李寅在旁边看着他,心想果然是她的儿子,和她小时候像极了,然后他凑过去,笑容慈祥:“阿雪!”
西门吹雪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是你爹的师兄。”
西门吹雪没吭声。
“你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你就跟着我。”
“他不会回来了吧。”
李寅愣了愣。
西门吹雪又道:“我知道了。”
李寅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连忙道:“他不是丢下你,他只是…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西门吹雪的手心攥得很紧,然后缓缓松开。

阿夜看着李寅带回来的那个男孩,比她还要小一岁,模样实在好看,身上的服饰也是看上去就很昂贵的样子,她看着自己脚上还漏着趾头的草鞋,第一次觉得害臊。
“李叔。”她呐呐开口。
“是阿夜啊,快过来,这个是阿雪。”
李寅将西门吹雪一把推了过去,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
“你们去外边玩,我先去做饭。”
阿夜应了一声,然后朝西门吹雪伸出了手,后者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毫无回应。
她鼓起勇气,轻轻喊了一声:“阿雪。”
男孩随意地抬起头,目光不冷不热地扫了她一眼。
阿夜顿时涨红了脸,不敢再出声,也不抬头。

李寅的厨艺绝不算好,顶多就是可以入口罢了,阿夜是习惯了,而对于西门吹雪来说,尽管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劣质的饭菜,他也没有抱怨。
饭后,李寅想了想便问他:“你爹可曾教过你剑法?”
“不曾。”
“一点也没有?”
他摇头。
李寅觉得很奇怪,那个人的剑法天下间数一数二,他的儿子必定是根基深厚,才不算枉费。
“那他教过你什么?”
“观剑,吐纳,心法。”
“那你学会了多少。”
“不知道。”
李寅看着西门吹雪巴掌大的脸上冷冷淡淡的表情,忽然伸手在西门吹雪嫩得出水的脸蛋上狠狠揪了一把。
不过六岁的孩子捂着腮狠狠瞪了他一眼。
阿夜看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又下意识捂住嘴。

她坐在船上,一会儿用赤着的小脚拍打着水面,一会儿又看看旁边闭目养神的西门吹雪,和吊儿郎当地双手抱颈躺在船头的李寅。
“李叔,我们这是去哪?”
李寅说:“去南玥岛,参加他们岛主郑纪封的五十寿辰。”
阿夜忍不住啊了一声,小声地问:“阿爹说过那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我们进得去吗?”
李寅嘿嘿笑了笑,说:“那就要问阿雪了。”
西门吹雪睁开眼,看着眼前一大一小投过来的期待目光,毫无反应。
李寅说:“你爹不是把山庄的令牌给你了吗?”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忽然说:“半个月前,我们在南玥岛。”
李寅道:“恩?”
“他和郑纪封比剑。”
李寅惊奇道:“你爹和郑纪封约战过?”
西门吹雪点点头。
李寅顿时忍不住拍了拍大腿:“那可就坏事了,那郑纪封心眼特小,你爹在还好,现在他又不在。”
阿夜问道:“恩?李叔你知道是谁赢了?”

李寅耸了耸肩:“郑纪封那种人,如果他赢了,哪怕是平局,也一定会宣扬得人尽皆知,现在却一点风声都不露,可想而知他一定是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阿雪的父亲很厉害?”
阿夜说这句话的时候,西门吹雪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寅道:“那当然,他的剑法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相差不远。”
阿夜忍不住羡慕地看了一眼西门吹雪。
李寅道:“现在这种情况,想要混进去,就有些麻烦了。”
阿夜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李寅咳了一声,然后说:“南玥岛是如今南海最大的势力,这一次明面上是庆贺生辰,实际上是举行论剑会,邀请南海所有有名有姓的剑术大家前来相较一二。”
“所以我想带阿雪去看看。”
阿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低头和西门吹雪耳语了几句,后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孤城放下手上的邀请函,负手看着窗外。
“我替你去。”叶玖顿了顿,然后说:“你是一城之主,绝对不能出事。”
叶孤城摇头,沉默地拒绝。
叶玖道:“他们连你父亲都敢直接下手,更何况是你。”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很冷静,不容拒绝。

叶孤城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是探子好不容易传回来的一份消息。
关于南玥岛主最近遇到的一次战斗,上面字并不多,不是记录者太过简略,而是因为战斗结束的太快,仅仅三十招不到就逼得郑纪封弃剑认输。
叶孤城沉默了许久。
他或许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对上郑纪封有多少的胜算,但是他很确定自己距离真正的巅峰还有不小的差距。
叶孤城有些惋惜,然后继续看下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寅带着两人到了南玥岛,他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微冷的风拂过海面,漾起些许波澜,他把两个孩子安置在了客栈里,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他并没有说自己去做什么,但是走得很快,也很急。
西门吹雪站起来,点亮了客栈里的蜡烛,这个时候,外头已经黑得完全看不见。
他静静地坐在床铺上,仿佛在等待什么。

阿夜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我害怕。”
西门吹雪看她一眼,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门外这时也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很大,很急促,甚至还没有等人开门,门就已经敲破了,门口站着三个彪形大汉,健壮魁梧,目含精光,显然都是练家子。
其中一个人上前,看了看屋子里的两人,抱了抱拳,脸上尽力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他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眼角滑过鼻梁,笑起来的时候,愈发显得狰狞。
“西门小公子,我们岛主有请。”

叶孤城倒下一杯水,轻抿。
李寅就坐在他的对面,抱着手臂看着他。
“你不该来找我。”
叶孤城道:“哦?”
李寅道:“我已经退隐很久了。”
叶孤城冷冷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寅苦笑道:“我不能说。”
叶孤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家父曾经提起过你,医毒无双李杏林,十三年前,毒杀飞虎寨七十一人,同年六月又救下杨家堡堡主侄女杨嫣嫣,十年后不知何故退出江湖,隐居在南海。”
李寅的脸色不好看,任何人被如此直接掀出底细,心情都是不会太好的。
“你想怎么样?”
叶孤城扯了扯唇角:“找你做一个交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郑纪封仔细地穿戴好身上的服饰,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宽额,三角眼,鹰鼻,不怒而威。
他身居高位多年,随意就能命令几千号人做事,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而且,他也很多疑,很怕死,甚至从不留女人在他房间里过夜。
郑纪封拿起了放在盒子里的宝剑,配在腰间,然后走出门去。今天,应该是一个期待已久的好日子。
一路上向他问安的人很多。郑纪封叫来自己的管家,看着他送来的宾客名单。那送上的贺礼很贵重,人也来得很齐,他顿时很满意。

西门吹雪静静地坐在厢房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个晚上。
阿夜昨晚倒是睡着了,不过很早就起了来,现在撑着下巴,闷闷不乐地看着外头晃动的人影,终于忍不住回头问西门吹雪。
“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干什么?”
西门吹雪道:“要挟。”
“要挟谁?”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阿夜想了想,试探地问:“你的父亲?”
“……”
阿夜顿时有些苦恼:“现在李叔又不在,我们该怎么办?”
大约是烦得很了,阿夜竟然顾不得一直以来对西门吹雪的畏惧,愣是拽着他的袖子烦恼地道:“我们会不会死?就像阿爹那样,冷冰冰地躺在泥土里,永远醒不过来。”
西门吹雪冷冷看她一眼,忽然皱起了眉,看向门口。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郑纪封。
他摸着胡子,微笑地看着西门吹雪:“小公子在这里住得可好,在下仰慕令尊已久,这才特意请你来此做客,希望今日的宴会能让你们满意。”
阿夜忍不住道:“那我们可以出去了么?”
“当然,宴会就在前厅,等会会有下人带两位前去。”


西门吹雪坐在大厅的角落里,这里的人都很陌生,偶然有人过来搭话,他也一概不理。
他心里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周围的谈话声,酒杯碰撞声非常嘈杂。他们两个人独自占了一个桌子。
阿夜鼻子动了动,忍不住看向西门吹雪,她饿了。
抓起筷子,小心翼翼地从盘子边沿夹了一口菜,非常好吃。
她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美味,顿时捧着碗吃得飞快。
西门吹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阿夜抹了抹嘴巴,对他道:“你不饿吗?”
“昨天晚上到现在,你都没吃过东西。”
阿夜有点不高兴,而且她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生气的,但是西门吹雪抬头有些不耐烦地看过来一眼后,她又选择了退缩。
气鼓鼓地戳着碗底,阿夜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些什么。

门口突然出现了骚动。
阿夜看见不少人都站了起来,看向门口,她个子矮看不见,又不好意思踩到椅子上,只能四处张望。
等所有人都回到位子上,她才终于看清来人。
——那是一个模样特别好看的大哥哥。
西门吹雪抬起了眼睛,他看了叶孤城一眼,又下意识地落到了那人腰间的剑上,然后移开了目光。

“咦?那个大哥哥看过来了。”
阿夜呀了一声,看到旁人都看过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叶孤城收回目光,他对着郑纪封点点头,然后入座。
坐在主桌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年纪是在不惑以下,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在南海都能排上号,叶孤城的位子是主位右侧第一个。
备受关注。

“叶城主去年才刚刚束发,罗某还去观礼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坐上了令尊的位子。”说话的人是红罗岛的岛主罗魁,他满脸笑容,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带刺的。
叶孤城很随意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淡然,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却比咒骂更让人愤怒。
“所以呢?”
罗魁想不到他会如此平静,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顿时没了用处。

“今日老夫寿诞,这些存了多年的佳酿,希望能让大家尽兴。”郑纪封笑着起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气氛越发活跃,众人推杯换盏,看上去倒是热闹得很。
叶孤城只将酒杯擦过唇瓣,嗅了酒香便罢,他对酒这种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宴席完毕,自然有侍女进来收拾东西,这时候的宾客都已经离开了大厅,到在了府邸后山的武场里。
武场很大,但是里面的位子不多,只有八张雕花木椅,其余的人就只能站着,比试的台子就在最中间,刚好正对着他们。
南海群剑,就算是在中原也是有名气的,南海剑派的赵不群,南玥岛的郑纪封,还有昔任的白云城主,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剑客。
不过如今已经从原本的三足鼎立,变成了两雄争锋。
论剑会的开端是新一辈的青年才俊互相挑战,再是老一辈的指点教导,最后如果有兴致,也会有一些高手上台比上几招,大多点到为止,既不落威名,也不损其势。
往年便是如此,今年确实有些变化,叶孤城的年纪就算是在年轻一辈里面也是算小的,如果按照身份地位排,他应该是负责指点的那一方,但想想他的年纪,想来是不会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指点。

孟荀一剑削落对方衣袖,然后剑锋轻轻停在对手胸口,那人就只能服输称败,他已经是新一辈的领袖,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荣耀,他看向那个比他还年轻却和师父一样坐着的叶孤城,很是不甘。
西门吹雪很认真地看着场中各门各派的剑法,有的剑走偏锋,有的沉稳大气,也有的青涩拙劣,他没有学过剑,理应是看不出区别的。
但那份天生剑骨剑心,又岂可用寻常度之。
他的父亲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至今不愿他掌剑,免得浪费了这绝佳资质,李寅同样瞧出,才会带他来此。
正所谓观剑如观心,不明道者,何以掌杀伐。

日头已经开始下落,郑纪封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来。”
赵不群笑着应和他:“时候确实不早了,今日一见,贵岛果然是人才济济,那几个年轻人,再磨练磨练,日后成就绝不会差。”
“他们那点微末招数哪里比得上赵掌门的高徒,太谬赞了。”
几人互相谦虚恭贺,语气神态都极为自然,只是心底怎么想就未可知了,叶孤城坐在位子上,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青叶一动不动浮在上面,茶水已经冷却,他的心也不比水暖上半点。

有人轻轻推了推西门吹雪的肩头,他回头看时,却没有人,只有远处几个大汉不着痕迹地看着他。
西门吹雪忽然觉得有点烦躁,等散会了,他被带回房间后,除了阿夜以外,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李寅递给两人各一个面饼,阿夜吃饱了,就没有再吃,西门吹雪低头慢条斯理地咬着。
“今天收获怎么样?”
西门吹雪将食物咽下,才开口:“不好看。”
李寅听得有趣,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娃娃:“还有呢?”
“没有了。”
李寅也不说其他,只道:“那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西门吹雪却摇摇头。
“怎么?”
“还有一个人的剑,我没有看过。”西门吹雪这样说着,想着那人白衣佩剑,步步飒然如流星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开口:“叶孤城,你认得这个人吗?”



第二章、海天一线

“你要留下来,还是离开?”李寅问阿夜。
“我们不能一起吗?”
男人摇摇头:“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那我也不走。”阿夜直直地盯着李寅,大有你说不行就哭给你看的意思。
麻烦的小姑娘,他暗想,却道:“那就先待在这里,明天我再来看你们。”
他从窗户那里离开,轻轻巧巧没有惊动任何人。

西门吹雪坐回床上,眼看着他又闭上眼睛,阿夜忍不住走过去推了推他。
“我们出去看看好不好?”她刚才出去看过了,外面的人都已经被李寅点晕了,这个时候刚好可以溜出去。
西门吹雪被她摇得皱眉,忽然想起一件事,竟然点了点头。
“太好了。”阿夜对他灿烂一笑,然后就猫着腰去推门,西门吹雪离她三步远,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这里的环境并不熟悉,所以也不打算离开太远。

阿夜在草丛追虫子,拗树枝,折花拔草,自己一个人玩得很开心,西门吹雪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涂涂划划。
那些痕迹零星得不成样子,有深有浅,长短不一。他画了一阵,然后丢开树枝,拍拍手站起来,凝眉沉思。
阿夜忽然看见他转过身,冷漠地看着她,月色如冰,却比不过此刻他眼中的冷意。
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刚想开口,却发现他看的不是她。

叶孤城淡淡开口:“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看着他,以及他伸过来的手,顿了顿:“嗯。”
“叶孤城。”
两人的眉目相差很大,但是眼眸深处的冷淡却如出一辙。

叶孤城的手心里是一块令牌,他说:“跟我走。”
那是万梅山庄的令牌,西门吹雪给了李寅,现在却在叶孤城手里,他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最近却很多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白云城主。”目光疑问。
叶孤城垂下眼看他:“受人所托。”

远处灯火忽然亮起,脚步声纷乱嘈杂,西门吹雪听见叶孤城开口。
“有人发现了你父亲的佩剑。”

叶孤城带着他们避开守卫出了府邸。
一路上他也解释了几句,比如两日前他找到李寅,对方给了他信物,让他在危急时刻来找西门吹雪,带他离开。
至于李寅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他没有说。
而现在他们后面跟着的那些人,很显然,在确定了那个人已经死亡之后,郑纪封自然就没有了任何顾忌。
山西的万梅山庄确实是一笔很大的财富,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快了。
叶孤城心中有疑窦,但是这与他并无关系,他从不多管闲事。

“剑在哪?”
“在郑纪封的贺礼中。”叶孤城补充了一句:“已经断了,上面有血。”

西门吹雪顿住了脚步。
“我想回去。”
叶孤城摇摇头:“你师叔已经去抢了。”

西门吹雪表情不太好,眼中有些迷茫,这时候才能看得出他像一个孩子,而不是真的缺乏感情。
阿夜在旁边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的父亲,眼中顿时有泪水落了下来,胡乱用袖子抹了抹,她上前几步,想抱着西门吹雪安慰一番,可惜后者很直接地往右移了一步,避开了。
阿夜心想,真讨厌!

叶孤城带他们来到一个很破旧的小客栈后面,静等。
气氛很沉默。
这时候的夜已经很深,店铺都关上了门,街上也没有人走动,追来的人早就被甩开。

他们等了半个时辰,然后终于看见李寅,他手里拿着一个黑布包着的东西,身上血味很淡。
他看着西门吹雪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把手中的包裹递给他。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寒剑,剑刃断裂成两截,剑柄和沟槽上沾满了血。
“他死了。”
噩耗突如其来,西门吹雪瞳孔紧缩,手中的令牌被他攥得很紧。
“怎么死的?”
“还没有找到尸体。”他想了想又道,“他把你交给我之后,就去赴了一场战约。”

“和谁的约?”
“我不知道。”李寅按在他的肩膀上,“你放心,他离开之前,就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

西门吹雪不言不语,叶孤城眼中却露出一点异色。
李寅又转身拱手道:“叶城主,此次多谢。”

“不必,交易之一而已。”
“出了这样子的事,很多事情都会有变化,我师弟昔日仗剑挑战,仇家极多,我想拜托阁下一件事。”
“我要回去处理一些人,阿雪他能不能暂时拜托你。”
叶孤城:“白云城同样是多事之秋,我不能保证万一。”
“我可以助城主一臂之力。”
白云城主看着他,摇头。
“你我交易已经结束。”

叶孤城直接离开,西门吹雪抱着断剑,一言不发,阿夜拽了拽李寅的衣角。
“我们现在去哪?”
李寅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然后他低下头,道:“暂时留在这里。”

翌日。
昨夜有人夜袭南玥岛岛主的府邸,但是这件事并没有流传出去,大多数人对昨夜的震动都不知情,郑纪封隐瞒得很好,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很失颜面。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没有什么再举办宴会的念头,而是一门心思想要找出那个抢走断剑的人,他确实不能不担心,因为这件事实在麻烦,不管是把此剑作为贺礼送过来的人,还是突然在深夜中前来夺走断剑的黑衣人,这两件事堆在一起,实在是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宴会不得不提前结束,各方势力在表示理解后也纷纷提出告辞。

叶孤城带来的人不多,船只也只有四艘。
而且相比起来时,回路更不平静。
茫茫大海上,出现意外的可能很大,叶孤城腰间系着长剑,他淡眼看远处海线白芒,风追云赶。
算了算时间和距离,已经远离了南玥岛的所在区域,但距离白云城还有些路程,他缓缓按住了剑。

水面下突然荡起水纹,然后雪亮的刀光破开水面。
几十道黑色身影跃上了船,刀剑相交之声连续不断,叶孤城观其路数,是南海剑派的招式,他并不意外,手下也是毫不留情,剑尖划开咽喉,血丝连连,连同尸体一起埋进大海。

赵不群捏着一只白玉酒杯,慢悠悠地啜饮一口,孟荀刚从外头走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封信函。
打开来,上面是详尽的白云城地图,甚至包括一些守卫分布。
他越看越是惊喜。
“那人确实很有诚意。”赵不群微微一笑。
孟荀点头,同时道:“我们的人已经到了飞仙岛。”
“先不要动手,让吴东那些人上去,他们对白云城才是真的恨之入骨。”
上次战役,联盟大败,盟主李均被当场斩杀,其余势力也是损失惨重,上一次南海剑派虽然支援了白云城,但是对这些人却不可能如白云城一般赶尽杀绝,身手不差的就直接收纳,不愿意的也没关系,关键时刻就可以当做炮灰。
“恩。”孟荀应了一声,就准备离开去下发命令。
“荀儿,我百年之后,你便是南海剑派的继承人。”赵不群缓缓道:“莫要入障,叶孤城如果没了白云城,仅凭现在的他根本不算什么。”
孟荀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低头道:“我明白的,师父。”
那一战对他的打击确实很大,但是并非不可克服,只要叶孤城死了,那又还有什么迷障可言。
他提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叶孤城的剑尖架在最后一个黑衣人身上。
“你们是谁派的人?”
男人并没有说话,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叶孤城。
“招数虽然是南海剑派所有,但是他们如果真的想与我为敌,绝不会让你们提前打草惊蛇。”
男人嘲弄地看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你尽管猜去吧!”
然后嘭的一声落地,叶孤城俯身探他鼻息,已经死了。

南海剑派这个线索太明显,反而让他有些不信,沉思过后,叶孤城选择先尽快赶回白云城,其余之事另说。

不过这一路上,并不安宁,时常出现一些人前来捣乱,他们没有死战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为了拖住他的脚步。
这才说明是真有麻烦了,叶孤城眺望远方,心中并不平静。

最后他索性站在一叶小舟上,放弃了众人随行,只是孤舟单人,独自离去。
如果他们想要对付的是白云城,那么他身为其主,就不可能还在这里。
南玥岛与飞仙岛之间的路程,最快五天,最迟十日,现在已经是第六日。

而此刻遥远的城池之中,真正的战火才露出了它的开端。

厮杀声阵阵,刀剑与血肉相撞,溅开满地鲜红。
战争所带来的残酷血腥,让每一个陷入其中的人都开始疯狂。为生,为胜。

白云城外的厮杀一直没有停息,而城池之内,同样有另外一场斗争刚刚开始。
叶玖是现任城主的族叔,年纪已经颇大,到了现在,年轻时的身手武艺最多只剩下了一半,他撕下一片下摆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看着远处的敌手,不屑地笑了笑。
果然是乌合之众。

只是,他忍不住沉思,这些人实力或许一般,但是却准备得很齐全,最奇怪的是,他们对白云城的人手分布异常熟悉。
这不可能是偶然,也只能说明一件事,白云城内部已经出现了问题,具体的人选他还没有确定,不过多半应该是上次清洗遗漏下的,这次能够解决,也算好事。
他这样想着,却发现前面的战况突然有了变化。
“是南海剑派,他们……”叶玖脸色一变,他咬咬牙,挥手带着后面的几十人冲了过去。

战况已经胶着,白云城占据的优势很明显,但孟荀并不想就此收手,他在吴东等人即将败退之际,立刻带着一干南海剑派子弟悍然出手。
他们敢对白云城直接开战,自然不是毫无底气的。
因为就在他们的大师兄为叶孤城所败,受俘白云城之时,有人进入了白云城的密牢,找到了他。
许诺,利诱,威胁。
孟荀原本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但不得不如此,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上面跳动得很正常,但是他自己却很清楚,如果不依照那人的吩咐,他恐怕活不过七日。

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何况这一次的战事,对于门派来说,有益无害,他用那人给的资料,让他的师父相信,同时也答应了合作,尽管那些东西并非没有猫腻。

比如真正会来围攻白云城的门派其实只有南海剑派一个,那个人最多只答应阻拦叶孤城一段时间,如果赵不群知道,他未必会答应此事,因为风险,这位南海剑派之主向来谨慎,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是孟荀却不能等,他等不起,也不愿意等,原本南玥岛也是答应了的,只是出了那件事,他们腾不出人手。

就现在的情形来看,孟荀还是有把握的,白云城确实不易攻下,不过如果有人里应外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要能够胜利,想来师父也不会再去追究其他。
孟荀如此想到。

“你们南海剑派是什么意思?”叶玖在城墙上大喝。
孟荀不想落人口实,而且白云城在南海的声威一向不错,他多说多错,倒不如用最快速度解决,反倒省事。
白云城刚刚经受过一次打击和血洗,若是就此覆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师出无名之类的非议,那些倒不需要他来操心。

孟荀没有回答,直接挥手,就有下属抱了柱子来撞击城门,白云城在城外的人手,大多已经退了回去,要不然就是已经死亡,南海剑派这一次已然是倾巢而出。

叶玖皱眉,对方来势不善他很确定,但是同时心中也有些奇怪,南海剑派之主赵不群并不是如此冒进的人,他们准备得太快,也太好了。
他刚想回头去发布命令,胸口却是一痛,
“嗤!”
叶旭拔出剑,冷漠地看着他。
“嘶……啊!咳咳,居然是你,为什么?我白云城哪里对不起你!”
叶旭并没有解开他疑惑的意思,他手腕一转在对方胸口处搅动了两下,才拔出。
刀咣当一声落下,同时还有尸体砸落的声音。
孟荀看着从城墙上摔落到他脚下的叶玖,忍不住哈哈一笑,同时他扬起了手,召令弟兄上前。

但是变故却与他想象中的不同,他所以为的内援,并没有为他打开城门。
叶旭拉弓搭弦,箭光倏然而出。
孟荀侧身险险避过,心中却是一冷,该死的,居然不是按着计划行事,叶旭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摆脱他们南海剑派的掌控吗?
还是想以此向叶孤城投诚?不,不可能的,他杀了叶孤城的族叔,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叶氏绝对不可能容得下他。
除非……孟荀看见叶旭望过来的眼神,那种轻蔑又冷漠的眼神,那不是叶旭!

西门吹雪此刻就在白云城中,城中的严阵以待,他看得很清楚,但是并不为此所动,李寅递给他一个包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不能送你回去了。”
男孩抿唇,仰头看着他,眼中却有疑惑。
李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笑,笑得有些阴冷。
西门吹雪隐隐觉得怪异,这种怪异一直时有时无的,他忍不住看向了阿夜,他看见那个女孩子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李寅身后,那种怪异顿时更明显了。
“你要去哪?”他问。
李寅只是笑:“待会你就知道了,吹雪,我等你回去。”
西门吹雪皱着眉头,看着那两人脚步匆匆,他没有追赶,而是默默打开包裹,里面银钱,干粮,伤药,换洗衣物一个不缺。这样齐全的准备,这样熟悉的离开。

叶旭组织自己带来的人马,牢牢守住了城门,丝毫不给孟荀任何机会,两方交战,哪怕城下人数更多,但是凭借地利之优,问题暂时不大。

远处忽然有人一步一杀,剑下绽血,缓缓而来。
叶孤城!
寒剑冷芒,不及他眼中森然,脚下血色弥漫,尸体横地,幽幽寒风,吹得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
他还是赶到了,在最关键的时刻。


“那些废物!居然连一个人都拦不住!”孟荀怒骂了几句,又勉强冷静下来,挥手下令,众多弟子上前阻拦,而且不仅是他们,白云城上,叶旭同样沉下脸色,他命人放箭,目标却不是南海剑派,而是叶孤城。

叶孤城横剑侧挡,截断数支远来的利箭,同时避开周遭攻击,他皱着眉头看了墙头一眼,在叶旭对他展开攻击之后,城墙上就开始乱了起来,忠诚于他的人和叶旭的私兵战在了一起。
一时半会倒是不会再对他放冷箭了。

叶孤城凝神看着周围持剑围杀的南海剑派弟子。
这些都是门派内的精英,又精通围杀联击之术,不管是身手还是配合,都相当不错,此刻站在这里的,总共八十一人,结成剑阵。
确实是看得起他。

但叶孤城并无畏惧,他固然意外眼前战况,但心中骄傲与杀意更盛,一直以来压在他身上的责任与担子让他成为一把无匹利剑,剑刃锋利而光芒刺眼,堪称战无不胜。

赵不群原本是居于幕后,但是忽然收到的消息,让他的脸色瞬息沉了下去,他的弟子欺骗了他,而且还做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脸色顿时狞然,刹那间,扶手竟被他硬生生捏碎。

白云城已经不可取,他果断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同时也放弃了自己的弟子。
“所有弟子听令,直接撤离,让吴东他们……”赵不群想了想,又变了计划,“不用管他们,先让我们的直属弟子先离开。”
南海剑派一直主张保全自身,眼见不妥,哪怕机会再好,赵不群也会选择放弃,这种态度一直被人诟病,但是不可否认,却也避免了很多损失。
赵不群心中叹息,看来他又要重新挑选首席弟子了。

叶孤城衣衫见血,不仅是别人的,也有他的,纵然剑法再好,体力也是一个不容忽视问题,一千次的挥剑与碰撞,手臂就算不酸软,也定然僵硬了。

所以有些攻击,他选择尽可能的避开,而不是反击,这样更节约体力一些,但随着倒在他脚下的尸首越来越多,还敢上前来冲杀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
而此时,白云城内显然已经被控制住了,不算密集的暗箭箭矢开始向着远处退走的敌人攻击。
孟荀脸色一白,眼看着南海剑派的人陆陆续续地开始撤退,顿时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了,然而行至此步,已经无路可退。

“铛——”
叶孤城一步步逼近过来,众人皆为其强威所摄,哪怕知道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不敢上前出手。
倏然一剑,若风萧瑟,若雨雷急。

孟荀后退数步,险险避开,他忽然眼睛一亮,他实力保留完好,不像叶孤城这般长途跋涉后又一路杀来,已经筋疲力尽,如此一来,他只要拖上几十招,等到对方脱力,胜利便在眼前。
他的谋算,叶孤城何尝不知,最好的应对不过是速战速决。
步伐与剑,倏然加快。
孟荀同样抬手下劈。
叶孤城架住他的剑,忽然右手一松,同时身形剧退,在对方因为惯力向前时,他的左手接住落下的青锋,反手狠狠一划。

孟荀惨叫一声,捂住右眼,大量的鲜血从他手中溢出,剧痛让他在惊怒之际又感觉到了后悔,他或许不该来,如今步步皆踏错,前程尽毁,现在,唯一的生路或许是那个人,他取出那人给他的保命之物,一个玉质的小瓶,猛然在地上摔开。

瓶子碎裂,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叶孤城退得及时,而孟荀却在瓶子摔开的那一刻,露出了惊恐和不解的神色,仿佛一件预料之中的事突然超出意料之外。
然后他捂着自己的咽喉,五官溢出紫红色的血,身体慢慢软倒,双目犹自不肯闭上。

叶孤城看得莫名,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眼望城墙上看去,正好看见李寅一刀刺穿叶旭的胸口,同时他自己也中了一剑。
城中形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忠诚于他的那些人,已经斩杀了所有叛乱,而城门外面的南海剑派之人,要么已经逃跑,要么就是已经死去。
满地尸首,满眼血红,叶孤城负剑其后,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与心脏极快地跳动,身体疲惫,精神却意外亢奋。
城墙之上,白云旗帜高高扬起。

李寅死得猝不及防,阿夜也没有了踪迹,西门吹雪抬头静静看着叶孤城,他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悲伤,看不出是天性如此,还是另有蹊跷。

叶孤城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经答应了李寅最后的要求,他会送西门吹雪回去,不过不是现在。
此次之后,白云城才算是彻底肃清,叶孤城一战成名,血溅十里,剑惊群英,十方海域,都传遍了他的名字,甚至还有向着中原扩散的趋势。
而传闻中的白云城主,一直等到城外的尸首被收拾干净,同时安抚住城主的居民,他才有所剩不多的空余时间。

西门吹雪此刻在翻看李寅给他留下来的东西,他的心中有或多疑惑,但是这些东西并不能给他任何的答案,遗物中留下的是一本医书,很详尽,写满了笔注,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这一连串的变故,别说稚儿,便是放在成年人身上也觉得残忍太过了,但是西门吹雪还是沉默的,好像所有的变故都无法进入他的世界。
叶孤城牵起他的手,踏进城主府。

白云城坐落在飞仙岛上,城主府就在城池的中心处,周围是最繁华喧嚣的街道,但是府邸很大,倒也不会被影响到,这般闹中取静,倒是让人既觉得安静又不会生出脱离人群的寂寞孤独。
不过叶孤城的住处更靠近海边一些,便显得有些偏了,好处是够僻静,也够高。
西门吹雪往下望去的时候,这里离着地面足足有七八丈,他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按住,身后是叶孤城淡淡的声音。
“这里是素水阁,你若是觉得不喜欢,我带你去其他院子。”
西门吹雪瞧着远处海浪席卷宛如一线天的盛景,摇摇头,随后又道:“我很喜欢。”

叶孤城嗯了一声,示意旁边的侍女将屋子布置好,便道:“云舒会负责你的起居,有什么事情吩咐她即可。”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点了点头。

大约是感觉眼前孩子还算省心的缘故,已经打算离开的叶孤城便多提了几句。
“最多半年,我会送你回去。”
西门吹雪微微抬头看他,两双冰冷的眼睛接触的那一刻,那种相似的孤独悄然碰撞。
“我知道了。”

叶孤城便离开了房间。
穿着淡蓝长裙的女子对他微微躬身:“云舒见过小公子,您有何需要的只需对奴婢说。”
西门吹雪小小的手捏在窗棂上,好一会儿,才传过来他低低的声音:“你出去吧!”

默不作声地退出了屋子,西门吹雪坐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碧绿清澈的色泽,在晃动时荡出的轻微涟漪,就好像他此刻的心境,西门吹雪缩起身体,双臂交叉着抱住膝盖,这般自我保护的脆弱姿态,落在叶孤城眼里,让他不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好好照顾。”

云舒连忙应是,等到叶孤城真的走了,她顿时十分好奇的瞧着房间的人,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居然能够让城主这般上心。

西门吹雪在白云城呆了一段时日后,倒也习惯了这里极其规律的生活。
不过这里和他从前在万梅山庄的时候差别很多,万梅山庄的仆从永远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其他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毫无存在感。
也因为如此,他从小习惯了独自一人。
但是白云城显然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甚至恰恰相反,这里的人……似乎有些热情过头了。

西门吹雪抿着嘴,看着云舒一样一样把糕点蜜饯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芙蓉桂花糕、红豆奶酥、莲子百合粥、糖蒸酥酪、翡翠玉虾饺,一叠一叠、整整齐齐地摆着,看起来小巧又精致。

大多都是甜食,西门吹雪觉得自己这个月好像都胖了些,就算白云城盛产甜食,可也不能当饭吃吧!
这些天来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的西门吹雪终于觉得受不了了。
“还有其他的吗?”
云舒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因为已经入冬了,所以能够做的甜食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多?
西门吹雪沉默,这一个月他都没有吃过一样重复的菜品。
他以前虽然也吃得精致,但也不至于如此。
“太甜了。”西门吹雪拿起筷子,似乎也就虾饺可以入口了,晶莹剔透的表皮,再配以碧绿的内馅,有芹菜,香葱,再裹着被切碎了虾肉,口感细腻顺滑。
云舒看他只动了虾饺,其他一概不碰,顿时有些遗憾,她还以为小公子也和她一样爱吃甜的呢!
“那我去给你再拿些?”
西门吹雪垂着眼。
“不了。”
云舒只好收拾了剩下的碟子:“今天是十五,有灯会,小公子你要不要去瞧瞧?总不能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吧。”
西门吹雪想了想,一个月尽都待在了屋子里,出去一趟似乎也不错,想到这里他便嗯了一声。

当晚,云舒就非常愉快地把西门吹雪抱着带了出去。
“我可以自己走。”
云舒一脸微笑地握住西门吹雪想要挣脱的手腕:“灯会上人最多了,小公子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西门吹雪还想继续挣脱的时候,却发现抱着他的云舒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弯腰。
“见过城主。”
西门吹雪扭过头,就对上了那人端正秀丽的脸。

“去哪?”
“去看灯会。”云舒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了那种兴奋,毕竟还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叶孤城瞧了一眼被打扮得像个雪团子一般的西门吹雪,点点头:“玩得开心。”

西门吹雪明显感觉到云舒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便是后面上街的时候,也是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城主果然是好温柔的人,我本来都吓死了,幸好幸好……”
“唔,小公子,你看那边花灯,一条街上都是,好不好看?”
“其实这些还都一般啦,毕竟灯会可是持续一个月的,才过几天,就会有很多姑娘去河边放花灯,谁若是有幸捡到某个姑娘的花灯,那就是缘分了。”
“怎么样?你要不要去看看?据说很灵的呢!”
“……”

西门吹雪被吵得头疼,他忽然有点后悔了,真没必要出来的。
“哇!我们去那边看看。”
西门吹雪闭着眼睛,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一路他们应该穿过了很多人,不过那些人基本上都没有接触到他的,这种密密麻麻的地方,还能做到这一点,云舒姑娘果然身手不差。
“那好像是冯家的小姐?”

西门吹雪扫了一眼。
只依稀看见一位妙龄女子,步伐缓缓的走到海边,手里还托着一盏天灯,正慢慢地将其放飞。
“也不知道这位冯小姐是喜欢了哪家的公子?还特意过来放天灯祈祷!”云舒嬉笑了一声,她一眼就看见天灯上绘制的鸳鸯图案,一般也只有有了心上人的女子才会挑选这种款式的天灯,然后她低头问西门吹雪:“小公子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们也去挑一个?”

西门吹雪乌黑的眼珠子慢慢转向她,然后吐出三个字:“不喜欢。”

“那其他花灯呢?”
西门吹雪把脸缩进帽子里,闷声闷气地开口:“我想回去。”

“这才出来多久?好吧好吧!”云舒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摊子上各色的花灯,然后就准备回府,却没有想到这时候,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阵的吵闹声。
一盏天灯居然掉了下来。
刚好就摔在了一个花灯的摊子上,天灯上残留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周围其他的花灯,这些花灯都是纸糊的,此刻便是想要救火,也难了,火焰蔓延得很快。
人群顿时拥挤起来,大家都急急忙忙的往周围躲开。
云舒抱着西门吹雪的手臂紧了紧,也随着人群一起远远避开着火的那处。
“那天灯好像是冯小姐刚刚放上去的吧,居然掉下来了!”云舒摇摇头,语气很有些可惜同情的样子。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但是西门吹雪这时却猛地捏住了云舒的手臂。
“怎么?”
西门吹雪不说话,只是在云舒的手心里留下一个字。
“走。”

云舒反应也很快,知道定然是有了不对劲的情况,当下便抱着西门吹雪匆忙离去。

走了好一会儿,距离城主府只剩下半条街的时候,云舒的速度才慢下来,问道:“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郑纪封的人。”刚好是上一次在客栈里带走他和阿夜的那两个大汉,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眼熟。
云舒拧着眉头:“南玥岛这是想做什么?难不成上次的事情还没有长够教训。”

两人刚刚到了门口,就发现城主府的管家已经在门口等了,看见他们回来时,顿时松了一口气。
云舒不觉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叶管家扫了西门吹雪一眼:“没什么,你们赶紧回去吧!”
肚子里一大堆疑问的云舒见此只好把问题都憋了回去,只是回到素水阁的时候,刚好撞见提着剑准备出门的叶孤城。
其实这也不是太意外,因为叶孤城也住在素水阁,足足有七层的阁楼,一直是白云城最高的建筑。

西门吹雪看见叶孤城的时候,忽然出声。
“他们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叶西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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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日期 :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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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34
第三章、此去经年

云舒看情况不对,就放下了西门吹雪,先一步告退离开。
只剩下叶西两人对视。
叶孤城此刻穿了一身银白大氅,寒剑佩在腰间,他对西门吹雪道:“是,也不是。”
“嗯?”
叶孤城弯下腰,把西门吹雪抱到床上。
“不必多想。”

西门吹雪抿着唇,淡淡道:“我想回去了。”
叶孤城道:“年后吧。”
“好。”
靴子和外衣都被人温柔脱去,西门吹雪拥着雪衾躺在床上,鼻翼间是很好闻的檀香味,他迷糊了一阵,很快就昏睡过去。

翌日。
南玥岛的探子全部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大堂里,叶孤城坐在主位了,也不看他们,只随手把一份资料丢在了地上。

“把东西给郑纪封带回去。”叶孤城神色有些不耐,就剩下这么些人,还要在这里使劲折腾,看来那位最近很不好过啊!

算算时间,那位剑客的死亡消息也应该是传到中原了,来找麻烦的估计不少吧,这种情况下还敢向他白云城伸手。
就太过不自量力了。

叶孤城揉揉眉心,不过这也给他提了一个醒,西门吹雪的事情确实是不能再拖了,当初他就觉得麻烦,但是李寅却逼得他不得不接手这个麻烦。
其实习惯了的话,倒也没有什么,但是西门吹雪毕竟不仅仅只是万梅山庄的少庄主,早点解决了也好。
叶孤城是真的很忙,尤其是在年前,积累一年的事情都堆到这个时候,他作为白云城主,更是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有。
吩咐完属下所有的安排后,叶孤城看着窗外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的火红景象,出了会神,窗户还开着,冷冷灌进来时,还带着雪。

叶孤城起身去合上窗棂。
雪越下越大,他不觉就想到了瑞雪兆丰年。今年白云城的雪很漂亮。他记得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场雪,点点空中柳絮,有影无声。

而就在叶孤城住所下方的隔壁,西门吹雪却推开了窗户,手里飘进一点融化了的新雪。
西门吹雪想着,真的差好多,要是在塞北,雪早就已经埋过腰了。
他不畏寒,比这更冷的冬季他都经历过好几次了,但是比起那些刺骨的飓风暴雪,这飞仙岛的冬日,倒是极温柔的。
云舒哈着手心的热气跑进屋子里,手里还拎着木盒子。

“你想家了吗?”
西门吹雪并没有回答,云舒也不介意,自顾自地道:“城主说小公子您是万梅山庄的少庄主,那万梅山庄里面当真有一万枝梅花?”
“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多梅花呢!”
“我们飞仙岛什么都好,就是这花卉上,能成活的就那么几种,我长这么大,还都没有见过那据说开得漫山遍野的鲜花呢!”

西门吹雪回忆了一下:“是。有很多花。”
万梅山庄原本并不种花,也不叫万梅山庄,但是娘亲喜欢,爹就搜罗了天下间几乎所有的名贵花卉,娘亲全都亲自种下,后山积雪深重,只适合梅花生长。
所以自西门吹雪懂事开始,印象最深的风景便是那一片漫过山野的腊梅花海。
云舒开心地拍着双手,脸上的向往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了:“真想去亲眼瞧一瞧。”

梨花瓣一样的细雪一夜之间就覆盖了整座城池,第二日,西门吹雪醒来的时候,就瞧见外头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硬生生晃艳了这满城的银装素裹。
他起身洗漱,云舒给他里头套了两件玫红交领长袖衫,外头裹了一身银底无袖夹袄,下面是同色的开鞋裤和宝蓝色的鹿皮短靴,狐裘披风前面的绑带在脖子上系了个花结,最后再带着兔子形状的兜风帽。

西门吹雪掀开眼睛看她,这么一身装扮越发衬得他面色雪白,黑珍珠一样的乌黑瞳仁镶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
钟灵毓秀得让云舒都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找个喜欢的人,生一个这般漂亮的娃娃。
想了想半天,云舒就有些苦恼起来,能够保证这么好看的好像只有他们城主了。
最后,云舒一脸郑重地对西门吹雪说:“我还是生一个就比你差一点点好看的娃娃吧!”

西门吹雪:“……”他至今都还是跟不上云舒跳脱如风筝般的思维。

幸好外头响起的震天鞭炮声吸引了云舒的注意,她单手抱起西门吹雪,就窜出了门外。
十多个大炮仗一齐轰上天去,而白花花的山上也早就放好了几十竿爆竹花鞭。
此刻齐哄哄地响作一团,震天声响硬是把屋檐上的新雪都震落下不少。
幸好他们隔得还算远,倒是免了被雪溅上的麻烦。
云舒看着西门吹雪微微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瞧着远处的模样,便笑道:“今年府里购置了数万响的炮仗,可有的闹腾。不过还是晚上的礼花更好看,五颜六色的,像花儿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端详着西门吹雪的表情,从无动于衷到微微好奇的异色。
云舒不觉古怪道:“你不会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吧!”

西门吹雪点点头。
云舒的眼神顿时可以称得上怜悯了。
“那你在家里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西门吹雪:“看书。”
云舒默默捂住自己情不自禁张开的小口:“没了?”
“嗯。”

再次情不自禁地感叹西门吹雪真不会聊天后的云舒在短暂的消停后,又瞬间亮了眼睛:“那晚上我带你去看。”
西门吹雪不说话。其实在他看来,云舒在这白云城里也算是一个异类了。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夜色迷离万千,偌大烟花炸开,便让这满街的大红灯笼也阑珊了几分。
叶孤城走在花灯街道上,时不时就会听到一两声带着惊喜的问贺,甚至被塞上几件模样小巧又精致的花灯。
他微微颔首,大多接了。

云舒远远地就瞧见了自家城主,当下立刻抱着西门吹雪往叶孤城那里凑,后者见了她也不说什么,就是把手里都快拿不过去的十几盏花灯全部塞云舒手里。
西门吹雪也趁着这机会,从云舒身上跳下,他宁愿跟着叶孤城一起走,也不想一路上被人这样抱来抱去了。
云舒看着前面走着的一大一小,再看看手头这一堆花灯,欲哭无泪。

西门吹雪看着四周,人越来越多,他不到人家一半高,一路走过来,少不得会被挨到蹭到,正烦躁着,手忽然就被握住了。
抬头望过去,果然是叶孤城。
容颜秀致清丽的白衣少年,此刻正低着头看他:“走吧。”
西门吹雪感觉到那人手心的干燥温热,他极少被人牵着手,仅有的几位长辈,也不曾对他这般亲昵过,反倒是来了白云城后,与人亲近的次数远超过往。

叶孤城其实也很少如此,他虽然有几个旁系的兄弟姊妹,但是碍于宗室族规,嫡庶之别,便是见面,也都遵循着礼数,他的曾祖父又素来严苛律人,几个叔伯都不敢造次,也就他的五叔叶凌风实在不爱这些礼数,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飞仙岛,去了中原,几年来一直杳无音信。

西门吹雪被叶孤城护着避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偏僻一些的小道上。天空中的时不时亮起的礼花,便是隔得再远都能够轻易瞧见。

“城主。”
一声轻侬软语,前面的路口恰好站了一个身着嫩绿色长裙的清丽女子,脸上薄施粉黛,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但依然难掩那份青春美好的姿色。
盈盈杏目,剪水秋瞳,便那样柔柔弱弱地望了过来。
云舒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
“是冯小姐。”

西门吹雪零星也有了些印象,叶孤城就更不用说了。
“何事?”

那冯家小姐上前几步,面上生出几分羞红:“城主我……”
纤柔双手中还捏着一个绣工精细的湖蓝色荷包,但叶孤城只是摇摇头,毫无接受的意思。
云舒看着那姑娘眼泪都快落下的模样,倒觉得有些可怜了,冯家小姐也算是白云城出名的美人,多少人想得其青睐而不成,但是到了城主这里,被拒绝反倒是常事了。
云舒也不知道自家城主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反正一直都没有看见叶孤城亲近过哪家的姑娘,其之洁身自爱的程度已经是超出常人想象了。

不过如今的白云城,暂时还不需要一个城主夫人来分心。

西门吹雪纳闷地看着那个姑娘,怎么忽然就哭着跑掉了,叶孤城好像没有这么恐怖吧!
“怎么?”叶孤城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
“她好奇怪。”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忍住说出自己的疑惑,“刚刚还很紧张,怎么现在就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噗!”
云舒一个没忍住,当即就笑得前俯后仰的。
“啊,小公子你还小,所以不懂,没事,等你长大了,指不定会伤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呢!”
西门吹雪自然还是没有听懂,不过他也懒得再在整个问题上较真。
叶孤城看看天色,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今日是花灯节的最后一天,他这才会忙里抽闲地出来一趟,明日便是除夕,身为一城之主,那当真是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空闲了。

云舒闻言不觉扬了扬怀里的那堆花灯,有些遗憾。
“那这些都带回去吗?”
“放了吧!不差这一会儿。”

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峰回路转,云舒拉着西门吹雪就往海边跑。
这时候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云舒从旁边的小贩那里借了一支笔,然后挑了一个荷花灯递给西门吹雪。
“喏,有什么心愿,写下来吧!很灵验的!”

西门吹雪:“我没有什么心愿。”
“怎么可能?人活在世上,总有所求,就算你没有,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吗?为他们祈求安康也是可以的啊!”
西门吹雪依然没有接过那支笔,只是随手把点燃了的花灯放入水中。
“我不求人,就算真有所求,也不必把希望寄予鬼神,我想要的,总得自己去取。”

云舒没想到他会这样想,一时有些惊愕,不禁回过头去看叶孤城。
“真像,城主当年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夜风渐起,白浪上涌,这一片的花灯顿时全被浪头打翻,一时间,岸边俱是高高低低的惊呼和哀叹声。
海面深黑,没有一盏幸存。

云舒原本想放灯的手陡然顿住,她愣愣看着,却莫名记起了数年前叶孤城还是少城主时的话。
他说,天命往复无序,何需寄予苍天。

南海的除夕确实与塞北不同,西门吹雪还是第一次守岁,硬生生熬到了午夜子时,便被云舒抱着去睡了。
等他醒了,天才蒙蒙亮,正式的照虚耗刚刚结束。
西门吹雪起身,推开窗棂,外头难得安静了下来,他正准备合上窗户,却看见叶孤城一个人撑着墨伞走在雪地上。阁楼下面的雪昨日原本是扫尽了的,但是过了一夜,又重新铺上了一层。
墨伞被合起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叶孤城的手则摸向了腰间的剑。
西门吹雪还未看清,那剑就已经从漆黑剑鞘里拔出,银白剑身,长三尺四寸,宽约一寸半,寒光内敛,剑柄处用铜丝缠绕,看起来古朴厚重,内蕴深藏。

叶孤城轻轻一弹,剑身上便传出清音,下一刻,剑影便绽放在雪地间。
那剑势如同巨浪瀑布一般,倾泄而下,波及的范围更广,满天飘雪皆为其引动,恍若天地初生一样的洁白无瑕。
西门吹雪看得愣住了。
和那日血溅十里的残酷截然不同,叶孤城此刻的剑法,太美,美到逼人,然后再望不见颜色。
剑尖一圈,只依稀看见那张谪仙似的美好容颜,素手挥动,带起一片锋锐银光,铮然一声,剑锋归鞘之刻,犹在轻鸣。

西门吹雪以为自己看见了风卷雪浪,大浪将倾。
但是碎雪漱漱落地声却打碎了他的想象,叶孤城重新握了伞回屋,仿佛刚才一切景象都只是错觉。

西门吹雪捂着额头,坐在床头上发了好一会呆,一直到中午用饭时候都显得漫不经心的,云舒觉得奇怪,追问了几句都不见对方回应,正纳闷的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叶孤城却摇摇头,让她不要去管。

西门吹雪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虽然记不得梦中场景,但是那股彻骨霜寒还历历在目,他年幼时,也曾见过父亲在后山上拔剑作舞,杀伐之气,凌霄九天。
但是那个人却不愿意教授他这样的剑法。
他说,剑法招式练得多了,总会一天会精深到形成反射,但是最好的剑客,学的不是任何剑招,而是道,我的道只适合我自己,你得自己走一条出来。
西门吹雪那时还不懂,却依然记住了这些话,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观遍百家法,识尽天下剑。
原本极难极难的一条路,此刻,却简单了。

和他的父亲不一样,叶孤城的剑,是无数招式变化的顶点,生生不息,而变化无穷,以大海之无量,融进平生所见所学,以战养战,以招破招。
虽然还远远没有达到完美,但是对于现在的西门吹雪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眨眼便是年后。
叶孤城喊了云舒进来,去准备一些远行用的行礼,云舒原来是父亲安排给他的贴身侍女,只是一直以来叶孤城都更习惯自己一个人,和谁都不算亲近。

云舒呐呐应了:“城主怎么忽然要远行?”
叶孤城将桌上的信纸折好,淡淡道:“时间差不多了,也该送他回去了。”

云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孤城口中的他是指西门吹雪,一时间心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西门吹雪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很淡定,他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检查了一遍,两套衣服,一本医书,感觉已经可以拿着走人了。
云舒看着这小娃娃毫无留恋的样子,气得差点把牙齿咬碎。
合着自己白在这里伤心欲绝,恋恋不舍了。

“我不管,反正日后我若是有机会去一趟中原,你可不能把我拦在门外。”云舒一边帮忙收拾东西,一边叉着腰威胁。
对此,西门吹雪永远都是一个回应。
“哦。”
“……啊啊啊!气死我了。”

离别总不愿多提,但是需要的东西很快就准备齐全,极快速也极隐秘,就算是在白云城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叶孤城离开的事情。

一叶孤舟,一只轻桨,随流逐波,船中只有两人。
眼下刚刚到了秋季,西门吹雪清晨醒来,还能感觉到明显的寒意,在船上尤是如此,他穿戴整齐后,推开船上的席子,便看见叶孤城抱着剑遥望远方。
船上狭窄,西门吹雪自己走到一旁,用木梳将发丝撩起,随手以发带束了,简单梳洗完毕后,便寻了地方盘坐下,依照过去所学心法运行周天。
半响之后,他睁开眼,才发现叶孤城也在看着他。

少年的眸光隽冷,眉眼却是端正,眼睛狭长,鼻梁高挺,纵然棱角稍显凌厉,但也是十分的美好。
西门吹雪却是看着他,道:“我饿了。”
叶孤城嗯了一声,走进船舱,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他手上端着鱼片粥,上面点缀着几颗青葱,另一只盘子里放着面饼。

西门吹雪默默接过,他吃得很安静,也不快,嚼细了咽下,至于味道之类的丝毫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二。
叶孤城等他吃完。
他们的相处方式相当简单,西门吹雪很省心,也不多话。这一趟旅途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海水碧蓝,船帆扬起,顺着风向,行进的速度不慢。
西门吹雪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他低头翻看着那本医术,捏着书页的手偶尔会停下,看得很仔细。

叶孤城从飞鹰足下解下书信,一一批复之后,又重新系上,将鹰放飞天空。
船舱里只有这么大,两个人离得不远,但是彼此都毫无影响,自己做自己的事,并不打扰。

只是等到天色转黑,风声渐紧,叶孤城点燃了烛火,明晃晃的灯火映出两人的眉目,但是除了烛火偶然的跳动声以外,只有西门吹雪偶尔的翻页声,和叶孤城笔尖在纸上的摩擦声。

忽然间,垂首的少年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孩子。
西门吹雪问他:“有没有多余的笔?”
叶孤城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新的递给他,西门吹雪接过,然后慢吞吞地说:“我帮你研墨。”
叶孤城想他大概是某种公平,于是没有拒绝。
西门吹雪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按着墨锭的手用了七分力,身直向定,速度却不快。
叶孤城看过这孩子的字,写的是行楷,字迹端正,笔墨下得却重,他抄录下一些东西,又在旁边做了笔记,但还是稚嫩了一些,叶孤城如此想到,不过他又想到眼前之人出身江湖,并不像白云城那般家教严格。

西门吹雪写了几页就不再写,他放下笔,等墨迹晾干。

叶孤城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我曾听闻过令尊的剑法。”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道:“嗯,他的确很出名。”
用这样的语气评价自己的父亲,绝对算不上恭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叶孤城反而觉得很正常,因为西门吹雪看起来就不太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那么把他养成这样的男人,显然也不是会在意礼法的。
“你的舅舅给我寄了一封信。”
“舅舅?”西门吹雪一愣。

“你不知道?”
“还未见过。”
叶孤城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那人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他会照顾好你的。”
西门吹雪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叶孤城腰间的剑,隐约有了兴致:“这是你的剑。”

似乎和那一日在雪地里用的不是同一把。
叶孤城点点头,手指摩挲着剑柄。
“剑刃乃海外寒铁,是我自己所铸。”想了想,他又道:“还有一把,传承多年。”
叶孤城的话没有说全,但是西门吹雪却已经懂了。

剑客或许只需要一把剑,但是叶孤城从来就不止是剑客。
“你心诚如赤子,日后剑道成就必不在我之下。”
西门吹雪还是第一次听人评价自己,心头莫名生出异样。
“那届时我定会再来寻你。”
嗓音稚嫩,却意外坚定。
叶孤城点点头,同样郑重:“好。”

船上风声忽高忽低,浪打白帆,孤月独明。
“不早了,睡吧。”叶孤城解下外袍,睡在外侧,西门吹雪脱下靴子,躺在另外一边,两人呼吸都浅。

半个月后,船只靠岸,叶孤城租了马车,一路向西。
西门吹雪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树丛山林,一大群飞鸟凌空而起。
忽然肩膀被人按住,回头一看,叶孤城在他旁边。
“在这里等我。”
“……嗯。”

后面跟了一天的,只是些寻常的劫匪,见他们一少一幼,出手却阔绰,故而一路埋伏在后面,估计是准备彻底进入山林后再出手。

叶孤城是第一次来到中原,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便遇见此事,也是有些无奈,他看了一眼车夫,看样子似乎不是知情的。
“怎么?外面风大着呢!”车夫年纪很轻,个子高大,驾车技术不错,还有把子力气,那些年长些的车夫并不太愿意接路程这么长的生意,来回是山路,说不定就撞上什么。
这汉子是看叶孤城价给得够高,这才愿意过来的。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人物,举止气度都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所以言谈也都小心着,不敢多事。

叶孤城只说:“我离开一会,车不必停。”
车夫还没有应声,便见对方倏然之间,身形已失,他惊得缰绳都掉了,好在马儿本来不快,也没大事。
他回头看车内,里面的男孩独自坐着,神态沉静,他稍微放下心来,江湖之事大多烦乱,杀人灭门不在少数,他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是看着刚才那少年还带着一个孩子,应该不会是凶恶之人。

叶孤城很快就回来了,身上并没有血腥味,车夫松了口气,继续在山路上驾车,骏马踏在有些倾斜的山坡上,车体晃动得轻微。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腰间的长剑,血味淡得几乎闻不出,但是他极其熟悉这种味道,顿时猜到了一些,并不觉得惊奇。
只有那个车夫还有些茫然,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叶孤城研究了一下路线,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再有两天就可以抵达目的地,这一路上的情况比他考虑的要好上许多。

白云城在中原的势力不大,他对万梅山庄的调查也不多,这个山庄本身就不高调,流传出来的消息和资料都很少。
觊觎万梅山庄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前段时间西方魔教刚刚把伸得最长的爪子砍掉,一时之间,不管是原本有意还是无意的几个势力,都闷不吭声起来。
西方魔教的势力可不仅仅局限在西域,谁也不知道那位传说中喜怒无常的玉教主到底在中原埋下了多少钉子。

所以情况确实顺利,最多也就是遇见一些劫匪,叶孤城随手便解决了,此刻距离万梅山庄已经很近了,叶孤城索性便让那个车夫回去了。
等送回了西门吹雪,他自己一人独骑,最多只需要来时一半的时间就足够了,叶孤城一边想着,一边往眼前燃烧的篝火添了些枯枝,让火焰烧得更旺些。
西门吹雪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漆黑双眼里倒映着橘黄色的火焰,叶孤城起身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夜寒露重,回车上。”语气淡淡却有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西门吹雪回头看他,眉峰蹙起,很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怎么了?”

西门吹雪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露出来的皮肤上起了好几个红疹子,疹子中间是针尖大小的水疱,都快化脓了。
叶孤城愣了一下:“我去拿药。”
西门吹雪点点头。
山林里走得多了,难免遇到这些毒虫,叶孤城有内力护身,自然是不惧的,但是西门吹雪年纪尚小,一路走来,确实有些受罪。
幸好云舒准备的确实齐全,叶孤城挑了一瓶外敷的,用手抹开了,一点点涂在西门吹雪后背上。
叶孤城的指尖冰冷,西门吹雪仰头看他,墨色琉璃里倒映了少年隽秀沉冷的模样,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药膏清清凉凉的,见效也很快,叶孤城帮他把衣服拢好,两人一起躺到车上,今夜是十五月圆,银辉皎洁,夜色分外美。
西门吹雪看了一会窗外,然后慢慢把眼睛闭上。
叶孤城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搭他的手腕上,一夜过去,一大一小两只手还是紧紧靠在一起。

最后几天的路程一直在放晴,秋已经深了,路上落下的枯叶堆在路边,最后被车轮碾压而过。
叶孤城从车上走下来,他望着密林深处,估计有人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
很快,十多个魁梧大汉步伐整齐地冲过来,然后弯下了腰,躬身道:“恭迎少庄主回庄!”
声音宏达响亮,惊飞一林群鸟。
西门吹雪从车上跳下来,他静静扫视着眼前这些人,然后对叶孤城点了点头。

转瞬便是分别,但终有再见之日。

山庄外确实开满了鲜花,郁郁葱葱,很是茂盛,但越往上走环境越是高寒,花便少了很多。
看着熟悉的居所,但是里面的仆人却没几个是熟面孔,西门吹雪拧着眉头,一言不发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
忽然,他瞳孔一缩,双目紧紧盯着坐在桌子上的男人:“果然是你。”

一晃十年过后。

黄土漫漫的官道上,一个穿着朴素衣衫的少年正拉着一辆平车,慢吞吞地走在道路上。
而平车上,却躺着另外一个青衫少年,陆小凤双手交叠压在脑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随着车身一起晃动着。
这幅懒洋洋的样子实在是很讨人嫌,前面拉车的司空摘星忍了又忍,还是停下车,再也按捺不住地抄起草帽就砸到陆小凤身上。

“起来起来!”
“诶,干什么啊!别打扰我晒太阳!”
“死小鸡!我在这里辛苦,你倒是舒舒服服地躺着,也太占便宜了吧!”
陆小凤吐掉嘴里的草,从车上坐起来:“是你打赌输了,答应了给我当一个月的车夫。”
司空摘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是给你当车夫,不是给你当马!”
陆小凤摊了摊手:“没办法,卖掉了。”

司空摘星狠狠把车子往地上一掼,早有准备的陆小凤一个后空翻就落在了地上。
“哎呀,急什么!反正就快到青州城了!”
“青州城?喂喂喂!死小鸡,青州城闹瘟疫都多久了?你还拉着我去那个鬼地方!”
陆小凤耸耸肩:“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你又去自找麻烦了。”
“别这么说嘛!哎呀,现在你就是要原路回去,可得走个好几天才看得见人烟,既然这样,不如就陪我去一趟青州城好了。”

“哼!”那少年还想再说,却见远处飞奔过来一匹雪白神骏,以他行家的眼光来看,这马定是出自塞外天山的良驹,毛色纯白,毫无瑕疵,起码也是千金往上抬的价格,不觉就有些心痒。
“嘿,咱刚好缺了匹马,这下就有人送上来,还真的刚打瞌睡就看见枕头。”
陆小凤凉凉地瞟了他一眼:“你要作死,可别拉上我。”
“怎么,你认得他?”
“近日来江湖上风头最大的人,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远远的,那马上的人也近了。

雪白衣衫,冷峻眉目,乌黑长剑斜斜系在身后,背后是耀眼刺目的日光,漫漫黄沙之间,乍然走出这般一个人物,倒显得天地都失了颜色似的。

“西门吹雪!”陆小凤上前几步,连人带马的一起拦下了,“你也去青州城?”
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年微微颔首,“有事?”
陆小凤搓了搓手指:“你看,能不能捎带我们一程?”
西门吹雪的目光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平车上停顿了一会,然后毫无犹豫地拒绝了。

陆小凤还没说话,倒是司空摘星忍不住开口了,他实在是不爽眼前的西门吹雪,大家都是在赶路,他俩狼狈得要命,偏偏这小子就是从从容容,出门踏春一般的轻松,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看出了西门吹雪身上哪怕是一只靴子的价钱都抵得上他一身的行头。
正所谓仇富之心,古而有之,尤其是他司空大爷缺钱花的当口。
“诶诶,那谁,你给我站住!”

西门吹雪瞥了他一眼,没理。
陆小凤则饶有兴致地抱着胳膊看起了热闹,他与西门吹雪意外见过几面,勉强算是相识,如此倒也算知道一些这位的性子,那绝对是唯我独尊惯了的人物。
温言软语尚且不能让其动容,更何况是出言不逊,但他乐得看司空摘星的笑话。

稍稍加速,几个起跳,司空摘星就已经跃到了西门吹雪前头,他的手腕直直向着马头按去,但是还没有触及,一把乌黑剑鞘就扫了过来。
司空摘星险险避开,当即也不愿示弱地抬手去扯西门吹雪腰带,他可不管什么下不下九流,这种能够达成目的,还能够恶心西门吹雪一下的招式,简直再好不过了。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双腿夹紧马腹,这颇有灵性的骏马立刻就配合地抬高前肢,扬起身来,白衣的少年下腰后仰,手腕用劲,长剑空中急急转了两圈,猛地把司空摘星砸飞出去后,西门吹雪一抬手,乌黑长剑重新被他握在了手里。

马蹄声阵阵,伴随着飞扬的细沙,那少年剑客已然走远了。

陆小凤施施然走到明显摔得不轻的司空摘星面前,摊了摊手:“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了,谁让你不听呢!”
司空摘星呸的一声吐掉一颗还沾着血的牙,只恨不得立刻追上西门吹雪把他暴揍一顿,但是现实很残忍的告诉他,最后被暴揍的肯定不会是西门吹雪。

“死小鸡,老子也要去青州城,这个场子,我司空摘星非得找回来不可!”

广来客栈,西门吹雪下马,进门,一锭银子被他抛到了柜台上。
掂了掂手里头的银钱分量,原本还愁眉苦脸的掌柜立刻殷勤无比地领着西门吹雪上了二楼。
“这就是我们这最好的房间了,保证让客官满意。”
西门吹雪随意扫了几眼,略略点头。

“床帐全都换新的,再送些热水上来。”
“啊?”原本还有不太情愿的掌柜再看到又一锭银子后,顿时就没有了迟疑:“好勒!我这就去找人安排。”

西门吹雪将包裹放在桌上,房间挺大,桌椅齐全,他推开窗户,看着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冷寂又萧条。
多半便是因为这一月来的瘟疫之事。
说来也奇怪,这瘟疫来得却是有点莫名其妙,一夜之间居然就感染了上千人,原本繁华无比的青州城内,现在人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
而最微妙之处也再次,只要远离青州城的范围,便是原先感染了病症的人也会逐渐恢复。
但是越靠近青州城,病症就更加严重,便是治好了,最后也会反复发作。

这样想来,倒不太像瘟疫,反倒像中毒,整整一个郡城的人居然都中了毒。
这似乎不可思议了些。
西门吹雪也见过几个患者,先是上吐下泻,身上再长出密密麻麻的疱疹,随后皮肤不断溃烂,等脓包覆盖全身之后,这个人除非大换血,否则是绝对救不回来了。
从感染到死亡也就只需要七天而已。

三日前他偶尔见到一对重病的母女,浑身脓包,身上满是腐烂的恶臭,人人嫌恶,最后母女二人一起吊死在城外的榕树下。

第四章、桃花人面

直到傍晚,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才终于到了青州城。
门口的守卫都是一脸病恹恹的模样,进来出去的都懒得盘查,估计要不是为了应付上头,他们根本都不想来这里站岗。

由此可见,这座原本富饶的城镇此刻已经衰败成了什么模样。
陆小凤询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西门吹雪下榻之处,当即就拉着不太情愿的司空摘星赶了过去。
“你既然是来救人的,还找西门吹雪做什么?”
“他和我的目的一样。”陆小凤对着司空摘星招招手,“好啦,等会我自己去见他,你总不会想今晚继续露宿野外吧!”
“小爷有的是住处,哪里需要和你住一块!”那布衣少年一脸嫌弃。

陆小凤耸耸肩:“那更好,还省了一笔开销。”
他转身就进了店,也没有再去管司空摘星,而是找掌柜的先要了房间,然后问道。
“今日可有一位穿着白衣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住进你这里?”
掌柜一边接过他的银子,一边指了指楼上:“没错,就住在上面呢!”
陆小凤点点头:“我和他是朋友,麻烦还请告知下具体的位置。”
掌柜迟疑了一下,看陆小凤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左右也不像是奸恶之人,才道:“上楼后左转第四间就是了。”

陆小凤敲门的时候,西门吹雪刚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你这房间位置倒是挑得不错。”纵览整条街道,非常开阔。
西门吹雪没理会他的寒暄,直接道:“什么事?”
“你也是来调查瘟疫的吧?既然目的相同,不如信息也共享一二。”
“我从不和人合作。”
陆小凤继续扯着笑脸。
“先别急着拒绝嘛,不如先听听看我这里探听到的消息,再商量商量如何?”
西门吹雪没吭声,陆小凤就当他愿意了,当即就倒豆子一般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从自己是多么见义勇为良善可靠,以至于被一老大爷抱着大腿苦苦哀求然后心一软,就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里受罪之类的巴拉巴拉。
“说重点。”

“总之,根据那个大爷的话,这场瘟疫的源头肯定和清山寺有关,不如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清山寺?”西门吹雪重复了一声,沉吟着开口:“不是瘟疫,是下毒。”
陆小凤咦了一声,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清山寺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地方,平常时候也少有人来拜祭,这是南王府出资修建的寺庙,因为前南王陵就在此地,养些僧林来守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陆小凤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小沙弥,见了眼前三人不觉就是一愣。
“三位施主,来此有何贵干?”

陆小凤拱了拱手:“我来寻贵寺的主持广慈大师。”
那小和尚愣了一愣,才道:“那还请三位先入门等候,我这就去通报。”

陆小凤跨步进去,司空摘星随后,西门吹雪的目光则落在寺庙外墙下密密麻麻长着的碧绿小草上。

“这寺庙倒也不小。”陆小凤感叹了一声,回过身来看西门吹雪,不禁道:“你发现了什么?”
西门吹雪手里捏着一点碧绿的草药,没有理会他,而是询问一个扫地的黄衣小和尚:“这庙中可有亡故?”

那小沙弥怯生生地看了西门吹雪一样,摇摇头:“不曾有过。”

陆小凤不觉道:“整个青州城都深受瘟疫肆虐,这里倒是丝毫无觉。”
那小沙弥听了双手连忙合上:“两位施主有所不知,我们清山寺虽然毗邻青州,但是日常饮用的水都是山涧清泉,用的谷物也都是自己所种。”

陆小凤咦了一声,笑道:“小师父莫要紧张,我只是随口感叹一句。”
他还想再打听些东西,但是背后已经已经传过来一声佛号。
“见过三位施主,老衲便是这清山寺的主持。”
那广慈和尚年约六旬,慈眉善目,一身宝黄袈裟,手里捻着一大串佛珠缓缓走过来的时候,便是陆小凤这等不信佛之人,也觉得有些不凡。

“见过大师,我们是为青州城的瘟疫之事而来。”
那和尚合手长叹,道:“该来则来。”

陆小凤显然也看出这和尚必定知道一些内幕,不觉和司空摘星对视一眼。
“还请大师解惑。”

广慈点点头:“此事说来也是我佛门之耻,二十年前,我认识了一位云游至此的年轻僧人,他法号玄若,出身青龙寺,我与他相谈佛理三日,受益颇深,随后便留他在清山寺暂居,只是没有料到,半个月后,南王府的兰凝郡主恰好前来拜祭族陵……”

后面的事情,确实有些羞于启齿,玄若俊美斯文,郡主三年前出嫁,却深守空闺,没有人知道是谁先迈出的那一步,但是等到发现之时,两人都已经是生死相许。
南王震怒,但是此事却实在难以宣扬出口,只好暗地里狠狠责罚了自家闺女,至于玄若……广慈如今也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但是可以想象,王府的人定然不会放过这个让自己家族蒙羞的和尚。

“这和瘟疫有什么关系?”
广慈从地上放着的花盆里拔下一片叶子。
“玄若熟知药理,当初南王府的人前来追杀,他便以此避开了十多次袭击,若不是南王府请出了大内的高手,定然是拦不住他的。”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的瘟疫,实际上,便是他昔年的得意之作,正是因为对药毒之术太过痴迷,才会被青龙寺赶出来。”

陆小凤不觉咦了一声,他还真是没想到。
这位胆敢诱拐南王家的郡主并且和其私奔的和尚居然还有这样强大到夸张的毒术。
这可是一个城的范围,居然都能被其影响。

“瘟疫发生后,我也斗胆前去拜访了一趟南王府,平南王虽然没有因为当年之事而迁怒清山寺,但是对玄若的下落却一概不提。”广慈叹了口气,“贫僧醒来,玄若多半是已经丢了性命,青州城可是在南王辖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南王府万万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是玄若留下的。”
陆小凤沉吟了一下,从广慈和尚手里接过那片叶子。

一直到离开清山寺,陆小凤觉得事情发展得有些超出预料。

西门吹雪抱着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一路上他倒是把沉默是金贯彻到底。
“两位,好歹说句话啊!”
“现在线索很明了了,下一步,我们应该去一趟南王府,拜会一下那位南王。”
司空摘星哼了一声:“人家堂堂王爷,又岂是你一介布衣可以随意拜会的。”
“那不是还有你嘛!立志当成为天下第一神偷的司空摘星,去个王府,探听一下消息对你来说应该未必是难事吧!”
“呵,这么费劲,对我有什么好处?”司空摘星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斜睨了西门吹雪一眼,“不是还有一个站着的,你找他不行吗?”
陆小凤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西门吹雪已经转身离开。

“西门吹雪!”
陆小凤倒是想喊住他,只是几个呼吸间,人都已经看不到了。

“他的轻功,倒也不在猴精之下嘛!”陆小凤刚刚感叹完这句,就见司空摘星黑着脸瞪过来。
“你说什么?”

入夜,南王府。
不论是陆小凤还是西门吹雪,其实都没有考虑过直接上门询问的可能,既然是如此私密之事,被外人得知已经是不妥,当面直言恐怕会更加难看。
更何况,那广慈住持说的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全是一面之词,还得自己想办法确认才是。
陆小凤想到的最好突破口,自然就是在那位与玄若私通的兰凝郡主身上,这位郡主和她的丈夫如今都住在南王府上,他此番和司空摘星一起入内,就是为此。

“怎么样?”司空摘星一脸得意地从墙角转出来的时候,便是陆小凤也不觉露出赞叹之色。
因为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布衣少年,而是一个穿着袈裟,面容俊俏的年轻僧人。

之前在清山寺,陆小凤就特意问过了广慈大师那个玄若和尚的相貌,若是趁着夜色,入得那位郡主闺房试探一番,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也就有答案了。

虽然这手段实在不算正大光明,但两人也不是什么过分拘泥礼数的侠客,更何况事出有因。

“猴精,上来!”
陆小凤招了招手,两人避开南王府的巡夜侍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后院。

不过这两人不知道的是,此刻他们和西门吹雪也仅有一墙之隔。
相比起这两人的鬼鬼祟祟,西门吹雪虽然换了夜行衣,但一路上,都是仗着轻功悄无声息地飞跃屋顶。
他知道的其实比陆小凤更多一些,比如,平南王府中其实有一个地牢,专门用来关押穷凶极恶的罪犯和仇敌。
这等隐秘之事,都是玉罗刹偶尔与他提起的,他当时虽然不在意,但现在稍稍回忆,也就想了起来。
陆小凤他们决定去接触那位郡主,而他则是来确定一下地牢方位。

夜色幽暗,乌云蔽月。
越往里,巡逻就更加密集,西门吹雪等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机会翻进议事大厅。

一片漆黑,窗外的零星的月光照不进来,不过应该就在此地下方,只是不知道机关藏在哪里。
西门吹雪带上手套,一点点从桌椅柜架上摸过来,毫无收获。

他正疑惑于机关会在何处时,忽然注意到了摆放在大厅最高处的那张太师椅,端端正正的,和墙壁足足有三尺之距,西门吹雪上前,在护手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就发现最上面拇指大小的木雕装饰是可以转动的。

“咯吱——”伴随着轻微地移动声,墙后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通道。

西门吹雪站在门口候了一会,拿出火折子,小心地往里面走。
脚下是石阶,但是级数不多,再转过一个拐角后,眼前便明亮了一些,两侧的墙壁上都点着红色蜡烛。
西门吹雪注意到,这里的通道很多,每一条的走向似乎都不一样,说不定都能够连到王府外头,这南王居然把自家地下通道挖得如此四通八达,难怪他这王府里一处高一些的庭院都没有。

顺着中间最广阔,但是也隐隐向下曼延的道路行走,其实西门吹雪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选对,但既然来了这里,总得先摸清具体路径再说。

还好,他的运气不错。

地牢异常潮湿,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血腥味和腐烂的物体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西门吹雪手里捏着一根只剩下半截的红蜡,一路走来,只有一片死寂,没有一点有活人存在的迹象。
这地下设的是水牢,每一个牢房都是用精铁固定分隔,那一潭又一潭的死水里根本不可能有活人,西门吹雪顿时有些失望,若是如此,那个人活下来的机会太小了。
而这满城的中毒之人,怕也难救。
在确定自己已经走到底后,西门吹雪本欲转身,但是瞬息之间,他又匆忙回过头,目光紧紧锁在那一片漆黑之中。

一个微弱到难以想象的呼吸声,在他停下脚步后,终于显露出一点迹象,西门吹雪忽然意识到,之前他会没有发现这道声音,是因为对方的呼吸频率刚好是踩在自己的脚步上。
西门吹雪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咻!”
一颗圆润的石子猛地被投入水中,惊起一大片涟漪。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静。
但是西门吹雪还想再丢的时候,水面上忽然探出了一个黑漆漆的脑袋。

“何人扰我清静?”
西门吹雪闻言不觉诡异地看了这人一眼,这种污浊不堪的环境,居然也能称得上清静。
“你又是谁?”
那人从水面上站直起身体,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死人。”

他走得近了,西门吹雪这才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头发拖了很长,散乱的披在身后,脸庞极为苍老,甚至还有一些腐烂的伤口。
不仅是脸上,暴露出来的躯体多多少少都有腐烂的迹象。
西门吹雪甚至看见一条雪白的蛆从那人腐烂的伤口里面钻出了,然后那个男人毫不在意地抓起直接塞进了嘴里。
那副自然而然的神态,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对人产生多大的冲击力一样,西门吹雪有点想吐,胃里的酸水上涌,勉强压下之后,他真的有些不太愿意去注视这个人。
“你不是,南王府的人,应该是,偷偷闯进来,的吧。”男人的声音极为沙哑难听,而且吐字缓慢,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过一样。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他不觉得这些有什么难猜的。

“我来找玄若。”
那人嘿嘿嘿笑了笑:“他早就死了。”
“那你是谁?”
“孤魂野鬼。”
西门吹雪皱了皱眉,他觉得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

“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归尘的毒你能不能解?”
归尘便是制造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当年,玄若花了一年的功夫才研制出来,或许在毒性上远远比不得鹤顶红断肠散之类顷刻毙命的剧毒,但是此毒覆盖的范围之广,造成的伤亡之大,却足以让它名列天下奇毒之中。
“尘归尘土归土,这有何不好?”
“你没有替别人选择的资格。”
那人古怪地笑了笑:“年轻人,中了归尘的是你的亲友,还是你的红颜知己。”
“都不是,我与他们素不相识。”
玄若咦了一声:“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西门吹雪平静道:“我想来,便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过后,玄若从水潭中走上来:“世人求上进,希望成为人上人,他们大多对麻烦艰辛避之不及,但也有人喜欢逆流而上,心存善意,而你似乎并不在这两者之间。”
“也罢,既然你找到了我,归尘的解药便告诉你又何妨。”
西门吹雪凝神记下他说出的药方,又确认了一遍之后,道:“你可有未成之愿?”

他不愿意欠人情,如今得对方相赠药方,理应有所表示。
玄若闻言,便抬起手腕,露出两个极黑极重的玄铁镣铐:“此乃寒铁所制,禁锢了我二十年的自由。”

西门吹雪闻言便也瞧了过去。
但却见玄若双拳紧握,猛地发力,只听见铮然一声,两只镣铐应声而断,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
西门吹雪双眼一凛,这份功力,实在不浅。

玄若此刻却显得淡漠:“纵是精铁,为毒水腐蚀多年,也会失去原先的牢固,更何况人心,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出去了。”
“如果你愿意,就帮我给兰凝带一句话吧!”
“我从来没有怪过她,让她不必再心怀愧疚。”
“好。”

另一边,陆小凤看着默默流泪的兰凝也是一时无语,他不怕女人,但是女人一旦哭起来,那就比洪水猛兽更加让他手足无措了。
兰凝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司空摘星,嘴里念叨着:“真像啊,就和二十年前一样。”
“郡主你就先别哭了。”陆小凤无奈道:“等事情办完,您想看他多久都行。”
兰凝默默擦干眼泪:“好,其实我知道他没死,就在地牢里,但是我一直不敢去见他,我对不起他。”
“地牢?”
“恩,爹爹这二十年来一直严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他已经死了,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地牢在哪里?”
“就在你们脚下,我不知道进入的机关所在。”兰凝又道;“不过我知道这座地牢每隔六个时辰都会启动一次机关。”

西门吹雪险险避开通道两旁射出的暗箭,就地一滚,稳稳地单膝半跪在暗器扫不到的死角里,一点猩红从他右手指尖上滴落。
这机关发动得太过突然,他猝不及防之下也被一支暗箭刺入肩膀。
箭头上带着凹槽倒刺,若是强行拔出,少不得连皮带肉都撕下一大块来,西门吹雪只能将其折断,箭头还留在肉里,等回去处理。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脚步便越来越沉。
西门吹雪知道自己中了毒,他吞下四五颗解毒丹勉强压制住了。

现在,现在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但是所有的机关都被启动,想要按原路返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西门吹雪咬咬牙,随便选了一条路前进,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南王府里忽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巡逻的人,兰凝皱着眉头瞧着外面,“有人私闯南王府被发现了。”
“嗯?”陆小凤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西门吹雪,但是又觉得以对方的身手,应该不会背到被人轻易逮住。
“你们先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等到兰凝走后,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对视了一眼。
“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半真半假,不过我想如果我们再不赶紧走的话,多半就得被人给瓮中捉鳖了。”
“那就风紧,扯呼——”

西门吹雪捂着肩膀从地下通道里出来,然而抬眼望去,却根本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他听得到那些人搜查追捕的脚步声,一路隐蔽,寻着僻静所在走了许久,眼前出现一座庭院,灯火明亮。
背后搜寻又紧,身上的毒已经很难再压制,西门吹雪没有犹豫就翻身进了里面的院子。

叶孤城面前摆着棋盘,他一人执白又执黑,与自己对弈。
此次前来南王府,他是打着捐赠物资的名义,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争取到一条官方名义的航线,中原很大,而飞仙岛的物产丰盛,若是在中原贩卖,能够产生的利润比在南海要超出三倍不止。
对此,他是势在必得的。
青州城是南王府下辖的最大郡城,如今瘟疫四起,民不聊生,在整个南王府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出力一把,刷刷民望,就算最后竞争失败,也还有操作的空间。
叶孤城正这么计划着,然后就看见一个人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
西门吹雪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步,但是下一刻就已经跃起,手中寒光,如湖面粼粼水波,必杀而来。

“锵锵锵——”
雪白的棋子和剑锋碰撞的声音刺耳至极,一连九枚,西门吹雪一应扫落,此刻他的右手已经按住桌面一角,翻身而上,手中剑已递出。
但在见到那人面容之时,西门吹雪一愣,锐气已失。

叶孤城的剑落在西门吹雪白皙的颈侧,见他停下动作倒是有些意外,虽然自信自己的剑必然能够制住对方,但如此反应……叶孤城挑开那人黑色面巾,露出来的脸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剑眉星目,削薄双唇,眉眼虽冷峻却依稀是少年模样,眼眸深处是极耀眼的光,宛若晨星寥亮。
夜风吹动烛火摇曳,叶孤城手里还捏着剑,西门吹雪侧身半卧在桌面上,三千青丝散落在满桌凌乱的棋子上,少年微微仰着头,如同多年前一样的无瑕彻骨。

“叶孤城。”他说得很肯定。
男人收了剑:“你怎么在这里?”
虽然隔了十年,但若是这样还认不出,那些夸他年少早慧过目不忘的家老们怕是都得怀疑一下自己的眼光。

西门吹雪从桌面上下来,收剑归鞘。
准备解释的话语还没有出口,外头就响起了极其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去床上。”
叶孤城说完这句话,便走过去将床帐放下,然后解开外衣。
西门吹雪依言而动。

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
叶孤城等了一会儿才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平南王府的总管,江重威。

“何事?”
江重威拱了拱手:“打扰城主休息,实在冒昧,不知叶城主可曾见到过其他人?”
叶孤城目光沉静:“不曾。”

“刚刚我听到了城主这边似乎有些动静。”
叶孤城往旁边踏出一步:“闲来无事刻些东西罢了。”
江重威往里头一瞧,只见桌面上摆着的数枚棋子,全都被雕刻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玉莲,小巧玲珑,栩栩如生,不觉惊叹:“久闻白云城主剑法超群,冠绝南海,果然不假。”
“谬赞,可要入内一叙。”

江重威连忙摆了摆手:“实在抱歉,我现在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城主了,改日再来赔罪,告辞。”

叶孤城等他们走远了,才不慌不忙地回到桌前,倒了一杯清水。
外头脚步去而复返,又停留了一会,确保真的没有任何动静之后,才真正离开。

叶孤城掀开帐子,却见西门吹雪靠着床头,眼睛已经闭上了。
“这样都睡得着?”叶孤城哑然,又觉得不妥,伸手去探对方脉搏,却摸到一手湿腻,血腥味隐隐。

西门吹雪是被痛醒的,他满脸冷汗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上衣已经解开大半,露出大半肩膀。
背后火辣辣地疼,被烧灼过的匕首贴着皮肉卡进箭头的凹槽里,然后刺啦一声,箭头被拔了出来,西门吹雪咬得唇瓣泛紫,却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
叶孤城帮他涂好药粉,绑好绷带,原想顺便拉起西门吹雪滑落在手肘的衣衫,但是却发现那件内襦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身上有伤,再穿着这样的湿衣恐怕容易受寒。
他便转身从衣柜底下取出一套崭新的白衣,白底银边,暗纹刺绣,看起来简洁,却绝对精致。

西门吹雪愣愣接过,才听见叶孤城道:“这套是新的,你若是不介意,便换了吧!”

背后湿腻确实非常让人不舒服,但是这里……西门吹雪只纠结了片刻,就非常痛快地起身,彻底脱掉上衣,再套上崭新的里衣,他如此不避讳,倒是教叶孤城意外了一瞬。
出于尊重和自矜而转过身去,但是依旧不经意地瞥见少年袒露出来的半截小腿,光洁又细腻,线条干净利落,好看得惊人。

才十六岁,叶孤城可有可无地想着,对他来说,这个年纪的西门吹雪年轻得就像是三月的新雪,美好又柔软,不过雪粒之中,冰晶已经一簇簇冒出。
西门吹雪已经换好了衣物,倒也与平时无太大区别。


“等一会儿,你再走吧!”叶孤城道。
西门吹雪点点头,他想了想,又转身来到桌案之间,笔尖点上墨砚,在纸上挥墨片刻,一张崭新的药方单子顷刻而成。
西门吹雪等墨水晾干,然后把东西递给叶孤城。
“这是?”
“青州城瘟疫的解药。”
叶孤城一顿:“你从何处所得?”
西门吹雪便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自己此行经历。
“原来如此。”叶孤城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这药方我明日便会找人试用。”
西门吹雪点点头,转身便欲走。

叶孤城却忽然喊住他,但是等西门吹雪真的停下脚步,一双黑珍珠似的漆黑眼瞳直直望过来的时候,叶孤城又觉得自己的那些流于世俗的言语没必要出口。
最终,沉默过后,只道:“云舒她也来了。”

西门吹雪:“我知道了,告辞。”

司空摘星懒洋洋地坐在西门吹雪的房间里,一边暗骂败家一边牛嚼牡丹,把满壶的碧螺春通通灌进肚子里。
陆小凤在旁边看着,一边笑:“万梅山庄家大业大,你是喝不穷他的!”
司空摘星嘿嘿一笑:“我知道,但是当事人都不在意,你管这做什么?”
陆小凤正色道:“我们是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觉得你和西门吹雪置气真的毫无必要。”

司空摘星仰着头:“你觉得我对付不了他?”
“胜算太小。”

司空摘星冷笑:“我又不是剑客,我何必和他打?既然我说要让他好看,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
“哦?”陆小凤顿时感兴趣极了,司空摘星会有什么办法来对付西门吹雪。
然后就看见对面的少年一脸阴狠地吐出一段话:“他不是洁癖重嘛,那我就摸进万梅山庄,往他的衣柜被子里丢蚯蚓。”

“……”陆小凤顿时被这个神奇的答案震惊到了,他连连抱拳,甚至作揖:“司空兄果然……与众不同!”
后面四个字,被他刻意加重,那语气便显得微妙起来,司空摘星一瞪眼,还想再说,却见西门吹雪推门进来。

手里还提了一包药材。
见到两人也不奇怪,他非常顺手地把药材包丢给陆小凤。
“这是什么?”
“归尘解药。”

陆小凤当即就睁大了眼睛:“你哪里弄来的?”
西门吹雪道:“玄若在南王府地牢内。”
“昨晚那人真的是你?”
西门吹雪颔首。

陆小凤这时候看着他手里的药材顿时眉开眼笑,“多谢了!”
西门吹雪看着桌子上的茶水,一顿:“你喝了?”
司空摘星回以挑衅一眼,带着唾沫地吐出两字:“没错!”
西门吹雪默了一下:“这是陈茶。”那掌柜并不是什么大方的性子。
司空摘星:“……”

很多年后,就算是陆小凤都觉得很离奇,他知交满天下,而司空摘星和西门吹雪都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这两个人,却教他硬生生怀疑起,这天下间是否还有一个成语,叫做,一见生恨。

一个月后,青州城发生了两件大事,南王府似乎有逃犯走失,平南王动用了全城的守备搜索了十多天,最后依然是无功而返,而第二件事,则是那场肆虐了青州城多日的瘟疫,终于消退了。
南王府拿出了治病的方子,救下了无数人,一时间整个青州城下辖都对南王府感恩戴德。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不大起眼的消息,南海今年放出来的官运航线终于有了归属。
西门吹雪那时曾经答应过玄若为其传达口信,但是听过了陆小凤两人的经历之后,便稍稍改变了主意,他只给那位郡主留下一封信,结果第二天南王府就开始大力搜查,这般急切,西门吹雪料想恐怕是他们已经发现玄若离开了,而那位郡主对那封信,恐怕也只以为是玄若的威胁,而不是真的洒脱。

“何必呢?”陆小凤叹息,“明明人家都不想计较了,她还这般不肯放过,为难的怕是她自己吧!”
西门吹雪冷冷道:“做贼心虚的人,自然以为别人都与她一般。”
“贼怎么了?”司空摘星哼哼:“做贼也不一定就要心虚啊!”
“窃得不劳而获之物也毫不心虚者,何物等流。”

“……”
“陆小凤你特么的放开我,我要和他拼命啊啊啊啊!”

“噗嗤!”忽如其来的一声轻笑,陆小凤回过头去,这才看见楼梯口上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蓝衣女子,鹅蛋脸,杏眼善睐,此刻笑吟吟望过来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倒是让他觉出一些尴尬来。

哎呀!美人当前,自己却如此失态。
陆小凤正自哀自怨着,却没有想到那女子当真向他们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阿雪。”

陆小凤沉思,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位美人呢!对方莫不是认错了,那该如何回话才既不会让对方觉得尴尬又让她知道认错了人并且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呢?

……嗯,阿雪?
这里好像没有叫……陆小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看着西门吹雪一脸不情愿地被那个漂亮姐姐一把掐住手腕,没错,真的是掐啊!

“啊,十年不见,阿雪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哇,都比我还高了,当初你明明只到我这里的。”云舒指了指大腿,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似遗憾,似欣喜,似感怀,十分复杂。
如果不是这女子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陆小凤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西门吹雪的娘了,那种表情实在是相当传神,多见于,看见出门去科举考试的游子多年后归来娶妻生子娃娃都满月了的慈亲。

“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啊,还没有?赶紧找一个,然后再生一个好看的小娃娃好让我养着玩……看看。”
不用改口,已经听见了,玩……陆小凤默默腹诽,决定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西门吹雪强行抽回自己已经被掐青了的手,摇头,“我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啊?”云舒狐疑地看他一眼,“我这次过来是因为有件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南海,所以才想着来投奔阿雪你啊!”
西门吹雪没说话。
云舒慢悠悠地道:“你总不会让我还有我们家主子都在外头风餐露宿吧!”
西门吹雪:“……好。”

陆小凤一脸迷惑地推了推司空摘星的肩膀:“她家主子是谁?”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司空摘星抱着手臂,翻了一个白眼,“多半不怎么样!”

他说这话不过是因为讨厌西门吹雪而迁怒,但是听在云舒耳朵里就不太舒服了。
陆小凤看准机会抓紧时间溜了,西门吹雪在云舒注意力刚刚转移到司空摘星身上的时候就不见了,此时此刻,独自一人面对一脸狞笑的云舒,司空摘星生平第一次觉得女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

十月初七,归庄。
早早就从西门吹雪寄回的书信里知晓这次庄主居然带了客人回来的徐管家,自然是提前几天就已经备好了一切。

虽然西门吹雪信里提及的不多,但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万梅山庄做客,怎么也不可能轻视了。

叶孤城倒不是第一次来此,只是上回是过门不入,这次才算是真正进了这座万梅山庄。
据说连同整座山加上附近的不少田地都是算在万梅山庄名下的,但是基本上种的都不是粮食作物。漫山遍野的鲜花,自由散漫地盛开着,不过碍于季节,现在还没有枯萎的不多。

云舒有些遗憾但是很快又高兴起来,那她可以等梅花开啊!
漫山遍野的雪地红梅不也很有意境嘛!

但是那个一看就很负责很靠谱很温柔和蔼的徐管家却残忍地告诉她:后山的梅花品种不同,开花的时间也不一样,同时开放是不可能的。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一前一后地踏进庄子里,走了好一会儿,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路上压根就没见着几个侍女,就算叶孤城偶尔感觉到有人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也很快就会避开。

这一点上,万梅山庄和白云城差别极大。

这样偌大一个庄子,居然可以安静到这种地步。
常年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叶孤城觉得西门吹雪的性子便是再冷淡几分也是不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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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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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35
第五章、剑出寒山

西门吹雪给叶孤城安排的住处,是后厢左进第二间,地势颇高,又能依山看雪,万梅山庄毗邻的几座高山上的积雪是终年不会化的。
置身于绝顶之间,俯瞰山下,倒是很美。
叶孤城其实也隐隐有所察觉到,西门吹雪总是不自觉地会去追逐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比如朋友之间的信义,杀人时溅出的血花,他觉得它们很美。
这时候的西门吹雪就不太像是一个剑客,他疏离尘世之外,冷眼天下熙熙攘攘。
着实傲慢。

直到西门吹雪向他请战。

那日风光很好,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在最后的一曲秋风里,剑与剑相击。
大抵是那一刻,叶孤城终于发现西门吹雪看他的眼神,和他过去挑战那些剑道大家武林名宿的目光几乎是一模一样。
所以叶孤城没法留手,也留不住,西门吹雪的剑法纵然现在还不如他精深,但是那种你死我活的锋锐之气,逼得他几乎起了杀心。

剑锋只离那截雪白的脖颈仅有几寸。
只要再快一些,再用力一些,这个少年也会像很多曾经来挑战过他的剑客一样,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
叶孤城轻轻吸着气,剑势一变再变,让原本就有些疲于应付的西门吹雪抵挡得更加艰难,然后血色溅开。

剑尖在颈侧划下一道绝不算浅的伤口,而剑之所以停下,也不是叶孤城手下留情,而是西门吹雪的左手此刻正握着他的剑身,手心被剑气割伤,细细的血流顺着手腕流到地上。

叶孤城的脸色陡然苍白了一瞬,他近乎无措地退后两步,才轻声道:“抱歉。”
西门吹雪倒是没有在意,松开握住对方剑锋的左手后,便开始点穴止血,处理伤口。
叶孤城原以为自己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但是现在,还沾着血的剑却显得尤其讽刺,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一个剑客。

这样的纯粹……叶孤城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西门吹雪,他想着,真好。
还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觉得自己的血还没有彻底冷却。

因为受了伤,随后的几日,两人都没有再动剑,月落观花,孤山看雪,甚至抚琴吹笛,尽都是些与剑无关的琐事。
但一件件做来,也没有一次觉得不耐烦。
反而觉得志趣相投,默契双生,西门吹雪喜欢漫山遍野的雪上折射出的冰粹一样的阳光,叶孤城则更喜欢夜幕星空在彼方闪烁的无尽星辰,仰望苍穹之浩大,才觉人身之渺小。

西门吹雪陪他一起观星,美丽的星河洒落下的星辉是一种细小却璀璨的光,西门吹雪摊开手心,把它接在手里。

“我幼时常会想,海倒扣下来是不是就算星空。”西门吹雪的声音很轻很缓,“所以,海底会有星辰吗?”
叶孤城想了想:“有的,不过那不是星辰,它叫做提灯鱼,在很深的海底,我也只见过一次。”
“那一定很漂亮。”

风吹来很清澈的声音,像是星空絮语,又像是雪里低喃。
西门吹雪把笛子凑到唇边,曲调昂长尖利,花腔清脆,是很典型的北方调子,到了后头音色渐渐低沉,则有些像是南方的手法。
叶孤城听了一会儿,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曲子?”

“塞外的牧歌,仅有调子,不成曲。”西门吹雪放下手里的紫竹笛,侧头看着叶孤城,“你想听什么?”

叶孤城摇摇头:“刚才那个就很好。”
西门吹雪便在地上坐下,侧膝身前,遥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临风按笛,声音悠越,却是一曲折梅调,这曲风更近乎江南,平缓轻快。
叶孤城听着这般清悦的曲子,再瞧着西门吹雪颇为冷峻的眉眼,那一刻,他想着,这样的风月与星空,便是再看几百年,也是看不腻的。

许是睡得太晚的缘故,西门吹雪翌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他起身梳洗,看着镜子里映出自己颈间淡红的伤口,再有几日,应该就无妨了。
连着几日都不曾习剑,西门吹雪确实有点不习惯,想了想,还是提着剑去到庭院里,从最基础的剑道十六式开始,刺,削,挑,劈,撩,划……收剑之后,西门吹雪站在原地,闭着眼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再继续,他静默的时间越来越短,出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式画尽,比之以往进境更快,西门吹雪不觉想到叶孤城,若是他能一直待在这里……摇头,这是不可能的,西门吹雪很快打消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念头。
知己难寻,对手更难得,而叶孤城,西门吹雪总觉得有一日,他们会选择一个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地点,然后举剑相向,立分生死。

西门吹雪想着那一刻,胸口都仿佛被汹涌的战意刺激得滚烫起来,他垂下眼,把剑收回鞘中。
——现在还不到时候。

平息下自己的战意,西门吹雪来到前厅,却正巧碰见有些愁眉苦脸的云舒。
“唉!”对方看着他就下意识地叹气。
西门吹雪盯着她,没接话。
反正云舒肯定会先忍不住的,果然。
“我们要走了。”
西门吹雪一愣,怎么这么快?
云舒无奈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城里又来了书信让我们早点回去,所以……”

西门吹雪便也点点头:“无妨,既然有事,便不多留了。”
云舒瘪着嘴巴:“老实说,你这里除了太安静,别的都挺好,腊梅也开得漂亮,唔,要不你去找我们城主说一下,他说不定会多留几天,反正城里也没出什么事,没必要现在就回去的嘛!”
说到后面,她双眼里满含期待,但是西门吹雪却摇摇头。
“不了。”他一向就不是会强求的性子,更何况那人还是叶孤城。
云舒悻悻地道:“好吧,那我去收拾东西。”

离别之时,西门吹雪送他们到山下,望着遥遥长路,道了声:“珍重。”
叶孤城回了一句再会。

西门吹雪目送他们远去,然后就返回山庄。

另一边,云舒骑着马,颇有几分不解地问:“城主,南王府那边的事情前几天就已经结束了,城里又没有来信催您,怎么突然就想要离开了?”
说实话,她看着自家城主和西门吹雪这几日一直是出入成双,言语交谈明明颇为融洽,怎么突然就不想再住下去了。

叶孤城看了她一眼:“已经足够了。”
“什么?”
叶孤城没有再说,只是在道路的下一个拐弯处,他微微侧身,仿佛不经意般地回望了一眼,屹立在巍巍山峰之间的那座冰冷山庄。


西门吹雪此刻在看信,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不觉微微皱起了眉。
玉罗刹有一个儿子他是知道的,不过一直没有见过,但是现在,玉罗刹决定把这位素昧平生的表弟送来他的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很认真地开始考虑怎么拒绝。

不过拒绝好像也没有用了,因为这封信十天前准备寄过来的时候,那位便宜表弟也一起出发了。
所以,既然他信都收到了,对方最迟今天也该到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西门吹雪都没有想到那个人来的方式,会是如此别致,而更加意想不到的还是对方的身份。

司空摘星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憋屈过,被个壮实得像头熊的大汉一巴掌拍晕,然后就塞进了箱子里,再一睁眼,他看见居然是西门吹雪。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沉默。
“喂喂,你先把我给放出来。”
西门吹雪瞧了一眼被五花大绑塞在箱子里,还在不断扭动的司空摘星,淡淡道:“九天十地。”
司空摘星下意识回了一句:“诸神诸魔……卧槽,居然是你!”

其实西门吹雪也想骂人,但是他从来没学过脏话,所以骂不出。
玉罗刹确实很可以,养了一个假儿子摆在魔教里面也就不说了,现在的真儿子居然也可以让人塞箱子里作为礼物送过来。
西门吹雪忽然有点庆幸,当初送他回山庄的是叶孤城。

司空摘星终于摆脱掉了身上的绳子,这绳子是特制的,就算是他,也轻易解不开。
“哼,哪怕就算你是我……总之也别想我会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司空摘星含糊了一句,然后就想走人,可惜却还是被人像抓小鸡一样地拎住后颈,还是那个大汉。
大汉一身肌肉贲张,撑得衣服鼓鼓胀胀的,身形像是黑塔似的庞大,这起码也是九尺,足以顶上两三个司空摘星的身板。
西门吹雪看见这人时,下意识地就绷紧了身体。

但是那个大汉却并没有摆出什么凶恶的表情,反而是一脸很憨的笑容,大着嗓门对司空摘星吼道:“俺主人说了,请你和对面那个白衣服的公子去山上待一段时间,你可别再跑了,不然俺就直接把你绑到主人面前了。”
司空摘星感觉自己也很崩溃,他真的就没有见过这种人,看起来又傻又憨,但是那恐怖的巨力和神经病一样的凶残,让他这一路上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哪怕是被随便拍几巴掌,都得内伤吐血,这种巨力壮汉怎么就非要和他过不去,还有什么主人?他又不认识!

西门吹雪同样听见了这句话,知道自己也是对方的目标之一后,就默不作声地拔出了剑。
那汉子却晃了晃蒲扇似的巨掌:“我不和你打,我家主人说了,见到你,只要给你一封信,你会愿意和我走的。”

还没等司空摘星破口大骂这待遇的差距,那大汉就把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给掏了出来,西门吹雪狐疑地接过,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力气恐怖的男人并不是玉罗刹的手下,准确来说,他来自大雪山。
西门吹雪垂下眼,目光落到了最后那句话上:“本座已经与大雪山如今的主人达成约定,得到两个名额的试炼机会……最多数年,便可离开,一切由你,自行决断。”

“大雪山……”西门吹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没有门派宗门之类的称呼,就只是大雪山三个字,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
但是西门吹雪还是答应,只因为,大雪山,正是他父亲的师门。

大雪山是在真正的极北之地,几乎堪称人间绝境。
其间的白雪皑皑绝不是万梅山庄附近只有山头处被覆盖的一抹,只要踏上了这里,寒风如刀,冰雪似剑,便也不只是空话,而是最真实的写照。

西门吹雪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宛如出鞘利剑一般的山峰,仿佛要把天空割开一个口子一样,而这座山峰底部是一级一级滑不溜秋的冰阶,抬眼看去,根本看不到终点。

司空摘星裹了一身厚厚的棉袄,整个人恨不得把头都缩进衣裳里,他瞅着这起码也是数千往上计数的台阶:“这怎么走啊,这么滑?”
他经过了这段时间,其实已经有些认命了,从中原千里迢迢的赶到关外,又远远的穿越了草原,整整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来到这里。
就算是他,此刻也禁不住的有些好奇,这铁塔大汉的主人到底是谁,这么费尽心力地把他们带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大汉粗声粗气地道:“你们是近十年间唯二的试炼者,这第一项试炼任务,便是爬过这三千六百七十二级的登天梯。”

“这才第一项啊!后面是不是还有很多试炼?小爷一点兴趣都欠奉。”司空摘星不耐烦地道:“还是赶紧放爷回去吧,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总该知道吧!”
西门吹雪则道:“现在就开始吗,可有时辰限制?”

大汉摇摇头:“越快越好,否则后面的试炼便会更难。”然后他就一言不发地站在了路口,如同石像一般地镇守着。

司空摘星冷哼一声,抱着肩膀冷冷瞧着:“小爷我就是不爬,又能怎么样?”
西门吹雪伸手触摸了一下冰阶,冷冰冰的,滑得又像是琉璃瓦。
他瞧了一眼山头隐约的光晕,心中有数。

“最多三个时辰,这些冰阶就会融化,你若是不上,又无法退回,那么三日后,结果可想而知。”他淡淡开口,心中却是为这大雪山之主的手笔而震撼。这冰阶是有时间限制的,因为是向着阳面,日出便会重新变成陡坡,那么也就是说,这是在一夜之间削成了三千阶冰梯。
西门吹雪当即容肃了神情,起步踏上第一阶。

司空摘星被西门吹雪的话震得一顿,他看看左右,要是自己当真不上去,难不成最后就只能被饿死冻死,想了想这样的后果,他终于还是忍耐住了心头的不爽,骂骂咧咧地跟在西门吹雪后面。

“真特么滑!”司空摘星原以为自己轻功绝佳,踏雪无痕也是轻易,但是真的踩上了这光洁平整的台阶,却发现,他想在冰上借力,极难。
冰阶并不是绝对的平稳的,它隐隐有着向下倾斜的弧度,所以,别说借力,仅仅只是在上面稳定站着,都很不容易,再一看这足足数千的台阶,这一刻,司空摘星连骂娘都没了心力。

西门吹雪自然也发觉了这一点,足下微微用力,在冰上踏出浅浅脚印后,倒是稳固了许多,但是路程这么长,如此耗费内力,后面的试炼就只有失败一途,他是真想要见一见这雪山之主,多少也想了解一些父亲昔年之事,如此,便绝不能输。

司空摘星骤然发现西门吹雪的速度居然加快了,一连跨越数级冰阶,很快就已经超过了他几十阶,这种速度——
“嗑药了吧这货!”

虽然嘴上埋汰,但是司空摘星此刻一股不服输的心气也渐渐升起,他一向不爽西门吹雪,要是被对方给比下去,并且超越太多的话,那未免也太丢人了!

怎么着也不能让人给看扁了,他也跟着加快速度,这才发现,速度一快,冰阶倒也好上了许多,借力越快,又赶在下滑之前向上,就轻易了很多。

但是如果一个不甚,或者是到了后面,气力不足,从这冰阶上摔下,司空摘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便觉得这西门吹雪实在是不靠谱,如果当真出了差错,哼,小爷可不会救你!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已经出了,光芒照在冰雪上,显出极为晶莹剔透的颜色,但是茫茫的大雪反射过来的白光却闪得人眼睛难受,司空摘星知道这光若是看得多了,容易患雪盲,便只好盯着自己脚下。

已经爬了上千阶,但是前路依旧遥遥,看不到重点,他爬得都已经麻木了,而且又冷又饿,忍不住地开始想念昨天晚上吃的草原上特有的烤全羊,那腿上的肉又结实又饱满,膻味都被浓厚的酱料给掩盖了。

一想起来,他就馋得不行,嘿嘿,陆小凤肯定也没吃过,下次见面肯定得去好好嘚瑟一下,他一路开着小差,来缓解越来越酸胀的双腿,真是的,让老子干啥不好,偏要在这里受罪。

西门吹雪的脚步一直很稳定,呼吸也尽力保持平稳,以达到最大程度的保存体力,已经是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级,还有一半多一些的道路,继续向上,步伐踏落的仿佛不是坚冰锐雪,而是天下百川。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亘古不变地孑立在极地之巅的孤峰,任由风雨飘摇,霜打雪欺,却依旧凛然如剑。
永恒的苍白之间,唯有寂寞如影随形。
这便是……剑者的宿命吗?

西门吹雪咬着唇,用冰凉的指尖去触碰背后的长剑,更冷更寒的剑锋让他觉得心底沉甸甸的,那也……甘之如饴。

“咔嚓——”
猝不及防之间,西门吹雪听见了一声冰裂,但并非出自他的足下,回身看去,司空摘星一脚踏空,此刻正不断往石阶下面猛撞。

几乎没有犹豫,西门吹雪长剑已出,凌空翻阅,剑身没入厚厚的冰层中,无数的冰屑在脸上,划出细小的伤口,他一只手拉着司空摘星,另一只手则握着剑。

稍稍使劲就将对方甩了上去,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拔出剑,重新踏上冰阶。
司空摘星抚着胸口,脸上满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一直到西门吹雪上来,他才别别扭扭地回了一句:“谢了啊!”

西门吹雪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路程,因为融化的冰层越来越多,所以两人都是倍加小心,总算是在一个时辰之后,踏过了最后一层冰阶。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平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像。

司空摘星虽然累得半死,但是看见了这些东西,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敲敲打打,声音沉闷,这些石像居然是实心的。

而继续往上的道路则被一块巨石给堵住了。
这显然是一个机关,只有解开其中的秘密才能移开巨石,露出通道。

西门吹雪凝神细看那些石像,而司空摘星则是盯着那块巨石发呆,然后他开始在怀里摸索,很快就摸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匕首,启子,甚至还有铁锤,西门吹雪看得都愣住了,带着这么多东西……不累么?

司空摘星翻了一会,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巧竹筒,然后他偏过头对西门吹雪道:“那个,你退远一点哈,我准备把这石头给炸开。”

“……”西门吹雪组织了一下措辞,“你确定不会雪崩?”
司空摘星:“所以才让你退开一些嘛!我用的剂量不会很大。”
西门吹雪恩了一声,倒也真的往旁边退开了一些。

“轰!”

雪真的崩了。

西门吹雪和司空摘星忙着找地方躲避,然后就看见滑落下来的大雪把巨石彻底覆盖了,司空摘星等彻底稳定了,再过去甩出钩锁,确定勾住之后,就开始往上面爬,西门吹雪扫了一眼孤零零的被雪埋了半身的石像,忽然觉得把这些石像搬到雪山上来的人真的很可怜。

“接着。”已经爬过去的司空摘星把绳索重新丢了过来。

等到两个人都过了巨石,就发现前面的道路上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正面色不善地冷冷瞧着他们。
司空摘星显然不是能够忍气吞声的性子,西门吹雪也素来软硬不吃,两人一个默立,一个侧站,并不理会这老者。

“试炼违规,老夫理应把你们的名额取消,驱赶下山,但你们毕竟过了登天梯,老夫可以多给你们一个机会,在我手下撑过三十招。”

“我若是不答应?”
“那就去死吧!”那老者一声狞笑,登时五指为掌,袭杀而来。

司空摘星没有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匆忙之间,只得后退,而西门吹雪此刻已经拔剑与对方厮杀起来。
风霜嘶哑,在仅有方寸的陡峭山路之间,剑掌相击相撞。

西门吹雪出剑的速度很快,倏然之间,连点十九剑,但是那老者却连避也不避,直接捏住他的肩膀就狠狠往地上掼去,西门吹雪脚步后移,顺势直踢那人膝盖,剑风如影,十数道气流席卷,掀起来大片的冰锥从天而下。

老者身形稳定如山,从容避开,脚下的雪以他为圆心,陡然爆发出强大的气浪,将四周横扫得狼藉一片。
西门吹雪横剑在前,迎上了暴风雪般汹涌而来的雪花冰屑,那始终紧握着的剑锋一动不动,将风暴阻隔开来,纵然洪流暴涨,他也稳如磐石。

老者见此,眼中滑过一丝激赏。
于是出手更无保留,双掌之间,凝练出薄薄的像刀片一样的冰刃,激射时则如箭矢一般,发力甚猛,西门吹雪避开了三片冰刃,其余的六片,他每接一片,便不觉后退一步,六片落尽,他已然站在悬崖背后。
司空摘星终于抓住机会,将手里的银针暗器一并投向老者。

然而风雪之间,那老者凌空一掌,震得整片地面都似乎不稳固起来,西门吹雪脚下的冰川裂开,即将坠落之时,他将剑刺入冰壁之上。

然后抬头却见那老者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毫无感情。

“不——”司空摘星一声大吼,目呲欲裂地趴在悬崖边,看着西门吹雪落入茕茕白雪之下,他冷着脸转过身,狠狠向着那老者扑过去。
“老子和你拼了!”

西门吹雪醒过来的时候,左边连着整条肩膀都僵硬得动不了,他便先睁开眼,是在一座山洞之内,他半坐起来,才发现伤口已经被人处理过了。
检查了一下伤势,左手严重骨折,胸口断了两根肋骨,其他倒是不打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是这样的伤势已经算是万幸了。

“醒了?”
西门吹雪回过头去,看见的是一个全身皆被铁锁捆束住的人,不过和他曾经见过的玄若不一样,这个人看起来非常年迈,哪怕对方的身躯并没有萎缩佝偻,但是他依旧觉得这个人年纪肯定很大了。
“你是谁?”

“远树留残雪,寒江照晚晴。”那人声音醇厚,听来并不刺耳,“你这样年轻,大抵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号。”
“你是这大雪山之主?”
“曾经是。”
“曾经?”
“我现下连这座山洞都出不去,哪里还能言主。”
“这锁链……”西门吹雪上前查看了一番,确实是锁得死死的,那么处理他伤口的人又是谁?

洞口传来不轻的响动,西门吹雪回过头去看,正是那个一路送他们过来的大汉。
“他是草原上的弃儿,被我捡了回来养大,取名为乌塔。”寒江老人缓缓道,“你想入我大雪山?”
“不想。”西门吹雪摇摇头,“我来此只是因为家父。”
那老人一愣:“你叫什么名字?”
“西门吹雪。”

“原来……怪不得那人会向我讨要两个名额。”老者脸上流露出说不出复杂之色:“你的父亲原是我的弟子。”
西门吹雪目光登时牢牢锁住对方,想要判断此言真假,寒江老人平静回望,没有半分迟疑。

“若我没有猜错,你现在修行的内功心法便是来自我大雪山的无极心道。”

西门吹雪沉默点头。
“你可愿入我大雪山?”他又问了一遍,这一次语气却显得更郑重一些。
“……可。”
寒江老人满意地笑了笑。

“很好,大雪山中其实并没有太多门规。”他缓缓道:“只有两大铁律,第一,不得同室操戈,第二,违背第一条者,所有雪山弟子必杀之。”
“至今为止,总共有三十一人违反,其中三十人已经被斩杀。”
“还有最后一人,是我的师弟。”老者幽幽叹了口气,“你若是遇见他,切忌,能避则避。”

“大雪山心法总计四十三种,剑刀枪棍等总计两百一十四门,其余外功,如掌法轻功之类不下数百,你若是感兴趣,自行入山洞一观便是,若有不懂可来寻我。”
“不过,切忌莫要贪多,你若是选择了剑,就莫要再看其他兵器。”

西门吹雪认真听完,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我有一个同行者,刚刚在试炼中,我被一个黄衣老者推了下来。”
寒江老人平静道:“那位是我的另一个师弟,大雪山每隔十年都会选出三位弟子,从你们赶来大雪山的路上,三重试炼就已经开始了,我看中了你,我的师弟则选择了你的同伴。”

那理应还有一人,不过西门吹雪并不纠结这个话题:“还有一事。”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才道:“我的父亲,是不是还有一个师弟,叫做李寅。”
“是,怎么你见过他了?”

西门吹雪忽然觉得混乱,事情和他想象中的又有些不一样,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他原以为李寅只是玉罗刹临时选择的身份,但是却没有想到,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那么,杀死他父亲的……到底是谁?

“见过,在南海飞仙岛。”

那老者一愣,忽然摇摇头,“那倒是不奇怪了,你的父亲,李寅,还有白云城的叶凌修,便是二十年前那一代的大雪山弟子。”
白云城?
西门吹雪立刻便想到了叶孤城,想到了他如青天朗月一般无瑕无垢的剑法……大抵也算缘分。

他又简单询问了一些事情,事毕,才依着老者所言向山洞深处走去。

里面更冷,西门吹雪瞳孔忽然一缩,他面前的冰壁上刻着极其大的恨字,颜色是血一样的红,被冰冻住之后才保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谁所留,西门吹雪好奇心不大,他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面走去,这次所见到的冰壁上,都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小字,稍稍分辨,西门吹雪便可以断定这些都是极其高明的武功秘籍。

他一一查看过去,果然在第十六面冰壁上看见了自己现在修习的心法内功,看来父亲当真来过这里。西门吹雪便不再留恋地继续往前走,他对自己修习了十多年的心法很满意,自然不可能临时去废功更改。
终于到了镌刻剑法的冰壁面前,总归二十三门极其强大的剑术。

西门吹雪这才终于有了见猎心喜的感觉,随心演练,在冰洞之中,他几乎忘记了时间,若不是身体的饥饿太过,恐怕都舍不得离开此地。
“可有选择?”寒江老人见他出来,平静问道。
西门吹雪摇摇头:“没有。”
“一个也没有?”
西门吹雪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二十三门剑术:“每一门都很精妙卓绝,若是能够见到习练这些剑法之大成者,必是难得的对手。”

寒江老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那就不必再看了,你去左边的洞口,那里有半人高的冰柱,取一个来。”
西门吹雪依言做了,那寒冰触手极冷,冰锥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他将其放在老者面前,却见寒江老人手指微弹,劲气在冰锥上来回横扫,不过须弥,这根原本极其粗壮的冰柱居然变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冰剑,只不过上头的那些孔洞还在。

“拿起来。”老者直接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这把剑,每日挥动一万次,直到出剑之时,再无破空声为止。”
西门吹雪指尖搭在剑柄上,将冰剑拔起,目光凝视着上面上上下下的透明孔洞,随手挽了一个剑花。

“唰唰唰——”细小的风声不断。
西门吹雪拧着眉,去了洞口外。

叶孤城独自倚在素水阁上,月圆如盘,海浪打起不变的潮水,一线白潮永远出现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素水阁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他的腰上配着寒铁剑,墙上则悬挂着另外一把。
“露寒深重,早些歇息吧,城主。”云舒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想要合上窗棂。

叶孤城没有阻拦,他的目光也从无比遥远的天外转回人间,落在云舒娇美的脸庞上。
“今日几位族老又联名希望您能够迎娶城主夫人回来。”云舒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实话,纵然是她都觉得白云城是时候该有一位女主人了。
只要是城主喜欢的,她觉得都可以接受。

毕竟多少和叶孤城同辈的叶氏子弟,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但是唯独她家城主,根本就是毫无动静,说句不尊重的话,城里对这件事有异议的人已经不少了,甚至有些好事者,都在怀疑城主是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有龙阳之好。

但这个谣言也很快就自发湮灭了,因为无论男女,叶孤城都没有多看过一眼的,久而久之,不少人对他们城主的终身大事都差不多快要死心了。
反正叶氏家族子嗣不算少,便是叶孤城当真不愿留后,那也……并非不可,总不能把他们城主给绑进洞房吧!
早就想开了的云舒,此刻倒也没什么旁的念头。
叶孤城却难得的回应了这个困扰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问题。
“若有合适的,我会。”

云舒瞪大了眼睛,半响才呐呐问道:“那个,城主,怎么样才算是合适的?”
叶孤城拧着眉头想了想:“身量高些,安静话不多,最好是会使剑的。”
“呼!”云舒想象了一下要求,好像也不算太高,当即,她就这番对话传达给了那几位早就心心念念等待已久的族老。

“身量高?那得多高啊?”
“安静不多话,这个倒是容易,压压性子就行,实在太跳脱的就别要了。”
“会使剑……额,只是粗浅会几套剑法,还是得要更精妙些?”
“左右也不是很难的条件,把城里适合的都找过来,再让城主挑好了,唔,记得再加一条,相貌丑陋的不要。”

叶孤城在第二天刚刚出了门,就遇见了一群身量颇高端端正正背着长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女孩子,声齐清脆娇美:“城主安好!”
白云城主:“……”
云舒连忙递给他一大堆名单:“城主,前厅里还有不少在候着呢?您是在这里挑,还是去前厅。”
叶孤城忽然觉得手下太有行动力了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明显是垫高了鞋子过来的,不要!”
“你拿的是剑,不是绣花针……不要。”
“诶,这杂耍不错,嗯,那就,还是不要!”

叶孤城保持沉默,一直挑挑拣拣的自然是云舒,她一边考察每个人的表现,一边又要关注他们城主的脸色,根据她多年在叶孤城身边的经验,可以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个是让城主满意的。

既然如此,那她就只能费尽心思的找理由找借口来婉拒这些热情高涨的女子,当然也有一两个她实在吐不出错的,那就留下待定吧,好歹也让其他人有个成功的标准可以比较,这样怨气也会少上很多。
其实云舒还是想多了,这些来城主府应选的女孩,对自家城主的了解那也绝不算少,似叶孤城那般玉质金相百世无匹的姿容,看得久了,又有那个女子不会心生羞愧,若是日日相对,那对比就更加残忍。

所以,那些在后头排队的女孩子往往都会有这样的对话。
“哎呀,阿元你不是上个月就许给了徐家的公子吗,怎么也来这里?”
那女子拂了拂面:“我就是过来凑个热闹,难得能够光明正大的来饱眼福,怎么也不好错过吧!你看那边那个冯小姐,都已经出阁多少年了,这次不也是来了吗?”
“……还真是。”

眼看人越来越多,叶孤城把手上的名册摊开,一目十行的扫完一边后,一脸平静的对云舒道:“已经过完了。”

“啊?这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吗?”云舒愣愣地接过叶孤城手里的名册,然后听见她家城主用无可辩驳的声音告诉她。
“这些都是凑热闹的。”



第六章、遥知不是

叶孤城虽然没有直说,但是那份不满确实是显而易见的。

云舒尴尬地把所有的女孩子都送出城主府后,就看见自家城主默然坐着,手里捧着一杯茶水,独自品茗。

“城主?”
叶孤城没应。
云舒见此,立刻老老实实地跪下:“云舒有错,请城主责罚。”
叶孤城看着杯中的泛着绿意的茶水:“起来吧。”
云舒提着裙子小心地站起来:“那城主,这几个姑娘?”

“送回去吧。”
“啊?”云舒有些失望,“城主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我看刚才选出的那几个都很好啊!”
叶孤城摇摇头,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云舒很有些无奈:“她们哪里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喜欢。”

“……”云舒真的有种说不出的郁闷,她很想拽着叶孤城逼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但是很明显她不能。

叶孤城或许也觉得这样不太靠谱,似乎有戏耍手下的嫌疑,便道:“太柔弱了些,他们穿白衣服不好看,眼神太软。”
云舒忽然后退一步,“我想到了。”
她转身来到书案前,铺开画纸浅浅勾勒,很快,一位美人便跃然纸上,白衣胜雪,背后负着漆黑长剑,长发半挽,露出薄薄的唇和精致的眉眼。

云舒将画纸递到叶孤城面前。

“如何?”
叶孤城沉默了许久:“极好,你见过这画上之人?”
云舒神情古怪地道:“若是西门吹雪有孪生姐妹,那大抵就是这幅模样了。”
白云城主:“……放肆。”
云舒老老实实地跪着,不吭声。

叶孤城拿起画纸,在烛火上点燃,跳动的橘黄色火焰,不断上扬,直到余灰落烬。
“此事到此为止。”

在大雪山多日。
西门吹雪手里握着冰剑,刺出,放下,再刺出,每一个动作都是简单干脆到极致,甚至没有一丁点的改变和动摇,就算已经持续了大半天,他的手依旧是稳稳的。
但是破空声依旧,并没有因为大量的挥动而发生减弱。
第一万次结束,西门吹雪看着冰剑,一言不发地默坐着。

不远处,乌塔却备了一身的行囊,准备下山。
西门吹雪下意识地将目光转了过去,那汉子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西门公子,可要与俺一起下山?”
默默起身,跟上了对方,直接以行动代替了言语,那汉子脸上笑容更大,和气地对西门吹雪解释道:“这大雪山上公子也见到了,不可能有作物生长,所以啊,这几日我们吃的食物都是和山下的牧民换来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他料想也是如此,只不过真实情况还是和他想象中的有些差别。

他原以为大雪山是生财有道,能以金银易物,因为他们储备的食物并不差,但是在大草原,金银并不是硬通货,在这片朴素又彪悍的民风中,人口,牛羊,地盘才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乌塔带着他随意地走进一个部落里,里面无论老幼都是极其尊敬的态度,也有不少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因为他是和乌塔一起过来,所有这些人的目光都带着善意。
西门吹雪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听着乌塔用草原的话语和这些人打招呼,似乎还提到了他,因为好几个人在乌塔说完之后,看过来的目光就变得尊敬起来。
西门吹雪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却也明白,这种态度应该与大雪山有关。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大雪山在这片大草原上所代表的意义,如同圣地,仿佛信仰。

等见过面之后,那个部落的人自然而然地把他们最好的食物和饮水都整理好了准备奉送给乌塔。
那个黑黝黝的汉子露着一口白牙,并没有接,而是来到了部落最中央的大帐篷,西门吹雪很快就意识到了乌塔在做什么。
他在看病,给这个部落的老幼,诊治病情。

这个部落的人不算多,生病的人也仅有十几个,而且都不算重,到了中午,就已经看完了所有的病人,乌塔这才接受了那些人奉上的食物,然后招呼西门吹雪去下一个部落。

一连三日,他们都是如此过来的,晚上睡在帐篷里,白日里看病或者赶路,当然偶尔也会恰好碰到有的大部落夜晚聚会,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周围尽是牛羊的诱人香味和热情好客的草原姑娘。

西门吹雪被好几个姑娘红着脸递过纱巾,和中原的女子极为含蓄的香包相赠不同,这里的姑娘倒是大胆得很,哪怕是被拒绝,也最多失意一会。
不像白云城那夜花灯下的冯小姐,如今的西门吹雪自然懂了那晚的遭遇为何。
“你在想什么?”眼前的姑娘有着红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身藏青和淡红搭配的长裙,头发挽起,用蓝色的纱巾包裹起来,纱巾两侧垂着许多漂亮的装饰。
此刻,她用有些蹩脚的汉话询问他。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下:“没有。”想了想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想什么。”
那个姑娘哦了一声,扯了扯身上的长裙,看他一眼,又扯,再看。
“你真好看。”她又说,“我知道你是中原来的,中原的人,都好漂亮。”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西门吹雪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怎么纠正她的话。
默了半响,他只能说:“形容姑娘才会用漂亮,男人不可以。”
“啊?”那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迷茫。

西门吹雪则抓紧机会换了个位置。

这里的姑娘对他的沉默和冷淡并不害怕,他并不讨厌这种淳朴而单纯的倾慕,所以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就装作听不懂吧。

第七天,乌塔准备回转,几个大的部落都已经转悠过了,食物已经收集得差不多,自然也该回去了。

但是还没有到中午,后面忽然传过来阵阵的马蹄声,远处尘土弥漫,很快走出一队骑兵。
目标便是他们,乌塔停下了脚步,他显然认得对方的旗帜,脸上并没有太担心的表情。
骑兵在距离他们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下马,领头的那个男人小跑着过来,满脸焦急之色。
西门吹雪这段时间,也多多少少接触了一些草原语,此刻勉强也能听得懂一些,似乎是有一位极其尊贵的人物得了病,需要他前去诊治,乌塔的医术,西门吹雪这几日也见过了,他自己也知晓医理,所以看得出。
乌塔的医术理论远不如他,但是实践足够多,寻常病症,只消几眼,便有数了,若是当真有什么疑难之症,用随身带的一种不知道什么药丸,服下之后,也多半不会有事。

“西门公子。”乌塔有些歉意地道,“我得去一趟大风部落,你是随我一起,还是自己返回大雪山。”
他知道西门吹雪的能耐,自然也不担心对方的安全。
西门吹雪想了想:“我自己回去。”

“那好。”乌塔将马背上的行囊分出来一个递过来,然后也不再多话,就随着那几个骑兵一块远去了。

西门吹雪抬头仰望无尽蓝天,背后是茫茫绿野,温柔的风吹动他的长发,春色缱绻万千。
他一个人站在这片世界里,身边只有一匹年轻矫健的朱红骏马,是前两个部落的馈赠。

或许是被这几日的自由随心感染,西门吹雪翻身上马,温柔抚过骏马长长的鬃毛,手中长鞭轻扬,驰骋的是属于少年的肆意风流。

那日,霞光明艳,仲春微风,碧草依依,他仰躺在马背上,天边是秀丽连绵的云彩,那么美,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
西门吹雪忆起了很多,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在天空的幻影里一一浮现,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多想,只是静静地、纯粹地回忆着。
这样就很好。

傍晚,日头浅浅地垂着,距离海平线还差了一点的样子。
西门吹雪被几个已经认出他的汉子带了回去,和之前乌塔在的情况有些不一样,这些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越发显出那种局促和客气。
似乎有什么话堵在嘴里,欲言又止。

西门吹雪从不是主动的性子,但此刻却难得多出了几分耐心,等着他们开口。
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小的年轻人,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一咬牙,就跪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他倒是还记得乌塔当时对他的称呼,用还算熟练的汉语直接道,“您来自圣山,可有办法救救我的阿姆。”
西门吹雪眉峰一扬,顿时就明白了,这些人是觉得他既然来自大雪山,自然也像乌塔一样,通晓医术。
“带路。”他的确学过一些,但并非来自大雪山。
听到他的应承,几个汉子都松了一口气,那年轻人边走边和他交代情况,受伤的不仅仅是他的阿姆,还有其他几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幼一些的也有。
按照那个叫做达拉古的年轻人所说的。
袭击他们的,是草原狼。
这种动物最是狡猾记仇,上次它们摸进了羊圈里,被及时发现,打死了几只之后,就一直徘徊在附近。

“这些畜生盯着我们的羊群好几天了,没想到一时疏忽就给它们逮着了机会。”达拉古的语气很是愤恨,不过确实也可以理解。

西门吹雪最后走进了一个通风着的帐篷里,扑面而来的是血腥味和伤口的腐烂味道。

毛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身上的伤口都非常严重,有很明显的撕咬痕迹,而且因为年纪老迈,此刻都是奄奄一息。
虽然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是一条胳膊都已经被撕咬下来,仅仅用些草木灰和布抱着,血依然不能完全止住。
而有些人身上的伤口已经感染,化脓,长出了腐肉。

西门吹雪依次看过,心里大致有数。
然后直接吩咐取来各种治疗的器具,他握着一把足够锋利的匕首,再用热油软化伤口,手起刀落,极为轻巧地分离开伤口处的腐肉。

面对喷涌出的鲜血,他的双手依旧稳定得很,就算是周围那些并不知晓他医术的人,此时此刻也绝不会想到,这是西门吹雪第一次为他人处理伤口。

太冷静了,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不得不说,这一点确实很大程度上地安慰到了在场的几个人,包括奄奄一息的几个老者。

西门吹雪手指捻起针线,轻轻刺入皮肉,一点一点把伤口用羊肠线缝合起来,他做得很认真,一板一眼的,直到最后一个伤者缝合完毕。
“按照这张方子抓药,如果灌下药汤之后,还是熬不过今夜。”西门吹雪摇摇头,没有再说。

周围的几人连忙接过药方。
“理解理解,多谢公子!”
“麻烦公子了。”

西门吹雪站起身,微微颔首。

此刻已经是半夜,夜色深沉,不知不觉就忙碌到了这个时候,西门吹雪从帐篷里走出来,呼吸了一下外头的新鲜空气,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此刻两个少年,一个端着饭菜,一个抱着被褥,脸色带着热情尊敬的笑容走过来。
西门吹雪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等用过晚饭,他躺在铺好的帐篷里,看着外头的圆月,第一次有些睡不着。
他忍不住抬起自己的双手,认真凝视,在朦胧月色下,越发显得指尖如白玉一般通透修长,指腹和虎口处是厚厚的茧子,但是这并不影响这双手的完美。
这是一个剑客的手,可以杀人。
如今,这也是一个医者的手,可以救人。

西门吹雪慢慢捏紧拳头,一时之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第二日,那几个重伤患者,除了一个年纪实在老迈的老者,其他人都撑了过来,伤情渐渐好转,西门吹雪又多留了两日,确保伤情没有反复之后才离开。
他走的那日,马背上的行囊被塞得鼓鼓胀胀的,装满了食物和色泽极好的毛皮,为了不让他拒绝,这些东西都被缝在了一起。
西门吹雪懒得多事,独自一人,牵着马往大雪山的路行去。

只不过走到半路上之后,西门吹雪就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不是马匹,也不像牛羊,那步子很轻微,当然也不是人。
西门吹雪已经猜到了,是狼。
这种生物,确实记仇,而且狡猾,看他只有一人,便觉得是逮着了机会。
西门吹雪抬眼,他的手,多日来终于又一次按在了剑上。
而就在目光的极处,一匹匹毛色藏青的草原狼轻轻探出了脑袋。

一炷香后,西门吹雪的脚下遍地是狼尸,猩红的血涂满了草地,染红了黄土。
他漠然收剑,原想直接离开,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叫唤。
循着声音而去,就在一具母狼倒下的尸体腹部,一个湿漉漉的毛团,正艰难地蠕动着身体。
西门吹雪轻轻把它拎了起来。
湿漉漉的毛发,眼睛都还没有睁开,身上还连着脐带,血糊糊的一团温热,甚至还在颤抖着,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切断脐带,并撕下一截衣摆,一点点擦干净毛团身上血污,
很快那块白布就脏得不像样子,但是这团小东西倒是干净了些,西门吹雪把它用布裹了,丢在马背上。
继续赶路,在快要抵达大雪山的时候,西门吹雪在山脚下,见到了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袄,整个人冷得缩成一团,但是就算这样,他看过来的目光与之前相比倒是少了几分挑衅,只是语气依然带点阴阳怪气。

“喂!”司空摘星抬起下巴,眼神灵动如风:“乌塔已经回山了。”
“哦。”西门吹雪脚步不停。

“喂,难得下次山,你这样就回去了?也太没意思了吧!”司空摘星哼了一声,“别去了,山已经封了,吊索都被冻住了,这千丈绝壁你一个人怎么上得去?”
西门吹雪终于转过身,看他。

“怎么回事?”
司空摘星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一些。

“按照我那个便宜师傅的说法,每隔三年,大雪山都会封山一次,时间是两个月到三个月不定。”司空摘星得意洋洋地道:“所以,我们不用回去了。”

这时候,一个同样裹了一身棉袄的老者忽然出现在了司空摘星的身后,那老者自然不是别人,而是寒江老人的师弟,赤河。

他瞧了西门吹雪一眼,点点头,然后拎起司空摘星的脖子,就大步地往前走。

“哎呀,你放开我。”
“再扯我脖子都要断了。”

西门吹雪回望了一眼大雪山,便也策马同行。

等到了中午,他们才停下休息,这时候,司空摘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怀中的幼崽。
“天,西门吹雪你这是哪里摸来的?这还没断奶吧!咦,牙都没有!”司空摘星第三次伸爪子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的西门吹雪,直接把狼崽丢他怀里,“归你了。”

“诶,你就这样丢给我?真不负责!”司空摘星小声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就欢欢喜喜地抱着幼崽去投喂。

西门吹雪独自坐着,时不时拨动一下脚下的篝火,明明是极其温暖的暖黄色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更加渺远。

“你学过医?”赤河问道。
“嗯。”

“识得多少种草药?”
“六千一百六十二。”
“哦,那方剂呢,可诊治过多少病例?”赤河显然有了不少兴趣。

西门吹雪静静看着他,然后利索地摇了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西门吹雪想了想又道:“最多给人处理过外伤。”

“也行。”赤河点点头。

如果西门吹雪那时候知道眼前这位前辈高人脑海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定然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但是接下来的几日,西门吹雪还是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们没有再留宿那些部落,但是所见到的草原人,皆是骑着战马,身披甲胄,来往匆匆。

“这是要打仗了吗?”司空摘星不觉问道。
赤河这会才终于愿意解释,乌塔其实很早就返回了大雪山,那日与西门吹雪分开后,他原本是打算去大风部落救人,但是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来得及到那里,他要诊治的部落首领就已经不治身亡,据说是暗杀,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再去的必要了。
此事之后,草原上的情况顿时严峻起来,战役一触即发。

“所以?”司空摘星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带我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赤河深深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

“大雪山入室弟子的最后一场试炼,救一千人,或者是杀一千人。”

“嘶!”司空摘星倒吸一口气,“这什么狗屁试炼,老子不加入你大雪山了还不行吗?当初你都不说!”

赤河的脸色很冷淡:“我提醒过你了,三重试炼,登冰梯,过阵图,只是两重,考察毅力和资质,这第三重,便是心性,若你想要离开,也可,只需自废功力,从此便与我大雪山便再无瓜葛。”
司空摘星脸色很明显的扭曲了一下,西门吹雪却并不觉得意外,这三重试炼,寒江老人确实提到过,他也疑惑过,原来是应在这里。
他平静道:“若是救一人后再杀,各满一千,如何?”

赤河笑了笑:“自然也算通过。”

西门吹雪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径自骑上马离开,司空摘星见此也急忙跟上,“喂喂喂,西门吹雪,当真要按照那个老混蛋说的去做吗?”
一边说,他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后,果然,赤河一直远远地跟着。

“不论救人杀人,都势必会对草原上的战事造成影响。”西门吹雪淡淡道,“速战速决要紧。”
司空摘星一顿:“你选杀人?”
杀一千和救一千相比,自然是前者的难度大,但是后者耗费的时间长。
西门吹雪没出声,他眺望着远方,眼底掠过说不清的思绪。
其实在他看来,这两者都没有区别。

大风部落。
刚刚继位的首领,在听到大雪山的人来访时,还有些诧异。
他记得大雪山素来不会干涉草原内政,不过今年好像有人成为了大雪山弟子,他顿时心中有数,估计是因为那个所谓的试炼,有求而来。
想到这里,首领顿时有些得意,能够借此与草原的信仰搭上关系,那对他今后的统治会有极大的帮助,起码不会有人因为他没有遵循前首领的遗言而攻击他。

眼前就是大风部落最大的帐篷,地上铺满了厚实的兽皮,矮桌上摆着美酒佳肴以及鲜果,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一列穿着极为大胆的舞姬缓缓从后门处踏过来。
大风部落首领的脸上带笑,显然深为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而感到满足,他不惜联合外人,设计前任首领,为的就是这独一无二的地位。

只可惜这些在久经中原繁华的司空摘星看来,这位自鸣得意的首领,简直就和那种最不入流的暴发户土财主没什么区别。
西门吹雪就更不用说,万梅山庄不缺侍女仆役,更不缺土地钱财。
而且,玉罗刹给他用的,一直都是最好的。

首领举起酒杯,大声道:“我大风部落今日能够请来大雪山弟子,实在是我努布哈德的荣幸,现在,让我敬两位一杯。”
在座的都是努布哈徳的亲信下属,闻言便抬起酒杯,准备同饮。

“不用了。”西门吹雪碰也没有碰身前的酒,他抬头看了看门外,缓缓道:“今日好风光。”
努布哈德不明白他的意思,勉强笑道:“是啊,公子可是有事?”
西门吹雪转过身看他,颔首。
“适合杀人。”

直到西门吹雪削下了那位首领的头颅,在座的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来,他们知道自己首领宴请的两人来自大雪山,身边尊贵,也不会有太多防备之心,而这第二,则归功于西门吹雪的剑,实在太快。
刹那间剑锋出鞘。
流光冷凉,鲜红溅地。

司空摘星也跟着众人一起愣住,但是很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拉起西门吹雪的袖子,就往外冲。
他的行为果断得不行,就好像事先已经猜到西门吹雪要做之事。
西门吹雪随着他一起出了帐篷,然后信手一甩,努布哈德的头颅高高飞扬在空中,然后很快落到地上,任由尘土沾满面庞。
司空摘星一刻不敢停,西门吹雪才杀死了大风部落的首领,怎么也不可能在这里久留,他一边心底咬牙切齿地骂,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只知道胡来的混蛋,一边又拽着西门吹雪使劲往外跑。

部落反应过来的速度还是比他们预计得要快上不少,一大群拿着刀剑的士兵很快就围了上来,西门吹雪二话不说,拔剑便上。
掌下剑势如风雷,声比霹雳,一时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司空摘星抢了一匹一战,横冲直撞地冲过来,然后对西门吹雪伸出手,一剑腾空,西门吹雪微微拧腰,空中旋身卸力,落到马背上。
不多久,两人便杀出了包围,绝尘而去。

绿草遍野,西门吹雪静静坐在小溪边,双手浸入冰寒的水里,这是雪山上融化的雪流淌下来才凝聚成的水洼,温度很低。
他一点一点清洗干净手上的血污,脸上毫无表情。
司空摘星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看着天空。
赤河从远处走来。
西门吹雪把擦拭干净的剑锋重新收回鞘中,司空摘星翻过身,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个身材高大的老者身上。
“刚刚那一战我看见了,你们总计伤了二百六十七人,亡一人,这……”
西门吹雪冷冷打断他:“我想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哦?”
司空摘星抱着肩膀,挑了挑眉。
“努布哈德,大风部落的新一任统治者,他死了,他的亲信心腹亲族,很快都会被新的继任者清理,而前任首领死亡的原因也会被人彻查出来,凡事和此事有关联的人想必都不会被放过,这是杀。”
“但是因为真相大白,大风部落没有了借口攻打另外两个部落,阻战戈,止杀伐,这便是救。”
“我们可算通过?”
赤河的目光落在西门吹雪身上,意味深长:“这便是你的答案。”

西门吹雪没有抬头,他静静凝视着摆在膝盖上的乌鞘长剑。
“背信弃义者,皆可杀。”
沉默良久,赤河终于道。
“可过。”

两个月后,三人重新回到了大雪山,接下里的日子就变得格外平静起来,但是每日练剑之余,西门吹雪偶尔也会站在山巅去眺望山下,看着那些土地上依旧无法休止的厮杀。
每到秋后,这片足够广袤的草原上还是会因为食物的短缺而开战,一连几个月,土地上的鲜血就没有停止过,无数的尸体永远地倒在了泥土中,然后被野狼或者秃鹫拖走分食。
生者虚妄,命如草芥。

草原上奉行天葬,越是尊贵的人物越是如此,就这一点来看,在死亡之后,人之间的差距反而小了。
西门吹雪去过几次他曾经第一次施医救人的那个部落,但是第二年,那个部落就被更大的部落合并了,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他没有再去。

甚至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关心过草原的事情,所有的心念,都放在了那把冷冰冰的长剑上。
几日几夜,近乎不眠不休地盘坐在冰峰之间,漫天的冰雪拂了他一身。
在长久不变的冰冷里,几乎冻绝了所有生机,确是最快突破人体极限的方式,在绝境之下,才会知道人体的潜力到底有多大。

寒霜盈满眼睫,脸颊苍白如雪。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终于拔起了自己被寒冰冻住了很多天的剑。
冰雪寒冬,满是酷裂之风,但是这一剑却出得悄无声息,承势而为,举重若轻。
而山的另一边,司空摘星脚下挂着冰坨,极为艰难地走在一根根尖锐无比的冰锥之上。
他们都不过是十六的年纪,初识得天下之大,并不知晓此刻诸多辛酸艰苦,只是几十年后传奇之名的开端。

晃眼三年。玉罗刹至少有一件事没有骗他,西门吹雪冷漠地想,三年之期已满,他很快就可以走了。
默看冰壁上映出的模糊影子,已经不再是少年,冷峻,挺拔,如峭壁孤松,又似雪山巨石,但是若是见过了他的眼睛,便觉得这分明是一把随时随刻等待着出鞘的利剑,带着从骨子里弥漫出的凉薄锋利。
“你什么时候走?”
“今日。”
“好。”
纵然已经相处了三年,对眼前之人有了很深了解,但是吴寒江依旧觉得,西门吹雪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与这个尘世间,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教了你很多,但我不能算是你的师父,你离开了大雪山,若想要回来,不会再有冰阶相助,也不能用吊索绳梯,只能你自己攀过千丈冰壁,走过铁索栈桥。当然,下山也是如此。”
“若是连这也过不了,也就没有下山的资格。”
西门吹雪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待了三年的地方,下一刻,走得决然无比。
皑皑白雪之上,冰冷的山峰始终高不可攀地屹立着,而它的山脚下,是一个男人沉默着远去的背影。
司空摘星远远看着,他的脚下趴着一只懒洋洋的藏青毛色的草原狼。

“凭什么他就能比我快一步下山呢?小青你说这是不是特别不公平。”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你又在吃什么?哇靠,你哪里来的肉干?给我张嘴,张开点,靠,又是西门吹雪给你的吧!”
“还吃,你都肥成什么样了!”
“赶紧给老子抓兔子去,不然今天不准吃晚饭!”


万梅山庄依旧还是那冷冷清清的庄子,并不会因为主人的暂离而出现什么变化,这里始终与世隔绝,仿佛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西门吹雪回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布置毫无变化,但是依旧整洁干净,看不出这里已经有三年没人住了。
徐管家微微低着头,一一汇报这三年里庄内发生的事情。
“陆公子来过几次,但是因为庄主不在,他便离开了,另外……”徐管家从袖子里取出厚厚一叠信封递给西门吹雪,“这些都是来自白云城的书信。”
这倒有些意外,西门吹雪接了信,看了看署名,确实是来自白云城,但落款大部分都是云舒,偶尔才有几封的落款是叶孤城。

西门吹雪把落款是白云城主的全都挑出来,按着时间顺序依次撕开。
字迹清晰凌厉,信不长,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西门吹雪垂着眼,看得却很仔细,扫了两遍,然后拆第二封。
是大前年年前寄来的飞帖。
“西门吹雪启:
新元将临,望康乐岁安。”
他又拆开第三封,亦是年贺。
“新元在即,岁安。”
最后一封似乎比之前的要稍微厚了些许。
西门吹雪看着看着,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捏着信纸的手都不自觉地用力了些,以至于在信纸上留下深深的印子。
一一将这些信收好,西门吹雪冷然道:“备马。”
他要去找叶孤城。

不过叶孤城此刻却也不在白云城,他坐在临水靠岸的小酒楼里,对面是一个相貌儒雅的青衫男子,年过不惑,两人长相上倒是有些许相似。

“孤城,多年不见,可好?”
白衣如雪的男人微微颔首:“尚可,二叔当真不愿回去?”
叶凌修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陈年的花雕颜色很是透亮,他不喝,只是转着白瓷的杯子。
“你已经是白云城之主,南海剑首的名号我便是在南疆,也有耳闻。”他散漫一笑,“当年之事,你也并非不知,我走不了。”
叶孤城稍稍拧眉:“既然如此,此事便不提了,我来此地,是想问一件事。”
“你说。”
“十二年前,二叔可是认了一位义女。”
叶凌修缓缓点头:“沦月不能生育,我们便收养了一个七岁的女孩,取名钦夜。”
“怎么,你认得她?”叶凌修微微皱眉,那个女孩他们一直颇为满意,而且在确定收养之后,就已经洗去她的记忆,十几年来一直无事,今日故人来访,却提及此事,莫非……

叶孤城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不认得,只是昨日来时,见过一面。”

“原来如此。”叶凌修微微松了一口,钦夜是他好不容易选定的南疆巫教圣女,自然不希望出现差错,“你找她可是有事?我可以唤她过来。”

叶孤城没有反对。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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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級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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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日期 :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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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35
第七章、君子之交

只听得一连串轻盈的脚步声踏在木质的楼梯上,穿着绛红纱衣的年轻女子,缓缓走了上来。
乌发黑亮,盈盈美目,有着小巧的鼻和丰润的唇瓣,身姿婀娜,手腕上带着两个银镯子,腰间围了一串银色铃铛,步步如莲袅娜,艳色难得。
叶孤城仔细瞧了她几眼,那种说不清楚的熟悉感,还在。

“夜儿,过来坐。”
女子依言而动,来到两人桌旁,对叶孤城微微福身,衣衫微动,流银饰带晃落,她也在打量着叶孤城,心下不觉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喟,时光似乎从来不会在这个男人身上起作用,留下的,只有被岁月沉淀后的端丽。
但又是锐利的,像是薄薄刀子一点点割画的精致,高不可攀的尊贵。
钦夜垂着眼,坐下。

叶孤城没有再多留,一会儿就告辞了。
现任的南疆巫教教主瞧了一眼对面那只一点都没有被动过的酒杯,对钦夜道:“莫要招惹他。”

“嗯?师父如此忌惮这位白云城主吗?”

叶凌修抿着杯子里的酒:“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钦夜一惊,眼中复杂之色掠过。

此刻,就在隔壁街头的一家酒楼里,背上挂着长毛巾的小二匆匆忙忙地行走在楼梯间,手里不是拿着茶壶,就是端着一盘盘色泽亮丽的菜肴。
但是即将上楼的一个伙计手上盘子端着的东西却格外的素净,白水,清汤面,再加两个白面馒头。
这小二端着这些,心情同样也觉得微妙,这些东西他是要送到二楼的雅间里,闻香楼的雅间并不算便宜,但是能够定的起雅间的人,却只要这些最朴素不过的食物。
果然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抱怨了一句,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小二敲了敲门,然后再推开,迎面便觉得一阵冷意。

坐在桌边的那个白衣人,自然便是西门吹雪,他去了白云城,才知道叶孤城一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云舒也不在,他没有停留,又千里迢迢的赶到了南疆,此刻正值盛夏,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都穿着薄薄的轻衫,不少人手里都拿着折扇,用来遮阳扇风。

西门吹雪在极寒之地三年,所学心法又是寒属,遇热不畏,这炽热阳光于他,也不过是觉得有些温度而已。
等小二离开后,他才缓缓拿起桌子上摆着的竹筷,静静咽下食物。
吃到一半,楼下忽然传来喧闹声,西门吹雪不是有好奇心的人,依然自若地等到用餐完毕,用白帕拭唇而过。
那喧闹声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更响了。

西门吹雪拧着眉头,将目光望向窗外,在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后,不觉得顿住。
叶孤城若有所觉地抬起头,隔着半条长街,两人遥遥一眼相对。

人群的喧闹声似乎已经远去,西门吹雪只望见那双很美的褐色眼睛,遥遥地看着站在楼上的他,然后,向他走来。

叶孤城上了楼,正好瞧见酒楼上的那一场闹剧,一个穿着蓝衣的美丽少女,正夹在两个年轻男人身边,争执声不断,他无心理会这些麻烦。
径自上了楼。

凌幽幽蹙着眉,秀美出尘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她出口的话显然没有她的人那样美好。

“罗素,你就不能别来纠缠我吗?”
少年哼了一声:“你个骗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喜欢勾搭男人,等腻了就扯些什么狐仙狐妖的谎话,一天到晚就知道骗人!”
凌幽幽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连忙搂紧身边的男人:“阿空,我们赶紧走,这个人简直有病!”
连空被手臂上缠着的温软搂得心头一软,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出现得太过莫名其妙,他想要带凌幽幽离开,但是罗素却拦在楼梯口上。
“哼,你可以离开,凌幽幽你这次别想在逃跑!”

连空看着他这样无赖的样子,恼得不行,连空脸色一沉,“这位公子,你再骚扰我的未婚妻,我可就不客气了!”
罗素仰起头:“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啊,活该被骗,你要动手就来好了!”

两人当真就动起了拳脚,但是几招之后,胜负就很明显了,罗素身手明显要强得多了,凌幽幽在旁边看得无语,没想到自己这次找的肥羊,还真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连罗素这个臭小子都打不过,她轻轻晃了晃袖子,还是得自己出手。

叶孤城从另一边的楼梯上来,才发现,那两个人已经打到了西门吹雪房间的门口,他微微皱眉,然后就看见房门忽然打开。
西门吹雪并指成剑,在地面上轻轻一划,那还在交战的两个就感觉脚下不稳,连空直接摔了下去,罗素却是抓住了栏杆,他看见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有理会他。

叶孤城对着西门吹雪点点头,两人一起进了屋子,把所有的视线和喧闹都隔绝在房门之外。

罗素微微呼出一口气,他刚才有种莫名的感觉,自己打不过那个人,不仅是他,还有那个刚刚走上楼来的男人,他身上给人的压力更加恐怖。

什么时候,南疆居然来了这样两个高手。
他从木栏上跳下来,才发现,凌幽幽已经跑了。

连空估计是摔得不轻,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难看得不行,他极为怨愤又带点惊惧地看着楼上的那个房间,然后瞪着罗素,开始放狠话。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罗素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管你是谁!”
“你!我父亲可是南阳郡丞,你敢对我出手,就是……”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对面的那个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少年,拿出一块玉牌在他面前晃了一圈。

“你是南蛮……”连空脸色一变,连忙改口,“巫教的人?”
罗素不屑地看着他:“我也不妨告诉你,你那个所谓的未婚妻,就是最近兴起的那个狐仙门的门主,这种女子也敢招惹,不怕被骗得倾家荡产吗?”

连空脸色一边,“你说的是真的?”
“我有必要骗你吗?”
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忽然发狂一般地跑出客栈。

罗素抱着肩膀,无趣地道:“不知道这次这个被骗了多少,果然娘说得对,人是被色迷了心窍,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他又抬头瞧了一眼楼上的那个房间,心头再一次掠过那两个身穿白衣,却锐利凛然的男人。

“小二!”
“客客客官,什么事?”小二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刚才也听到了那南蛮两字,对于这个神秘莫测又诡异无比的教派,他心中的畏惧远比连空更甚。
“给我安排一间房,就在那间屋子旁边好了。”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相对而坐,两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审视着对方,一别三年,彼此之间的变化,一点点清晰展现。
“你比我想象中进步得更快。”叶孤城由衷道。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城主也比我想象中更强。”
他很早就认识了叶孤城,也注定了这么多年都一直在追赶,现在,西门吹雪想要摸剑,但顿了顿,还是忍了下来,不急于一时。

“叶城主信上所言,可是当真?”西门吹雪缓缓道,“家父,当真未死?”
叶孤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当初你我都只见到了令尊的佩剑,再没有其他,生死本就未卜,自始至终,坚定认为你父亲已经亡故的人,只有李寅。”
西门吹雪抿着唇,双目微阖:“李寅……确有其人,是家父师弟,只是你我那时所见的李寅……是玉罗刹。”

叶孤城轻声道:“我所料也是如此,七年前我覆灭南玥岛之时,也调查刑问过当年之事,才确定,那日孟荀所中之毒乃是来自西方魔教。”
“只是我不知,他那时为何非要将你留在白云城。”
西门吹雪起身,负手行到窗外。
“因为我说,我想看你的剑。”

这个答案着实让叶孤城一愣,兜兜转转花了这么多心思,坑得南玥岛和南海剑派损失惨重,居然就只是为了这件事。
他心中对玉罗刹的忌惮更重之余,又觉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
有这样一个做事喜怒无常,心思难测的长辈,西门吹雪居然还能长成如今纯粹独行的剑客模样,确实是很不可思议了。

西门吹雪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西方魔教的事物也足够繁多。”
叶孤城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后来,我在临海的一座山崖下,发现了一样东西。”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叶孤城手里碎裂的玉牌上,他缓缓接过,看着玉牌中间空出的暗格,道:“是家父之物。”
正面是万梅二字,背面则是一把寒光内敛的长剑,西门吹雪指尖按在剑尖的位置上:“暗格里是一颗凝血丹,可快速稳定伤势,止血回元。”
有这种千金难换的丹药在,出事的可能性小上不少,而这样的玉牌,西门吹雪也有一块,自然不会不清楚。

“时隔多年,痕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我没有见到尸骨。”叶孤城平静道。
西门吹雪垂下眼,的确生还的可能性很大,但若是如此,父亲不可能不回到万梅山庄,除非……为人挟持,有这个能力的,并且当时待在白云城的人,只有玉罗刹。

“多谢城主相告。”西门吹雪心下确实感激,但此刻他更想直奔昆仑山,将事情彻底弄清楚。
叶孤城上前一步,站在了西门吹雪的去路前方。

“你可知我为何会来南疆?”
“不知。”
叶孤城双眼直视西门吹雪。
“我见到了真正的李寅。”

夜深月高,凌幽幽行走在黑漆漆的小巷里,她步伐轻盈无比,就连呼吸声都放得很低,在走到第三个死角后,她才停下,半蹲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清晰的脚步声从远处轻轻传来。
钦夜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同样走到这个死角。
凌幽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出来吧。”
凌幽幽一脸没劲地拉长脸色走出来;“阿夜,你下次找我能不能别挑在这种大半夜,又是这种难找得要死的地方。”
钦夜没说话,只是拿出一张银票:“这是你这次的酬劳。”

隐约扫到那张银票上不菲的数额,凌幽幽顿时兴奋起来,接过银票狠狠亲了一口:“果然还是阿夜你出手最大方了!”
“继续监视,钱不会少。”
“放心吧,我凌幽幽办事向来不会出岔子。”凌幽幽一边把银票塞进贴身的衣服里,一边道;“罗素那个臭小子,现在就住在闻香楼里,他好像对那两个穿白衣服的外来者有了兴趣。”
“他们是什么人?”

凌幽幽摸摸下巴:“我本来是准备早点走人的,但是那两个人,实在很特别,我后来又偷偷摸摸地转了回来。”
“我听见其中一个人称呼另一个人为,西门吹雪,那两个人的武功太高,我没敢刻意去偷听。”
夜色太暗,所以凌幽幽没有看见在她说出那四个字时,钦夜脸上复杂莫名的神色。

“从现在起,你要监视的人,除了罗素之外,还有那两个人。”
凌幽幽却皱着眉头,狠狠摇头:“不好意思,虽然我很想挣你这份钱,但是这次我没有一点把握。”
“不用你刻意,罗素现在不是对他们很感兴趣吗?你稍微关注一些便可。”
钦夜确实没想到西门吹雪会来,不过既然是他,那么另外一个白衣人的身份……她决定明日亲自去看看。

“闻香会,闻香会,镜中人里寻山鬼。山鬼来,山鬼来……”
西门吹雪推开窗户,依稀听见街道上传来孩童稚嫩的歌谣,五六个总角年纪的孩童,手里捏着热腾腾的包子,一路打打闹闹。
在客栈里到底是有些不太习惯,所以他醒得很早,昨日叶孤城所说的那些,只是心头辗转了片刻,西门吹雪便觉得无趣。

叶孤城是应木道人邀请,去了武当,但是在武当山下,却见到了李寅。
那个李寅显然并不认得他,然后他又发现此人与他的五叔叶凌风相识,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又从叶凌风那里得知叶凌修的消息,他才来了南疆。
西门吹雪并不知道叶孤城有什么打算,他决定多留几日的理由,是因为叶孤城那日所言。
他说:“十三年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女孩,现在是南疆巫教的圣女,收养她的人正是我的族叔。”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这般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西门吹雪一点不想都理会,但是他依然还是听从了叶孤城的建议,多留两日。

天气还是有些闷热,不过很快就下起了小雨,南方的天气和北边差异很大,西门吹雪不是很习惯,他想把窗棂拉回来,却看见对面一个穿着轻薄红纱的姑娘正静静看着他。
她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但是依旧是一动不动的,西门吹雪抿着唇,看见那个人动了动唇。
“阿雪。”
近乎无声的呢喃,西门吹雪放下了想要合上窗棂的手。

“好久不见了。”钦夜坐在桌边,青葱似的玉手执起茶壶,各自倒了两杯茶。
西门吹雪没有落座,他站在门外,那双寒星眸子里的情绪不像是看着久别重逢的故人。
钦夜微微偏头:“你不会连一杯茶都不愿意陪我喝吧?”
西门吹雪走到桌边,坐下。
“我只喝白水。”

钦夜微微勾起唇角拿起另外一个水壶,又重新取出一个杯子:“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寻我何事?”
“我以为你会想见到我。”钦夜随手撩起耳边垂落的发丝,笑吟吟地道,“不应该是你有事想要问我吗?”
“你都知道。”
“他没有隐瞒我,也不需要隐瞒。”
西门吹雪平静道:“什么条件?”

钦夜有时候真的很喜欢西门吹雪的直接,也极其讨厌这种直接,撕开了所有温情脉脉,把那些过往的阴暗都暴露得彻彻底底,不留情面。
“我原以为,你已经忘了我。”钦夜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她又想起那个黑沉沉的夜晚,她和一个黑漆漆的棺材一起被安置在船舱底部。
那种阴冷的恐惧至今萦绕不去。

钦夜一点点开始回忆:“我记得那一天,我看见我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论我怎么喊他都不会再理会我。”
“我那时想着要带我爹回家,但是等我回家了,李叔却不见了,我等了好几天,等到我爹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我只好在家门口,挖了一个坑,把我爹埋起来。”
“埋好之后,那个人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你。”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李叔,但是他能够给我饭吃,我不想再次被抛弃。”钦夜不断叙述过往,脸色却平静的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

“往后几日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带回了一个不知生死的男人。”
西门吹雪皱眉,他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一幕。
“那天我们吃的饭菜里放了会让人睡得很沉的药。”说到这里,钦夜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神色,“我那时候特别害怕你们不要我,就每天偷偷摸摸藏起一些食物,所以我吃得不多,半夜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声音。”

“我看见他扛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把他塞到了一个箱子里面,然后他发现我醒了,就把我和箱子一起放进一个黑色的棺材里。”钦夜垂着眼,淡淡道:“他在我身上花费了很多精力,最后把我送到了这里。”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多谢告知。”西门吹雪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女子,“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钦夜幽幽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说这些,是有所求?”
西门吹雪不答。
钦夜道:“那好,你帮我取一样东西。”
“何物?”
“万蛇窟,银环蛇冠。”
“在哪?”
钦夜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银镯,淡淡道:“你听。”
窗外七八个孩子在雨里跑跑跳跳,口中还唱着一声声奇怪的歌谣。

“闻香会,闻香会,镜中人里寻山鬼。
山鬼来,山鬼来,美人骨下尸红泪。
尸红泪,尸红泪,观心路尽心已碎。
心已碎,心已碎……”

西门吹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几日后,钦夜提着长长的裙角,走进南巫教的总坛,走过长长的石阶走廊,最后迈进一个挂满了帷幔的大殿里,她单膝跪下,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帷幔里才缓缓伸出一只枯瘦无比的惨白手腕,伴随着阵阵咳嗽声,一个虚弱的女子声音响起:“阿夜,你来了。”
“是。”钦夜这才起身,步入帷幔之中。

“我找到了一个人,他很强,说不定他能够拿到银环蛇冠,到时候,您的病就可以好了。”
那个虚弱的声音又咳嗽了一会,才再次响起:“阿夜,你和凌修真的没有必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真的不值得。”

阿夜温柔地照顾着这个女子,替她梳发穿衣完毕之后,才道:“师娘,不要紧的,您不要担心这些,一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他已经答应我了。”钦夜走进空荡荡的大厅,唇角是不变的笑意,“师父,放心吧。”
“此话当真?”叶凌修明显高兴起来,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潮红。

“但是我想,若是只有西门吹雪一人,去闻香山,恐怕还是有些问题,他未必找得到山鬼,还有观心路……所以我想安排几个人与他同去。”
叶凌修摇摇头:“那毕竟是万蛇窟,武功太低的去了也是枉然,我与他同去。”

钦夜摇摇头:“不可,师父若是出事,师娘必死无疑。”
她的目光幽幽转向叶孤城:“师父,我想与叶城主私下谈一谈。”

“你想用什么打动我?”叶孤城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剑。
钦夜收敛了笑容,然后伸出两指。

“第一,南巫教愿意举全教之力,为城主做一件事。”
“第二,钦夜愿奉上南巫教至宝,九转生死丹。”
叶孤城抿了抿唇:“确实很有诚意。”

“那叶城主?”
叶孤城看得出来,钦夜最擅长的便是揣测人心,一步一步,皆让人无从拒绝,可惜。
“但是这些对我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
南巫教很强没错,但是白云城远在南海,同样也是一方霸主,至于九转生死丹,叶孤城不认为自己有一天会需要这种丹药来避过一劫。

钦夜沉默了一下:“那就当是看在西门吹雪的份上。”
叶孤城拧眉拂袖。

“你说什么?”
钦夜稍稍靠近叶孤城,吐气如兰:“我以为叶城主是喜欢阿雪的。”
叶孤城眼神冷凝。
钦夜轻笑了一声,然后推开:“看来是我想错了。”
“既然城主不肯出手,那么这次闻香山之行,他怕是必死无疑了。”

钦夜确实给西门吹雪安排了两个人,不过倒不是武功有多擅长,只是一个专攻暗器机关,一个则是精通蛊毒之术。
还都是熟人,正是那日在闻香楼上见到的两人。

凌幽幽扫了眼西门吹雪,又看看站在另一边的南巫教少主,只觉得脑壳疼,她真的后悔了,不该答应钦夜这件事,现在这不麻烦立刻就上门。
钦夜安排的南巫教弟子并不是罗素,她虽然是南巫教下一任圣女,但是还没有那个资格可以指使少教主,很显然,这是罗素自己要求过来的。

“你来干什么?”
罗素看起来似乎比她更加惊讶:“这是我南巫教的事情,我难道不该来吗?”
“你会出现在这里才比较奇怪吧!”

凌幽幽不太想搭理他,但是和一身霜寒冷冽的西门吹雪比起来,还是罗素更有人气一点。

西门吹雪抱着剑,心情并不算好,他和叶孤城同行,但是这次的事情,他对叶孤城却是一字不提,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不希望叶孤城插手。

他们互相视对方为注定的对手,甚至可以是更亲近一些的知己,但是西门吹雪希望这种联系能够更纯粹一些,只因为剑。
其他的羁绊并无意义。

然而很可惜,世事的发展向来不会因为人本身的心念而延续,多年之后,西门吹雪回想当初几段经历,恍惚之中又觉得是一种必然。

“好了,两位,上路吧!”凌幽幽耸了耸肩,先一步而去。

“这闻香山,是南疆最诡奇的山,虽然它并不是最高的,但是常年云雾弥漫,如果是不认得路的人,恐怕几十天都走不出去,最后只能活活困死,不过幸好呢,姑娘我从小就是在这闻香山附近长大,这里的路,不论我怎么走,都不会找不到的。”
“你们两个跟紧我就好!”
凌幽幽刻意放大了声音,行走在这里阴冷的地界里,就算是她,心底还是有些虚的。

西门吹雪也感觉到了,这里和外头确实仿佛像是两个世界,外头是炎炎夏日,但是这里,却诡异地清爽下来,脚下的草木都是青翠欲滴的模样,生机很盛。

“西门公子。”罗素对西门吹雪倒是很尊重,“你并非南疆之人,所以未必能够明白那首童谣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闻香会便是指闻香山的两座山峰交汇处,那里的山石如镜面,正午时分,石壁上会映出一个极其狰狞的人脸影子,那影子所正对的位置,就是进入山壁内部的入口。”
“然后在山体内的通道里找到美人木,那是一株通体碧绿的古树,挖出它的树根,然后我们才有办法进入万蛇窟。”罗素对这些东西显然十分清楚,因为银环蛇冠一直以来都是价值连城的重宝,活死人,肉白骨虽然称不上,但是对于他们这些精修蛊毒之人,却是最梦寐以求的宝物。
银环剧毒,若是长出了蛇冠,毒性反而会内敛,甚至能够反过来吸收所有的剧毒,且不说其他效用,但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众多研修蛊毒之人,视为至宝。

而这一次,南巫教现任圣女,叶凌修的妻子,被蛊毒反噬,便只有那传说中的银环蛇冠才可救治。
罗素虽然是南巫教的少教主,但事实上,他和叶凌修夫妇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完全是教中的几位长老一力坚持后,才定下的少教主。
毕竟,叶凌修并非南疆之人,他继任教主是当时情况所迫,那么下一任的南巫教教主自然还是得他们亲自培养确定方可。

也因为如此,罗素在教中的地位一直有些微妙,这一次,钦夜出力极多,若是西门吹雪当真取来那银环蛇冠,可想而知,钦夜在教中的地位会有多大提升,也会更加明显的对比出他这个少教主有多废。
罗素其实不太在乎,但是耐不住那些一天到晚急得像是热锅蚂蚁的长老,怎么也要让他跟着一起,事成,他自然也有功劳,也说得过去,事不成,那大家依然是同样的起点,他甚至更占优势一些。
他其实不太想理会这些,但就是忍不住好奇,钦夜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才打动的西门吹雪,以他这几天的观察来看,相比起那位已经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这个男人更有一种将世事置之度外的感觉。
名利不堪言,那便是情了,莫不是美人计?
罗素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一想到那位高傲冷艳的下任圣女大人,会如何放下身段,他心头竟有些莫名地恶趣味起来。

凌幽幽没好气地瞪了罗素一眼:“喂,发什么呆呢?赶紧跟上!”

在正午之前,三人终于上了山顶,又候了一会,西门吹雪便看见对面的石壁上确实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凌幽幽上前仔细确定了一会儿,然后才指出一条道路:“从这里走。”


叶孤城站在这里很久了,他的脚下便是万蛇窟,这个地方一直都是禁地,少有人烟,寻常人若拿不到美人木树根,根本就不敢来这里。
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捏着的正是一截短短的碧绿色树根,此物,是叶凌修给他的,他没有答应钦夜,但到底是承诺了叶凌修。

叶孤城也说不清楚这到底值不值得,但是都无所谓了。
南疆一行,总不能当真空手而回,他向来不会做无用的事。


“这就是美人木?”凌幽幽感叹了一声,好奇地踮起脚尖,看着这通体发红的奇异树木。
那树木生长在石壁之中,没有树叶,只有枝干,远远看去,当真像是一个侧身站立的美人。
很是惊奇。
西门吹雪同样凝视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怎么取?”
罗素指着那株生长在绝壁背后的美人木,“容易摘取的早就已经被人拔走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株了,我们三个人,需要三截一寸左右的树根。”

“这峭壁上极其滑腻,一旦不小心跌落下去,就是必死无疑。”罗素感叹地说,“美人骨下尸红泪,这么多年,这里埋下的尸骨,恐怕已经是成千上万了吧!”

“那我们谁下去?”
凌幽幽摸了摸鼻子:“我轻功虽然不错,但是你们两个大男人,不会真让我一个小姑娘去做这种事吧!”
罗素翻了个白眼,还没有等他说出你也算是小姑娘,便看见西门吹雪对凌幽幽伸手。
“把绳索给我。”
眼看着对方毫不迟疑地下了绝壁。

罗素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被打击感,没人家长得好看也就算了,武功,胆识,行动力……好像一个都比不过啊!
他转过身去,不想去看凌幽幽的嫌弃脸。

西门吹雪是当真不觉得这有什么,相比起大雪山的千丈绝壁,和云海深沟之间架着的仅有一条铁锁的天桥,这里便是没有绳索,他也一样可以下去。
他的步伐迈得快而稳,没有一点停留,很快就来到了美人木下,挖开绝壁,取下三截红色树根。

凌幽幽和罗素近乎呆滞地看着手上的美人木,再看看明显轻描淡写得很的西门吹雪。

差距太明显以至于无法用年龄来欺骗自己,便是罗素也不得不承认,便是他再年长几岁,怕是都不会有这样干脆利落的身手。

习武,是要看天分的。
莫名想到多年前自己入门师长的名言,忽然之间,自己就从被羡慕嫉妒恨的一方转变了位置,心情一时复杂。



第八章、临头路险

“接下来,便是观心路了,我们先上去。”罗素忽然转过身,道:“唔,你们可有什么心心念念的人或事?”

叶孤城此刻就在万蛇窟内,这里确实有很多蛇,但是相比起蛇来,似这里还有更加恐怖的东西,他举目望去,一根根数丈高的石柱从他足下开始延伸,一直到视线的尽头,还看不见终点。
所谓观心路,不过是这一根根石柱勉强连起来的路罢了,石柱之上爬满了淡紫色的藤蔓,藤蔓的味道很香,叶孤城捏紧手里的根须,凑到鼻翼下,压住那迷心蔓的诱人香味。
踏上石柱的那一刻,叶孤城没有看向脚下,他只是瞧着前路,一步步坚定无比地走下去,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四周的石壁重重叠叠,几乎找不出一点空隙的蛇群。

“当然没有啦!”凌幽幽叉着腰冷笑,“男人哪有银票靠得住。”
罗素懒得搭理他,而是看向了西门吹雪。
后者抚着手中剑锋:“剑可算?”
罗素沉思了一会才道:“莫入执入妄,理应无妨。”

“这观心路,说难不难,说容易那也不见得,他对每个人的影响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心思重,心神便难以挣脱,有的人心思通透甚至就是个直性子,那反倒容易过。”罗素背着手,走在最前面。
“不过也有意外,每个人每次去,都是不一样的结果,看到的也不会是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也不好轻言断定。”
凌幽幽嘻嘻笑了一声:“这不就和做梦一样吗,我每次做的梦也都是不一样的。”
罗素冷然道:“那就希望你做梦的时候能够安静些,一个不小心要是摔进蛇堆里,我们可救不了你!”
“那我就不去了!”凌幽幽耸耸肩膀,“我答应钦夜带你们上山,但是我可没有答应她去猎杀那条银环蛇首。”
罗素拉着脸瞪着她,一字一顿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凌大门主!”
“好说好说!”凌幽幽眯起眼睛,“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吧!”

西门吹雪没反应,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下,直接就踏进了万蛇窟内,
罗素只好先按下责问凌幽幽的心思,几步跟了上去。

“咦?好像有人来过。”
罗素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两人之前的那一串脚印上。
“谁会来这种鬼地方?”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然后快步走过不算短的通道,终于在三次拐角后,看见了那个隐藏在石壁之间的巨大山窟。
阴冷,潮湿,带着浓浓的腥味,不少盘在一起的蛇,在闻到生人的气味后,都吐着信子向他们游过来。

西门吹雪捏紧了那块淡红树根,些微汁水蹭到了手心里,这些蛇很快便退了回去。

“走吧!”
看着那个被紫色藤蔓缠得死死的石柱,西门吹雪顿了一下,缓缓落下了第一步。
迷心蔓的气味因为有致幻之效,所以其香味又被称为噬骨香,叫人心神皆醉,幻象尽出。

西门吹雪在石柱上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
在他身后的罗素顿时一愣,不可能吧,就算那些迷香很厉害,但是也不至于沉迷得这么快吧!
然后他就看见,西门吹雪伸手,直接削下一大截迷心藤,分别取下上面的花叶茎。
罗素看得微微张开口:“你,你在做什么?”

西门吹雪没有回头,只淡淡解释:“这迷香对我无效。”

“……”
“我收集一些,或许待会回用到。”
罗素不觉皱眉:“可是这样的话,我也不可能离你太近。”
西门吹雪在触碰过那些花叶后,那种让人昏昏沉沉的气味顿时更加明显了,罗素有些受不了地后退了一步,这种情况下,他估计都未必能够过得了这观心路,更别说和西门吹雪一起绞杀那条银环蛇首。
西门吹雪直接道:“那你退回去吧!我一人便可。”

罗素脸上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他确实起了退意,但是又不想退回去被凌幽幽嘲笑,他咬咬牙:“我就在入口接应你。”

西门吹雪点点头,脚步不停,转眼间就已经走出了几丈远。

罗素找了个空地坐下,饶有兴趣地逗着那些蛇,他从小学习蛊毒之术,自然对这些并不畏惧,他托着下巴,开始思考等到返回的时候,要不要制造一些伤口来展现自己的英勇无畏。
唉,其实也不是他不讲义气,但是罗素实在找不出自己应该去拼命的理由。
既然有人愿意代劳,他又何必去费劲。

指尖抚过蛇长长的信子,罗素随手按住一条蛇的七寸,几下就已经取下蛇胆又剥好了皮。
他从身上的包裹里拿了些调料出来,准备就在这里烤蛇肉吃。

西门吹雪隐约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想到之前看见的那串脚印,不觉加快了速度。

叶孤城已经找到那一条银环蛇首,因为实在很显眼,它的身上有一圈一圈极其漂亮精细的银环,头上有一个极其细小的淡银色头冠。
他很容易就注意到这条盘踞在蛇山之上的蛇王,银环蛇首的体型并不算特别大,身躯长约一丈,碗口粗细,相比起它的年纪,这个体型着实有些偏小,但是给人的压迫感却不会比那些体积大上几倍的巨蟒小。

因为它分泌的所有液体,甚至包括最外面的蛇鳞,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叶孤城深知自己必须足够的谨慎小心,而且速度要绝对快,才有可能斩杀银环蛇首。
毕竟这里盘踞的蛇,实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几乎垒起了一座蛇山,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被群蛇盯上,下次再想进来,就太难了。

屏气凝神,叶孤城已经拔出了剑,他这些年来,经历的战斗无数,也曾命悬一线,但是最终,活下来的还是他,他一次都不曾败过,因为败就是死。

西门吹雪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剑鸣声,他寻声而望,只见无数蛇翻滚,断裂的蛇头不计其数,其中有一条头戴银冠的巨蛇,巨口张开到一个惊悚的程度,然后狠狠咬住了一把冰冷冷泛着彻骨寒光的剑。
他不觉望向剑的主人,而叶孤城也在看他。

生死之间,隔着漫漫蛇山,西门吹雪微微仰着头,他看见那个男人扭转剑锋,将剑尖从巨蛇下颚穿过。
蛇鳞太硬,唯一的弱点便是双眼和下颚,叶孤城一击得手,即刻便退,毫不恋战。
在退走之前,他借着拔出剑锋的力道,直接将一条三米多长的巨蛇给甩了出去,恐怖的力道使得银环蛇首在石壁上砸出深深的印子。

多年来的安逸强大,让这条绝对恐怖的毒物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但身体的痛苦很快换起了它的杀心和愤怒,冰冷的浅色竖瞳缩成小小的点,下一刻,这个庞然大物就开始疯狂的扭动身躯。
一时间,群蛇乱舞。
“嘶嘶,嘶嘶嘶嘶——”
西门吹雪斩断几条在混乱中向他攻击而来的蛇,皱着眉头,向蛇山而去。
此刻,他距离叶孤城有不短的距离。

叶孤城脸色微沉,对银环蛇首的防御力,他有些估计错误,以至于一击没有必杀,只是重伤,现在陷入群蛇之间,他自己想要脱身,不算太难,但是那银环蛇冠,却难以到手。

西门吹雪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即刻就加快了速度,长剑如一匹银色长练,贴着蛇鳞而过,细密的鳞片太过坚固,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留下几个不算太浅的印子。
翻转剑身,从最柔软的腹部刺入,西门吹雪刺了两剑,就感觉到巨蛇已经彻底疯狂的反扑,巨大的蛇尾,横扫过来,他就地一滚,剑已经拔了出来。

忽然之间,西门吹雪看见一只剑鞘斜斜飞过来,刺入了巨蛇的右眼上,他顺着方向望向叶孤城,两人眼睛简单交汇。
下一刻,西门吹雪足尖猛地踏在石壁上,借力直冲,叶孤城侧身递剑,西门吹雪足尖在剑上点过,然后稳稳落在巨蛇背后,长剑狠狠刺入其七寸。
“嘶嘶嘶!”

巨蛇疯狂在地面打滚,蛇尾不断击打在石壁上。
西门吹雪从巨蛇身上跳下,还未站稳,手就被人抓住,狠狠往左一拽。
背后蛇尾夹着寒风险险扫过,西门吹雪半靠在叶孤城身上,心头还有些怔悚。

“叶城主。”西门吹雪下意识环住了对方的肩膀,叶孤城略略点头,转身去查看那条已经不在动弹的银环蛇首。
他一剑削下那银环蛇冠,用木盒装好。

再转身去寻西门吹雪时,却见对方一直站着,没有动作。

“怎么?”
西门吹雪望着那条来时的路,此刻已经被两条数丈长的巨蟒占据,无数只阴冷可怖的竖瞳,冷冷地盯着他们。
叶孤城脸色也不太好看,刚想动作,却被西门吹雪拉住了手腕。

“你看。”
顺着西门吹雪的目光望去,叶孤城看见,他所示意的那片石壁,隐约有一个突出的形状。
不再迟疑,叶孤城拉过西门吹雪的手腕,直接把他甩了上去,西门吹雪以剑刺入那块石壁,勉强稳固住身形后,慢慢向着那个入口摸索。

很奇怪,刚才在下方或许看得不太清楚,但是现在离得近了,西门吹雪却觉得这里有说不出的奇怪,掌心下是冰冷的石头,但是形状却像是一个楔入墙壁的石棺。
西门吹雪翻身躺了进去,这里面确实是空的,而且空间不小。

“嘭嘭嘭——”

西门吹雪起身,看着叶孤城险险避开一条巨蟒的扫尾。
“叶孤城!”他拧着眉,声音难得急促。

听到西门吹雪的声音,叶孤城却一个晃神。
眼前景象重重叠叠,耳边尖叫和诡异的呢喃此起彼伏。
都是幻象。

他这样想,出剑的时候却仍然无法控制地慢了一瞬,叶孤城感觉肩头一阵刺痛,再看时只见一条女子手腕粗细的银环蛇从他脚下爬离。
不能,不能再拖了。
噬骨香,再加上银环蛇毒,就算是以他的功力,也很难硬抗过去。

叶孤城索性闭上了眼,就算五感都被影响,也绝非不能一战。
西门吹雪脸色冷峻,心中第一次生出紧张的情绪,他咬着唇瓣,目光死死落在叶孤城那边,剑牢牢握在手里。
他在等一个最好的出剑机会。

叶孤城随心挥剑,剑势由心发,招式毫无滞留,转换连恰,自如无比,他硬生生拼着这手心剑,硬抗下巨蟒攻击。
西门吹雪不自觉紧紧追索着叶孤城身影,一招一式,在他看来,都是巅峰之上的剑技,完美至极,毫无缺憾。
他微微屏住呼吸,心神沉浸。

叶孤城不久前才入了这心剑之境,不过此刻绝境之间,随心使来。效果便是出奇地好。
他抬手,准备最后一式,眼前却又是一黑。

西门吹雪将之前取美人木根时所用的绳索固定在石壁上,又将绳索的另一端扣在对面的石壁上,然后一举跃下。
飒飒白衣如秋叶纷飞,西门吹雪足尖点在绳索上,夏蜓点水一般掠出好几丈,然后空中拧腰翻身,狠狠一脚踢在巨蟒七寸上。

叶孤城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下意识想要挥剑,但在意识到到对方是谁后,又强行按捺下身体的条件反射,只是鼻翼之间,总有一股艳香萦绕不去。
西门吹雪也不愿恋战,他在抓住叶孤城后,剑尖在地面一挑,无数碎石泥沙向四周溅开,趁着这点空隙,他拉着叶孤城急退。

借着绳索,重新回到石壁棺前,西门吹雪推开虚掩着的棺盖,把叶孤城推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进入。
最后一点光亮,被彻底合上的棺盖遮住。
西门吹雪估计那巨蟒暂时攻击不到这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在短暂的平静之后,他明显感觉到此刻有些尴尬的处境。
石棺内的空间实在不太,容纳两个成年男子着实是一件有些勉强的事情,所以不可避免的,他几乎是半压在叶孤城身上,两人脸颊之间距离还不到一指。
西门吹雪看不见叶孤城的神情,但是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彼此紧贴的心口上剧烈的心跳声,叶孤城的手甚至下意识的环在他的腰间。

气氛,几乎凝固。

叶孤城其实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他的五感皆为噬骨香和蛇毒封闭,意识能够勉强保持清醒,但是躯体却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不断运转的内力,将正在向经脉蔓延的毒素压制,阻止它向心脏延伸,这并不容易,叶孤城额头上的冷汗如雨下,效果也只是聊胜于无。

直到,一点温热从他唇瓣上传递过来。
叶孤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西门吹雪在吻他。

冰凉微薄的唇瓣,其实比看起来要柔软得多,然后舌尖笨拙地探了进来,带着腥甜的味道。

西门吹雪咬破舌尖,摸索着含住叶孤城下唇的时候,他其实没想太多,因为他比叶孤城要清楚他此刻的情况,已经开始僵硬的躯体和冰冷冷的手指,再不解毒,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划破指尖,把自己的血渡过去,

他在大雪山三年,学的自然不仅仅是剑法,大雪山上的医术是他平生所见,就算他没有分出太多心思在上面,但是依然做到了百毒不侵,可见他在医毒上面确实很有些天赋。
毕竟这种体质,就算是在从不缺妖孽的大雪山,能够拥有的都不算多。
只是西门吹雪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迷心藤的气味。

叶孤城却不知道这些,他被西门吹雪压着吻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除了发愣,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没有嫌恶,没有拒绝,也没有配合,他以一种说不出情绪的冷静姿态,任由着西门吹雪一点点撬开他齿缝,对方的舌尖抵着他舌根下面。
然后没有再动作。

西门吹雪半撑起身体,然后抹了抹唇边的痕迹。

“叶城主。”
叶孤城感觉自己似乎能够动弹了,但是空间太小,他稍稍抬了抬膝盖,就顶到了西门吹雪的大腿里侧,他没有再敢动作,西门吹雪却很冷静地撕开了他肩头的衣物,低头吮出毒血。
“多谢。”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但是又想到叶孤城可能看不见,便道:“无妨,城主现下感觉如何?”
“有点晕。”
这就是叶孤城现在最直接的感受,不打一点折扣的,尤其是越贴近西门吹雪,那种靡艳的香味就越重,眼前越发不真实,渐生迷离之境。

叶孤城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进入梦里,眼前没有了逼仄的石壁,所有疼痛和麻木都消退了干净,他看见冷月孤海,身居百丈楼阁,朦胧的雾气覆盖了所有,什么都是不清晰的,这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旁的人。
脚下似乎是云,带着水汽的云,流淌在玉砌的地砖上。

叶孤城在想,他的剑呢?
再孤高尊贵,他也是一个剑客。

云层里生出蒹葭,似乎还有流水晃动,在盈盈水光中,他看见了他的剑,冰冷的,莹白色的寒铁。
水里忽然生出涟漪,波纹之下,映出一个雪白的背影。

叶孤城停下脚步,他说:“西门吹雪。”
那人转过身,看他。
“叶孤城。”
沉默,依旧还是沉默,再多的言语,对于两把剑来说,都是多余的事。

叶孤城忽然又想到,眼前只是一个梦境,他所见到的西门吹雪,也只是他的一段记忆。
观心路,我看见的,就是我的心吗?
他露出一个有些冰凉的笑意。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如今仙宫锁玉案,云水蒹葭……不胜寒。

梦境陡然破碎,百丈楼阁在那一刹那倒塌,耳边是挥之不去的风声,所有的东西都开始一点点湮灭,最后一眼,他看见那个冷冰冰的剑客从水里捡起他的剑,抛了过来。

重新被疼痛席卷的叶孤城,伸出手抚上西门吹雪温热真实的脸。
“你昏迷了一小会。”
“是。”
“你刚才在喊我的名字。”西门吹雪又道。
“嗯。”

西门吹雪神色有些疑惑:“你梦见了什么?”
叶孤城指尖按在西门吹雪的眼睛尾侧。
“你。”
他又说了一遍:“我梦见了你。”

黑暗之间,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眉目,却是前所未有的贴近。
西门吹雪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是他忽然想到罗素的话,噬骨香会让人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或物,叶孤城心心念念的是……西门吹雪微微睁大眼睛。

“叶城主。”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最迟五年,必与君一战。”
叶孤城:“……?”,
西门吹雪趴在他身上,极郑重地道:“生死荣辱,天下为证。”
“……哦。”叶孤城冷淡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不知道。”西门吹雪沉默了。
如果连离开这里都无法做到,那么何谈以后。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个时辰之后,叶孤城感觉自己身上的毒已经差不多清了,噬骨香也已经失了效用,只是长时间地躺在冰冷的石棺里,身上还压着一个西门吹雪。
男人的分量不轻,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气血不畅。

“你起来一点。”
西门吹雪依言撑起身体,叶孤城侧转身体,却尴尬地发现西门吹雪的膝盖刚好卡在他双腿中间,犹豫了一下,叶孤城直接揽住对方的腰,一起侧了过来。

“嘶!”
叶孤城听见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怎么?”
“没什么。”
侧过之后,空间感觉稍微大了一些,叶孤城听见西门吹雪这样说,心底自然不信,他在男人背后重重按了一下。
西门吹雪虽然忍住了没有吭声,但是那一刻屏住的呼吸和僵硬的肌肉,还是很明显地告诉了叶孤城刚才绝非偶然。

“伤在哪了?”
“一点小伤。”西门吹雪抿着唇,显然不太在意,“我想过了,待会我们可以……你!”
叶孤城毫无歉意地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把被点住穴的西门吹雪背后的衣服扯开,仔细抚摸了一遍,从左肩胛开始斜着向下,有一道很明显的肿胀伤痕,估计是被蛇尾抽了一记,叶孤城确定了伤口大小,确实不算太严重后,才给西门吹雪重新合拢好衣襟,解开穴道。

“你刚刚说到哪了?”
西门吹雪:“……”他忽然有点不想说话了。

叶孤城显然也受够了这里的狭小,确定自己已经恢复大半后,就准备起身,直接杀出去。
西门吹雪却咦了一声。
“这里。”
“咔嚓——”
一阵细碎声响过后,石棺往墙壁里面又移进了一段距离,叶孤城发现他们已经开不了棺盖了,因为整个石棺都楔进了石壁之中。
两人身下的棺底忽然掉了下来。

从纯粹的黑暗中步入光明,叶孤城双手撑在石棺的两边,向下看去。
“这居然……”
眼前的场景着实超出了两人的预料。

眼前所见确实出人意料,这明明是在深山之中,却别有洞天。
叶孤城甚至听到了流水声,小桥房屋,花圃盆栽,石桌,石凳,只是有些陈旧,蒙上了厚厚灰尘,花草也看得出很久不曾有人打理。

但是粗粗望去,这里当真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两人翻身落地,此刻感觉更加鲜明,石壁的夹缝间,流水叮咚,是一处小小的山泉,而这片幽静花园里,乱花丛生,生机勃勃。

西门吹雪也不曾想到,就在危险至极的万蛇窟旁边,会是这样一番天地。
险中取静。

叶孤城看了看四周,循着光源去寻找出口,西门吹雪则进了木屋查看,等到两人再次会面,都有了不小的发现。

“那边是一条地下河,顺着河流,应该可以离开。”
西门吹雪手腕一翻,露出一卷书册。

“这是什么?”
“控蛇之法。”西门吹雪从怀中取出那迷心藤的花叶,道:“这里的蛇以此藤结下的果实为食物,花叶茎根却从不食用。”
“但如果将花叶与美人木的根茎混合,就能做出能够令万蛇退避的噬骨香。”

“你想要原路返回?”

西门吹雪微微点头:“地下河虽然是活水,但是并不能断定位置,还是依着原路为好。”
叶孤城却摇了摇头。

“按照原路返回,你我怕是会被人埋伏。”
“嗯?”
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脸上的诧异,缓缓将猜测说出。

“钦夜会动手?”
“这是最好的机会,教主和圣女重伤,少教主又外出,她只要拖住我们足够的时间,继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叶孤城淡淡道。

“你不担心?”西门吹雪记得那位教主可是叶孤城的族叔。

“前日我见他,就已经知道,他活不了太久了。”而他属意的继承人显然是钦夜,正因为如此,叶孤城才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来到这里。
叶凌修已经是向他托孤了,念着那点血缘旧情,他应了又何妨。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下。
“好。”
西门吹雪不擅长揣测人心,并以此设计布局。而这些对于叶孤城来说已经是随手拈来。

将随身带着的那个木盒打开,那片银环蛇冠就在盒子里静静躺着,叶孤城拿起此物,难得好奇道:“除了可以吸附融合剧毒外,此物还有什么效果?”

西门吹雪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看过的医书典籍,道:“延寿七载。”
叶孤城一顿:“难怪……”叶凌修那么想要此物,甚至不惜给他许下那么丰厚的条件。

“这里的分量,可够两人使用。”
叶孤城闻言,便将手中的银环蛇冠轻轻分成两半,其中一块,被他推给西门吹雪。

“不必。”西门吹雪并没有接。
“能够多活七年,你也甘心放弃?”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何需强延寿数,多增烦恼。”西门吹雪说得轻轻巧巧,仿佛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这般观念有多让人侧目一般。

“若世人皆如你这般想,天下纷争恐怕会少却大半。”叶孤城由衷感叹,虽然西门吹雪这样说了,他还是将其中一份重新包好,递给西门吹雪。

“你不想用便不用,不过给不给在我。”
西门吹雪看了叶孤城片刻,还是接了。
“你既然不想下那地下河,便在这里多住几日便是。”

西门吹雪颔首,然后说:“我饿了。”
几个时辰折腾下来,别说是西门吹雪,便是叶孤城,也觉得是时候祭一下五脏庙。

“我去弄些鱼来,你……”叶孤城示意了一下那边堆放着的锅碗瓢盆。
“嗯。”

两人当真就在这里顺顺当当地住下,开始自力更生,而另一边,在万蛇窟外的凌幽幽和罗素,就显得苦逼多了,他们正在被追杀。

追杀他们的人摆明了是要让他们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一点旁的可能都没,被追杀了一天之后,凌幽幽和罗素就再也顾不得之前的嫌隙,共同携手,反击来敌。
这般合作之后,倒是勉勉强强地活过了三日,三日之后,那群身价不菲的杀手忽然就全都消失了。
一点踪影都没有,仿佛这三日的疯狂追杀只是他们臆想的错觉罢了。
同样疲惫不堪,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过的两人背靠着背坐在地上,只恨不得就此睡过去,然而就在此刻。
一前一后,两个白衣人,忽然就站在了他们面前。

罗素下意识想要拔剑,但是抬头看见来人面目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们出来了?东西到手了吗?”

叶孤城道:“我若是你,现在绝不会还坐在这里。”
“嗯?”

“三天时间,应该足够他们完成继位大典了。”
罗素顿时变了脸色,再也顾不得其他,就往山下冲。
凌幽幽在后头忍不住叉着腰喊了一句:“你等等我诶!”

西门吹雪抱着肩膀看着叶孤城。
“我要去昆仑。”
“现在?”
西门吹雪道:“见过钦夜之后”。
叶孤城顿了一下:“也好。”

两人开始下山,速度不快,彼此心里都很明白,此次一别,再见又不知是多久之后。
“叶城主。”
“何事?”叶孤城微微侧目。

西门吹雪语气难得有些迟疑:“昨夜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叶孤城眉峰一挑:“没什么。”

西门吹雪应了一声,然后先一步向山下走去,他走得有些急。
叶孤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离开闻香山,两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南疆巫教,内部称南巫教,也有一些看其不忿的外人称呼其为南蛮巫教,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南巫教在南疆的可怕影响力。
钦夜穿着大红色的鲜艳华服,头戴紫红色冠冕,身披软红锦帛,脚踏黑金缎靴,再配以浓艳妆容,眉间朱纹繁复,越发显得容颜绮丽,艳色逼人。
她缓步走过白玉长桥,无数教众单膝跪地,昭显臣服。
叱咤如王者,重步踏行云。

西门吹雪远远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叶孤城与他一道,心思却飘向了另一个地方,他让云舒负责南王府的事宜,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等到祭礼结束,钦夜依旧是那身华丽装束地来见他们。
“叶城主,西门吹雪。”

叶孤城将盒子递给她,钦夜脸上却显出一丝悲意:“不需要了。”
“嗯?”
“师母已经去了。”

“这么快?”叶孤城一愣,有些不可思议。
钦夜垂眼叹气:“是她自己选择的死亡,师母并不想师父继续为她牺牲。”
“我南巫教有一种蛊,名为同命蛊,若人之将死,将母蛊放其体内,再找一个功力深厚之人,种下子蛊,便可大大缓解伤势,甚至延续寿数,但是对于被种蛊之人,须得对方心甘情愿,因为子蛊极其脆弱,轻易便会被杀死。”

“师父便是为了师娘,三年前,自愿种下子蛊,耗费多年修为,如今还是救不了。”
叶孤城这才明白那日叶凌修为何会一脸苍白,损耗严重。
“师娘我已经为其入殓,至于师父……悲思入心,怕也撑不了太久,城主去见他一面吧!”

等叶孤城离开了,钦夜将目光转向西门吹雪。
“你当真要去找玉罗刹。”
“是。”
“我希望你不要去。”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却很明确,自己不会改变主意。

钦夜右手摸向耳后,取下一根极其精致的珠钗,她把上面的珍珠掰下,递给西门吹雪:“九转生死丹,算是……临别赠礼。”

西门吹雪没有拒绝。
“此行,保重。”

叶孤城此刻见到的叶凌修,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二十岁,
“你来了。”
“嗯。”
“我快要死了。”
叶孤城默然。
“我死之后,钦夜会将我和她的骨灰放在一起。”
叶凌修躺在床上,一脸病容憔悴:“我不想和她分开,我生在白云城,死后却要葬于异乡,实在不孝。”
“孤城并非拘泥之人,二叔自己安排便是。”
叶凌修双眼死死地看着叶孤城:“我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或是情非得已,或是身不由己,然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后悔过。”
他双目铮然,直至气绝。

叶孤城合上他双眼,心情一时不知是何种心绪,他与这人并不算亲近,自小也曾听父亲提起这位二叔的荒唐事,但……死者为大。

他微微躬身下拜,聊表敬意。
然而目光落在叶凌修的袖腕时,叶孤城眼神忽然一凛。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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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級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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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日期 :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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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36
第九章、抱瑜握瑾

司空摘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差点以为被他发现了。”
钦夜双手抱着手肘,眉目微沉:“然后呢?他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直接就离开了。”
司空摘星撕下脸上的伪装:“如果他真的发现不对,应该会直接一剑砍过来吧!”
“也不一定,或许是心有顾忌。”钦夜皱皱眉,“罢了,既然他没有声张,那就当做不知道吧!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司空摘星点点头。

“好了,我已经完成了答应你的事情。”司空摘星站起身,重新套了一件青衫在身上,“我得走了。”

“这么急?”
“钦大教主,我和你没什么交情吧!你这么舍不得我,不觉得太假了吗?”
钦夜哼了一声。
“我只是好奇,对了,玉罗刹他现在在哪?还在昆仑山吗?”
“当然,他这几年好像都没有下过昆仑。”司空摘星耸耸肩,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你在担心什么?”
“西门吹雪要上昆仑。”

“噗——”司空摘星用袖子擦了擦嘴,顾不得钦夜嫌弃的眼神,“他去找玉罗刹?”
“嗯。”
“玉罗刹肯定不会见他。”司空摘星对西门吹雪的性子也算了解,“他要是在昆仑山上闹事……”
“你放心,他不会对阿雪动手。”钦夜露出一个说不出意味的复杂表情,“他多半舍不得。”
“啧啧,我怎么觉得他对我这个当儿子的都没有对西门吹雪好?”司空摘星耸了耸肩,“那你还担心什么?”
“不动手,不代表不会做些其他事情。”钦夜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他并不喜欢违逆者。”
“此事暂且略过。”司空摘星显然不愿意再提及那个男人,“罗素现在和凌幽幽搅在了一起,南疆现在已经容不下他们,我估计罗素会跑到中原去。”
“斩草自然要除根,这件事,我会吩咐人去办的。”
“好。”

等到司空摘星离开,钦夜才缓缓坐到床板上,她按动了床板后面的机关,床下登时露出一个小小的密室,藏着两具合抱在一起的尸体。
钦夜看了许久,然后撩开下摆,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再起身时,额间溅血,泪如雨下。

西门吹雪离开了南巫教,就直接回到了闻香楼,退了房间,取回寄养在这里的马匹。
走出客栈时,迎面便见到了白衣负剑的叶孤城。
没有多言,两人并肩而行。

临到别时。
叶孤城停下了脚步。
“此去……小心。”
西门吹雪深深看了叶孤城一眼:“我会。”

叶孤城目送西门吹雪远去,直到那人白衣单骑彻底消失在茫茫长路上,他才转过身,身后已经有白云城的下属,备好了车马等候着。

“严密监视南巫教近日的所有动向。”
叶孤城冷冷命令道,他摩挲着小指,眼神阴蛰冷酷。

巍巍者,昆仑。
和大雪山不一样,这里虽然也是苦寒之地,却不至于极端到如同人间绝境,甚至时时刻刻都有穿着整齐黑衣的西方魔教之人在四处巡查。
西门吹雪翻身下马,仰望着高山群峰之间袅袅的人烟。

他扔开缰绳,徒步上山。
“来者何人?”一队教众很快便看见了他,举着刀剑迅速围了上来。

西门吹雪负手看雪峰,冷漠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拜见圣使。”

西方魔教的教众顿时跪了一片,西门吹雪抿着唇瓣,继续向前。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高坐在玉座上的男人,一身玄紫色常礼服,玄色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脸颊,只露出一小截光洁的下巴。
幽幽一声轻笑,这个神秘至极的西方魔教之主,抬头看向门口,自语道:“你也该来了。”
随后一展长袖,眨眼间人已不见。

西门吹雪背着剑上昆仑的时候,早就已经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哪怕因此而殒命,也绝不后悔,只是等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大殿。
才发现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阿雪亲启:
闻说大漠有秘藏,海外有仙山,塞外有神鹰,南疆有佳丽,本座居昆仑已久,事物繁忙,一直难以空闲,今日闻阿雪前来,心下甚喜,教中事物,请君暂代。
勿念。”
落款是西方玉罗刹,西门吹雪合拢手腕,把信纸揉做一团,气得咬牙。
短暂纠结之后,西门吹雪便见到一群人忽然之间充盈了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殿。

“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今共一堂,拜见圣使。”
西门吹雪手中的信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而他的脸色更加冷冽阴沉。
“退下。”

就算不曾真正掌权,西门吹雪也是惯居于高位,习惯颐指气使,这种态度倒是让西方魔教的教众习以为常,老老实实退出大殿。

西门吹雪仰头看大殿顶山壁画里的琵琶玉女,执竽金童,冷哼一声,一掌劈碎了身前玉座。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戏弄,西门吹雪抿着唇,走到窗外。
孤峰冷雪,万里无云。
他闭上眼,倒是想起了在山中待着的两日。

西门吹雪捋起袖子,将碗碟在水里浸过,他以前极少做这些琐事,但想想那位尊贵孤高的白云城主都能下水去捕鱼,便也不算什么。
他把碗筷抱回去的时候,叶孤城已经拎着两尾鱼进来,正准备烧柴起灶。

西门吹雪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很觉得钦佩。
叶孤城把火折子丢进稻草堆里,又在上头盖了几截枯枝,最后架上锅。
他盯着两尾鱼沉默了一阵,不时又看看自己的剑。
“怎么?”
“你会去鳞片吗?”

西门吹雪顶着叶孤城期待的眼神,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不会。”
“没事,我教你。”叶孤城回得很快,然后他把鱼强行塞进西门吹雪手里,“把鳞片拔了就好。”
西门吹雪看着手里已经死得彻底的一尾鱼,再看着试图给他示范如何徒手拔鳞的叶城主,手掌一翻,露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白云城主:“……”
一片片被挑飞的鱼鳞显然与叶孤城预计的不太一致,不过结局总归是一样的。
西门吹雪连挑几千鳞片,掰弯了两把银针。
终于,鱼下锅了。

两位白衣都有些破损但依旧十分之高冷的剑客,面对面而坐。
中间是一锅鱼汤。

味道勉强算是尚可,除了盐就再没有其他调料,西门吹雪一边小口小口地咽下食物,一边很认真地想,要不要去隔壁抓两条蛇过来。
蛇……好像也有很多鳞片呢!
那就算了。

叶孤城估计天色已经不早了,按照他一惯的生理习惯,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入睡了。
西门吹雪只在房间里找到一张石床,大小足够两人睡下。

“我睡外面。”叶孤城显然很自觉。
西门吹雪将长发散开:“我去沐浴。”

一天下来,身上泥土血迹都沾了不少,虽然条件实在简陋,但西门吹雪也不会委屈自己,
他披着长发,解开身上衣物,缓缓步入水中。
水极为冰凉,背后伤口被冷水一激,着实有些刺痛,西门吹雪轻轻按了按,很明显的肿胀,他记得他带了伤药,转过身准备去取的时候,他看见叶孤城正半蹲在地上,看着水下的他。

“叶城主。”
叶孤城手里拿着一个白玉瓶子:“这是伤药,效果不错。”

西门吹雪靠近叶孤城,微微仰着头。
此刻,他在水,那人在岸,他上身赤裸,那人衣裳完整,然而两人似乎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西门吹雪顿了一下,伸手去接,叶孤城却道:“你好像不太方便。”
背后伤口自己上药确实不太方便,西门吹雪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无妨。”
叶孤城半跪下来:“我帮你。”
西门吹雪看他拧开药瓶,挖出一大块药膏后又在手心匀开了。

“过来。”
西门吹雪顿了一下,转过身,微微弯下腰。

伤口在距离腰臀很近的地方,叶孤城甚至可以透过清澈的水面看见对方隐约的臀线,掌心覆盖住已经变成紫红色的伤痕上,微凉的肌肤和温热的掌心相贴,湿漉漉的长发纠结在白皙的脊背上,蜿蜒出墨色水痕。

叶孤城仔细抹好伤药后,便起了身。
“好了。”

西门吹雪点点头,转身去找自己的衣物。
等他重新穿戴好,叶孤城已经找了一块空地,盘坐调息。


勉强休息了一晚,西门吹雪第二日便和叶孤城一起,将这小洞天给翻了个遍,才发现,这里虽然有原主人的生活痕迹,但至少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很多东西,都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下无法动用。

唯一的安慰或许是这里足够安静,风景也算优美,西门吹雪住了一晚,觉得尚可。
只是一直让叶孤城在外头吹冷风,到底不妥。

西门吹雪在第二日入夜前,找到了叶孤城。
“今晚换我守夜。”

白云城主顿了一下,看着西门吹雪不容拒绝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声好。
西门吹雪便出了门去。

这洞天之中,不辨晨昏日月,再加上身上有伤,西门吹雪一连几日都不曾练剑,叶孤城也一样。
庭院之中有两棵桃树,在这深山之间,居然长势不错,此刻不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但是或许因为此地特殊的环境,桃花还未谢尽。

西门吹雪斜倚在树下,鼻翼间便充盈了花香,这倒是有些在万梅山庄的感觉,他阖了眼,意态疏懒。

叶孤城从窗外瞥见那人白衣,雪白的衣袂轻轻晃动,带着一头青丝也跟着浮动。
他驻足片刻,再躺回床上。

西门吹雪隔日醒来,见叶孤城在庭前练剑。
剑光如雪,莲华一式,乍见残红。

他看了会,直到叶孤城一道剑气落在他身后的桃树,一截残枝落在他面前。
西门吹雪低眉细看断枝上的剑痕,仿佛窥见了叶孤城剑法深浅。

“西门庄主。”
叶孤城回手挽剑,双手十指交握一礼。
这是邀人起剑切磋的古礼。

西门吹雪从未被人邀过,但并非不知,当即从背后拔出乌鞘,回了一个同样的剑道古礼。

连剑点横行竖,步踏飒飒流星,回手却似浮云照水,叶孤城的剑,总是极美的,像极了春风回新雪。

西门吹雪则是烈火千枝,寒江雪壑,两种截然相对的气势,让他的剑快若极光,泠泠剑影一瞬散开,千段长练纷飞,灿然而极盛。
桃枝落旧瓣,陈叶影缭绕。

叶孤城抬眼,瞥见西门吹雪在纷飞的花叶之间,长发泼散,衣袂蹁跹,双眸燃起十方莲火,掌中青锋铺开山河表里。
西门吹雪的剑,与他是一点都不相同。

最后一式了却,西门吹雪将耳边散乱的青丝顺到耳后,对叶孤城微微颔首。
两位当世少有的剑道绝代,在这狭暗洞天,问剑解招,本是杀伐凶慑的庄肃之景,却因着满地桃红起了一点滟滟风情。

四目相对,流水无言,灵犀一点。
西门吹雪隔着四步之距,细细瞧着叶孤城,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涟漪一样在他心间泛起,碧水浮波,江山绝艳,终不抵此刻,孤剑成双。
所见所念,竟也是一线姻缘。

“吹雪。”叶孤城吐出两字,又觉得冒昧,“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想了想又道:“你不必喊我庄主。”
叶孤城眼里蕴出笑意。
“西门吹雪,自你我相识日起,已过十四载。”
“还要多上三个月。”
“你未加冠?”
“还未。”
叶孤城向西门吹雪那边迈了一步。
“《说苑•修文》有记,冠者,所以别成人也……君子始冠,必祝成礼,以厉其心。”
叶孤城的话,西门吹雪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年幼失恃,父亲生死仍旧渺茫,唯一称得上长辈的玉罗刹还不如不提。
便是行冠,也无人可为主持。
叶孤城按住他的肩膀,语调里带出一丝莫名的味道。
“我痴长你十岁,若是不介意,我来如何?”

江湖儿女,对待冠礼之事虽然不如朝贵世家那般郑重,但是叶孤城出身白云城,叶氏宗族势力不在世家之下,且言谈行止,风仪典范,皆可堪表。
对待这加冠之礼,从来就没有轻疏的,故叶孤城此言,已经称得上冒昧了。

西门吹雪错愕一瞬,却没有犹豫:“好。”

两人相视一眼,心情却各不相同,西门吹雪无畏坦然,叶孤城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若是依他往日的行事风格,这种事,是万万不可能主动出言的。
只是平生皆谨而慎之,偶尔放纵,似乎也无不可,叶孤城这样想着,心情欢快。
“择日不如撞日,我生辰已过,城主既然有心,便今日吧!”

这回轮到叶孤城错愕了,就现在?这也太简陋随便了吧!
西门吹雪却很认真:“礼不在繁,心诚便可,我随后将行昆仑,此去前路未知,未免遗憾,便在这里吧。”

叶孤城沉默良久,终究道:“好。”

西门吹雪正坐,白衣委地,叶孤城站在他身后,指尖牵动三千青丝,用木梳理顺,莹白双手与倾落下来的乌黑长发对比鲜明,莹甚莹,乌愈乌。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尓幼志,顺尓成德。”
勾捋长发,简单固定,男人一边吟诵,一边拿起刚刚雕琢而成的木冠。
“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定冠束发,昭敛其容,叶孤城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成果,确定打理妥当之后,后退一步。

“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承瑾,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西门吹雪立而起身,回转后看向叶孤城,举手于额,一揖下拜。
礼成。

叶孤城看着男人一身素衣,容正端肃,眉凝冰玉,双瞳盈雪,然风姿之皓盛,气质之霜寒,教人难以错目。

他看着他从幼童长成如今这般锋芒毕露的男人。
十数年来,多有变换,偏偏彼此羁绊,冥冥起落,理应如此。

冠礼需取字,虽然并非三重冠礼,但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取的,叶孤城刚刚已经在古话里念了一遍,他伸手扶起西门吹雪,说了第二遍:“君字承瑾。”
承剑而来,抱瑜握瑾。

西门吹雪微愣,通常表字都是对名之释义,叶孤城所取得却仿佛期许见证,蕴意深沉。
“谨谢君赐,永世不忘。”


冠礼结束,两人索性就在石床上手谈,棋子是普通石块削成,两人落步数十,各有进退。
偶有间歇,西门吹雪忽然问他:“你的表字是什么?”

叶孤城顿了一下:“祈懿。”
“怎么?”

西门吹雪摇摇头:“极好。”
孤城为名,总有孤寂冷清之感,而祈懿却意喻希望美好,不至孤绝。
“西门,该你落子了。”
西门吹雪手执白子,观棋半晌,没有再落。
“我输了。”
叶孤城嗯了一声:“可要再来一局。”
“嗯。”
“你连输三局,再下恐怕得要些彩头了。”
西门吹雪收拾好棋子,随口问他:“什么彩头?”
“我也不缺什么,不如就以答应对方一件事为定。”
“好。”

那晚,西门吹雪连输十七局。
按照约定应该答应叶孤城十七件事。

“第一件事我想……”叶孤城顿了顿,仔细看西门吹雪认真的眉眼,他忽然笑道:“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要你做什么。”
“……”

西门吹雪陡然间从回忆中清醒,负手看云山,却依然想不明白,那晚,叶孤城到底想说什么,明明,他是有事想开口的。
他正一个人对着满山风雪走神,忽然之间,外头就是一阵喧哗。

西门吹雪转身,看见一个十八九岁锦衣华服的少年闯了进来。

“你们拦我干什么?我是过来看我表哥的!”
表哥?
西门吹雪愣了一下,才想到来者的身份,玉天宝。
玉罗刹给自己儿子找得的替身。
少年脸上略有骄吟之色,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眼睛更加明显的亮了一下。

“你就是西门吹雪?”
他颇有些兴奋地围着西门吹雪,伸手就想抓住对方的手腕,西门吹雪避开了,皱着眉道:“何事?”
少年很是理直气壮:“我是你表弟,来看看我从未谋面的表哥长得什么模样,不行么?”
这自然没什么不对,只是他的语调着实让人不太舒服。
西门吹雪冷淡道:“看完了吗?”

玉天宝显然不惧西门吹雪冷面,嬉笑地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道:“不错,不愧是我表哥。”
他看西门吹雪眼神,实在有种姨太太上街挑首饰,看见了一个顶顶漂亮的,大手一挥,就准备付账的架势。

西门吹雪道:“我没有你这种表弟。”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在玉天宝听来就是挑衅了,但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脾气,而是耸了耸肩:“没办法,将就认吧!”
这份自知之明多少挽回了一些他已经差到极点的形象。

“西门吹雪,你一直在你的山庄里,都不曾来过昆仑,现在,我身为东道主,自然有义务带你转转不是?”他向西门吹雪伸出手,“和我走吧!”
西门吹雪拍开他的手,理了理衣摆,微微扬着下巴:“带路。”


西方魔教陡然多出了一位圣使,并且暂理教中事物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圣使,居然是万梅山庄之主西门吹雪。
不过几日,西方魔教中人多少摸清了这位圣使的性子。
并不是什么难伺候的性子,但如果你想让他处理教中事物,只会得到一个白眼。
于是,一切照旧。

南疆那一趟,和叶孤城的会面,对西门吹雪的刺激很深,他感觉自己似乎距离心剑的境界只差那薄薄的一张纸,随时都可能捅破。
故而越发勤恳练剑,顺便也可以摆脱玉天宝的骚扰。
不知为何,一看就是标标准准纨绔子弟德行的玉天宝,对他倒很执着,哪怕受了再多冷眼,也不肯放弃。

西门吹雪把他从房间里扔出去十三次,习剑时,剑气划烂他衣服十六次,然而对方一直不折不挠。
“你这种劲头如果拿来练武,现在成就怕也不会小。”西门吹雪冷讥。

玉天宝依旧是嬉皮笑脸:“那也没办法,我已经过了最好的练武年纪,巅峰是不敢想了,混个二流也就差不多了。”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唇瓣里吐出四字:“自甘堕落。”

“我爹是玉罗刹,我哥是西门吹雪你,我便是再一无是处,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吧?”玉天宝慢吞吞地笑着,如此道。

西门吹雪却笑不出,他沉默了一下:“其实你……”
玉天宝忽然打断他:“今天是端午,按照中原那边的习惯,是要看龙舟,吃粽子的,不过咱这整年里都是天寒地冻的,龙舟是没有了,不过有粽子!你等下哈!”

西门吹雪很想说自己不爱吃粽子,但是玉天宝依旧跑远了,他原地驻足片刻,决定先回房。

西门吹雪此刻对着一堆晶莹剔透的粽子出神,他也过过端午,但是对粽子的印象一向停留在最简单的肉粽和蜜枣粽上面,至于眼前这一堆奇形怪状的食物,他持保留意见。
玉天宝倒是一副很是得意的献宝样子。

“你看,基本上所有市面上能够找到的种类我都给你找齐了,总有一个是你喜欢的吧!”

一张荷叶包着的如同小笼包一般洁白无瑕的甜糕粽,也有拇指大小裹了杏仁核桃之类的坚果粽,最夸张的是足足有脸盆大小洒满了肉粒的羊肉粽。
西门吹雪勉强捏起一个看起来最正常,用粽叶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粽子,决定尝试剥开的时候,却看见玉天宝一脸崇拜。

“表哥你真有眼光,这个粽子可是这里头最难弄到的,我好不容易才说服那个厨子做出来的。”
西门吹雪忽然有种不好预感。
他把粽叶剥开,露出来的倒还是晶莹透亮的糯米,好像没什么不对。
只是当他将其掰开之后,看着里面的馅料,西门吹雪沉默了。

他果断把手上粽子摔玉天宝身上,然后一甩袖,果断走人。

“表哥你等等我啊!”玉天宝喊了一声,然后西门吹雪走得更快,他在后面看着,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再看黏在自己衣襟上,红色汁水横流的粽子,也不觉得生气。
他自言自语道:“现在可是盛夏,往粽子里裹点西瓜不是刚好可以解暑吗?真是……没见识啊哈哈哈哈哈哈!”

云舒在街道上漫无边际地乱逛,直到看见远处高楼上临街的一角白衣。
她迅速上楼,找到位置后一屁股坐下,倒了一大杯茶水仰头灌下。
对面的白衣人只静静看着她。
云舒抹了抹嘴,笑道:“城主此行收获如何?”
叶孤城随手丢给她一块非金非玉的牌子:“尚可。”

“我听说西门吹雪去找城主您了。”云舒接过牌子,也不细看,笑道。
“嗯。”

“他现下可好?”
叶孤城道:“他去了昆仑。”

云舒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昆仑啊,那确实很远哩!”
“城主今天心情似乎很好?”

“事情顺利,自然不觉烦扰。”
“只是这样?”云舒很是不信,“便是当初您一剑破七星,城中大捷,似乎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是么?”
云舒狠狠点头。
“哦。”
眼见情况就此没了下文,云舒仿佛被猫爪子抓心挠肺一般折腾,又不敢再问。
叶孤城不愿意说的事,是无论如何也逼迫不了的,她还是莫要找事为好。

“城主,再有十日便是您的生辰,这是南王世子所奉贺礼。”云舒从腰后取下一个白玉匣子,打开,露出里面之物,是一只小巧精致到极点的黄支金翅鸟,通体以黄金为基,每一片羽毛都刻画得极其细腻,栩栩如生。
只不过此鸟口中所含并非碧绿木珠,而是叼着一个青铜小鼎。
叶孤城凝视了一会儿,冷晒:“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云舒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城主如今正当盛年,生辰宴会不好再从简,城中一月前就已经开始准备,您准备何日归城?”

叶孤城敛眉,一晃便是而立,前些时候才为人加冠,现在则是自己过生。

“三日后,我要往南王府一趟。”
“是。”

南王世子是平南王唯一也是最宠爱的儿子,名祐荀,字常钰,皇家贵胄,风流俊美,在南王府的辖地名声不差,偶尔也会有夜宿勾栏花谢的风流事,但都作美谈。
只是叶孤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喜,此子太会装,面上礼贤下士,骨子里还是带着高位者的轻慢,他不愿多理会,却不想那位世子却甚是尊重他。

“见过城主。”南王世子一身玄青缎锦长袍,头上盘金璃玉冠,俊美面容上含着一丝矜贵的笑容,“不知常钰所赠之礼,城主可还满意?”

叶孤城略略颔首:“世子有心了。”
祐荀微微一笑:“我虽贵为世子,但一直对城主这般风华惊世之英豪很是仰慕,若蒙城主不弃,常钰愿拜城主为师。”
他起身长拜,叶孤城却往右一步避过了。
“叶某不过一介布衣,怎敢当世子之师。”

常钰面色不变,悠然道:“自然当得,白云城主剑法高绝,举世无双,我既然要请师长习剑,定要寻那当世第一人。”
他言语中的自傲功利实在让叶孤城生厌,当下便拧眉道:“叶某恐怕当不得世子厚爱,我之剑道尚未攀顶,尚且无心收弟子,世子既然一心向剑,武当木道人实在比叶某适合得多。”

南王世子脸色微沉,片刻后重新展露笑颜:“城主既然不愿,那常钰便再等等吧!”

“或许用不了多久,城主便会改变主意。”
“哦。”叶孤城冷淡地点点头,再不开口。

相比起自觉良好得有些过分了的南王世子,南王倒是一个看起来敦厚恳切的中年人,面容有些富态,但总是笑呵呵的模样。
只不过叶孤城防备此人远比南王世子要深得多,他与南王府几次牵扯,虽然结果都是差强人意,但是三年前,他也曾见过这个看起来颇为公道宽厚的南王府,如何穷追猛打,睚眦必报的遮掩丑事。
他与那位兰凝郡主也有过一面之缘,此刻再看这一家子,便觉得毫无违和,一丘之貉罢了。
叶孤城很冷漠地想,不过他还真不怕这南王府,便是之前那位南王世子所言,他也毫不放在心上,无他,身为辖地郡王,如果敢勾结插手外海,这种事一旦暴露,那位高坐朝堂之上的天子第一个便不会放过。
陪着这对父子闲谈一会,叶孤城就准备告辞,所有的事宜,云舒在这几日都已经安排好了,具体条件自然有人负责拉锯,只是还需要双方的主事者见上一面,才算妥当。

离了南王府,叶孤城直接就上了回返白云城的船只。
别离数月,城中还是一如既往,来往行人如织,叶孤城才下了船,就见岸边迅速拥挤过来一片人,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云舒。

云舒也很无辜:“城主你这次难得离开这么久,大家都很想念也是正常的。”
叶孤城:“哦。”

幸好这些人还算有序,叶孤城一路点头颔首,花了一个时辰才好容易挨到城主府。
叶孤城回房梳洗,然后在书房处理这几个月堆积下来的事物。
直到夜深人静,才勉强把文书削减到一个看起来还勉强能够接受的地步,叶孤城掷了笔,背靠梨花木椅,双手置于小腹处,闭目稍歇。

等他睁眼时,却不大想继续处理那些繁杂的文书,另外取了一张素白的宣纸,铺着案几上,笔尖沾墨,寥寥数笔,绘下的却是一树桃枝,叶孤城准备调些桃瓣颜色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朱砂,不知是放在了哪里。
最后他搁了笔,意兴阑珊地折了纸,重新看起文书。

隔日,他问过云舒才知道,前几日连着下雨,很多东西都潮了,府里又忙着准备宴席,朱砂就没来得及备上。
叶孤城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西门吹雪是不愿意再搭理玉天宝了,否则他十分担心自己会一个忍不住把对方给一剑戳个对穿,这不行,对这种人出手简直就是在糟蹋他的乌鞘。

正当他专心磨练心境和养气功夫的时候,忽然有两封信寄到了他的手里,寄信所在都是白云城。
西门吹雪先撕了叶孤城的信,依旧薄得不行,只有两个字:“可安?”
男人摩挲着信纸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他至今都还没有给叶孤城回信过,当即也抽出了一张信笺,提笔。
“叶城主亲启……”
西门吹雪顿了一下,他既然已经让叶孤城替他取字,也直言不必对方喊他庄主,那么他这里还写叶城主似乎有点客套?
他换了一张纸。

“祈懿亲启……”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丢掉了第二张纸,就算不需要客套,可也不用这么亲密吧,简直就像是……像什么?他说不出那个答案,跳过。

“叶孤城亲启:我现下安好,玉罗刹并不在昆仑,我决意在此候上一些时日,不必担心。”
落款是西门承瑾。
西门吹雪把信纸折好,然后才有心情去看云舒的信。

“阿雪亲启:我深刻怀疑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看我给你写的那些信,真是的,我写了那么多,都够去出个话本了,你还一封不回,真是气死我了,算了算了,你就是这个改不了的死性子,我也习惯了,唔,我说些正事吧,不然我估计你又懒得看下去了,这几天我一直在忙城主的生辰,嗯,我们城主是五月初九初诞,就在端午后第四日,话说阿雪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啊,到时候我也好寄来礼物,聊表祝贺嘛!不过现在你要是给我们城主寄点什么,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我估计我的信到昆仑山都已经是端午了,你都不知道,那个南王世子,简直讨厌得没边了,前几天就已经送了一个俗气得要死的黄金小鸟,现在又说那只是给城主见面礼,生辰还得另外准备,你说他要不要脸,我家城主明明看他超级不顺眼啊真是……”
后头絮絮叨叨的一堆不满,西门吹雪没有再看,他坐在玉座之上,微微沉思。
叶孤城生辰到了,那他该准备些什么?



第十章、浮云照水

五月初九,宜嫁娶,求嗣,入学,纳彩,忌安门,动土,移徙。
叶孤城身着玄底银章的繁复礼服,先祭拜宗庙,又是其他琐碎礼节,折腾了几个时辰,才算是被放过。
至于宾客,不少都来早了,一个个正襟危坐,庄严郑重得仿佛是要参加朝贵的加冕仪式一般,然而那副骨子里的江湖气是无论穿上何等华服都掩盖不了的。

云舒负责安排这些来客的位置,看多了,心中便觉得实在好笑。
他们白云城介于江湖势力和世家之间,但因为身居南海,离中原太远,一直还依循着古礼,各种规矩并不算少,因为这一点,白云城多少还是与这南海诸多门派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云舒知道,这些人多是海上起家,一身匪气几代都没变过,自然羡慕叶氏家族底蕴,再加上如今白云城势大,才会如此郑重。

不过若是让这些人知晓,平南王世子这般贵胄也想拜他们城主为师,那么现在想要扑上来的客人恐怕还要多上好几倍,云舒心底摇摇头,然后继续招呼着。

叶孤城此刻在静室,现在赶来的客人自然不需要他亲自去招待,索性就在这里躲个清静。
昨日他便收到了西门吹雪的回信,知道对方安好,稍稍放心,玉罗刹确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虽然叶孤城知道以西门和对方的关系,问题应该不大。
而信纸最后的落款则是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

承瑾……终他三十年来,也只为一人加过冠,取过字。
其中心意,叶孤城如今多多少少也有数,他并非没有对人动心过,也曾年少慕艾,只是他那时还未完全识得情字,便迎来噩耗。
随后十多年,都不曾再遇见一个能够让他倾慕之人。

如今,却是藐视世俗无视礼法地对一个男人动了心思,叶孤城觉得荒谬,但是想到西门吹雪时,又觉得本该如此。
他甚至不太在意西门吹雪是否愿意回应他,因为相比起人世间的爱恨,他们之间有更深沉的羁绊,名为剑道,写作决战。
既然如此,他只需要他安好便足矣。

至少在这一刻,叶孤城真真切切是这样的想法,当时的两个人都实在想象不到,无常的世事,会把他们推向一个难以想象的庞大漩涡,在那些阴谋与纠葛之间。
不曾更改的情,才是唯一的真。

三日前,西门吹雪推开了西方魔教宝库的大门,西域的奇珍异宝自然极多,而西门吹雪显然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他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大致扫了一遍后,就从最里面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木盒,打开。
然后取出里面放着的足足有鹅蛋大小的夜明珠,只拿了盒子便离开。
他这倒不是买椟还珠,只是既然要送给叶孤城,理应亲自准备才是,西门吹雪考虑很久,最终他铺开纸张,默写下他曾经在大雪山见到的那些剑道招式,他知道叶孤城的道更重剑招,既然如此,这也算是一份合适的贺礼。

大雪山的传承是非常奇怪的,它不像是那些素来敝帚自珍的江湖门派,这里的所有武学珍藏,只要你学得会,都可以学,便是给他人观看也是无妨的,因为留下这些武学秘籍的人,原本就是这大雪山一代又一代通过了考验的弟子。

而每个弟子在学成下山之前,都得留下自己的一份心得在山洞中,为后人指路,如此多年,大雪山才会有数量堪称恐怖的各类秘籍。

西门吹雪熬了一个通宵才堪堪写完,当即就命人快马加鞭地把东西送到南海飞仙岛。

他这才有空回房补觉,只是西门吹雪没有想到的是,玉天宝会偷偷摸摸去看他的东西,拦住那两个刚刚接收了命令的教众,玉天宝把雕刻装饰得很是华美的玉盒打开。
一张张还带着浓浓墨香的宣纸出现在他面前。
玉天宝沉默了。

西门吹雪的字很好看,端正而不失凌厉,每个招式图案旁边都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其认真仔细,已经是很难得了。
但是玉天宝的想法却实在和正常人有些不同。

他想的是,自家表兄可是万梅山庄之主兼西方魔教圣使,地位,权势,荣华,哪个都是顶尖,而且现在可是以他们西方魔教的名义向白云城发出的贺礼,怎么也得拿出他们西域第一大教的气势来。
玉天宝合上盒子,然后对两个教众吩咐了几句,不管对方错愕的神情,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正因为这位西方魔教少教主的横插一脚,倒是让白云城此次贺宴平白生出了不少折腾。


“——南王世子到!”
叶孤城听到这个名字时,稍稍拧了拧眉,在场的宾客却是大吃一惊,这南王世子居然也来了白云城,看来这位叶城主的面子着实不小啊!

南王世子一路上都没怎么遮掩,宝马香车,铁骑开道,端的是声势浩大,引得不少路人都不觉驻足,一直到城主府前,朱祐荀才缓缓踩在仆人背上,下了车。
紫金长袍,金丝帽带,足蹬玄色长靴,背后跟着八个彪形大汉,其中四人或抬或捧,显然是准备了不少东西。

“世子,好久不见了。”云舒手持碧罗扇子,先一步迎了上去。

朱祐荀自然认得云舒,白云城唯一的女管事,也是叶孤城的贴身侍女,把持了白云城一半以上的财务出纳,和南王府的几次合作,皆是她一手安排。
当下就客气笑了笑:“云姑娘有礼。”

随意客套了几句,南王世子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叶孤城此刻正站在大厅中间,面无表情,然而那身玄银礼服,实在很显身段,容颜隽秀美好,墨发垂腰,只是惊鸿一瞥,朱祐荀便觉得自己已经看尽了天下最极致的风光。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无论低眉抬眼,都让人觉得是一种举世而不可再得的高华,超凡脱俗,不可亵渎,仿佛尘世间的一切于他都只是浮云虚度,轻烟没眼。
叶孤城便是如此,极致高邈的云和月,惊心动魄的光和影,捏出了这样一个人。

“常钰见过叶城主。”南王世子第一次真心诚意地下拜,似乎觉得,只有这样的人物,才值得他一礼。
叶孤城颇为冷淡地颔首。

“世子不必客气。”
南王世子一拜之后,便朗声一笑:“今日为城主贺生辰,常钰特意备了好些贺礼,来人,呈上来。”

他身后的两个仆役,立刻把箱子抬了上来。
“哐当”一声箱盖被打开,居然是一块块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镔铁,面上螺旋花。

一见此物,众人心中都不觉感叹南王府的财大气粗,镔铁出自西番,是极好的锻造材料,价高于银,而且往往眼见为实,这里堆放着的这些,所费简直无法想象。

叶孤城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世子有心了。”

……还是这句话,朱祐荀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他勉强转过身,又从身后的仆役手里取来一个木盒。
“这是常钰特意寻来的九层博山炉。”
木盒打开,只见其底座以青铜雕刻,鎏金错银,四周刻有奇禽鸟兽,炉盖是卷云纹路,精致无比,看其年份应该是汉晋时期所出,价值连城。

在座的任何人都不觉顿下呼吸,这两样宝物价值实在可观,有市无价,若是他们自己得手,怕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送出去的,只除了叶孤城,他盯着南王世子许久。

“此物太过贵重。”
“宝物赠英雄。”

叶孤城没说话,只是看了云舒一眼。
后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世子一路劳顿,还是先入座吧!”
至于东西,云舒没敢让人接,南王世子微微皱眉:“是常钰所赠不合叶城主心意吗?”

“城主不妨直言,常钰定会想办法为城主寻得称心的贺礼。”

叶孤城很认真地开始考虑,他如果现在把南王世子给丢出飞仙岛,需要应对哪些麻烦。

只是还没有等他付诸行动,外头忽然传来极其沉重的脚步声。
今日还真是热闹了,已经明显有些不耐烦的叶孤城,冷着脸,看向门外。

忽然他目光一顿。
口中不觉轻喃:“西方魔教?”

迎面而来的是十八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一身黑衣紫色腰带,背后是两把弯刀,这是西方魔教之人惯有的打扮,叶孤城自然清楚。
所以,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人解开了。
领头的那个黑衣大汉,在距离城主府还有十步之距时便领着所有人翻身下马。

叶孤城没有让人阻拦,等他们一行人进门后,便齐齐单膝跪下,声音洪亮雄浑,直刺无数飞鸟惊起。

“魔刹十八骑奉我教圣使之令,来献贺礼。”

此言既出,在座众人面色俱是一变。
西方魔教!
称雄关外多年,实力遍布天下的可怕势力,而他们的教主玉罗刹更是叱咤江湖数十载,威名力压半个江湖,只是不知为何此人一直长居昆仑,这才极少又此人的消息。
如今,却不想,居然连西方魔教都被惊动了。

而那领头大汉口中的圣使,似乎与白云城主是旧识?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来奉送贺礼,今日的刺激还真是一次比一次吓人,先是南王世子,再是西方魔教。
再加上已经是南海无冕之王的白云城,三方汇聚,当真给人一种风云变幻的意外感。

叶孤城也很奇怪,他与西门吹雪素来是君子之交,那人也不是喜欢声势浩大的性子,怎的此刻这般郑重?
不过很显然惊吓还远远不仅于此。

那领头大汉起身一挥手,立刻有三个大汉抬过来三个大木箱,然后他这才笑道:“这便是贺礼,只不过必须等到夜晚才能打开。”

叶孤城还未开口,南王世子就已经忍不住道:“哦?那本世子倒是有些好奇了,是什么样的宝物居然这般特别?”

那汉子瞧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朱祐荀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不给自己面子的人,这些人刚刚又纵马而来,铁骑森森,抢尽了太多风头,不就是区区一个江湖教派,当真以为本世子会怕,他刚想发怒,却被身后的人不着痕迹的拉了拉衣袖。
南王世子这才注意到,白云城主居然态度出人意料的好,居然还对那大汉说了一句有劳。

西门吹雪如往常一般出门练剑,倒是难得没有看见玉天宝的身影,他对着漫山冰雪起剑。
速度是他前所未有的缓慢,一招一式,如山岳,稳而慎。

他一边练剑,一边凝思,何谓心剑,心之所向,穷极变化万千。
他从不修招式,只修剑心。
剑心已成,何种剑法路数不可修,既然如此,心剑之境,又有何难?
西门吹雪闭目,并指在剑锋上划过,风雪之侧,他细细听剑声,闻剑语。
膝盖上摆着的乌鞘是他自学剑以来,唯一用的一把,十三年来,时刻带在身边,随时不离,西门吹雪对它的熟悉仿佛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悟剑以诚,敬剑以心。

他一直认为,剑为百兵之君,不屈不折,傲骨铮铮。

若是注定一生道路是剑,那么他的剑心是诚,诚与剑者,理应心诚于己,己便是人。
西门吹雪略略明悟,起身再挥剑,剑依旧不快,但是每一剑都似又无穷变化。
西门吹雪负手看风雪,心中微微快意。

他原本还打算再练一会,玉天宝此刻却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来到了他面前。
“那个,表哥,我和你说件事,你千万别生气!”

西门吹雪挑眉:“说!”
玉天宝低头捏衣角:“那个前两天你不是准备寄贺礼到白云城吗?”
“我路上看见了那个盒子。”

西门吹雪脸色冷冽起来。
“一时好奇就没忍住打开了。”玉天宝眨了眨眼,这种动作他一个男人做起来着实有些可怕,“我觉得吧,表哥你和那位叶城主虽然是君子之交理应淡如水,但是世人大多庸俗无聊,理应……”
西门吹雪冷冷打断他:“你做了什么?”
玉天宝对了对手指:“我其实只是想要声势浩大一点,彰显一下我们魔教的不凡声势,哪里知道这件事居然被伊长老给知道了。”
“伊长老?”

“就是伊长老啊!前段时间才加入我们西方魔教,一向神出鬼没的,表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所以,他做了什么?”
玉天宝很光棍地一摊手:“我也不知道。”

西门吹雪转身就准备离开。
“表哥你要去白云城?”玉天宝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了西门吹雪的脚步,“你是不准备继续等玉罗刹了吗?”

“他如果想见我,自然会来见我,如果不想……”西门吹雪摇摇头,“我再等下去也没有用。”
“那你之前怎么不走?”
西门吹雪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出声。

赶了那么多天的路才来到昆仑,玉罗刹一声不吭地就直接走人,让他扑了一个空,如果就这样离开,西门吹雪自然不甘心,虽然他也清楚如果玉罗刹非要避着他,哪怕对方就躲在这昆仑山中,他也是找不到的。

现在出了这件事,倒是让西门吹雪有了离开的动力。
玉天宝好一会儿才琢磨出这个意思,然后他看着西门吹雪,幽幽道:“你是准备去白云城向那位叶城主解释吗?”
“你们是知交,如果他足够了解你,自然会明白这和你无关,如果他不了解,你又何必为此千里奔袭?”

西门吹雪终于停下脚步,他看着玉天宝,冷冷道:“他知不知道,由他,去不去,在我。”
玉天宝看着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的声音变得坚决。
“西门吹雪,我再劝你一次。”
“别去白云城!”

月已上梢头,西方魔教十八魔骑的首领,此刻就站在城主府后院的花园里,园中有一池湖水,横亘了半个城主府。
此刻,几乎大部分宾客都站在岸边等待。

“可以开始了吗?”南王世子不冷不热地出声。

那大汉对着叶孤城抱拳:“自然,城主静候片刻。”
他拍了拍手,下一刻,便有五人抱着箱子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抱着最大的那个箱子,掠水而起,几个轻点,便到了湖面中央,可见其轻功不凡。
其余四人,也打开了手中木箱,露出一块块黑灰色的石头。

“这是什么?”云舒不觉有些好奇,她的话显然也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想法,这种黑色的石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如果这就是贺礼,那就不是来道贺,而是来砸场子了。

蒙住脸颊的西方魔教教众看了他们的首领一眼,在得到示意后,才开口:“这是浮石。”

还没等云舒继续发问,那大汉就迅速从身上的一个布袋里取出一块块龙眼大小的夜明石,明明是黑夜,但是此刻却光亮如昼。

然后就是几道吸气声,因为那个大汉居然将那夜明石镶嵌在那碗口大小的石头上,然后直接抛进了湖水中。
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过还没等他们心疼出声,却发现那夜明石的光芒一直浮在水面上,并没有下沉。
再想到刚刚那个大汉所说,石头当真也可以浮在水面上吗?

很快,约莫三十块石头都被丢进了水里,而那个还抱着最大箱子的大汉,此刻将箱子放到了水中,那箱子似乎是乌木所制,可以稳稳置于水面,那大汉放好后,又很快返回岸边。

看着这一湖的幽幽明光,和在水中沉没不断的木箱,众人心头都是疑惑不解,实在是摸不清楚这素来以行事诡异闻名的西方魔教,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南王世子背着手,冷冷瞧着,心里暗道:故弄玄虚。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忽然之间,那木箱居然自行打开,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一个身着红色纱衣,蒙着面纱的丽人,缓缓从木箱中站起。
莲藕一般俏生生的手臂轻柔探出,无边月光映在她宛若绸缎一般的墨色长发上,女子忽然抬头,露出一双异色眼眸,左青右紫,很是奇异。

悠悠丝竹声缓缓响起,女子随着乐声起舞,长长的水袖在水面上挥动,同时她莲足轻踏,居然稳稳地踩在了水面上。
此刻惊呼声更是此起彼伏,叶孤城目光一顿,落在对方足下,应该也系了浮石,而且轻功极好,这才能如此自如地踩在水面上翩翩起舞。

佳人绝代,风采逼人,长长的艳色裙摆时不时就在半空中旋转开,水袖迎风,再加上满湖夜光明珠相映,当真惊艳无比。
一曲舞罢,女子水中央处行了一礼。
好一会儿,周围才响起来连绵不绝的喝彩声。

掌声之中,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
南王世子沉着脸,转头去看叶孤城,却发现对方脸上并没有什么得色,反而隐隐带着冷淡,一时间原本不悦的心情仿佛也舒缓了许多。
而叶孤城想的则是,这般花团锦簇的场面绝不可能是出自西门吹雪的手笔,那人性子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便是贺礼,心意到了便可,绝没有这样挖空心思的道理。

女子一步步踏着湖面,双手捧着一个玉盒,走回岸边。
叶孤城看着盒子,不太想接。

“你是何人?”
“奴家伊弄月。”那女子跪坐于地,仰着头娇声道。

玉盒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卷书册,叶孤城眉峰一挑,才发现上面的字迹的确是西门吹雪的。

“你要阻我?”面对威胁,西门吹雪脸上冷酷比远比玉天宝要重得多。
玉天宝怂了一下,无奈道:“你可知道为何伊长老会去白云城?你以为他只是好奇吗?”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你和那位白云城主走得太近了吗?”玉天宝叹息,“加冠取字,何等重要,这种事你居然让一个外人……”
西门吹雪打断他:“他不是外人。”
“你!”
玉天宝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你就更不该去。”
“玉罗刹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和钦夜还有司空都已经隐瞒了下来,不过不可能太久。”

西门吹雪一愣。
玉天宝苦笑:“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我的身份?”

西门吹雪不语。
“人生在世,知足常乐何难?我只想好好活着。”
“西门吹雪,你或许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但人事如此,我已无法脱身。”

万梅庄主细细瞧他,只道:“造化由天,命数由人,福不可依,祸不可避。”
玉天宝勉强一笑:“那借你吉言。”

“伊长老虽然才入教不久,但一来就是长老之位,这完全是玉罗刹力排众意而定,由此可见,伊弄月绝对是他的心腹无疑。”

“他此去白云城,我虽不知到底所为何事?但是你一去只会让局势更加混乱,而且恐怕也会让那位白云城主难做。”

西门吹雪思量片刻,终究道:“你待如何?”
“六月初六,便是试剑峰再启的日子,你以万梅山庄之主的名义,拔得头筹,自可名扬天下。”
玉天宝微笑:“只要你还是一心唯剑,玉罗刹便没有出手的理由。”

西门吹雪发现,自始至终玉天宝称呼玉罗刹都是直呼其名,而这个建议,西门吹雪以为,便是不涉及叶孤城,他怕是也不会不动心。
“可。”

而白云城那边,叶孤城看着眼前丽人良久,忽然道:“你是男子。”
众人:“!!!”

那美人似乎也被这话一惊,玉手掩唇娇笑:“城主说笑了,弄月怎么可能是男人。”
她声音脆若黄鹂,娇美动听,再看那一身红纱掩盖下的细柳腰身,纤细身量,怎么也不像是男人,众多宾客都觉得是叶孤城想多了的时候,白云城的人却是对自家城主所言深信不疑。

云舒上前一步,接过伊弄月手里的玉匣,然后再不着痕迹地在对方胸口蹭了一下。
“城主,实心的。”云舒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口型。

叶孤城没再说话,就静静坐着。
气氛不可避免的冷场了。
伊弄月开始沉思,是自己勾引的方式不对,还是叶孤城真的是性冷淡。
他要不再挣扎一下?

“时辰已经不早,各位早些休息吧,云舒。”
叶孤城示意了一下,起身就走。

“是。”还抱着匣子的云舒笑眯眯的开始招呼众人。

直到夜深人静,一切安排妥帖后,叶孤城站在素水阁最高的阁楼上,远眺海天一线,心境宛如这夜下深海,晦暗汹涌难测。

云舒站在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才入。

“城主?”她将玉盒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笔迹让云舒很有些是意外,但却也解开了她不少疑惑,西门吹雪来自西方魔教。
这件事城主应该早就知道,所以今日之事,他才会如此不悦吗?
只是云舒无论如何都不信,那个伊弄月会和西门吹雪有关系。

“云舒斗胆想问城主一件事。”
“问。”
“南王世子,西方魔教,城主更厌恶哪方?”

叶孤城转过身:“你怎的这样问?”
云舒耸耸肩:“好歹我也在您身边多年,您喜欢谁我未必看得出来,但是看谁不顺眼还是能看出一些的。”

白云城主沉默了一下:“没有。”

“嗯?”
“只是利益纠葛,无所谓顺眼不顺眼。”

云舒:“……那万梅山庄的那位呢?”
“他不一样。”
叶孤城的语气太肯定,以至于云舒顿了一下才敢问:“哪里不一样?”

一双寒星冷月似的凤目不带情绪地瞧过来,云舒知道自己问得过了,但是这一次她却不愿意再如往日一般退却。

“您剑锋所指,便是吾等浴血冲锋之地,您心之所念,便是白云城内外众望所归。”
云舒声如金石掷地,字字恳切,满腔赤血热忱,仿佛灼灼火焰。

叶孤城闭目。
“我知。”

隔日,不论是南王世子还是西方魔教的人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白云城,叶孤城独自坐在静室里,静静翻看西门吹雪的手书。

那些招式与笔记都很有西门吹雪的风格,虽然上面直接就标明了只是抄录,但是其中很多想法和构思显然还是有自己的风格。

叶孤城看得仔细,偶然也会得些启发,然后在静室中演练一番。
期间西门吹雪的第二封信也到了。

叶孤城徐徐展开,上面没有一字提到伊弄月,只是些寻常的问候,末尾处,西门吹雪提起他已经入了心剑之境,剑心初成。

他提笔回了句恭喜,又写道,初入此境,不可燥急,需安下心来,沉淀一段时间,多则半年,少则数月。

而就在此刻,两个同样都被扫地出门的人,南王世子朱祐荀和魔教长老伊弄月,可谓是狭路相逢,互相看不顺眼。
虽然一开始只是南王世子单方面的不爽,但是西方魔教显然也不是会忍气吞声的性子,几个交锋下来,就几乎是剑拔弩张的场面。

此刻南王世子盯着伊弄月,还在疑惑:“你到底是男是女?”
后者冷笑一声:“干卿底事?”
朱祐荀哦了一声:“那就是不男不女,西方魔教,果然盛产各种妖魔鬼怪。”

伊弄月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那也比阁下这般穿金戴银,生怕闪不瞎人的骚包样好多了。”
他懒懒瞄了一眼南王世子脚下,晒笑:“呦呵,这鞋面上还绣着牡丹呢?南王世子殿下,您这是嫌自己还不够花枝招展吗?”

“你!放肆!”
很显然,南王世子的养气功夫并没有伊弄月来得深厚,冷嘲热讽的功力也远远不如。
除了放肆混蛋不要脸,也吐不出点什么新的花样。

反观伊弄月这位魔教长老,硬是能够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的把对方给嫌弃个遍。
玉带鎏金檀木冠?哪家的傻老帽,黄黄白白的都往头上戴?
朱红长袍金腰带?穿这么喜庆是准备出嫁还是迎宾啊?
腰间玄玉双环佩?啧啧,您确定您真的见过玉吗?我西域盛美人美玉,都够我做件玉环衣了,哪像这种残次品,阁下赶紧哪来的滚哪去!

南王世子:“你这种粗鄙不堪的外蛮子才应该早点滚蛋!”
“哦。”伊弄月一笑,“怎么滚?你不如先示范给人家看看呀!”

朱祐荀一挥袖:“我懒得和你这种人做口舌之争。”
然而当他准备走的时候,伊弄月非常熟练地伸出一只脚。

“噗通——”
魔教长老盈盈回身:“刚刚你们什么都没有看见,对不对?”

“……”
“我要让我父王灭了你们西方魔教!”
“你多大了?被欺负了还只知道哭这回家找父母?幼稚!”

如此没有营养的对话持续一直持续到伊弄月站累了,轻飘飘一句老子回去吃饭了,你也自己回家喝奶吧结束。
南王世子回去后连砸了两个房间的东西才勉强平静下来,如果有机会,他真的是想把伊弄月给弄死,只是他带的人马面对西方魔教的魔刹十八骑,外加一位不知深浅的伊长老,着实有些堪忧。


“长老,您为何非要去挑衅那位南王世子?”
伊弄月耸耸肩:“消遣而已,顺便看看白云城主的态度。”

“那我们现下是回去还是?”
“再留几日吧!”
伊弄月托着腮,遥遥凝望着远处屹立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城池,有些出神。

转眼又是将将一月。
西门吹雪刚出门,看着背着大包小包,行走艰难的玉天宝,心情尤其不耐烦,他非常不想带拖油瓶,而且还是如此大号的。

玉天宝倒是理由非常充分:“我可以帮忙带路,顺便照顾你。”

“……照顾我?”西门吹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西方魔教少教主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和他说:“你看这一去就是好几天,等到了试剑峰上,就算是你,想要登顶起码也需要几天时间吧,而且那里的试炼者尤其不要脸,下毒暗器什么下三滥招数都用得出来,我去了好提醒你防备他们啊!”

西门吹雪:“你会解毒?”
“不会。”理直气壮的声音。
“会破暗器?”
“不会。”依旧理直气壮。
西门吹雪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这个人的脸皮到底得怎么长才能如此之厚?
“反正你就是要带上我,走吧表哥!”玉天宝十分光棍地道:“反正就算你不带我,脚长在我身上,我也完全可以自己去!”

“那就打断。”
“什么?”
西门吹雪的表情很认真:“我学过医,我可以保证让你的腿断到我回来为止。”
“救命不要啊啊啊啊!”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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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39
第十一章、名动天下

“江湖不见陆小凤,遍寻麻烦也堪无。”
浔阳江畔,两个男子酒楼中坐,对饮闲谈。

“花兄怎的也如此调侃我?”
“这可不是我说的。”正对窗边的男子摇了摇头。

“那又是谁在编排我?”
花满楼微笑,然后抬手给陆小凤倒了一杯酒:“这只能说明你已经是声名远扬。”

陆小凤耸了耸肩:“我宁愿不要这名声。”
“对了花满楼,你最近可曾见到那猴精?”
“不曾,怎么?”

“他前些日子据说盗走了浔阳太守珍藏已久的三对婪尾杯,”陆小凤无奈一笑,“结果现在浔阳太守想要请我喝茶。”
花满楼稍稍抬眼:“你去了?”
“当然没有,”陆小凤摇摇头,“我现在可是怕死了麻烦,尤其是和司空猴精扯得上关系的。”
花满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也挺好。”
陆小凤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闲不住,就捡了些事情来说给花满楼听。

“要说这猴精啊,虽然看起来谁都拿他没有办法,又能跑,又能跳,上山爬树下水捉鱼无一不会,不过啊,这小子还是有克星的!”
花满楼面含笑意,很配合地问:“哦,那是何人?还请陆兄解惑。”
陆小凤干咳了一声:“西门吹雪。”

花满楼稍稍搜索了一下记忆:“万梅山庄之主?”
“不错,就是他!”陆小凤嘿嘿一笑,抖动着肩膀,“你都不知道,猴精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做了什么!”

花满楼摇了摇扇子:“三年前我也略有听闻,这位西门庄主剑斩五恶冈,诛杀恶首的事迹,只是这几年来似乎不曾见他再出现过。”
“我去过好几次万梅山庄,都没见着人,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陆小凤摇摇头,“现在江湖上出名的剑客大概也就是峨眉派的‘三英四秀’,不过我不曾见过他们出手,难以判断。”

“西门吹雪的剑让你如此印象深刻?”
陆小凤略略点头:“如今江湖上推崇的剑道高手里面,武当木道人和峨眉掌门独孤一鹤都是成名已久,我见过他们出手,相比起剑道修为,恐怕还是他们的内功心法更胜一筹。”

“不过还有一人,我虽然从未见过,却深知他一定是这江湖绝顶巅峰的剑客之一。”
“你是说白云城那位?”
陆小凤点点头:“不错,便是那位孤高绝世的白云城主,叶孤城。”

花满楼又道:“那你以为西门吹雪也可入此列?”
陆小凤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了西门吹雪三年前的剑法,那时的他,锋芒毕露,但总归还是差了一些东西,现在,我不知道。”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三年里,不见的不仅仅是西门吹雪,还有司空摘星,但是猴精前段时间我就见过了,西门吹雪却还是了无音讯。”
花满楼见此便道:“你可知道再有两日,便是试剑峰再开的日子,几乎江湖上所有的剑手都会去那里一争高下,你若是想去寻他,不如就去试剑峰碰碰机会?”

陆小凤倏然坐起:“我都差点忘记了,三十年一次的试剑峰会,我看他一定会来!”
“那花兄你可要与我同去?”

面对陆小凤的邀请,花满楼却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我宁可在小楼里侍弄花草,也不会想去那等杀伐之地,更何况,我也看不见什么。”
陆小凤一愣,随后很不好意思地道了一歉。
“无妨,你自去便是。”

六月初六,烈日炎炎之间,试剑峰上却是一片森寒冷意。
风寒,人冷,剑更冷。
你绝不会在任何地方,见到比这里更多的剑客,山上山下,来来往往的没有例外,都是剑客,重剑,轻剑,长剑,短剑,各种样式的剑器,各种年纪的剑手。

陆小凤踏上这片杀伐之地,心中也不禁起了一丝淡淡悲意,这悲伤来得莫名,他想了想,无论如何,他到底不是学剑的,如此一想,似乎便好了许多。
一路行来,脚下泥土里具是往昔剑者所溅之血,甚至还有断剑锈迹斑斑地躺在泥土里,再无往昔锋芒,这试剑峰上,仿佛步步皆殇。

陆小凤觉得有些冷,他找了一个避风处,决定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如果西门吹雪真的来了,他肯定会见到。

西门吹雪是打算过来,然而带着一个从未来过中原的玉天宝,这路上的经历便着实丰富了许多。
这些姑且掠过不提,西门吹雪来到试剑峰时,已经是六月十六,他一身白衣,提剑上山时,所观所见,远比陆小凤那日更为惨烈。

然而这些并不以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为剑者,掌杀伐,终归宿命。
外物再残酷,也不比内心虚妄,而明正己心,才可称道。

“西门吹雪!”
陆小凤等了足足十日,才见到那熟悉的白衣。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西门吹雪道:“何事?”
“这三年你去哪里?”
“极北之地。”

“你去哪里做什么?”陆小凤不觉道。
西门吹雪明显有点不耐烦:“你有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陆小凤耸耸肩,“好吧,不打扰你了。”
他不觉后退一步,看着西门吹雪背着长剑,一步步踏上试剑峰。

“真奇怪,西门吹雪以前虽然冷淡,但也不会这么没耐心的啊!谁惹到他了?”
陆小凤背后忽然响起幽幽一声哀叹。

“哎呦喂,前面那个,没错就是你,过来扶我一把!”
陆小凤转过身,看见的就是一个浑身绷带装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你是谁?”

玉天宝仰着头道:“你认识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人?”
“恩。”
“那就行,扶我一把,我是他师弟。”
陆小凤那一瞬间的表情仿佛刚刚吞下了一个鸡蛋,西门吹雪原来也是有师门的……吗?

“那个,嗯,你现在还好吗?”
玉天宝幽幽道:“不太好?”
“具体哪里?”

“哪里都不太好?”
陆小凤疑惑了:“你既然是西门吹雪的师弟,那么谁能够伤得了你?”
然后他冷不丁地又跟了一句:“不会是西门吹雪吧!”

“就是他!”玉天宝含泪控诉,“凶残冷酷,无情无义。我没有这种师兄!”
陆小凤手一松。

西门吹雪很快就过了半山腰,而从这里开始,接下来要走的就不是路了,而是共计十二座的试剑台。

每座剑台之间连着有十八层台阶,所有挑战者都可以从第一座试剑台开始,一座座往上,直至登顶,当然,如果没有把握挑战下一座擂台成功,也可以先停留在原先的擂台上,只要能够守住便可。
而为了公平起见,每隔一个时辰,才允许挑战其中一个试剑台的剑主。

西门吹雪对这些规矩也算清楚,此刻他微微抬头看着那十二座试剑台上的人,心里却只淡淡想着,峰顶会是什么样的风景。

乌鞘冷光,一闪而过。
所有剑手都注意到了这个白衣人。
很年轻,很冷静,很快!
几乎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拔剑,只是倏然之间,寒光已至。

西门吹雪掌中剑锋斜斜指地。
眸中冷光清雪,气煞九天罡风之霜,冻绝十方孤地之火。
陆小凤远远看着,只觉得西门吹雪进境快得恐怖,区区三年,居然就已经摸到了真正巅峰的门槛。


海上行舟,和在陆地上相比,自然要难受得多,多个半月下来,就算是伊弄月,也待得很是不耐烦了,他可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不等了。”
伊弄月皱着眉头:“都快一个月了,我可没时间再在这里耽搁下去,吩咐那些探子,留下几个断尾,其他人全都给我回来,准备动手。”
“是。”
下属很快领命而去,但就在此时,却有船工急匆匆地进来寻他。
“禀告长老。”
“何事?”

“有一艘大船拦路,他们还射了一封信过来。”
伊弄月拧眉:“什么来路?”
“那船上没有旗帜,不过上面船工的打扮应该不是南海这边的人。”
伊弄月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眉头却是微微松开了。
“居然是那个地方的人,有意思!”

伊弄月出了船舱,便瞧见那个站在船头的白衣男子。负着手,又佩着长剑的模样,让他有些恍惚。
“敢问阁下名讳?”

那男子冷冷一笑。
“无名岛,宫九。”

叶孤城一直知道,从他决定开始监视南巫教的时候,就势必会和西方魔教对上。
说起来,玉罗刹也不是第一次算计白云城,这般肆无忌惮一直让叶孤城极为厌恶,一个控制欲极强又独断专行的人,如果还拥有莫大权势……叶孤城不知道西门吹雪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如果他有这样一个长辈,说不得就会做下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所以伊弄月的那些探子他都没有动,为的就是不能打草惊蛇。
一击必杀,然后才有让对方忌惮的资格,叶孤城无论是习剑还是用兵都是如此,要么不战,要战就全力以赴。

宫九看着桌面上的酒杯,微微笑了笑,他的脸有种属于世家公子的苍白,但是笑容却是冷冷的,像是收敛了爪牙的豺狼一样。

“贵教教主如今正在我无名岛上做客。”
“阁下的来意应该不仅仅只是通知我这件事吧?”伊弄月眼角含笑,双目含情,柔柔弱弱地道。
宫九瞥他一眼,然后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那一排黑衣人将脸上的面纱扯开,伊弄月抿着唇,心底的惊异不断加深。
无名岛的实力果然不凡,这些都是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如今居然心甘情愿地跟随在这个叫做宫九的年轻人身后。
“我是来助阵的。”

西门吹雪已经忘记了他挥出了多少剑,也忘记了自己走过多少台阶,到了第几座试剑台,他心中除了剑,已经什么都忘记了,那些四散的血花,美得像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雪。
纯粹,炽热,不染尘埃。

掌控着剑锋的似乎已经不再是手,而是他的心,鲜血与荣光,死亡与路途,都是神圣无比,不允许丝毫的玷污。

西门吹雪沉浸在这片美丽的血海里,直到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面前已经没有了敌手,他已经站在了山峰顶端,站到了最高处,俯瞰天下小。

他忽然觉得很冷,风比手中的剑更冷,寂寞得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西门吹雪吹去剑锋上最后一抹残血,他听见他对自己说。
——我想要一个对手。
——一个让我不再寂寞的对手。

叶孤城手里是一方雪白的巾帕,另一只手上握着他的剑,剑光映人面,寒光熠熠。
他佩剑出门,抬头时,天边艳阳高照。

叶孤城经历过很多战争,他一直都活在杀戮之中,那些成名已久的强者,或者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刺客,最后自始至终活下来的人,都是他。

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江湖不会去悼念一个已经死去的剑客,活下来的,才是胜者。
叶孤城深以为然。

而这一次,他又拿起了他的剑。

“世子,此次西方魔教对白云城动手,明显计划已久,那魔教长老可是连魔刹十八骑都带了出来,不仅如此,还动用了大量的物力财力,驱使那些战船。”
“这一战,怕是有的瞧了。”
“未必。”朱祐荀皱眉,“南海毕竟是白云城的地盘,西方魔教势力再大,那也是在西域,既然来了南海,就免不了力有未逮,除非,还有势力愿意出手。”
“世子,那你……”
“不可能!”朱祐荀果断摇头,“且不说我还想拜白云城主为师,便是我与那伊弄月之间,我就恨不得他死。”
“所以这个人情,我是怎么也要卖给那位白云城主的!”
“世子——”

宫九抿着唇瓣,他是剑客,但是并不是嗜剑如命的剑客,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工具,一种手段,此次来南海,便是他主动出言,想一睹天下顶尖剑客风采。

正当南海风云浪涌之刻。
西门吹雪回到了万梅山庄,沐浴,斋戒,谢客。
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看,不想听,只剩剑。

闭关,闭死关,二十九个昼夜之后,西门吹雪第一次推开了剑室的石门。
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只有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徐叔。”
“见过庄主。”

西门吹雪缓缓道:“从今日起,每隔三月给我一份名单。”
“嗯?”
“背信,弃义,忘恩,逞凶,行不义事者。”
“庄主你这是要?”徐管家脸上的神情很是讶异。
西门吹雪:“我以诚问剑,自然以诚示人。”

“是,对了,陆公子在山庄里等您已经等了一个月了。”
西门吹雪微微皱眉:“他还没有离开?”
“没有。”

玉天宝一个月前就已经回了西方魔教,陆小凤没走。
西门吹雪皱皱眉,待得梳洗一番后,他背着剑,去见陆小凤。

白玉酒杯,澄碧酒液,一个男人懒懒倚在竹木制成的藤椅上,一边慢慢悠悠地晒着秋日的阳光,一边啜饮美酒。
这般日子,便是神仙也不换。
陆小凤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万梅山庄再等西门吹雪两个月。
这般奢侈的大庄子,又有极为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他白吃白住也没有人说他一句话,那个老管家见了他也是笑眯眯的,要啥给啥。
一时间,陆小凤都快以为自己才是这山庄的主人了。

直到他见到了西门吹雪。
剑意森然,毫无人气,冷冷板着一张死人脸的西门吹雪。

陆小凤吓得跳了起来:“西门吹雪你这是……”
不过一月不见,他怎么会想到西门吹雪居然已经疏离孤僻到了这种地步。
白衣的剑客垂眼看他,不言不动。

陆小凤强颜欢笑:“你刚刚出关,恐怕还不知道一个月前那件惊动天下的大事。”
“哦。”

“南海飞仙岛的白云城主你想必是知道的。”
西门吹雪终于有了兴趣。

“六月十六,恰好是你闭关那日,据说有神秘势力联合诸多高手围堵白云城。”
“白云城主出战,一招破尽众多高手围杀。”
“那一招,便叫作——”
“天外飞仙!”

西门吹雪苍白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很淡很冷的笑意。
“很好。”
“很好?”
“白云城主是我此生最牵挂的对手。”

“你想约战他?”陆小凤忍不住瞪大双眼。
“迟早之事。”

“还好还好。”陆小凤听出了不是现在的意思,然后他露出向往之色,由衷叹道:“可惜我那时我不在南海,不然或可一睹白云城主绝世剑客的风采。”


门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陆小凤皱眉看去,竟是一群手持长剑的少年人。

“西门吹雪,我乃崆峒大弟子贺云宏,此刻特来万梅山庄,便是要挑战你!”
“不错,不错,听说你连败十二试剑台剑主,那是因为我们大师兄有事耽搁了没去成,才让你捡了个便宜。”
“就是,现在为了让我们大师兄正名,你便出来,与贺师兄一战。”

西门吹雪没反应,陆小凤听了,却忍不住低笑:“西门吹雪,这一月你在闭关,但是我可是见了不下三十波人前来挑战你了。”
“试剑峰那次,你是近百年来登顶速度最快的人。”
“你可知道,已经有好事者将你与那位白云城主相提并论?”

西门吹雪:“无聊。”
陆小凤指了指外头:“那他们?”
“更无聊。”

西门吹雪转身就走:“你自便吧。”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潇洒起身抱了一拳:“这一月我也多有叨扰,那就此别过。”
西门吹雪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陆小凤告辞,他没有从大门离开,直接翻墙而出,临走之前,瞅着那万梅山庄大门前闹腾的年轻人,他却是想起了那位自称是西门吹雪师弟的人。

玉天宝一边瞧着西门吹雪摧枯拉朽一般的挑战现场,一边和他嘀嘀咕咕:“我师兄这人啊就是暴力,明明长得那么好看,但是一张嘴就能噎死人,或者气死人。”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能忍,但是我来中原这几天,我算是看清楚了。”
“这人别说情趣,便是耐心也是毫无半点。”

“我去逛个凝香阁,他都不允许。”
“更别说什么依栏水榭画舫之类的温柔乡了。”
“老子带了论打数的银票,到了他这里,却只能茹素吃斋。”

陆小凤报以深深的同情。
“你们大概八字不合。”

“其实还好。”玉天宝收敛了那副幽怨的怨妇模样,“他在的话,我去招惹麻烦的时候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玉天宝想到他每次看见凶霸恶汉就上去挑衅,最后他们又被西门吹雪给强行镇压的场面,就忍不住想笑。
果然,西门吹雪才是最凶最不讲道理的人。

所以,陆小凤在看见那些少侠和之前挑衅的所有人一样被客客气气地劝着,实际上强行架起丢到山下的画面,自然不会有丝毫意外。
这样鲜明的对比过后,果然,万梅山庄的人对他倒是很不错了。

宫九此刻很是狼狈,但这并不是因为任何伤势,他没有受伤,只是那一剑,雷霆震怒,仙神惊憾。
涛涛海水逆流而去,夹带着五具已经失去气息的尸首。
他原本是要一同拔剑的,但只是看见那剑光,他就犯病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剑法?
他百思不解。
剑道之境,早就有人和他说过,第一重明剑意,无坚不摧,第二重悟心剑,剑随心动,第三重则为无剑之境,早已忘却招式。
但他却不知道叶孤城算是什么境界。
“天外飞仙……天下剑招的极致。”

“这一局,是你输了。 ”
无名岛中,玉罗刹与一个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对坐在礁石之上,两人各持黑白子对弈。
玉罗刹笑笑:“我不会输。”
“哦?”小老头掰着手指头给他算:“燕云双剑,罗城赵三刀,铁拳洪武邑,再加上你西方魔教的伊长老,五个人围杀,仍是被一剑破之。”
他感叹道:“你我看样子,果然是老了。”

“本座以为,吴道友不该是如此自谦之人。”
“哈哈!”吴明抚掌大笑。
“玉教主果然自信得很,说起来,也是遗憾,我有一弟子,一直很是满意他的资质,但是他却生性有怪癖,一直让我无可奈何。”
“克服不了这一点,他便是对上了叶孤城,也是拔不了剑的。”
“哦,这么严重?”玉罗刹来了兴趣。

吴明点点头:“我原想让他去好好见识一番这天底下的剑客,希望他能够彻底解决身上隐患,可惜了。”
“对了,我听闻你有一个后辈,也是学剑的?”
“你可别打他主意,我怕他见了你那弟子,会吐出来。”
“这也……当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没有教他什么,甚至见面次数都很少,这种性子应该是随了那个男人。”
吴明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当年的那点事?”
玉罗刹:“我看开了。”
“哦?”
“我说没有,你觉得我小肚鸡肠,现在我说我看开了,你又不信。”玉罗刹哼了一声,一举将地上的棋盘掀翻,“那本座就不在这里多留了。”
小老头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耍赖的男人。

“我好不容易要赢你一次,就做这种事,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不变。”
玉罗刹神色慵懒地瞥他一眼:“随你怎么说,反正你这破岛我是待腻了,免送了告辞。”

话音刚落,玉罗刹便已经翩然远去。
吴明摇了摇头,忍不住嘀咕一句:“我可从没说过要送你。”


飞仙岛。
“你当真想要成为我的弟子?”
南王世子道:“寤寐以求。”
叶孤城道:“记名弟子也可?”
“可!”
叶孤城道:“明日卯时过来。”

江湖似乎在那以后就变得风平浪静起来,但只需要一段时间,是非又会再起。
西门吹雪待在万梅山庄里数月,日日晨起练剑,其他事物,再也不理,只偶然间,会带上笛子,一个人在后山峰顶,吹他一个人听的曲子。
“谁?”西门吹雪剑锋微动,犀利剑风瞬息而至。

玉罗刹往右一步避开:“我来见你。”

“哦。”西门吹雪道,“你终于肯来?”
“前端时间有些琐事,才避着你。”玉罗刹神色淡淡,出手却如迅如风雷,直取西门吹雪肩头。
剑掌相交,声如金石。
西门吹雪收剑归鞘,玉罗刹则凝视着指尖的一滴血珠,笑道:“果然进步很快。”

“我问你,他是不是还活着?”
“是。”玉罗刹答得果断。
西门吹雪闭眼片刻,复又睁开:“我要见他。”
“你见不了。”

“嗯?”
玉罗刹淡淡解释:“他伤势太重,我最多只能保他不死,却不能苏醒,甚至不能移动。”

“是你所伤?”
“是。”
玉罗刹回答得非常痛快,知无不答的样子让西门吹雪都有些惊疑不定。
“最后一个问题,他在哪?”
“昆仑。”

西门吹雪转身准备离开。
玉罗刹轻笑:“你不是早就去过昆仑了,我说过,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找到他。”
“这么多年了,你不是都一个人过来了。”
此刻的口气就有些偏冷了。
西门吹雪冷冷看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何必明知故问。”西门吹雪说完这句话,就见对面男子对他摇了摇头。

“便是我不说,你又能如何?”玉罗刹眼底是细碎的笑意,但是并不明媚,他一把按住西门吹雪将要出鞘的剑,“我要回去了。”

玉罗刹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对西门吹雪道:“其实如果你做到了一件事,我也可以再回答你一个问题。”
“什么?”
“娶个女人回来。”
玉罗刹的手轻轻落在西门吹雪肩头:“既然已经加冠,那也应该娶妻生子,你此生再唯剑,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西门吹雪抖下他的手,不语。

他在想,玉罗刹果然知道了那件事,而且很不高兴。
玉罗刹从未对他发过脾气,甚至连重话都没有过一句,这次会这般阴阳怪气,可见是气得狠了。

西门吹雪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性子是不是不太好,但是没法子,这些脾气一直都是被人宠出来的,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

他甚至都还记得玉罗刹曾笑着告诉他。
“你是你娘唯一的孩子,是她放弃一切才换来的孩子,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才好。”
“所以,便是再任性一些,也无妨。”

话虽如此,但是西门吹雪也算不上有多少任性,他极年幼时失去母亲,而后便是父亲,如此经历,放在一般孩童上已经是残酷不堪,但他呢?
西门吹雪早已经记不得父母的面容,哪怕现在追问父亲去向,也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去做,至于感情,足够长久的时间已经把它冲刷干净,至多只留下了一些斑驳的剪影。
这并不正常。
而最先意识到这份不正常的,并不是西门吹雪自己,而是玉罗刹。

什么样的人会天生剑骨剑心,极适合学剑?
自然是心思澄清通透专一的人,学起剑来,才会轻而易举。
故此,西门吹雪从不识情爱,他几乎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什么东西都很难在他的世界里留下痕迹,只除了剑。
但这样的生命,到底好还是不好?
玉罗刹希望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却又不愿他选择了这条孤独的路。

玉罗刹的身形很快隐匿在飒飒秋风里,带着满身的雾气,消失不见。
西门吹雪决定明日便出门。

“二师姐,你在想什么呢?”石秀雪从后面捂住孙秀青的眼睛,笑嘻嘻地道。
一身劲装明相貌艳动人的女子挣脱身后师妹,无奈道:“我没想什么。”
“瞎说,从一个月前你回来后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石秀雪刻意拖长了声音,“想男人啦!”
孙秀青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天到晚没个正行,你出去可别说是我师妹。”
“啧,这还没出嫁呢,就开始装正经了哈哈!”

“成成成,你不说,那我去找大师姐去,她肯定知道。”
孙秀青连忙拉住石秀雪:“好啦好啦,真是怕了你了,我是看见一个很喜欢的人。”
“他长得怎么样?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孙秀青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怎么比我还激动啊?”

“我这不是好奇嘛,师姐师姐快说给我听听!”石秀雪抱着自家师姐的手臂不放,脸上满是好奇。

“我就是很偶然地看见,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他穿着白衣服,是一个剑客。”
“切,才知道这么点?”石秀雪耸耸肩,“那你上去和他说话了吗?”
孙秀青摇了摇头,很诚实地道:“我没敢。”
“啊?”石秀雪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她而师姐那胆子从来没人敢小的,结果现在不过是看上了一个男人,居然连上去搭讪的胆量都没有。
“为什么啊?”
“他板着脸的样子有点凶,走得又快。”孙秀青叹了口气,“我看他那时候好像在找人,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找不到了。”

“嗨!”石秀雪看起来明显有些失望,“那他好看吗?”
孙秀青正色:“自然。”

“那就还好,说起来,穿着白衣服的剑客,师姐,你知道现在江湖上最出名的两个剑客是谁吗?”
“当然知道,万梅山庄西门吹雪,白云城主叶孤城,其实要说起来,我们师父才是最厉害的剑客吧!”
“这个当然,论资历和辈分,我们峨眉派不说是数一数二,但是在江湖上,那也绝对是拿得出手的。”石秀雪一脸理所当然。

“我想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无名之辈,过几日我就拜托朋友去打听看看!”
“哇,师姐你这次是认真的吗?”
“当然!”两人笑闹声不断。

静夜,海,无风。
剑光从虚空中乍起,群星隐退,只剩下一轮残月孤零零地照在半空。
叶孤城已经拔出了剑,寒芒凛冽,剑身雪亮。
“请。”

西门吹雪横剑在前。
极致的快,极致的光芒,繁盛炫目,照亮寂静无言的黑夜。

浪头一个高过一个,踏着雪白的浪花,潮湿的气息已经占满了衣袖,叶孤城猛然挥手架住西门吹雪极快也极凶的一剑。
两人靠得很近,只有两把剑的距离,雪白的面孔上就连唇瓣的颜色也是淡淡的。

西门吹雪的脸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但是他的眼睛很亮,叶孤城的眼里有和他一样的光芒。
叶孤城往后退了一步,格开西门吹雪的乌鞘长剑,下一个瞬间,他的剑尖划破海浪,从风中飞来。
天外飞仙有多强,没有见过的人是永远也说不上来的,但是西门吹雪觉得这一招很美,就像他每一次杀人后从剑上吹落的那一串血花,刹那的光华与辉煌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得上的。

叶孤城的剑已经偏开了,西门吹雪也停下了手,墨色的眼眸中有遗憾。
“可惜。”
叶孤城收剑归鞘,凝视着西门吹雪,淡淡道:“会有机会的,待得你我剑道圆满,届时再战便可决出死生高下。”
西门吹雪负手看着眼前已不再平静的海面,道:“好。”

白云城是很热闹的一座城,海外的风气和民俗比之中原更有不小的差异,西门吹雪三日前到的白云城,然后就一直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准备与叶孤城的一战,所以这些繁华胜景一直都不曾注意过,他原本是来南海追杀一个人,在杀死对方后,他忽然又想见一见叶孤城,便又去了飞仙岛。

如今人已经见了,剑也已经比过。

叶孤城道:“你难得来一趟南海,不如多住几日。”
西门吹雪看着点了点头。
“你饿不饿?”
“饿。”
“那我带你去用饭?”
“好。”

叶孤城带着西门吹雪往回走,白云城的人自然是认识自家城主的,只是另一个同样一身白衣,气势冷然厉洌的男子就不知道了,徘徊再三还是没有人敢顶着两座冰山上去搭讪。
叶孤城四下一扫,目光停在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西门吹雪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两人对视了一眼,便一起进了那家酒楼。

立刻就有小二上前,引两人到了二楼的雅间。
白璧瓷杯里缓缓注满了醇香透明的酒液。
两人一饮而尽。
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从手中紧握的乌鞘长剑,到漆黑如夜的双眼,他原本想要说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因为这个人是西门吹雪,是一把极锋极锐的兵刃,那些客套寒暄如何能够对一把剑说起呢?
西门吹雪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双似寒还霜的眼眸里澄澈无比,清楚地倒映出叶孤城的身影。
叶孤城越发喜欢起和西门吹雪相处时的感觉了,他不需要想太多,不需要任何的猜疑,更不用担心对方是否有图谋。

“如何?”
“很热闹,白云城的富饶繁盛不下于中原的任何一处。”
叶孤城举起酒杯,不饮,手指沿着白瓷细密的纹路摩挲。
他的祖祖辈辈都在经营白云城,他自小在这里长大,这座城已经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这种话他自然听过很多了,只是别人说这种话大多掺杂着谄媚和讨好,带有太多功利性的目的,西门吹雪的话里却没有一丝一毫旁的意思,就像是在阐述一个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实。
“和我多年前来时,变化不少。”西门吹雪道。
“物是人非?”
“你道我不同。”

叶孤城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他不常笑,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
他的眉目精致若画,容貌端正昳丽,此刻弯了唇角,柔和了棱角,是足以让天下间任何一个女子幡然心动的不世风姿。
西门吹雪无言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然后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

月已上柳梢,浮影昏黄。
夜晚的白云城也很热闹,灯火辉煌间笑语不断。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幼时的花灯,他似乎在灯火阑珊处,遇见了一个让时光都觉得惊艳的人。

“天色已晚。”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轻轻点了点头。
待得回到了府邸,正准备各自回房之时,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城主。”婢子上前几步,恭敬地呈上一封信。
“有中原的来信,是给西门庄主的。”
西门吹雪接过展开,并不是万梅山庄,而是陆小凤,他眉峰忽而轻轻一挑。
叶孤城便问道:“怎么?”
“有人放言要烧我的万梅山庄。”
叶孤城皱眉,但是西门吹雪却并不是生气的样子。
“明日便走?”
“是。”
“不如一起?”
“嗯。”

西门吹雪其实并不怎么在乎陆小凤烧他的房子,但是他好奇能够把陆小凤逼到敢来威胁他的麻烦是怎样的。
事实上这件事并不怎么有趣,起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再加上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
金钱美人,最大麻烦。
被那位美艳动人的丹凤公主找上门的时候,陆小凤显然还有些惊愕,不过他还是迅速地反应过来,避开了对方那一跪。
“还好我聪明。”

这话说完没多久,他便得知花满楼被对方请去坐客,这下,是不去也得去了。
兜兜转转又见了不少人,陆小凤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又被麻烦给缠上了,而且还真不是什么小麻烦,这涉及到了五十年前的一件秘事,早已经覆灭的金鹏王朝。
陆小凤只好和花满楼一起去找大智大通。
五十两的银子一锭锭地往里丢,陆小凤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情定要请西门吹雪出手,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没有法子。”

西门吹雪来到珠光宝气阁的时候,阎铁珊已经死了,独孤一鹤来了。
陆小凤看见了他,原本的愁眉苦脸一下子就消散了。
“西门吹雪,你终于来了。”
墨发白衣的剑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并没有答应帮忙。”
“那你来做什么?”
“来看一个企图烧我房子的人。”
陆小凤苦着脸,道:“我们算不算朋友。”
“算。”
“朋友有难,你帮不帮?”
“不帮。”

这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果断,陆小凤哑然了半响,才道:“怪不得你朋友不多。”
能够忍受西门吹雪的目中无人的人不多,而能够容忍他的无情冷漠就更少了。

原本坐在一旁静默不语的花满楼忽然开口:“庄主心中当真已无欲无求?”
西门吹雪看着这个文雅俊秀的男子,以及他那双平静却空洞的双眼。
“没有。”

西门吹雪的生命是和他的人一样的苍白,除了剑以外便看不见其他。
花满楼没有再说什么,他不喜欢强求。
但西门吹雪却看向陆小凤:“其实你若是想要打动我也很简单。”
“什么?”听到事情有了转机,陆小凤眼睛不免一亮。
“剃掉你的胡子,我便答应你。
一个时辰后。

陆小凤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看着花满楼微笑的样子就觉得更郁闷了。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瞎子,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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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級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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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40
第十二章、秦淮江月

陆小凤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但是还没等他说话,就感觉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峨眉四秀。”
孙秀清双剑在手,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她四年来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人,她其实已经有些不抱希望,这次随着师父下山,原本以为只是一件寻常的任务。
却没想到这一趟不仅会圆了她这四年来的心愿,同时也给了她莫大的悲哀。

“你为什么要让西门吹雪去挑战我的师父。”
陆小凤突然很头痛,他从不愿意和女人吵架,更不喜欢对女人动手。
“你难道不知道青衣楼的首领是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一个人走在月下,他既然答应了陆小凤这件事,那自然要应诺。
陆小凤求他去杀一个人,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
这确实是一个极强大的对手,强到连他都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那又何妨呢?
西门吹雪更相信他自己。

月色迷离,又皎洁。
西门吹雪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在这片清冷夜色下,他见到了一个人。
西门吹雪上前几步,道:“叶孤城。”

叶孤城转过身,寒星似的双眼落在他的身上,带着难以形容的锐气。
“你要约战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得像是刚刚出鞘的利剑上的寒光,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叶孤城的手上。
完美,修长,如玉,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挑不出一点瑕疵,圆润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那只手就按在了剑柄上。
“是。”西门吹雪又道:“你的事情办完了?”

叶孤城和他一道刚刚抵达中原时,两人就已经分开了,他先回了万梅山庄,再去找陆小凤,而叶孤城的去向,他不知,也没问。
苍白冰冷的脸上稍稍浮现一丝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仿佛错觉。
“恩。”

西门吹雪点点头,回答了叶孤城之前的疑问:“是,我已经答应了陆小凤。”
陆小凤会找上西门吹雪帮忙的事,多半便是杀人。
叶孤城心中一时无言,同为剑客,他远比陆小凤更了解西门吹雪此刻的境界,独孤一鹤乃是内外功都已达化境,西门吹雪若是动手,胜算并不大。
但他什么都说不了,也不能说,西门吹雪已经答应,就绝不会改,他们都是把信誉看得极重的男人。
“我会赢。”西门吹雪轻声道,“还未真正接下城主的天外飞仙,我绝不会死。”
叶孤城笑了一笑。
“好。”
两人互相颔首,然后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擦肩而过。

约战的时间到了。
战斗,已经在所难免。
独孤一鹤成名已经很久了,甚至在西门吹雪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就算这样,他对上西门吹雪也是极为慎重的,因为那个人是西门吹雪,从无败绩的西门吹雪。

不染纤尘的白衣,如雪苍白的侧脸,冷酷肃穆的男子长身直立,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的对手。
独孤一鹤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他的腰背依旧笔直,只有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让他显得老迈。
“我若是败了,你便可名扬天下。”

西门吹雪不答,他本就不是会在乎声名的人,更何况西门吹雪这个名字未必没有独孤一鹤响亮。
剑已经拔出,独孤一鹤的剑很宽大,也很亮,最重要的是他的剑法也很好,刚烈沉猛的刀法与剑法已经浑然一体。
西门吹雪的眼睛很亮,他看着他的招数,心中的血已被战意点燃,七七四十九的快剑已然如数而出,独孤一鹤挡下了他的剑,却并不感到轻松,在此期间,西门吹雪已经看到了他的破绽,但没有机会。
体力和内力都在不断消耗,和独孤一鹤这样内功已至化境的人比拼内力是很不明智的,破绽已经无用,那便拼生死。
西门吹雪是不会给任何人留后路的,就连他自己也是一样,所以他既然没有死,就一定没有败过。

好不容易摆脱了孙秀青,匆匆忙忙赶来的陆小凤看着倒下的独孤一鹤,又看向西门吹雪身上鲜血,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
“你受伤了。”
“我突然发现事情或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陆小凤苦笑着说出孙秀清他们遇袭的事,他又想到刚才极险的一战,有些后怕,西门吹雪是他找来的,如果因为他出事,那么他永远也不会安心。

“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其他的你自己解决。”
西门吹雪此刻失血过多,实在懒得管这些烂事。
陆小凤鼓起勇气上前去拦住他,“你这样出去恐怕不行,这个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你若是不再这里磨蹭,我现在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转头,发现果然已经有人往这里看,想要瞧瞧着最后的战况。
“这一战知道的人不少。”
“我并没有把决斗宣传得众人皆知的习惯。”
“独孤一鹤也没有这种习惯,但是他的弟子们却未必。”

西门吹雪忽而抬头,临街的窗前同样有一个一身白衣翩然的人在静静地看着他。
陆小凤注意到他的视线,便见到了一个剑气凌厉绝不下与西门吹雪的男子,檀木紫冠,琥珀重瞳,神情冷然孤傲,这样耀眼夺目的一个人,陆小凤的脑海里只想到了一个名字。
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

西门吹雪并不意外,他没有迟疑地走上楼,叶孤城的目光在他身上的鲜红处顿住了,然后便招人吩咐几句,很快便有干净的衣物与药品被送了上来。

陆小凤看着叶孤城笑道,“叶城主,我原以为你与西门吹雪相见定是要拔剑的。”
“已经拔了。”
陆小凤一惊,不由道:“那你们……”
叶孤城冷冷地打断他:“我与他并未执意胜负,不过现在我倒是想要试一试你的灵犀一指。”
他话音刚落,剑已出鞘。
西门吹雪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陆小凤苦逼兮兮地抱着茶壶给自己灌水,叶孤城收剑归鞘。
他上前把剑放在桌子上,接过叶孤城递给他的水杯。

“我胜得侥幸。”西门吹雪直言不讳。
叶孤城敛眉,放下手里的杯子。
“独孤一鹤的剑法沉着雄浑,内力深厚,攻势凌厉而防守严密,你若想胜,就必须在三十招之内。”
“不错。”
“三十招内制住独孤一鹤,我原以为是没有人可以做到的。”
“我也做不到。”
“哦?”叶孤城淡淡道:“现在活下来的人是你。”
西门吹雪:“他内力有损。”
叶孤城沉默片刻:“不是我。”
“我信。”

陆小凤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好问西门吹雪:“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冷冷道:“回万梅山庄养伤。”

陆小凤被他这一瞥看得莫名心虚。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碧绿色的液体在白玉似的杯子里荡漾,着实很好看。
西门吹雪极少饮酒,但是这酒却不一样,这是他自己配方酿制的药酒,小曲酒再加上长白人参,云南拐枣,丁香,蜂蜜等十多位药材,酒味醇厚,入口绵长,颜色碧绿,很是难得。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后山竹亭里对坐。
寒风吹来片片落花,其中一瓣绯红落在西门吹雪的肩头,叶孤城伸手为他拂去,西门吹雪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叶孤城偏头瞧他。
西门吹雪闭上眼片刻,然后松开手:“无事。”

叶孤城眉头却不觉皱起:“我继续留在这里,你的伤怕是难好了。”
这并非虚言,虽然叶孤城什么都没有做,而西门吹雪也相信叶孤城绝不会对他有加害之心,但是身为剑客的本能,却不是那么好压抑的。
寻常时候倒也无妨,但是现在却偏偏是西门吹雪难得的虚弱时候,被人以深厚内力挫伤经脉,再加上独孤一鹤修习的剑气又极为霸道。
西门吹雪的伤势静养了十几日,起色不大。

原因在叶孤城身上,似白云城主这样的剑客,西门吹雪平日里就难免不会生出见猎心喜的想法,而现在,他更是需要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的战意和戒备。
如此反复,伤势怎么好得了。

叶孤城知道这个情况,也觉得难办。
西门吹雪摇摇头:“这几日我已经能够控制得住。”

叶孤城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好多说,不过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你给我寄了不少剑谱,总计二十三套剑法总诀,都非同寻常,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搜罗至何处?”
西门吹雪道:“大雪山。”

“恩?”
“极北之地,须得一路向北,出关,再过了草原,才到。”
叶孤城道:“那三年你去了那里?”
“是。”
“我过去听家中长辈提过那里,确实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所在。”
西门吹雪点点头,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那里的天空很美。”
“哦?”
西门吹雪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所言与所见倒很是符合。”
叶孤城长居南海,有些好奇。

西门吹雪抿尽杯中绿酒:“届时一同?”
叶孤城道:“好,对了,我列了一套总纲,予你一观。”
“好。”

叶孤城随后起剑,剑势横斜,居然是那二十三套剑法里最为妖异的一套剑诀作为起势,走云踏龙,闻声听剑中涛浪。

西门吹雪目不转睛,一直到叶孤城收了剑。
他给叶孤城递了一杯酒。
“怎样?”
“我不如。”西门吹雪由衷道,这几式剑法他并非没有演练过,但是却绝没有精熟到叶孤城这种信手捏来,随意便可拆解的地步。
“这天下的任何剑招,我看一眼便知,练一遍便熟。”叶孤城摇摇头又道:“然招数之变化,总归无穷难尽,我到了这尽头,反而觉得前方已无路。”

西门吹雪敛眉:“道法总归一样,学剑理应修心。”
“你修得如何?”
“无瑕无物。”

叶孤城道:“我做不到。”
西门吹雪道:“你我如今都是心剑巅峰,下一层境界已然不远了,但剑不圆满,这最后一关便再难跨越。”
叶孤城不语。

“玉罗刹给了我此物。”
西门吹雪将一本佛经递给叶孤城,后者略带好奇地翻看了几眼,就皱着眉头丢在桌面上。

“入世出世,他要你修世情?”
“是。”西门吹雪点了点头,“他说我的无瑕剑心纯属不解世事,偏离红尘。”

叶孤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西门吹雪一眼。
“你如何考虑?”

西门吹雪默然片刻,才道:“我愿承情入世。”

叶孤城偏过脸,低头看着自己冷白指间的纹路:“哦?那你可定好了目标。”
“尚在考虑。”西门吹雪轻轻揉着太阳穴,语气疏懒:“陆小凤太能招惹麻烦,我总得先把伤养好。”

叶孤城一愣:“我还以为你……”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就说不下去。
西门吹雪:“你以为我怎么?”
叶孤城轻声道:“我以为你所指是那男女之间。”

西门吹雪把下颚垫在指背上,他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乌漆漆的双眼里微微带出一些困意:“我不喜欢。”

叶孤城的手搭在他肩头,直言道:“你有些醉了。”
西门吹雪抬头看向叶孤城,忽然展颜一笑。
他很少笑,那张脸总像是万古不化的玄冰一样冷硬,此刻冰川乍裂,不惊艳,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怔悚。
叶孤城听见他道:“或许。”

下一刻,西门吹雪便拉着叶孤城的手臂,往他身上靠。
“还真是醉了。”无可奈何地把人扶起,正准备送回房间的时候。

万梅山庄那位徐管家刚好出现,叶孤城把西门吹雪交给他。
此刻外头传来些许喧闹声,但隔得太远,听不大清。

管家注意到他的神情,解释道:“外头有峨眉派的人,来寻仇。”

峨眉三英四秀在江湖上或许名气不小,但是在叶孤城看来,也就这么一回事。
更何况半月前,峨眉派掌门就已经死了,后来听说,四秀最后活下来的也只有孙秀青一个人,再加上三英,也不过是四个人。

但西门吹雪击败独孤一鹤,因此受伤的事情终究是流传了出来,想要趁机摘桃子的太多,或许峨眉派也只是一个幌子,不过这些事情自然有西方魔教顶着。

叶孤城回到房间,看见桌上多出了一只信鸽,低头看信,忽然觉得给自己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是比外头的人更加无聊。
仅仅只是有张相似的脸,就得意忘形到这种地步,他这四年算是白教了。

南王府已经来了不少信,邀他前去相商,并且许以重诺。
叶孤城看到他们居然连事成之后荡平西方魔教这种条件都说得出口,心中便觉得好笑。
这是真当自己是那三岁小儿不成。
他也不回信,直接就在烛火上烧了便是。

如此一住,又是一个多月,霍修的事情还没有平息,江湖上又冒出了一个专门绣瞎子的大盗,陆小凤听说了叶孤城一直住在万梅山庄的消息,知道人家两个大剑客忙着日夜切磋交流,他哪里还敢凑上去。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绣花大盗绣瞎江重威后,南王世子就连发三封书信,催促叶孤城。
这次,除非他当真决定要和南王府决裂,不然,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临走前,西门吹雪问他:“你可擅琴?”
叶孤城缓缓点头:“自然是会的。”

西门吹雪垂眼:“我听闻琴音可洗涤杀气。”
“你要学?”
西门吹雪点点头。
“我教你。”叶孤城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然后便见西门吹雪眼睛亮了一下,他说:“好,我等你。”
叶孤城颔首,心下窃喜。

但终究有些东西绝不会因为当时的一句承诺而动摇,避不开的是命,不愿避的是劫。
冥冥应有定数,却偏偏有人痴心不改,眷念万般。
然由死望生,只为一念。
焉能强求?

西门吹雪负手看山间烂漫花海,日照当空,远处是千山暮霭霞色,绮丽无比。

南王府门口,南王世子站在门口焦急等候了一阵,终于见到了一辆马车。
叶孤城掀开帘子,下马。

“师父。”朱祐荀愣了片刻,才呐呐道。
叶孤城瞥他一眼,不答。

府邸早已摆好了酒宴,叶孤城姑且坐下。
“叶城主千万不必客气,这只是家宴。”南王笑着劝酒。

叶孤城转动手里酒杯:“既然是家宴,那我就不该来。”
“怎么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城主既然是小儿师长,便绝不是外人。”
叶孤城不吭声。

这几年下来,他身上威势越发厚重起来,不怒而威,极为摄人。
南王世子见话题僵住,连忙开口:“几月不见,师父可好?我听闻这两个月,师父一直待在万梅山庄,那西门吹雪……”

叶孤城面无表情,声音更是听不出喜怒:“你对我的行踪倒是很关注。”
“常钰不敢,只是为人弟子,总要思虑周到些。”南王世子一笑,“才好教师父了却那后顾之忧。”
叶孤城道:“不必费心,我便是不在了,白云城还是有继承人在,世子不觉得自己考虑太多了吗?”
南王世子脸上的笑容僵硬。

知道那件事其实是很偶然的,两年前,南王进京朝见天子,却不想自己见到的天颜居然与自己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却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若是计划得当,或许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南王并非当真毫无脑子,只是利益太过惊人,似乎只要稍稍一抬步,天下都可落入手掌之中。
他动心了,他不能不动心,藩王再好,又怎么比起上九五之尊,既然如此,想要让计划成功,就必须寻找一个绝对合适的帮手。

南王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叶孤城。
自家儿子虽然拜在了这位名满天下的白云城主门下,但是他知道叶孤城这个人绝不是容易操控的,要将对方绑上自己的战船,很难,而且容易惹怒对方。
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朝堂之上,几乎没有可能,南王只好把目光放到了宫闱里,终于用重金和皇帝身边的人搭上了线。
不过宫廷之中防备何等森严,仅仅有内应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南王这才把眼光落到江湖上。
到了这个时候,南王忽然觉得叶孤城确实是一个很适合的人选,名气,实力,地位,他一样不缺,最重要的是,他勉强还和自家有些关联。

于是他便让常钰把此事和那位白云城主全盘托出,他不怕叶孤城说出此事,因为白云城再怎么名气大,那也是外夷所居之地,更何况,叶孤城只是一个江湖人。

而那位白云城主的反应便是,没有反应。
事情辗转拖了半年多,南王本以为叶孤城肯来中原,是心中有意。
却不想,他还是拒绝了。

叶孤城原是想着先回一趟白云城,再去找西门吹雪,等他再次踏上中原之后,却听说西门吹雪去了江南。
后来他看见那个男人时,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子。

孙秀青终究还是见到了西门吹雪。
她唇角有鲜红无法控制地流出来,但右手却一直紧紧抓着西门吹雪的衣袖。
“你我有杀师之仇,我便是再喜欢你,也是该,该拔剑的。”
“但是现在,我,我快死了,西门吹雪,我喜欢你,咳咳我在,很久之前,见到你那次,我就喜欢你、你了。”

无论西门吹雪有多么冷淡,但他毕竟还是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喜欢他即将死去的女孩子,总会比往日里多出一些不忍。
素来寒冷如霜雪的男人此刻低垂双目,薄唇紧抿。
“你不会死。”
孙秀青伸手去触碰西门吹雪冷峻如孤崖的面容。
“我其实很羡慕,秀雪最后是死在花公子怀里的,现在,我要是死去,你,你会不会一辈子都记,记得我?”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他将孙秀青打横抱起来,然后,他看见了叶孤城。

白云城主依旧冷静自持,他对西门吹雪点点头:“你要救她?”
“是。”
叶孤城扔给他一个玉瓶,里面放着的是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在南疆历险得到的救命之物。
西门吹雪道了一声谢,然后将东西给孙秀青服下。

女子很快陷入昏迷,但是手指仍然紧紧抓着西门吹雪的衣襟不放。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找了家客栈,将孙秀青安置好。
然后才另外找了张桌子,坐下交谈。

叶孤城还不曾问,西门吹雪便自顾自地开口了,像是在解释,又像是纯粹的疑惑。
“我只见过她几面,峨眉派原本是私下去找了蜀中唐门合作,准备设计围杀于我。”西门吹雪垂眼,“她私下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哦?”
“如此,自然为门派所不容,峨眉派,她已经回不去了。”西门吹雪的目光十分困惑,“为什么?”
他确实想不通,没有任何理由的为了一个并没有见过几面的人,甚至是仇人,让自己落到这种险些身死的地步。

叶孤城无法回答。
“你准备怎么安置她?”
西门吹雪道;“若是你没有来,我原本是想带她回庄慢慢救治,现在,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等她醒来,自行决定。”

叶孤城点点头,没有再问。
孙秀青醒得很快,脸色也好看了很多,她睁开眼后,看着西门吹雪发了好一会呆,才道;“我没死?”
“嗯。”

孙秀青还是发愣的时候,西门吹雪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女子摇摇头,“我不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在这附近有一个别庄,你可暂时住下。”
“好。”孙秀青呐呐点头。
说完这些,西门吹雪便往外走。

“西门吹雪。”孙秀青忽然又叫住了他,她脸上微红,却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谢你救我,但是师恩难负,我……”
西门吹雪冷冷打断她:“等伤好了,无论是报仇,还是离开,都随你。”

“嘎吱——”门被彻底关上。
孙秀青坐在床上,愣愣发了好一会呆。

叶孤城背着手看向窗外,旧地苍苔之间,柳枝斜斜映水,水下是一池还未开完的莲。
远处还有在洗衣的妇女,撑着船篙的船夫,沿着河岸叫卖的小贩,喧闹无比。

已经是初夏,他这样想着,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西门吹雪来到他身后,和他一同看着两岸临水人家。
江南倒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让人觉得绮丽靡宜。

西门吹雪道:“这里便是十里秦淮。”
叶孤城道:“江南水中乡,金陵佳丽地,闻名已久。”
“我第一次来。”西门吹雪握住叶孤城的手,“今夜有空?”

“西湖蓑雨一舟迟,秦淮灯火花舫间。”
“千金轻掷美人笑,良宵欢夜犹胜仙。”
夜晚,才是秦淮最美的时候,穿着长衫的雅士摇着羽扇感叹着而过。

西门吹雪包了一艘画舫,除了船夫一人,其他歌女侍者一概不要。
秦淮河的画舫里头,装饰总是繁复绮丽,垂挂着的明灯,足以将人照映得纤毫毕现,船舱中央摆着两张竹木躺椅,中间是红木案几,船尾摆着香炉。

西门吹雪拉开帘子,透过窗外看外头连绵不断的花灯。
不时便有一些嬉笑声传来,来此寻欢作乐之人,从来少不了。
叶孤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案几上烛火随着船身微微摇曳,明黄色的光落在西门吹雪苍白冷峻的侧脸上,仿佛也变得温暖了很多。
西门吹雪看完花灯,又游了大半个湖,时间过得很快,看腻了就斜斜倚靠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困了?”
“以往这时候已经睡了。”他起得早,睡得更早,和时常需要熬夜处理城中事务的叶孤城完全不同。

叶孤城道:“那你不妨睡会,等会我再喊你。”
西门吹雪拧着眉摇摇头:“这里太吵。”

叶孤城给他倒了一杯茶:“那就喝点茶,醒神。”
西门吹雪抿了一口,茶味略带苦涩,不过稍后又渐渐回甘,他将剩余的饮尽,苦涩已经淡去,心头生出清爽之感。

他半支着下颚:“这是什么茶?”
“白毫玉露。”
西门吹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抿着。

外头忽然传来惊呼声。
“是幽儿姑娘来了。”
“天啊,今日是什么日子,幽儿姑娘居然愿意登台。”
“这下是可以一饱眼福了。”

叶孤城往窗外瞧了一眼。
远远便看见一艘两层画舫的甲板上,一个穿着墨绿色长衫的姑娘,对着众人微微行了一礼,随后,水袖凌空甩出,另一只手中则握了剑。
竟是一曲剑舞。
叶孤城看了片刻,忽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瞥见正脸之后,他终于想起这女子的身份。

“凌幽幽。”
西门吹雪也觉得像。
“她何时来了中原。”
“既然她没有事,那么那位少教主应该也还活着。”

西门吹雪点点头。
他想到四年前的事情,也没过多久。
“那时我原是想去寻你的。”
“哦?”

“那次你生辰的事……”
“已经过去了。”叶孤城打断他。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下,换了个话题:“我答应过你十七件事。”
叶孤城顿了一下。“恩。”

“你到现在一件都没有提。”
叶孤城用带着不明意味的目光审视着西门吹雪。

“那我现在提一个。”
“恩?”
叶孤城道:“我想听你吹笛子。”

西门吹雪往腰间摸索了一瞬,才想起,自己应该没带。
但是眼前却有一支玉笛递了过来。
“原是早些时候便想送你,只是一直没来得及。”
西门吹雪接过,细看,是极好的玉,颜色通透,润泽无比,他试了试音色,同样很是清润舒缓,如流水一般。
夜色缭绕,灯火辉煌。
忽然间,雨丝垂挂而下,隔着雨幕,一切似乎都裹着一层蒙蒙光晕,萦绕不绝。
——着实扫兴。
凌幽幽皱着眉头,停下。
丝竹声在烟雨之下显得模糊不清,偏偏这时,绮丽无比的秦淮之上,却响起了一阵宛如轻烟般袅然高邈的笛音。

她凝神片刻,忽然起了兴致,当着细雨蒙蒙,挥动长袖,舞出一曲十里繁歌。


“叩叩——”
“是谁?”孙秀青微微皱眉,她的踪迹,只有西门吹雪知道,这么晚了,怎么可能会有旁人过来。
她起身,拿起来了放在桌子上的剑,然后才打开门。

眼前所见居然是一个脸色惨白的黑衣男子,径自倒了过来,孙秀青一愣,立刻将剑横在男人颈侧。
“救、救我……”
男人很快晕倒,孙秀青犹豫了一下,上前检查对方伤口,似乎是中了毒,她犹豫了一下,拿出西门吹雪给她的解毒丹。
这个男人居然能够找到这里,定然不会是偶然。

等到了半夜,男人终于醒了。
“多谢姑娘相救。”

孙秀青冷着脸点点头。
“你是什么人? ”
“无名之人。”男人叹了口气,然后对孙秀青道:“我此刻被人追杀,为了不连累姑娘,希望你能够帮我去画舫找我的一个朋友。”
“作为报答,我愿意将这情蛊赠与姑娘。”
“情蛊?”
罗素笑了笑,“我来自南疆,这情蛊是南巫教特有蛊毒,可以让人轻易爱上自己,姑娘若是……”他压低了声音。
“有心慕而不得之人,不妨一试。”

孙秀青脸色微变,忽然拔出了剑:“是谁派你来的!”
罗素神情错愕:“姑娘何出此言,若是不喜此物作为报酬,我可以给你其他的,金银珠宝,你坦言即可。”
孙秀青脸色变了数次,咬着唇瓣道:“你当真来自南疆?”

西门吹雪对着靡丽景色向来兴趣不大,何况此时已近夜半,到处都是男人寻欢作乐的浪荡之声。
他便让人调转了船头,准备回去。

只是还没有游出多远,外头船夫敲了敲门,道:“有一位姑娘想见公子您。”
西门吹雪薄唇微启,冷淡道:“不见。”

那船夫脸上不觉露出为难之色。
忽然船外传出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嗓音:“四年一别,西门公子果然还是老样子。”
她笑语依依,提着裙角,隔船对西门吹雪盈盈一拜:“不过多谢公子刚才一曲笛音了。”
“不是为你。”

西门吹雪这般直接的说法,凌幽幽也只是莞尔一笑。
“就算如此,幽幽也是要谢过公子的。”
这时,原本一直不言不语的叶孤城偏过头看了凌幽幽一眼。
“姑娘可还有事?”

凌幽幽掩唇娇笑一声:“城主可是也觉得幽幽打扰了两位的兴致?”
叶孤城不答,但是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透出冷淡。

“那幽幽这便告辞。”
等到那艘花船走远了,西门吹雪也没有弄明白,这凌幽幽到底是什么意思,自讨没趣吗?

雨渐停,明月又出。
凌幽幽回到自己的画舫,对来此的孙秀青笑道:“多谢姑娘相救,那人确实是我的一位好友,”
孙秀青则看着远处的船只欲言又止:“幽幽姑娘和西门庄主是旧识吗?”
“有过数面之缘。”
“哦,你的朋友现在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里。”孙秀青说完,没有再问,转身落寞而去。

几日后,西门吹雪此刻正在整理书信,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他抬眼看去,正是孙秀青。
她身后背着行囊,腰间佩着双剑,似乎是来告别的。

“西门吹雪。”孙秀青轻声道,“我来向你辞行,此去一别,日后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白衣剑客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若是日后有难,可让人前来万梅山庄。”

孙秀青勉强一笑:“多谢,我这里也有一物,是打算送你的。”
“哦?”
两人在窗前对坐,孙秀青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数日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西门吹雪打开瓶子,凝视着里头仿佛流动着的鲜红色液体。
“情蛊?”
“不错,据那人所言,这情蛊可以让中蛊者喜欢上第一眼看见的人,不论男女。”孙秀青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微微有些复杂。
不是没有犹豫过,但用这种下等手段,她宁可放手。

西门吹雪深深看了她许久:“原来如此。”
时隔了这么久,还是有人如此不死心,西门吹雪不用想也猜得到下手之人的身份,他对孙秀青点点头。
“我知道了。”
孙秀青已经想走,但是临走之前,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句话。

“西门吹雪。”
“恩?”
“若是那日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会儿,道:“会。”

孙秀青对他从容微笑,带着难言的释然和轻快。
“那就够了。”

西门吹雪依旧不明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热腾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问她:“值得么?”
孙秀青摩挲着茶杯,出了会神:“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看愿不愿意。”
“喜欢一个人总是没有缘由的,我至少努力过,那就不会再有遗憾了。”

西门吹雪目露思索之色。
“心甘情愿,生死无妨?”
孙秀青点头。
“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个人,愿意为她不问缘由不计生死,世间一切在你心中都不抵她一夕欢颜,那……就是喜欢了。”

西门吹雪道:“我只痴心向剑。”
孙秀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起身抱拳,从此便是江湖不见。


西门吹雪坐在床前,一遍遍擦拭剑锋。
他觉得心有点乱,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觉得有一种很奇异的说不出缘由的感觉从他心口一点点溢出来,但他依旧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见之心喜,生死可忘。
他可曾遇过这样的人?

叶孤城敲了敲门,推开进入的时候,他看见西门吹雪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下意识问道:“发生了什么?”
西门吹雪不知道怎么说。

见对方沉默,叶孤城只好先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得走了。”
“恩?”
“云舒来信,城中出了些事,要我回去处理。”

西门吹雪点点头:“我送你。”
他说得自然而然,叶孤城却觉得相较以往,似乎多了一些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这一次,大概是他们许多次的分别中最遗憾的一次,所以叶孤城并不知道,他曾经距离西门吹雪的心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西门吹雪回到万梅山庄闭关了半个月,还是没有想明白。
陆小凤这时候却一脸焦急地找上了门。

“西门,西门吹雪,出事了,出大事了!”
男人抬眼冷冷扫过,神色淡然自若。
“你又惹了什么麻烦?”

陆小凤回以一个说不出的怪异眼神。
“这次可不是我,而是你。”
“你知道这段时间,江湖上都在流传什么吗?”
“什么?”

陆小凤咬咬牙,一脸视死如归的壮烈神情:“他们说你和叶孤城……”

白云城中。
众人静默,云舒冷着脸,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查!给我查,这个谣言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地方流传出来!”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女,发上步摇微微晃动,装扮稳重,举止却强硬,显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云舒很久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
因为这件事关系着的虽然不是生死存亡,但却足以让他们城主的声誉毁于一旦。

世间盲目从众之人绝不会少,无论此事真假,都足以成为一些好事者几个月的谈资,就像是闻见血的蝇虫一般迫不及待,想要对那等平时只能让众生仰望的存在评头论足。
云舒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才知道,放出这个谣言的人,到底有多么用心险恶。

可惜白云城在中原的势力着实一般,真的要想了解具体情况,恐怕还是要靠南王府。
只是这一年,白云城已经隐隐有和南王府划清界限的趋势,云舒还在犹豫,却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惊呼声。

“见过城主。”
叶孤城走进议事厅,扫视所有人片刻。
“云舒。”
“在。”

“事情我已经知晓,暂时……不必理会。”
“城主!”几道明显不赞同的语气。
叶孤城冷冷道:“我意已定。”

酒肆茶楼之间,高谈阔论者从不在少数,不过这一次他们口中的主角却换成了两个平日里让人提及时都不觉露出忌惮和畏惧的剑客。
无论是叙说人还是听众,眼中是兴趣盎然的恶意,能够站在道义的角度上去肆意指责那等高高在上几乎被神化的人物。
这种机会,是绝对不多的。

“你们也听说了吧,白云城主与那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两大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剑客,居然在那秦淮画舫上厮混。”
“朗朗乾坤之下,这两人同为男子,居然做出这种事,啧啧,简直荒唐!”
“就是,亏我以前还以为那位白云城主有多么孤高绝世,世间难寻,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种事情,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这,这恐怕不可能吧!”一人呐呐道。
“怎么不可能,你没听说吗?就在秦淮河上,好几个画舫上的姑娘亲眼所见,哪还有假?”

西门吹雪闭目片刻,复又睁开,眸中冷光若数九寒天里的罡风冷雪。
“西门你要去哪?诶,你等等我!”



第十三章、决战前后

西门吹雪赶到画舫的时候,凌幽幽自然是早已经离开,甚至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他也没有过多停留,气愤是一时的,但是西门吹雪却觉得自己如此生气的原因,并不是仅仅是因为那些谣言。
他不悦的只是有人居然敢如此诋毁那个人。

西门吹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就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定然是心悦那位白云城主。
他们认识了很多年,从相识到相知,整整十八个春夏秋冬。
一路走下来,又非草木,怎会无知无觉?
知君以剑,慕君以风仪。
他忽然想见叶孤城,十分之想,就算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相思之意。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动身,叶孤城便先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或者说,是一封战书。

“八月十五,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精致的战帖上是十六个鎏金大字,落款只有叶孤城三字。

西门吹雪指尖轻轻拂过,许久没有反应。
徐管家轻声唤他:“庄主,庄主?”
西门吹雪闭眼片刻,忽然睁开,眼底情绪彻底沉淀,只剩下寂静:“代我转告,西门吹雪应战!”

叶孤城此刻就静坐在南王府中,南王世子与他举杯,他淡淡抿了一口酒。
朱祐荀笑道:“有师父相助,大事定然可成。”
说完他又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您为何还要邀战西门吹雪?”

叶孤城放下酒杯。
“数日前的那件事,想必你也有所闻。”
南王世子微微皱眉,但是很快又松开:“都是些愚昧无知的好事者,弟子已经命人前去处理这些散播谣言的人。”
叶孤城淡淡道:“既然是谣言,一昧制止,只会反弹,不过现在,想必也不会再有人对此信以为真。”
的确如此,如果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之间当真有什么私情,他又怎么可能会下这封战书,谣言之说,不攻自破。

南王世子忽然道:“据常钰所知,师父与那西门吹雪似乎是旧识?”
“是。”

“我倒是以为,师父与西门吹雪皆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剑客,这一战,必然有无数人为之好奇,若是能够将地点改换……”

叶孤城冷冷打断他:“我已经下了战书,朝令夕改,你以为会有第二次?”
“如果要改的是西门吹雪……”南王世子识相地闭了嘴,摸摸鼻子:“那一切由师父所言而定。”

陆小凤知道紫金决战一事,不算太晚,虽然他还是十分想不通,事情为何在转眼之间,就变作如此,这十几日,他着实深深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在叶孤城下战书之间,世人还极尽诋毁之能事,如今却一个个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赶去紫金山,好知晓这两人到底谁输谁赢。

陆小凤看得可笑,他前些日子才刚刚解决绣花大盗一案,接连两个幕后黑手都是他自以为熟识的朋友,不得不说,这两件事带给他的挫败感,实在很强。
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他始终觉得这两人有些说不出的亲近,他以为,这两人会是最好的知己,也可能会是最默契的对手。
但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他去万梅山庄找西门吹雪,才知道那个人已经闭门谢客,在八月十五之前,他谁也不愿意见,现在已经是七月底,距离决战之日,很近。

陆小凤只好离开,他不想打扰自己的好友,因为他能够想象得到,西门吹雪此刻的心情,一定是不平静的。

事实上又哪里只是不平静,西门吹雪如今日夜皆在练剑,除却吃饭,他几乎都待在后山上,抱着剑,或是沉思,或是拔剑而出。
这幅模样,倒像是疯魔了一般。
他昔日也是虽然痴迷于剑,但绝没有如此急于求成,徐管家看得心中忧愁,连忙一封信喊来了玉罗刹。

这位西方魔教的教主盯着西门吹雪的剑锋许久,忽然脚步轻移,落到西门吹雪身后,手腕翻转之间,指尖落在了对方的后颈。
一指将人点晕过去后。
玉罗刹淡淡对徐老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继续这样下去,估计还没有到决战,他自己就得走火入魔。”
“这段时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管家当即将事情一一道来,包括叶孤城两次来找西门吹雪,还有峨眉派四秀的孙秀青,以及近日所流传的一些谣言。

玉罗刹拧眉:“又是这位白云城主。”
他不喜欢叶孤城,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喜欢,这位白云城主心思极重,行事风格又是滴水不漏的谨慎小心,西门吹雪和他接触过多,绝非好事。

“徐老以为,那谣言之说,可否属实?”
徐管家一动不动盯着脚下,眼观鼻,鼻观心:“庄主自小习剑,情爱一事,知之甚少。”

“哦?”玉罗刹脸上陡然阴沉,“既然知之甚少,那他现在是在发什么疯?”
徐管家继续低头道:“或许是知晓即将与白云城主一战,一时激动。”
……你特么才一时激动,有这么激动的吗?都快走火入魔了!

玉罗刹冷着脸将西门吹雪丢回房间,锁住他身上大穴。

“去找叶孤城,就说决战延期。”
“啊?”徐管家有些为难,“庄主醒来定然会不高兴。”
“管他高不高兴,就和那位白云城主说,他受了伤,快死了,去不了,改日再战。”
“……是。”

玉罗刹一顿,又犹豫道:“算了,换一个合适的理由。”

西门吹雪昏迷了一个日夜才醒过来,他刚刚坐起,就感觉身上大穴都已经被人封住,内力一丝一毫都无法调动。
“醒了?”玉罗刹瞥了他一眼,“洗把脸,然后过来吃饭。”

西门吹雪问他:“我的剑呢?”
“我给你扔后山了,对了,还有决战,我也帮你要求延期了。”
西门吹雪的脸色异常难看,他眼神冰冷地盯着玉罗刹许久,后者习以为常一般地坐着,毫无反应。

没有再说,西门吹雪直接就往后山上走,玉罗刹看也不看,自顾自地坐着。
暂时不能动用内力,身上衣服也有些单薄,西门吹雪找到剑的时候,唇瓣已经冻得发紫,他面无表情地下了山,无视玉罗刹,重新换好衣服,准备离开。

“站住。”玉罗刹幽幽道,“你不会想让我再动一次手吧!”
西门吹雪没搭理,直接往外走。

玉罗刹叹了口气,心里暗骂死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然后手上弹出一颗石子,点住了西门吹雪肩头穴道。

“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他摇摇头,“以你现在的心境,决战只是送死。”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去。”
“嗯。”

玉罗刹都快给他气笑了:“西门吹雪,你以为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光意外地认真:“死在白云城主剑下,未尝不是一种荣耀。”
“那你这十几年的剑,还真是白学了。”玉罗刹瞪着他,一字一句,“我告诉你,死是没有任何荣耀可言的,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全别人的名声,你当真甘心?”
“甘心。”
“……”毛病!

玉罗刹:“我说不行就不行。”
西门吹雪:“你好烦。”

“延期?”
叶孤城摩挲了信纸好一会儿,回信上才写了一字,可。
南王世子:“……呵。”他知道这是来自万梅山庄的信,不由觉得,那日的谣言,也并非完全都是在扯淡。

私情,再决战,最后又延期。
事情的发展太过于戏剧性和出人意料,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江湖上都没人敢打什么包票。
陆小凤这样想着,然后他来到了京城,才知道,他的又一位好友,和另一个人赌上了全部身家。
赌的就是紫禁之巅上的胜负。

合芳斋是京城的一家字号很老的糕饼店。
四开的门面后面是一座非常精致的花园和庭院。

有两个人此刻就在这庭院之中,一站一坐,一个倒酒握杯,一个负手看天。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这一战,当真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不得不战?”
西门吹雪道:“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又道:“若你是我,收到了白云城主的战书,也是会答应的。”
陆小凤唇角的笑容渐渐变得无奈,能和白云城主这般冠绝天下的剑道高手决战,每一个真正的剑客都不会拒绝,而西门吹雪,尤甚。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
陆小凤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只管说,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门吹雪的双手都已握紧,“我若不幸败了,我要你拦住一个人。”

陆小凤笑得已很勉强,道:“纵然败了,也并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门吹雪道:“战败了,只有死!”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冷酷而骄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失败!

“你要我拦住谁?”
“我若死了。”西门吹雪道,“叶城主会负责我的后事,若有人阻拦,那就是对我的冒犯。”
陆小凤沉默。
西门吹雪道:“我朋友不多,你要拒绝我吗?”

陆小凤迟疑着,他本不愿在西门吹雪面前说出叶孤城的秘密,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纵然不说,这事实也不会改变,西门吹雪迟早总会知道。
陆小凤叹息着点点头:“我已见过叶孤城。”
“哦?”
“他受了伤。”陆小凤慢慢道,“唐门的毒。”
西门吹雪动容道:“我可是我听说他昨天还在春花楼重伤了唐天容。”
陆小凤叹道:“唐天容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他受伤是真的?”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脸色变了,听到自己唯一的对手已受重伤,若是换了别人,一定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定会很开心,但西门吹雪不是别人!
他脸色非但变了,而且变得很惨:“若不是因为我,八月十五我们就已应该交过手,我说不定就已死在他剑下,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门吹雪不语,因为他必须诚于自己的剑道,所以无论是手下留情,还是放弃,都没有意义。
“你也许还不了解我们这种人,我们可以死,却不能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他并不是不了解他们,他早已知道他们本是同一种人。
一种你也许会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种已接近“神”的人。
无论是剑法,是棋琴,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们这种人。
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我以为你已经变了?”
“哦?”

陆小凤道:“我见你来时,身上的杀气已经淡了很多。”
西门吹雪道:“是吗?”

他心中有情,一直都有,只是过去这份情感都倾注在剑上,分不出一丝一毫在其他的事物上,如今,就算是他自己,也阻拦不了这一战。

他对叶孤城的感情,究其源头,还是因为剑,既然如此,这一战,不论胜负,都可算作圆满。

“他在哪?”
“你想去找他?”
西门吹雪:“是。”
他又道:“你以为我只会杀人?”

但是等两人赶到那座破庙时,才发现,叶孤城并不在。
里面只有一具被勒死的尸体。

叶孤城将手浸入干净的水盆里,他洗了两次,才用纯白色的布巾擦干了,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就好像是对待他的剑一样。
剑客的手本就是和剑一样重要的。
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肤色如玉,却不仅仅是颜色如此,质地看起来似乎也像是玉石雕琢所成,指腹掌心的茧子很明显,但这并不妨碍这双手的美感。

毫无疑问,天下的剑客只怕都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双手。
但他刚刚杀人时,用的却并不是剑,叶孤城有些冷漠地想,这其实并不重要。

应下这件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无关白云城,也无关任何人。
叶孤城很早就发现,在四年前,他用出天外飞仙之后,他的境界就彻底停滞了下来,心剑的变化顶点是由随心所欲转向无剑无招之化境。

但他却偏偏悟出了天外飞仙这样穷尽世间剑招极致的剑法,那么要想再进一步,就得反过来破了天外飞仙。
然而,很出乎意料的,这一式并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种自创的招数,叶孤城花了不算短的时间,却发现就算是自己,也无法破解这样的招数。
它就像是无数个意外中诞生的完美无缺,没有一点可乘之机,也没有任何破绽。
这仿佛是一个谬论,天下怎么可能会有无法破解之招。

叶孤城起先也觉得奇怪,他找了几个人,都是江湖上与他齐名的高手,诸如武当木道人,但是他们同样认为这是天下无双,也是最难以破解的招数。
这便有些微妙了。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西门吹雪,那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剑客,但绝没有他这般极端,西门吹雪的路,从一开始就已经坦明了,以诚问道。
这是最直接但也最难得的道,世间学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是有几人能从头到尾保持初心不改,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名利变更,要做到这一点,并从头到尾贯彻下去的人,叶孤城也只见到了一个西门吹雪。

便是他自己,也有拔剑不问心之刻。
哪怕是这一次,他亲手下了战书,但目的,也并不只是为了那场决战。

谋逆篡位之举,并不会违背他的剑道,叶孤城早已想过,若是他一辈子也解不了天外飞仙,就此难有寸进,这等困局,对他来说,只会比死更难堪。
剑者只需诚于剑,他几乎看遍了天下剑,也败尽天下剑,唯有君主之权剑,他从未见过,也从未胜过。
——这已可算得上是大逆不道。
叶孤城露出一个微笑,极尊贵又极倨傲的笑。
他想要的,又何止这一切。

九月十五,月圆,满中天。
西门吹雪在等,他过去的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很多时候,他都是在等,但从来没有一次等待,会让他的心情这样平静。
以往每一次决斗,每一次拔剑,每一次出手,森寒剑气裹挟着杀意,纵横之间,极尽锐气锋芒之利,不留退路,不能回转。

现在,他什么都懒得再想。
陆小凤踏进皇宫之后,在那最机密的所在,看见了西门吹雪。
白衣如雪,静静站在小窗下的西门吹雪。

不论何时何地,陆小凤看见这个男人时,都会想起那些不世出的名锋,绝代的神剑。
陆小凤幽幽叹了口气。
他原以为西门吹雪可以像一个人,血肉裹着灵魂,情感充盈躯体,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可以是极北之地的寒冰,可以是悬崖峭壁上的顽石。
唯独,不太像人。

然而这些外表都抵不上西门吹雪的一句话,一句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惊惧的话。
西门吹雪说:“我已懂得情字。”

陆小凤惊愕了许久:“……不可能。”
西门吹雪摇摇头。
“你不信?”
陆小凤犹豫了一下,才道:“你难道喜欢上了峨眉派的孙姑娘?”
在他印象里,似乎只有这个姑娘勉强算是和西门吹雪有过接触。
西门吹雪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是她。”

“那是谁?”
西门吹雪缓缓说出了一个陆小凤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想到的名字。

叶孤城此刻腰间佩着的剑依旧是他自己亲手所铸的那把,而另一把,也就是他在春花楼那日涌出天外飞仙的剑,则在另一个人手里。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彻底。
南王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上,脸上的兴奋和紧张虽然极力压制,但依然存在,叶孤城驻足远眺天外孤月。

其实这个计划绝不算天衣无缝,叶孤城随意便可以挑拣出好几处破绽,但他依然在赌,赌一场人心。

当今天下,可算太平,当今君主,也可算明君,朝廷对藩王的监视力度也确实足够,南王毕竟只是一个藩王,不冒奇险,无法成大事。
但在叶孤城看来,即便如此,也着实一厢情愿,他只是赌一把,就算失败,他想走也没几个人能留得住,但是如果成功。
天下必乱,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夜色沉暮,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进入京城。
一只葱白玉手掀开帘子,露出女子冷俏的脸庞。

计划失败了。
叶孤城的心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事想不通——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但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而当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利锋相击一样。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万,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死罪。”

叶孤城用眼角看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万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练刀不成,学剑不精,竟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万面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万道:“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城主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吹了口气,鼻尖上又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情绪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今夜是月圆之夜?”
叶孤城道:“是。”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有了对手。”

魏子云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万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已,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而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情绪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门吹雪道:“难道你逼着我让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魂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但是陆小凤此刻的神情也非常奇怪,他看着西门吹雪,仿佛对方身上发生了一件无比稀奇的事情。
距离西门吹雪与他交谈的时间才刚刚过去几个时辰,陆小凤还没来得及从西门吹雪那惊人一语中摆脱出来,就看见了这一场对决。
西门吹雪是真的想要和叶孤城决战,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

陆小凤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若西门吹雪喜欢的是孙秀青,那他是否才会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他偏偏倾慕的是叶孤城,一个和他一样已经登临绝顶的剑客。
所以西门吹雪只会变成剑。

最锋锐无匹的剑,森寒剑气,伤人亦伤己。
陆小凤说服了魏子云,他本就动摇了。

众人再次回到金銮殿的琉璃瓦上,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声,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仇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
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

魏子云、丁敖、殷羡、屠方,却都已经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的一流剑客,他们看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的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他们剑与人合一,这是心剑。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冷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一剑,已是决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他倒下去!

曙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叶孤城的脸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
破伤风叶
破伤风叶
特級面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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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日期 :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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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41
第十四章、不梦星月

两个月前。

叶孤城在与南王世子刚刚定下了刺杀暗替的大计。
南王早已经收买了皇帝的亲信,王安,王总管,那是一个好赌又好色的人,但是跟随了皇帝很多年,然而皇帝并不喜好奢侈,他在宫中能够捞的油水并不多。
答应此事,是各取所需。

他们的计划并不难,无非是让王安暗中带他们进入宫中,再暗中刺杀皇帝,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有人会将皇帝的尸体暗中送回南王府,从此,自然就没有了南王世子这个人。
若是事败,叶孤城也自信自己可以离开。

只是这里面唯一的差错和难以预料不到,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答应了西门吹雪,他们必然会有一战,决高下,分生死。

西门吹雪坐在车厢里,他怀里抱着的是白云城主。
男人格外安静地靠在他身上,西门吹雪解开他胸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衣襟,那一剑,他刺得确实很深,几乎药石无救。
剑气更是伤了经脉,此刻伤口血流不止。
勉强点穴止血,包好伤口,但是叶孤城的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点,没有人在伤了心脉之后还能活下去,到了现在,那点气息差不多也要消散了。

西门吹雪手慢慢捏紧,他目光有一瞬间的空白,就好像那年,天地寂然,他看着自己的剑被风雪寒霜覆盖,连同他自己都将要消失在记忆的边缘。
但是和那时又不太一样。
心口撕裂地疼,没有鲜血,没有伤痕,他在濒死间徘徊,找不到继续生存的意义。
原来,是这样的痛。

“西门吹雪!”宛如惊雷。
钦夜抓着他的肩膀,拼命摇晃,见他清醒了,才稍微松了口气。
“我有办法救他。”

西门吹雪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什么条件?”

钦夜摇摇头,然后微笑:“这是我们南巫教欠叶城主的,不需要你还。”
西门吹雪看她搭上叶孤城的手腕,未几,便看见她眉峰皱起。
“怎么?”
“你也学过医,应该知道,心脉受损理应是必死无疑的。”钦夜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但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模样精致小巧的青瓷罐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出,一边对西门吹雪道:“我师娘在十四年前,蛊毒反噬,她原本很快就会死,但我师父便是用此物,才延续她十年寿命。”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她手心的两颗红色蜡丸里。

“同命蛊?”
钦夜点点头,随后她将其中一枚递给西门吹雪,另一颗准备放入自己口中的时候,却听见西门吹雪道。
“把母蛊给我。”

钦夜顿了一下:“ 其实你没有必要付这个代价,虽然它被我师父改良过,需要的代价已经小了很多,但也……”
西门吹雪打断她:“我并非不知,但若是中蛊双方功力相近,效果会更好,不是吗?”

钦夜犹豫片刻,只好将蜡丸递给西门吹雪,看他的眼神,就算不给,恐怕也会来抢。
西门吹雪剥开腊封,在两人腕上各自划开一道小口子,嗅着鲜血的味道,米粒大小的两条蛊虫各自钻了进去。

“等到他的伤口愈合后,你便可将蛊虫取出。”
西门吹雪点点头。

“罗素和凌幽幽我已经找到了,他们已经进了幽灵山庄。”
“哦?”
“但是造谣你和叶孤城的,并不是老刀把子。”
钦夜拧了拧眉,缓缓道:“我怀疑是和四年前,忽然插手白云城的那批人有关系。”
“后面的事情,我会继续查,等有了消息再通知你。”
西门吹雪点点头。

“我该走了。”钦夜将来时的斗笠带好,临走之前,她留下了一张字条。
西门吹雪看着上面的字迹片刻,催动内力,让其彻底化作粉末。

他低头看向叶孤城,指尖拂过那张端正秀丽到极点的面孔,还是第一次,他看见这个男人这样虚弱的模样。
那一剑,他本是避不开的。
他已经不在乎死亡,但是叶孤城却偏开了剑。
寸许的偏移,几乎便是生死的距离。

那一剑刺出之后,他一直坚信的神圣的死亡,已经变成了坟墓。
若是他真的死了,西门吹雪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他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叶孤城会偏开剑,只因为明知必死,便将生机予他?

那这场决战还有什么意义?
西门吹雪抿着唇,他的目光忽然落在身侧并排放着的两把剑上。
狭长,锋锐,冰寒。

他一直知道,叶孤城的道与他不同,所以他们要悟的东西同样也不一样。
在决战之前,西门吹雪并不理解为什么叶孤城会做这样的事,就算现在,他依然不懂,不过这并不重要。
他没死,而叶孤城,也还活着。

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去想明白,西门吹雪扶着叶孤城的腿弯,让他尽量靠得平坦一些。

一个月后,万梅山庄。
叶孤城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惚,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是天边高悬的圆月和西门吹雪苍白的面孔。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意兴阑珊地觉得,这样死去,倒也没什么遗憾。
记忆还依稀停留紫禁那一夜,而现在,叶孤城第一眼看见得还是西门吹雪,外头漆黑一片,唯有冷月高悬,西门吹雪手里拿着绷带,正在给他换药。

见叶孤城醒了,男人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随后,目光相接。

叶孤城的眼睛颜色很浅,西门吹雪可以在里面很清楚得看见自己的倒影。
沉默的,眷恋的,微冷的,一点一点,清晰无比,他几乎就要陷入那一片浅色的瞳海里。
他们彼此凝视,不论多久都像是一刹那。

一眼之间,一臂之距,西门吹雪听见自己心口跳动的声音,像是烈火熊熊燃起时的炽热,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激烈的感情,让他几乎无措。
只是一个对视而已,却仿佛将那些被剑道封锁住很多年的情感一次性宣泄开。
入世与出世,流星与雪峰,寒冰与烈焰,生与死,他通通都不在乎了。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很多很多前,你束发,我垂髫,抬眸凝眼,缘由如此……终避无可避。

“叶孤城……”西门吹雪紧紧盯着他,声音低沉微哑,“我……”
他没能说完。
叶孤城此刻正轻轻抚过他的脸,指腹擦过微凉的唇瓣,甚至微微用力,在那片柔软上轻轻按动,他看见那个人流雪飞霜般的双眼里一闪而逝的紧张和无比炽热的坚定,然后他微微地笑了。
低头,亲吻,唇舌一触即分。

“是我输了。”叶孤城坦然,“因为我对你,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西门吹雪屏住呼吸,随后,声音艰涩。
“你怎知,它不该有?”

他拽过叶孤城的肩膀,避开伤口,用尽全力亲吻这个男人。
唇舌纠缠,舔舐吮弄,极尽情意之欢。
半响,两人才喘息着分开。

叶孤城的手按在西门吹雪的胸口,掌心下的温热与跃动,让他分外沉迷。
“你的心跳得好快。”
“是么?”西门吹雪拭去唇角湿润,不确定地问。
“更快了。”

西门吹雪抿着唇按住叶孤城的放在他心口上的手,有些不习惯,脸好像有点发烫,叶孤城半坐起来,在男人耳边低语。

“嗯?”
“我很高兴。”
西门吹雪看见叶孤城眼中仿佛细雪一样的碎光,那么美。
浮华凋敝,天涯朝暮,不识红尘与风月,然剑在人在,情深堪语,梦得一片痴心。

他轻轻伸手环抱住叶孤城,两人的胸口隔着绷带贴在一块,同步的心跳,相近的温热。
两情相悦,原来是这样的瑰丽动人。

眨眼已经入冬,天地纯然盈雪。
叶孤城忽然想去泛舟,西门吹雪便温了酒随行,万梅山庄后山便有一湖,湖上修筑一竹亭,景色犹胜。
窄矮的船篷之间,两人相对而坐,雪白轻裘,佩剑搁在两旁,西门吹雪递给叶孤城一杯药酒,后者默默接了,瓷杯在手指间转动,叶孤城饮了两杯,便将杯子放了回去。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窗外,右手探出,指尖便接了一片薄雪,很快消融。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过你。”  
“嗯?”
叶孤城双手放在膝盖上,凝视着西门吹雪开口:“我为叶氏独子,先祖自贞观年间迁于南海,故世代居于白云城,幼年丧母,少年时父亲亡故,而后继任白云城主……”

西门吹雪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幼年第一次遇见叶孤城,便是他继任那年,只是当时两人恐怕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叶孤城说得缓慢从容,不论是年幼旧事,还是后来峥嵘岁月,他都不紧不慢地一一讲给西门吹雪听。

“你呢?”
西门吹雪愣了一下,才恍惚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的家世背景,叶孤城恐怕是好奇了许久,但一直不问,哪怕是现在,叶孤城也刻意先提了自己,再来发问。

他凝神思考了一阵,却觉得没什么可说。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父亲生死不明,血脉亲人大抵只剩两人。”西门吹雪平静道。

叶孤城道:“是那位玉教主?”
西门吹雪颔首。

叶孤城道:“我记得你曾去过昆仑。”
“是,被他避而不见。”

“现在呢?”
西门吹雪道:“总要有个结果。”

叶孤城心中明了他的打算,当即便不再言此事:“上次你我见面,你说要与我学琴,近日可有闲暇?”
西门吹雪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叶孤城唇角微勾,忽然握住了西门吹雪手臂,指尖在他掌心按了按:“我明日便写信,要云舒将东西送来。”
西门吹雪挑眉:“不必。”

叶孤城看他。
万梅山庄之主道:“几架寻常木琴,庄里还不缺。”

他说得平静,只是等叶孤城见过了万梅山庄的库房,不觉摇头叹息:“玉壶飞瀑,海月清辉,这哪里只是寻常?”
西门吹雪不甚在意:“合用便好。”

叶孤城挑了海月清辉,西门吹雪将它带到了后山冰湖的竹亭上,随后目光便移向了对面之人。
白云城主从容走到他身后,试了试琴音,醇厚音色,让他心中赞叹。

西门吹雪见他手指翻飞,是一曲寒梅调。
琴音悦耳,但姿势……西门吹雪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和对方的胸口轻轻贴着,呼吸和心跳都很清浅,但并非没有。
“可看清了?”
西门吹雪抿着唇,摇头。

叶孤城索性便握着他的手,勾弦挑抹。
西门吹雪只要稍稍偏头,便能看见叶孤城微收的下颚,叶孤城环着他又复弹数次。
然后便松开了手,要西门吹雪依着旋律,弹奏了一遍。
如果说叶孤城的琴音是寒冷融化后的娟娟细流,西门吹雪便要冷酷尖锐许多,一曲落下,琴弦颤动不止,许久才停。

不知为何,叶孤城硬是从这音调里,听出了刀光剑影般的杀气。
西门吹雪脸上淡漠得很,一点看不出戾气,叶孤城摇头,暗道不必急于一时,眼看此刻天色已暗,便拉着西门吹雪重新坐上小舟。

夜晚行舟,只有远处还有些零星灯火,西门吹雪支着额头,然后向叶孤城那边靠去。
白云城主看了一眼枕在自己腿上的西门吹雪,便伸手按了按对方额头两侧穴道。
“困了?”他对西门吹雪的固定作息已经习惯了。

西门吹雪将脸朝向叶孤城,声音轻微:“恩。”
最近他都有些嗜睡,叶孤城问过几次,只说是季节缘故,半点没提同命蛊之事。
西门吹雪自觉再有两三月便可以彻底恢复,不愿与叶孤城多提。

叶孤城指尖在他脸颊滑过:“那先睡会。”
西门吹雪便阖了眼,叶孤城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但他医术寻常,真有不妥也未必看得出来。
叶孤城瞧了西门吹雪一会儿,然后轻轻从船上矮几下面取出纸笔墨砚。
新雪漱漱,冰湖,远山,他知道西门吹雪从小居于万梅山庄,这里的每一处,都是再熟悉普通不过,这段时日以来,他似乎也可以窥见对方极端却简单的过往。

提笔之刻,根本不需构思,便已经跃然纸上。
他画的是一个侧影,眉目简单,然寒霜彻骨的风姿异常瞩目,叶孤城在右上题字。
西门吹雪此刻却已经醒了,瞥见男人画作,轻易便看出是自己。

“枝寒梅蕊浓覆轻,寂寞雪里冰……”
叶孤城见他醒了,便停了笔。
西门吹雪瞅他:“怎么不继续?”
“你喜欢?”
“嗯。”西门吹雪下巴轻点,漆黑双目直直瞧过来。
叶孤城眼神柔和,便再写道,山河表里无情碧,江南水色塞外旗,为谁风宵立。

舟已抵岸,叶孤城拉了拉还在看画的西门吹雪:“先回去吧!”
西门吹雪便将东西收了,与叶孤城一道上岸。

冬日听雪,雪夜游湖,湖上荡舟,舟中煮酒,酒后鼓琴,更别说对画望云,瞻星论剑,皆是风月。

过了几日,西门吹雪收到了一封信,来自陆小凤的求救信,算是暂时结束了两人悠闲得不像话的日子。

“你要去昆仑?”
西门吹雪:“恩,我欠他一次。”
叶孤城道:“我也欠他一个人情,不如同去。”

西门吹雪心知是因为涉及到西方魔教,叶孤城不放心他,所以默认了。

两人赶到昆仑之前,西门吹雪却见到了一个不曾意料到的人。
玉天宝骑着一头毛色纯黑的毛驴,悠悠然地走在昆仑脚下的城镇里,西门吹雪翻身下马,有些诧异。

“你不是死了?”
玉天宝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叶孤城,耸肩道:“假死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他此话说得意有所指,说不出来是针对谁,西门吹雪微微皱眉,下意识挡在叶孤城前面。
“玉罗刹也是如此?”
玉天宝狡黠一笑:“这是你自己猜出来的,可不是我说得。”

“他到底想做什么?”
“铲除异己,大概是为他自己选定的继承人铺路吧!”说到这里,玉天宝唇角的笑容更大,“可惜司空摘星早早就溜了,这个教主之位,他怕是还得自己当下去。”
西门吹雪道:“陆小凤呢?”
“他正在被人追杀。”玉天宝抱着双肩:“我劝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
“玉罗刹现在正愁没有继承人,你要是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和叶城主一起,他肯定不会高兴。”

玉天宝没敢多留太久,随后离开了。
西门吹雪本想问他今后打算,但是对方走得甚急,仿佛有人在背后追杀一般,这点反常,让叶孤城觉出一些不妥,明明见面之前,对方还是悠闲得很。
他下意识嘱咐西门吹雪小心,后者应了,然后对他微微点头。
“我会。”

雾气蒙蒙,他侧身站在树梢,手指搭在腰间长剑上,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杀人之后,西门吹雪没走太远,当今天下,他没有把握面对的人很少,玉罗刹恰好是其中之一。
没等太久,玉罗刹与陆小凤分开,临走之前特意看了他这边一眼,西门吹雪沉默跟上。

“我很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玉罗刹说得很平静,然后手指指向昆仑之巅,“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一段好戏。”

西门吹雪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用拇指微微推开剑柄。
“我的来意,你一定很清楚。”

“自然。”玉罗刹眼神锐利,“你的父亲是我杀的。”
“理由?”出人意料的,西门吹雪并没有立刻拔剑相向。
“你的母亲是因他而死,这足够了吗?”
西门吹雪手指一顿:“你从不曾与我说过。”
“一些陈年旧事,便是说了,又能怎么样?”玉罗刹瞥他一眼,“叶孤城是你救了?”
“是。”
“你是不是喜欢他?”
“是。”
“我去杀了他。”

西门吹雪声如碎玉,一字一顿:“拔剑。”
玉罗刹失神片刻。
“你真要如此狠心?”

西门吹雪道:“我意已定。”
“你也一定要逼我吗?”玉罗刹眯细了眼,捉摸不透的语气,又似乎带着说不出的怅惘喟叹,他还想要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玉教主。”叶孤城脸色平静,“久违了。”

天下最锋锐的两把剑,一前一后地站在你面前,一者凛冽,一者深寒。
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觉得胜算渺茫。

玉罗刹只能松口。
西门吹雪道:“他在哪,他是否还活着?”
玉罗刹道:“他死了。”

三人绕过几条小道,然后便是一个极其隐蔽的裂缝,仅仅可以容纳一个通过,玉罗刹先行一步,叶孤城紧跟其后,又走了一段隧道,面前忽然出现一点光。

那是一个冰洞,遍地寒冰,森冷无比。
而在其内部,却沉封着两座冰棺,西门吹雪微愣,难道……他上前去查看,果不其然,透过晶莹的冰棺,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各自躺了一个人。

“这……”
“这便是,你的父母。”

西门吹雪神情恍惚,他把手按在冰棺上,微微用力,便将棺盖推开,里面躺着一个和他有七分相似的男人,没有呼吸,永远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
然后,再没有动静。

“我走了。”玉罗刹懒得多待,叶孤城看了西门吹雪一眼,出言:“……多谢!”
玉罗刹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离开昆仑之后,叶孤城虽然没直接问,但他看得出来,西门吹雪已经放下了。
他眼里瞥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淡淡道:“我要回一趟白云城。”
“嗯。”西门吹雪应了一声,“什么时候?”
“明天就走。”
“好。”西门吹雪松开手。
叶孤城没放,他微笑:“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西门吹雪:“叶孤城。”
“嗯?”
“今后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叶孤城弯了唇角,说好。

云舒知道自家城主要回来之后,赶紧让人把房间再收拾一遍,尤其是卧室,非常贴心地准备了两份。
没办法,这是城主信上自己交代的。
他说,西门吹雪和他一起回来,又说了他们现在的关系。

几个月前,那一战的胜负传回来的时候,城里就已经疯了一批,但是幸好有个叫做司空摘星的人,过来传信说他们城主没事。
然后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他们城主的信寄回来了。
结果云舒念完后,又傻了一半。

然后就有人回味过来了。
他们城主去紫禁城篡位,决战失败了导致天下没抢到,然后就把他对手给抢回来了。
果然不愧是他们城主,起码不吃亏。

至于对方居然是个男人的事实,也没什么不能接受,海外风气一贯开放,他们城主都多少年没动静了,最长情的姑娘都熬不住这二十多年的无望等待。
只要城主喜欢,男女种族都不重要。

大伙还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他们城主都动心。

西门吹雪下船的时候,围观者多得岸上都站不了。
他有点错愕,叶孤城侧身挡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群强行分出来的道路上,西门吹雪忽然被拉住了袖子。

那是个小姑娘,羊角辫,穿着红色小裙子,拽着他袖子哭得泪流满面。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把城主抢回来。”
西门吹雪:“你抢不过我。”
“哇!”小姑娘哭得特别伤心。

叶孤城失笑,把西门吹雪拉回来,扫视一圈:“还在这里挤什么,很闲吗?”
众人纷纷散开。
叶孤城顺利地把西门吹雪带回家。

虽然不是第一次过来,但是这次和以往不太一样,至少西门吹雪是第一次来叶孤城的房间,但是准备得确实很齐全。

一路奔波,多少有些疲惫。
不过还没有到饭点,叶孤城索性拉着西门吹雪到床边。

他打开机关,等床下的密室打开后,两人一起走进去。
地下有一条狭小的通道,只容一个人通过,旁边亮着夜明珠,可以清楚地看见路。

这道路非常曲折,一路走高走低,又修在地下,西门吹雪是第一次来,有些好奇地跟着叶孤城,一直到尽头,空间陡然开阔起来。

飘荡的黄色帷幔,大红烛火将这间密闭的房间照得非常亮堂,但依然有一丝阴冷。

叶孤城轻声解释:“上面是族宗祠堂。”
这底下,当然就是白云城从不示人的真正密室。

这里总共有三个房间,第一间珠光宝气,第二间寒光密布,第三间紧紧闭着。

叶孤城把他的剑放在墙上的空槽里,剑鞘上的奇特文理完全贴合上面被凿空的部分,机关已经打开了。

叶孤城没有推门,而是看着西门吹雪。
“低头。”
他用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细长黑布遮住西门吹雪的双眼,缠紧。

手被轻轻握住,白云城主半揽着他的肩膀走进去。
耳边是湍急的水声,海风拂过面颊,带着淡淡的腥味,叶孤城让西门吹雪坐下,他俯身给他除去鞋袜。
西门吹雪从小养尊处优,算得上是娇生惯养,在叶孤城握住他膝弯的时候,能清楚感觉到他肌肉僵硬的小腿。

“不必紧张。”
万梅庄主低低应了一声。

他扶他下水,直到水流没过大腿,叶孤城解开他眼上的黑布。

遍地是光,一尾尾闪着荧光的提灯鱼交错在两人之间,色泽亮丽的身躯在尾鳍,腹部,腮下都会反射出柔软各异的光。
这些小东西也不怕人,性情温顺,西门吹雪把下摆提起,哗哗水声之后,剩下两尾没跑掉的珍珠红翅被他放在手掌上。
鱼尾狠狠拍打着手心,又跃回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西门吹雪的脸颊上,他几不可见地缩了缩,有种猝不及防的茫然。

叶孤城拭去他脸上的水珠:“海底的星星,你现在见到了。”
西门吹雪神色怔怔,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那么多年前的一句话,他记了这么久。

“之前你来的时候,这里还没这么多,而且死了不少,我就没说。”
“下面有铁栅,可以从这里直接通到海里,用来以防万一,不过一直没用过。”

叶孤城见他始终不发一言,有点迟疑:“你不喜欢吗?”
“不是。”

西门吹雪的心在跳,跳得很快,就好像快要从喉咙里出来一样,他把叶孤城抱紧。用力,又不敢太用力。
有那样一个人,在无数个星月夜,在最幽冷的深海里,为他摘下星星。

情比海深,可得飞翼?
西门吹雪听见自己在说话:“山移水竭无断绝,不梦星月独梦君。”

叶孤城在笑。
他说:“我知。”

西门吹雪睁眼得早,看着床头雕刻的云纹,还没完全清醒。
手往旁边摸索片刻,触碰到对方温热的肌肤。

嗯,不是梦,他侧着身子看着身旁的叶孤城。
时间还早,不太想起。

叶孤城比他睡得晚多了,早上就不会醒得太早,但是在他这样灼灼的目光下,叶孤城已经醒了,只是没睁眼,还有点起床气。

他昨夜处理事务到子时才睡,现在外头估计还是黑的,没睡醒,把西门吹雪扯怀里,闭着眼睡。

万梅庄主只好陪他继续睡,等天边亮了一线,火红的日光穿过海平线,叶孤城准时睁开眼,胳膊有点麻,低头的时候,唇瓣擦过西门吹雪的脸颊,他另一只手还搭在后者腰上。
见他醒了,西门吹雪才坐起来,下床穿衣。

叶孤城有点纠结,是因为在自己的房间,太熟悉所以下意识忘记了身边有人?
果然,需要习惯。

西门吹雪把床头的衣服递给他。
两人穿好之后去梳洗,再去练剑,最后在大堂里用餐。

叶孤鸿是第一次见到西门吹雪本人,但闻名已久。
然后他才注意到好像自己的堂哥和他是站在一起的,云舒端过来一碗枣泥杏仁粥,特意放在西门吹雪面前。
城主不吃甜食,表少爷小时候喜欢吃甜食,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只有阿雪才会欣赏她的厨艺。

西门吹雪想起了他幼年在白云城被喂胖三斤的遥远记忆。
他舀了一口,有点腻,北方的饮食偏咸,他早上也从不吃甜食,小时候还能接受,现在就不太能咽得下去。
云舒又端过来一碗咸豆腐脑给自家城主。

叶孤城道:“你别忙了。”
云舒一脸遗憾地把一盘金丝豆沙卷摆到西门吹雪面前,才点头退下。
叶孤鸿就眼睁睁看着他堂兄把豆腐脑推给西门吹雪,然后把后者的那份甜粥端过来,一时间,表情非常复杂。
或许他是白云城里唯一一个知道叶孤城其实不讨厌甜食的。

曾经有人问过叶孤鸿,你姓叶,和白云城主又是远房亲戚,为什么你最崇拜的剑客会是西门吹雪?
叶孤鸿学着他堂哥,一脸的高深莫测。
“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更何况我?”

实际上,是因为他对叶孤城有心理阴影,一辈子都磨灭不了的那种。
他父母很晚才有了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从小娇惯溺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天胡乱惹事,父母舍不得打骂,索性一狠心,把他送到了白云城。

那时候的白云城少城主论辈分,是他的堂兄,而且打小就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范本,所以他对堂兄的印象完全停留在听话乖怂不敢违逆父母的好孩子上,就像是他之前在书院里打哭过好几次的那些书呆子一样。
顿时心里很是不屑,就算看见堂哥其实比自己高,比自己壮,比自己好看,叶孤鸿都自信自己才是最深藏不露的男人。
等到危机时刻,他一定可以力挽狂澜,把人打得落花流水,再让父母刮目相看,小文念给他听的话本上反正都是这么写的,就算他只有五岁!

然后就被教做人了。
“这本书抄一百遍,堂兄是为了你好。”
他抄了一个月,手肿成了一个球。

“站桩站三个时辰,否则不准吃饭。”
他站到晕倒,半年都没能吃上晚饭。

作为一个熊得一开始就给人糟糕印象的恶毒幼崽,叶孤鸿苦逼地发现整个白云城居然都是他堂哥的耳目,他过得简直生不如死。

最后,他哭着对堂哥举了白旗。
叶孤城置之不理。
直到叶孤鸿用他娘亲手给他做的桂花糖贿赂,才勉强得到和解。
然后,为了减少他堂兄对他的过度爱护,所有的甜食都自觉上供,直到离开白云城。

又过了很多年,叶孤鸿终于懂得他堂哥当年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为了他好,所以他转头就粉上了西门吹雪。
现在好了,他最崇拜的剑神都逃不过他哥的魔爪。

紫禁战后,江湖人把西门吹雪捧上了神坛,尊他为剑神,都以为天下第一的剑客,非他莫属。
叶孤鸿回想着这些传闻,再看看对面专门剥鸡蛋的西门吹雪,还有时不时投喂前者的堂兄,三观尽毁。

他又不是眼瞎,叶孤城早就寄回来了书信,昨夜这两人又是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他还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西门吹雪把最后一瓣蛋白咽下去,吃完了,他才开口。
“快过年了。”
“嗯。”

西门吹雪想了想:“等年过了,去草原一趟。”
叶孤城算了算时间,觉得自己能够抽出空闲,就说:“可以。”

坐在对面毫无存在感的叶孤鸿幽幽道:“堂兄,我呢?”

“你回武当。”
顶着他哥看智障一样的眼神,叶孤鸿鼓起勇气:“我也想留在这里过年,来之前我和木长老提过了。”
难得有近距离接触西门吹雪的机会,就算是堂哥他也不能怂。
叶孤鸿一脸坚决。

西门吹雪瞅他一眼:“他是谁?”
“堂弟。”
“哦。”

叶孤鸿忍不住怨念,堂兄你介绍也麻烦说个全名成不成。
然后,他就只有这一天早上见到了西门吹雪,后面几天,只听说他堂哥带着人出海了。

西门吹雪会水,但是他还是第一次下海。
叶孤城给他准备了短衣和水肺,再拿绳子在他腰上牢牢缠了两圈。

这里是一个无人的小岛,距离白云城不远,叶孤城经常会来这里,所以就算是空手过来的,岛上的东西也足够他们使用了。

叶孤城一个猛子扎到深处,西门吹雪跟着他,两人一起往下潜,一直到十多米的位置,在一大块礁石后面,是一片珊瑚丛。
他拉着西门吹雪到更深的水下,视线变得浑浊,脚下是松软的海沙。
西门吹雪刚刚站稳,就被早就习惯了的城主塞了一个珍珠蚌,他把它装到网兜里,然后就只能看着城主熟练地从夹缝石头下面抓到鱼,海蚌,海葵,甚至是芋螺。

叶孤城把手里的螺肉处理好,再递到西门吹雪嘴边,后者小心地咬了一口,软软的,很嫩,口感清爽。
一路吃吃看看走走,叶孤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拉着西门吹雪往回游,两人重新上了岸,都是湿漉漉的,腰上的网兜却非常鼓。

叶孤城帮他把绳子解开,又点了火,烘干衣服,再着手处理那一堆海鲜。

西门吹雪则翻看着地上放着的好几个珍珠蚌,他珍珠见得多,但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叶孤城丢给他一把匕首,示范着把海蚌竖起来,手势熟练地剖开,雪白的蚌肉里面含着十二颗圆润的珍珠,最大的有拇指甲大,晶亮漂亮。
西门吹雪依样画葫芦,拨开的海蚌里只有四颗扁扁的珍珠,他有点不信邪地把剩下的海蚌都剥开,收集到了一堆珍珠。

叶孤城这时候已经架好了火,鱼也去了内脏和鳞片在烤。
西门吹雪看着他动作有条不紊,迅速地安排好一切,忽然想起他们上一次烤鱼的时候,没带匕首,又舍不得用剑来去鳞片。

鱼肉上被切了很多刀,却保持了完好的形态,调料也抹得刚好。
叶孤城转头去处理石锅里的汤加了海参,帆贝,还有鱼类和可食用的海藻。

剩下的蚌肉则是放在铁架子上烤,被切得极薄的鱼片摆在蚌壳里,再倒些盐和酱料。
很快,食物的香味散播开来。

西门吹雪插不上手,只好去洗贝壳,顺便还捡了根树枝,削成两双筷子。
等他回来,叶孤城也弄好了。

两人在外面待十多天才回去,其他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叶孤鸿特别哀怨。
他是真心崇拜西门吹雪,不论是他每年四次的追杀,还是吹落剑上鲜血的习惯,都让人心向往之,或许只有这样寂寞如雪,格调高雅的剑客,才倍得推崇。
而和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堂哥就太世故,太冷酷,太蛮不讲理。

一定是接近的方法不对,不能完全表现出他的立场。
第二天一早,叶孤鸿换了一身白衣,鼓着勇气进了他哥的院子,刚刚练完剑的西门吹雪扭头看着他。
叶孤鸿干巴巴地说:“西门庄主,请指教。”

西门吹雪扯了扯衣领,应了一声。
“你打不过我。”

叶孤鸿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的剑不是拿来试的。”

叶孤鸿额头青筋:“死在你这样的剑客手里,是我的荣誉。”
“那你回去再练二十年。”

叶孤鸿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拔了剑,就冲了上去,西门吹雪剑也没出,直接用剑鞘击在他手腕上。
剑飞了出去。
西门吹雪随手握住,一甩。
归鞘。

叶孤鸿看着自己回到剑鞘里的剑,又看看西门吹雪的颈侧,忽然就转身冲了出来。
端了一盘蜜瓜走进的云舒差点被他给撞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到没影。
“这小子,吃错药了。”

云舒把东西放在院子的桌上,瞅了一眼西门吹雪,心情复杂道:“西门庄主,你脖子……”

“嗯?”西门吹雪有点疑惑。
“咳,其实也没什么。”

云舒走进房间,正好看见自家城主在写文书。
“城主。”云舒心情依然复杂。

“怎么?”
“你们……”云舒对了对手指,鼓起勇气,“那个了吗?”

叶孤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顿时皱眉:“谁说的?”
云舒小声开口:“我看见了西门庄主脖子上的痕迹。”

气氛陷入沉默。
西门吹雪忽然走进来,皱着眉解开衣领,于是叶孤城也看见了,他脖子上还有胸口后背上大片的红色疹子。

“怎么回事?”
云舒听见西门吹雪沉闷的声音:“过敏了。”



第十五章、四百四病

西门吹雪一直在内陆生活,接触大海的次数极少,结果这大半个月都一直在深海里泡着,自然会有些水土不服。
负责诊断的大夫看了看症状,非常肯定地做出了和西门吹雪一样的判断,结论就是让他最近别下水,别吃海鲜,再涂抹一些缓解的药膏,很快就会恢复。

叶孤城点头,云舒很识相地去送医师,他打开药膏,让西门吹雪脱掉衣服,乳白色的膏体在手心上涂匀,再抹到伤口上。

掌下的肌体温热,长长的黑发全部划拉到前面,于是黑与白,泾渭分明。

“下雪了。”
叶孤城抽神看一眼窗外:“嗯。”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握住了叶孤城的手。
“有件事,我一直没问。”
“你说。”

“如果当初没有那封让你延期一月的信。”西门吹雪的眼睛像是枝头第一抹寒霜,“我们在紫金山决战,你……”
叶孤城忽然打断他。
“我从没想要赢过你。”
“不论是什么样的前提,结局都是一样的。”

西门吹雪语调出奇地艰涩:“所以,是我束缚了你。”
叶孤城想解释,但又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是剑客,都有各自的骄傲和坚守,但从一开始,路子就不一样。
叶孤城扪心自问,如果是在十年前,他大概是说不出这样的话,少年意气,剑下峥嵘,他把胜负当做了生命,但等他真正到了巅峰,才知道,人比剑更难求。

他可以用三十年磨出一把天下无双的剑,却未必能够遇见一个高贵无暇的对手。

“有时候,一把剑遇见另一把剑,不是非要折断不可的。”
西门吹雪沉默:“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我对你的心思的吗?”
“我不知。”话虽如此,叶孤城却有些好奇了。

“因为你下战帖的那一日。”西门吹雪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情绪,“我发现如果是死在你手里,我很高兴。”
“但是,你对我的胜负之心,却从来不重。”

西门吹雪在笑,目光更有几分执拗。
“所以我知道了,不单单是我对你有心思,你一样,是喜欢我的。”
叶孤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发怔。

西门吹雪的笑容变得很冷很尖锐:“但我明明知道这所有的一切,知道我们应该是两情相悦。我还是去了京城,就算迟了一个月,我依然选择继续那一场决战。”
“甚至是,杀了你。”

叶孤城:“……那又怎么样呢?”
他把西门吹雪抱在怀里:“战帖是我下的,延期是我同意的,最后那一剑故意偏开的是我,答应从此以后和你在一起的也是我。”
“我了解你,西门吹雪,我比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都更了解你。”

叶孤城抚摸着怀里剑客的脸颊,从眼尾到唇角,西门吹雪一直很安静。
他帮他把衣襟拢好,腰带系紧,神色很认真地哄他:“你是一个剑客,我也是,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一样的选择。”
西门吹雪勉强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叶孤城叹了口气,终于是来了。
西门吹雪耿直归耿直,但终究不是真的天真。

找人代替决战,和南王联手的计划,甚至是最后故意偏开的那一剑。
不就是因为他太了解西门吹雪,笃定了他所有的选择和决定,才刻意安排下的结局。

西门吹雪就算当时不知道,现在过去了那么久,也一定反应过来了。

“你可以选择死在我的剑下。”西门吹雪一字一顿,“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叶孤城手心有点发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西门吹雪对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

“抱歉。”他非常自觉地道歉,“是我的错。”
是他的私心,不是不知道那样的结果会给西门吹雪带来多大的非议和质疑,万众瞩目的一战,最后活下来的人却不是真正的胜者。
这一战,毫无磊落,全是阴谋。

但这真真正正把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两个名字联系到了一起,甚至在后世的无数岁月里,他们都一样并列。
“我接受。”西门吹雪点头,就此揭过。

今年过年,白云城办得很低调,毕竟之前的风波还没有完全过去,就算这里是海外,天高皇帝远,管不到这边,那也还是需要注意一下,别太不给朝廷面子。

西门吹雪也不爱出门,除了练剑,就是看书,闲到不行,那天以后,叶孤鸿后也没有再来找过他。
除夕当晚,叶孤城让云舒做了饺子。

等吃完饭,两人都不打算守夜,早早就回了屋子,外头雪大,除了偶尔的鞭炮声,也没其他动静。
今年过得意外安静。

三更之后,西门吹雪抱着被子坐起来,外头雪下得很大,一点都看不清东西。
他扭过头去看叶孤城,男人在睡。
西门吹雪起身披了件衣服,然后出门去。

叶孤城起来,看见西门吹雪还在睡,脸色有点说不出的白。
他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惊觉对方体温之低,叶孤城连忙用手捂了,稍微有点温度之后,再塞进被子里,他伸手摸了摸西门吹雪额头。
忒凉。

大夫还是前日那个。
把脉之后,也觉得纳闷,明明前几日看气色还好,脉象却这么虚。

“幸好底子好。”大夫站起来,“体寒内虚,养个把月就没事了,城主,老朽先去开药。”
“需要注意些什么?”
“不能受凉,必须静养,按时服药,注意饮食。”大夫唰唰写好单子递了过去,非常熟练,“冷食冷水都不能碰,对了,会吃辣吗?”

叶孤城扭头看了一眼西门吹雪,好像不忌口这个:“应该。”
“喏,这个是食谱。”
上面开头就是辣子鸡,回锅藕片,田七红枣炖鸡,木耳猪腰汤……叶孤城有点迟疑。
“这些能吃?”
“当然,总之多补补。”大夫走了。

云舒端了茶过来,接过城主递过来的药方,有些惊疑不定:“诶?”
“哪里不对?”
“没,我就是看着有点眼熟。”云舒看了三遍,终于确定,“这不是坐月子用的方子吗?”

叶孤城:“……”

等日头偏下,西门吹雪才醒。
叶孤城端着药,吹凉喂他。

西门吹雪神情恹恹,有点提不起力气。
叶孤城道:“你病得有点突然。”
“……可能是着凉了。”西门吹雪眯着眼,靠在枕头上,浑身都没劲。
他昨日用心血喂过母蛊,这才有些虚弱,不过左右无事,安静躺上半个月也不是不能忍的事情。

“对了,你会吃辣吗?”
“会。”

晚上叶孤城就让云舒在院子里摆了火锅。
西门吹雪的脸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辣的,有点红。
因为是露天院子,叶孤城抱他出去之前,让他裹了好几层衣服,又披了大氅,云舒端了辣椒红油在旁边,往锅里又倒了一次。

西门吹雪咬着唇瓣,有点想抽气。
主菜大多是肉类,羊蝎子打底,其他鸡鸭猪牛都有一些。

西门吹雪从小习武,饮食当然不会像他出门斋戒的时候那样清淡,但是这不代表他就特别能吃辣。
而且还是这么红的汤底。
叶孤城也觉得过了点,就又重新做了两个菜。

不过补药之类是逃不掉的,西门吹雪之前第一次喝还没太大感觉,后面回回都是这几味药,他方子都能直接默写出来。
叶孤城肯定知情,西门吹雪闷闷地想。

三月芳菲,无有晴天,细雨连绵。
叶孤城拿了木梳给西门吹雪束发,未几,他的手顿了顿。
一丝银白,分外惹眼。

这几日,西门吹雪本来已经好了,下床练剑,并没有任何问题,似乎之前的一场大病从未发生过一样,或许,又不仅仅是病。

他问过大夫,说是身体虚空,心血有亏。
那人迟疑了一下,又说:“恢复起来不难,就是难补,毕竟是折寿。”
叶孤城心里一惊,脸上倒是不动声色:“折寿?”
“嗯,十年寿命,大概是为了救人。”

西门吹雪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怎么了?”
叶孤城给他把发带系好:“没事,你之前说要走,这几日我已经安排好了事情,随时可以离开。”
“那今日吧。”
“好。”

叶孤鸿一个月前就已经回了中原,现在来送的就只有云舒。
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所以走得很悄无声息。

西门吹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将父亲的生死告诉那个人。
于人世而已,他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就到此为止。

叶孤城没有问,只是陪着他。
两人在路上没有耽误过时间,只花了一个月,就到了草原,这里靠近边塞,山地峰峦连绵不绝。
这里离大雪山还有些距离,眼下雪刚融,景色算得上秀气。

但和中原海外又不太一样,这里的温度依然很低,气候从来和宜人无关,尤其是山顶冰原,到处都是胡乱生长的冰凌子。

两人找了个山洞待着,身上的食物还带了一些,但一直没遇着人。
西门吹雪印象里的小部落似乎都已经迁移了,但沿着道路,偶尔还是能够见到一些人为的痕迹。

叶孤城把衣服披在西门吹雪身上,他不畏冷。
西门吹雪闭着眼睛,躺在里侧,身上多出来的轻微重量似乎惊醒了他,转过头。
他拉着叶孤城的袖子,枕在男人腿上。
“等过了这几座山脉,就没这么冷了。”
这里就好像是天然的屏障,挡住了很多外敌的去路,也阻拦了里头的人出来。
“好。”
“如果运气好,可以看见胡鹰。”西门吹雪手指上缠绕了一缕长发,“它们居住在悬崖边上,群居,那座悬崖就是鹰山,草长之日,群鹰出山,我只见过一次。”

“怪不得你会选这个时候来这里。”叶孤城握着他的手腕,“你那时,是怎么救的我?”
西门吹雪没出声,他将手按在叶孤城的胸口,掌心下的心跳清晰可闻。

“瞒不过你。”西门吹雪说得漫不经心,“一种蛊。”
“什么?”
“把你我性命连在一起。”西门吹雪将唇瓣落在他耳边,柔软地呼气,“你死,我不独活。”

“不能解?”
“不能。”

叶孤城:“我本就年长你多年,现在,你更没有退路。”
“我从不曾后悔过,也不给自己留过退路。”

西门吹雪坐在他身上,两人额头紧贴。
“我只怕过一次。”
“嗯?”
“怕你醒不过来。”

叶孤城抱紧他的腰:“今后,都不必如此。”
“好。”

相拥一夜。
隔日,西门吹雪走出山洞,瞥见一点黑色,忽高忽低。
他拉着叶孤城往那边追赶,在日头落下之前,终于见到了一座雪白的大山。
下面是雪川,从高处往下看,宛如深渊。

就在这座巨山上,栖息着众多的草原鹰,山顶云雾蒸腾,冰雪反射着日光。
景色之雄壮丽阔,无以言表。

西门吹雪眼神很亮,但又不同于看见剑法的光,而是更加纯粹的喜悦,明亮而温暖。
叶孤城陪着和他一起等待黎明。
破晓时分。

随着阵阵鹰鸣,拉长的尖锐嘶吼,齐刷刷的振翅声响,和几乎是遮天蔽日的黑色鹰云。
直冲天际,然后又一起俯身向下,越过深渊,飞向遥远的目的地。

叶孤城想到了日落时,海边盘旋的海鸥,和永远冰冷的海水。
“平生仅见。”
西门吹雪伸出手,朝霞的光透过他的指缝,散落一身。

冰壁是完全垂直的,根本没法接力,高空的铁索下面又挂着冰菱。
西门吹雪拔出剑,削下十多根手掌大小的冰片,直接将其刺入冰壁,再借力爬上这座冰峰。
叶孤城和他一起,到达峰顶时,西门吹雪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回到了那座曾经的山洞,但是里面没有人。
而在山洞背后,传来低低地哀鸣。

西门吹雪上前去,看见了那头狼,前掌都被砍下,此刻,已经是弥留之际。
他双手捏紧,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

它抬头,似乎还认得他,最后一声绝望嚎叫,就彻底没了呼吸。
西门吹雪顺着它最后木管的方向,走过去。

十步之后,他看见了一片狼藉,地上的剑痕,散乱无比。
叶孤城道:“至少有四个人。”

西门吹雪缓慢点头。
“走。”
应该不会相差太久,他得追上。

两人跟着痕迹一直往前,最后消失在一处断崖上,崖下无尸骨。
西门吹雪皱着眉,有些想不通。
“暂时还不知道生死。”
“你可知道吴明是谁?”

“有些印象。”叶孤城吐出一口气,“无名岛。”
这一趟,没想象中的平静。

西门吹雪坐在篝火前,火光明灭不定。
这里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还记得他,所以在此暂居,但是这些人,并不知道雪山上的事,西门吹雪直觉事情不会简单。
直到有人过来,就坐在他的对面。

那人眼眸灵动,搓了搓手。
“我找你很久,才知道你原来在这里。”
西门吹雪道:“司空摘星。”

“叶城主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西门吹雪点头。

“我是来替人求救的。”
“哦?是陆小凤。”
“对,就是陆小凤。”司空摘星在笑,他摊开手心,上面是两撇胡子,“他因为女人被一个叫做宫九的人追杀,现在可能快死了,所以求我来找你。”
“你去不去?”

西门吹雪冷着脸,不发一言。

司空摘星喝了一口火堆里熬煮的肉汤:“别这么绝对,山上我去过了,乌塔死了,那两个老不死的倒是没事,宫九,来自无名岛。”
西门吹雪瞳孔一缩。
“我去。”

“嘿嘿。”司空摘星坏笑一声,“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叶城主的,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哦。”

“你和叶城主谁在下面?”
西门吹雪眼神冷锐。

“什么意思?”
司空摘星靠近他,“你们不会连床都没上过吧?”

“无聊。”西门吹雪手按在剑柄上。

司空摘星瞬间怂了,“好吧好吧,我不问就是,不过现在江湖上在流传叶城主被你救了,朝廷似乎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
“这件事怎么会那么多人知道?”

知道叶孤城没死的事情,除了白云城,就只有玉罗刹,钦夜不会乱说。
“不像是玉罗刹的作风。”

“我听说,最早是有人从无名岛上买来的消息。”

“我知道了。”西门吹雪脸被阴影覆盖,看不出表情。
司空摘星看见远处一道白色影子往这边走过来,连忙道:“那我先走了。”

“刚才是谁。”叶孤城坐下。
“司空摘星。”西门吹雪握住叶孤城的手,将刚才司空摘星带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叶孤城很快又了决定:“我回白云城,你去救陆小凤。”
西门吹雪缓慢地点点头,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陆小凤做事想不到宫九居然会有那样的怪癖,毕竟他的剑法那么好。

剑法那么高的剑客,品性一般都不会很差,这句话放在宫九身上,显然就很不正确,似乎他已经把剑如其人四个字踩在了脚下。
但宫九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剑客,他用剑,但和用刀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一种趁手的工具,他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有向道之意,他对死亡都是跃跃欲试。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弱点?
陆小凤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如果西门再不来,他怕是要变成死凤凰了。

西门吹雪花了五百两银子报了一艘船,花了三日,到了无名岛。
他一身白衣,比雪冷,比冰寒。

岸上站着的都是武功一流的好手,他们会很多失传已久的绝技,这些绝技几十年前都是属于别人的。
而西门吹雪,却是活着的剑道传奇。

宫九站在最前面,他仅仅是看着这个人,心下已经有了说不出的火热。

紫禁之后,天下所有人都认定了西门吹雪已经是当世的剑道第一人,而他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这份殊荣,独一无二。
西门吹雪走下船。

宫九对他微笑。
“在下宫九,西门庄主,请。”

第一个走进去的,是赌坊。
“我来接人。”西门吹雪神色微冷。
“陆小凤在这里总共输了两万五千两。”
“哦?”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只有这些?”
坐在庄家位置上的中年人,看了九公子一眼,忽然道:“这是他当时输掉的数额,不过这么多日,都没人来还,这连本带利,就是七万六千两,还有其他的看管费,伙食费……”

西门吹雪手里多出了一叠银票,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十万两,够了吗?”

那中年人额头多了很多冷汗,他忍不住又看向宫九。

九公子抿着唇,手里的折扇忽然打开。
“西门庄主果然大方,不过还差了一件事。”
“哦?”
“这里是无名岛,也是狐狸窝,你既然来了,赌一把如何?无论胜负,陆小凤我都可以交给你。”
“我从不和人赌。”

宫九很少笑,他的脸色其实并不比西门吹雪暖上多少。
“这是规矩。”

西门吹雪将手放在桌子上,手已经握住了赌骰,宫九以为他已经服软,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但是那双手,可断金石,可折刀剑。

西门吹雪放下手。
满地狼藉,桌椅翻倒,博具全部变成粉末,唰唰落下。

“这样,是不是不用比了。”

宫九愣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果然是西门吹雪,天下有资格掀这张桌子的人不多,你是头一个。”
西门吹雪有些不耐烦。

“所以?”
“跟我来,我带你去见陆小凤。”

这是看起来很深的走廊,行走在这个地方的人,一定会感觉到恐惧,那是一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因为这里实在是很狭小,一个人都通过得有些勉强。
宫九握着灯走在前面。

西门吹雪紧跟,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极为奇异的响动,像是在脚下,又似乎是在头顶,又好像在身边。
宫九的脚步越来越慢。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喘息声,就好像有蚂蚁在他的喉咙上爬行一样。

他忽然倒下,然后抓住了西门吹雪的下摆。
“我……”

宫九满脸冷汗,就好像溺水之人那般呼吸急促。
西门吹雪皱着眉头蹲下,他抓住宫九的手腕,想要检查他是不是中了毒,却不想对方一把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求求你,快点。”宫九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痴态,眼尾发红,胡乱撕扯着自己的衣衫,
“快点,打我,用你的剑。”

西门迅速退后,一直退到三米远外。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又冷又硬。
宫九听着似乎更来劲了,手指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他朝着西门吹雪爬过来。

西门吹雪回头看去,一片黑暗,他深呼一口气,压下喉咙的酸涌。

“撕拉——”
宫九脸还红着,努力想要抓住西门吹雪的袖子,后者并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用他自己的腰带,把人绑起来。然后西门吹雪拽着他的领口,冷着脸往前走。

陆小凤原本是靠墙坐着,心里郁闷,他在想沙曼,又想到了宫九,他甚至想到了西门吹雪,他已经知悉了一切的计划,但又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他。

西门吹雪应该和叶孤城一起在南海,作为朋友,他乐见其成,但又忍不住为他们担心起世人的眼光,就算他明知道这两人的武功有多强大,都一样担心。
他和西门吹雪很早就认识,和叶孤城也同样有交情。
所以,不能不担心。

有脚步声,也有重物在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沉闷得似乎被堵住口舌的声音。

西门吹雪的身影出现在了监牢外面。
陆小凤差点吓得跳起来。
他拔出剑,开了锁扣。

陆小凤迅速从这个关了他好多天的监牢里出来,却发现西门吹雪的表情非常难看,他迅速把手里的东西丢了过去,又往旁边退了几步。

见是宫九,而且还是发病状态下的宫九,陆小凤直接伸手扇了他好几个巴掌。

宫九眨眨眼睛,忽然说:“我腰上有鞭子。”
陆小凤臭着脸把鞭子取下来。
宫九又道:“我要西门吹雪抽我,你没力气。”

“你这要求还挺多啊!”陆小凤忽然低头,“你关了我这么多天,我袜子都没换过,如果你想试试看是什么味的话……”
宫九忽然就正常了,他喜欢挨打,但是一样有点洁癖,发病的时候可以稍微不介意,但是现在他很介意。

“怎么出去?”
“出不去的。”宫九摇头,“这是一条单向道,只能进,不能出,唯一的机关需要从外面打开。”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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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叶西】障目(R)双结局完 Empty #9 回復: [原创]【叶西】障目(R)双结局完

2022-06-23,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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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城主。”木道人站在一艘小船上,“你不该来的。”
“哦?”

“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我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
叶孤城白衣胜雪,脚下是云海涛涛,他道:“总会有一个了结。”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陷阱。

“天子虽然年少,但确实是位明君,你还活着的消息,是玉罗刹故意告诉太平王的,那位王爷忠君爱国,但他的儿子,却有不臣之心。”

“现在,太平王的军队包围了白云城,”
“所以,你以为我已经是必死。”
“我想不到你还有其他活下去的理由,朝廷的军队,西方魔教的刺客,还有无名岛的人,他们都想要你死。”
木道人眼中忽然多出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玉罗刹为什么会那样仇视你,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最宝贝的妹妹已经故去了很多年,我恐怕会以为你抢跑了他的妹妹。”
叶孤城叹息:“或许也差不多。”
“哦?”
“西门吹雪是他的外甥。”

木道人一愣:“那传言是真的?”
“现在是。”
“江湖上剑法最高的两个剑客偏偏有了这样的关系,或许是顺理成章。”木道人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条件。

小老头,姓吴名明,他笼络了很多高手,其中以宫九的资质和身份最为高贵。
他将大雪山上篆刻的武功传授给这些人,那些曾经教人闻风丧胆的绝学,就算只学了个一两成,其实也已经足够唬人了。
但是真正可堪重用的顶尖高手,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宫九一人,而宫九的病又不允许他去进行很多计划。

他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来完成那个大计。
南王父子着实是前车之鉴,他分析过很多次,那位白云城主的计划其实已经足够巧妙,最重要的是那场决战紫禁的噱头,无法复制,无法重来,但他的心实在不够狠。
没有在一开始就控制住陆小凤,这是最大的败笔。
而一个剑法太高的剑手,只适合成为刺客,因为他们的剑,无法让野心沉淀下去。

现在,他可以选择的人选,又多了一个。
陆小凤原本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个人,总是运气太好,运气是最让人无法控制的。
西门吹雪就不一样,他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剑。

而且,他还有牵挂,和牵挂他的人。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严格来说,我应该是你的师叔。”
西门吹雪抱着手臂靠在石壁上。
宫九目光一动。

“所以你对自己师侄的见面礼就是这吗?”陆小凤敲了敲面前的铁门,机关虽然开了,但是他们也被困住了。
“西门吹雪,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朝廷军队和西方魔教一起围堵了白云城。”

西门吹雪道:“你是来威胁我的。”

“可以这么说。”小老头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想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但是没有法子,对付你们这样的人,越下等的手段反而越有效。”

“你想要什么?”西门吹雪扯了扯唇角。
“行刺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都杀不了的人,西门也未必做得到吧!”
“不,他能。”小老头非常确定。
“谁?”陆小凤更加好奇,会是谁能够让小老头都要这般大费周章。
“皇帝。”

“弑君?”陆小凤一脸的不可思议,在南王世子之后,这么快又有了新的谋逆者,这当皇帝的确实要命,“大内皇宫有多森严,根本没人可以硬闯。”

宫九道:“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推荐了皇帝,让你成为御前带刀侍卫。”

陆小凤一抖:“你能见到皇帝?”
宫九脸上略带一丝矜贵:“我是太平王世子,见皇帝只是家常便饭。”
“那你为什么不去刺杀皇帝。”
宫九脸色一冷:“我要获得群臣的支持,当然不能留下痕迹。原本我们想要你来进行这个计划,只要你进了皇宫,再杀了皇帝,他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我是与他血脉最近的人,帝位自然是囊中之物。”

陆小凤道:“所以你才让沙曼来勾引我。”
“女人,钱财,地位,只要我们成功了,你都可以拥有。”宫九说完,喘了口气,小心地看了一眼西门吹雪,让自己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现在师父还在,必须要忍住。

“但你们现在觉得西门吹雪比我更合适。”陆小凤推了推西门吹雪的手臂,表情很是复杂。
小老头点点头:“是的,他比你更容易成功。”

陆小凤道:“他这样一座大冰山,脾气又冷又臭,说话态度居高临下,一点不讨女人喜欢,怎么就比我容易了。”

宫九道:“因为三个人。”
“哦?”
“你,玉罗刹,还有叶孤城。”

小老头不禁感叹道:“你是他的朋友,玉罗刹是他的舅舅,叶孤城和他又是那种关系。”
“所以西门吹雪如果想要做什么事,实在很难失败。”

他又道:“西门庄主,只要你答应刺杀,白云城的事情也不会成为问题,朝廷会承认白云城主已死,哪怕叶城主光明正大地出现,都不会有人再拿这件事做文章。”

西门吹雪虽然没有出声,但他明显在听。
而陆小凤的脸色,却渐渐有些白了,因为这个计划,虽然简单粗暴,但实在是直指人心,恰好戳在了每个人的软肋上。
如果西门吹雪要为了叶孤城去行刺,他会去拦吗?西门吹雪救了他这么多次,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他做不到。
玉罗刹是怎么样的人,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但有一件事,陆小凤却很清楚,玉罗刹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西门吹雪去死的。

叶孤城就更不必说。
或许,只需要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联手,就可以直接杀入皇宫,杀死君王。
这样一来,叶孤城可以活下去,白云城也保得住。

陆小凤忽然打了个寒颤,这个计划,如果他是西门吹雪,恐怕也会心动。


叶孤城已经到了白云城,他在接近之前就跳下了船,从水下的那个通道里进入白云城内部,云舒原本坐镇大厅,和叶孤鸿还有一干族老在商讨眼前的困局。
众人的表情都分外严峻,直到叶孤城从门外走来。

所有的声音都在一刹那终结,然后放大。
“城主!”
“传我命令,所有守卫,整备集结。”叶孤城扫视着所有人,“其余城民,装备从简,从海底通道转移,在所有人转移成功前,所有叶氏子弟,死战不退。”

“是!”
自从叶孤城答应南王的那个计划开始,白云城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条通道是早就挖好了的,他们也早早就物色好了新的小岛,随时可以转移。

所以云舒之前脸色虽然紧张,但并没有恐惧,现在更是有了主心骨:“城主,西门庄主呢?”
“他暂时不会来。”叶孤城换了一身白袍银甲,他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之前说有一个和尚来找我。”
“嗯,他是主动来的。”
“叫什么名字。”
“玄若。”

叶孤城眼神一凛:“他在哪?”
“我安排在客房里。”

“我拒绝。”
西门吹雪的回答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为什么?”宫九握紧了手。

“这个答案很难理解吗?”西门吹雪冷笑,“两位不是自诩非常地了解我吗?你们怎么会猜不到呢?”

小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是我之前冒犯了,那敢问西门庄主能否说一说理由?”
白衣胜雪的剑客眼神冰冷:“我不乐意!”

这算什么理由,其他两人不明白,陆小凤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他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西门,我第一次觉得你脾气其实也没那么糟哈哈哈哈!”
宫九冷哼了一声。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陆小凤止住了笑,严肃道,“我这个朋友,剑法有多好,脾气就有多怪。”
“他可以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千里奔袭复仇,也可以为了一对吊死的陌生母子舍身犯险,他这个人,天王老子都不理,只见他想要见的人,只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
“其他任何手段,威逼利诱,跪地磕头,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西门吹雪缓缓开口:“你很了解我?”
“多少知道一点。”
西门吹雪微笑:“总算你说得不错。”

小老头皱着眉:“我以为你对叶孤城有情。”
“是。”西门吹雪也不否认。
宫九道:“但他的安危似乎比不上你的原则。”
西门吹雪冷冷盯着他。
“你不懂?”
“我不懂。”

“所以你空有剑法,没有剑道。”西门吹雪说得很慢,“我与叶城主,相识十余载,会的都是一种剑法,杀人剑。”

小老头眼中露出莫名的神色。
“所以像你们这样的人,都不会接受任何威胁,哪怕是挚爱至亲的性命?”



“有没有能解开这蛊的办法?”
玄若松开手,他身上的僧袍洗得发白,但是人看起来却很干净,很精神。
“有,但对他伤害很大。”

“能救吗?”
“能。”
“还请告知解法。”

玄若看着眼前的男人,语气有些萧索:“你和我不一样,他想你活。”
叶孤城沉默片刻:“没有我,他会更好。”
一个时代的象征,白衣胜雪的剑神。
这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道路,或许没有终点,然后你会发现,我只是一个过客。

“他比你执拗。”
“可以让他忘记。”
玄若直视着他的眼:“你真舍得?”
叶孤城摇头。
“我不舍得,但如果我死了,舍不舍得又有什么要紧?”
玄若道:“蛊在你胸口的位置,临死之前,取出它。”

叶孤城点头,转身离开。
外头战鼓连天响彻。

西门吹雪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宫九和陆小凤各自躺在另一边。
已经两天了,小老头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也没有食物和水。

宫九显然非常习惯,不吃不喝还有力气和陆小凤吵架。
西门吹雪唇瓣有些干裂,但依然能忍得住。
相比起来,他更担心叶孤城。

另一边,忽然醒过来的宫九坐起来,又开始规劝:“答应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好的,他不同意,陆小凤你也不答应?”
“当然。”陆小凤有气无力地反驳他,“我又不是傻的。”
“这种事我一旦做了,千古骂名不说,从此往后,江湖上的朋友肯定也一个都不剩了,我别的都可以没有,但朋友却是不能放弃的,不然我回头到哪去蹭吃蹭喝。”
“没出息。”宫九鄙视道:“我要是当了皇帝,你想要什么没有?”

陆小凤呵呵一声:“你是看不起我的智商,还是真的天真?弑君这种大罪,你能护得住我?到最后,说不得还得把我推出去顶罪。”
宫九一时无言。

陆小凤拍了拍西门吹雪的肩膀,叹了口气。

“如果我们真的死在这里,怎么办?”
西门吹雪懒得理他。

“我就是有点可惜沙曼,她年纪轻轻就要变成寡妇。”
宫九冷笑:“你真可怜,她那种女人怎么可能在你这颗老歪树上吊死,说不定过个一月,就找了新欢。”
陆小凤很生气。
“你没资格这样说她。”
“我没资格,呵,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可以为了块肉和男人上床,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闭嘴!”
“你就算让我闭嘴,可你心里却相信了吧!”宫九偏着头,冷笑:“我也是男人,怎么会不懂。”
“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更好奇一件事。”

西门吹雪闭上了眼睛。
宫九想凑过去,却被冷冰冰的剑拦住了路。
“西门吹雪,你尝过女人的滋味吗?”他幽幽地道,“或许到那时,你会发现,男人根本没什么好的。”
“身体既不柔软,也不丰满,硬邦邦的就好像石头一样。”宫九舔了舔唇角,“或许你两样都没有碰过。”

西门吹雪毫无反应。
陆小凤却有些不悦,他尊重他的朋友,也不喜欢别人以此取笑。

宫九纯粹是无聊想找点刺激,才故意招惹西门吹雪,但是这个人此时此刻却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一样,什么都干扰不了他。

脚下隐约响起了声音,不仅是脚下,附近似乎也有。
西门吹雪豁然睁眼,长剑出鞘。

地面裂开了一个圆。
西门吹雪的剑刚好卡在缝隙里,圆被顶起。
司空摘星从地下的圆洞里爬出来,一脸不忿地看着西门吹雪:“你差点扎到我了。”

陆小凤看见是他,惊讶得不行。
“猴精啊,你原来不止会上树,还会打洞?”
司空摘星没好气地给了个白眼。
“朱停给我的地图,结果我转了两天,都没摸清你们在哪?现在外头神仙打架,我打晕守卫,才知道了方位。”

西门吹雪冷酷无情地指出一个事实:“你两天前,其实已经挖到了。”
“啥,那你怎么不说?”

“怎么说?”西门吹雪讥讽道,“吴明那时也在,让他看见你也来了,顾念一番师门之情吗?”

司空摘星被怼得无言,只好找陆小凤吐槽:“他是吃枪药了吗?”

“诶,外面形势怎么样了?”

“你们是真的打算当我不存在吗?”宫九无语道。
陆小凤耸肩:“你在这里绑着不也很好。”

司空摘星收敛了表情:“白云城被围了,那边情况危急,你现在赶去也来不及了。”
西门吹雪咬着牙,忽然,他的脸色变得冷酷而又骄傲。
“他不会有事。”

三人从司空摘星挖出的通道里离开,此时此刻。
外头屋子里,道路上,全是厮杀的人,和倒下的尸体。

西门吹雪飞身上了屋顶,他看见,那片丛林里,三个人在死斗。

小老头嘴角已经沾血,而他对面的两个人也不好过。
他们三个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大,但是出手时却比那些年轻人更加凶狠狂暴,相差无几的武功路数,持续两个日夜的战斗。

三人都已经是精疲力尽。
此刻,小老头看到西门吹雪的时候,表情一定是很不好看的。
“你真要与我为敌?”

赤河冷冷道:“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不杀你的理由。”
小老头退后,在一株草尖上站定。

“玉罗刹已经答应和我联手。”
“你真信那老小子的话?”赤河不屑。

“兄长,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也要逼我?”吴明脸色越发阴沉。
“早就反目成仇的亲情,当初,可是你先下的手。”

“我是被玉罗刹挑拨……”吴明没有再说,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海面,寂然,如雾。
叶孤城站在一块破碎的浮木上,衣甲沾血。
“我始终不能明白,你为何非杀我不可?”

玉罗刹手里没有剑,没有兵器,什么都没有,他站在白雾之间,神秘莫测。
“我从来没有对敌人废话的习惯。”他轻笑一声,“但这次,可以破例。”

“我的妹妹也是一个剑客,一个不逊色于他丈夫的剑客。”
叶孤城陷入思索。
“西域找不出比她更强的剑手后,她去了中原。”
“然后,和所有话本故事里写的一样,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但是她又不愿意放弃她的剑道,他们依然成了婚。”

“后来,她死了。”玉罗刹冷笑,“女人就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剑道和感情,只能选择一个,或者,什么也得不到。

叶孤城一时默然:“但是你依然让他学剑。”
“那是她的心愿,她没有走完的路,西门吹雪可以替她,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玉罗刹语气玩味,道:“他们很像,一样无情,又一样多情,然后在感情和剑道之间摇摆。”

“西门吹雪不会。”
玉罗刹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死在那样完美的一场决战里不好吗?叶孤城,我已经容忍了你很多次。”

“哦。”
“如果不是计划失败,你根本没想过和西门吹雪决战。”玉罗刹自顾自地道,“替身败露之后,他拦住了你。”

“是。”叶孤城平静道:“那一战你看来也在。”
玉罗刹果断承认:“没错,我就在皇帝的寝宫里,所以无论如何,你的计划都会失败。”
叶孤城也没太意外,只是伸手示意。
“继续。”

“我知道,你已经不得不死。”玉罗刹声音忽然变得缥缈,“在这种情况下,你只能和他决战,而且必败。”

“你这么确信?”
“我确定。”玉罗刹自信道,“你的剑道之心,胜负之意都不重,更何况你对他还有情。你们的剑道迥异,他的剑一旦有了情,就会生出羁绊,变成拖累。”
“而你的剑道,和人无关,和情无关,看似无暇无双,其心有垢有异。”

叶孤城道:“也许。”
“所以,我才想杀了你。”玉罗刹缓缓出声,“你死了,他就再也没有牵绊,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他会是唯一活着的剑道神祗。”
“这理由足够吗?”

叶孤城在笑,很冷。
“够了。”

西门吹雪吹去剑尖上的血。
小老头死了。
寒江和赤河在这一战里,同样付出了性命。

西门吹雪转身,忽然感觉头一阵晕眩,眼前一黑。
陆小凤连忙接住他。

西门吹雪捂着心口,呼吸艰难,血染红衣襟。
“陆小凤。”
“我在。”
“带我去白云城,尽快。”
“好。”

幸好无名岛距离南海并不算远,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日夜兼程,才在第三天晌午,赶到了这里。
西门吹雪脸色雪白,但他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口,只是昏迷不醒。

而飞仙岛中,战局早已经结束。
陆小凤想问,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司空摘星就直接问了,总共打了三天,然后发现白云城已经变成了空城,里面的人早就转移走了。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那叶孤城呢?

这就没几个人知道了,白云城的人也消失了。
除了地上还没有清理的血迹,一切看起来都虚幻得可以。

陆小凤叹了口气,抬头最后看一眼白云城的城门,打算先找人救治西门吹雪。
但不知何时,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个拦路的和尚,有些年纪,但是相貌不俗。

“我可以救他。”玄若握住西门吹雪的手腕。
司空摘星想说什么,但是忽然又感觉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不过他熟悉的和尚就那么些,老实和尚不算。
“诶,你是那个和郡主私奔失败的和尚?”
“别说得那么难听啊,分明是她求着我离家出走的。”
“然后你们不是好上了吗?”
“分手二十多年了。”
“那你现在还当和尚?”
“没办法,只会念念经,敲敲木鱼,再种种草药什么的。”玄若一边说着,一边把西门吹雪从马上抱下来。

“怎么样?”陆小凤紧张地看着,西门吹雪的气息一直不稳定,他路上输了些内力,也没多大作用。

玄若将西门吹雪衣衫解开,在他心口的位置浅浅划了一刀。
白色的血流了出来,玄若用银针挑出那只已经死透了的蛊虫,却不想男人忽然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腕:“他在哪里?”
“你别急,先放手。”
西门吹雪不放。

“我先给你把蛊取出来。”
“他死了?”西门吹雪有些不依不饶,还是陆小凤把人按住了,玄若才取出了蛊,然后止血包扎。

“我不知道。”玄若摊手,“反正我没看见尸体。”
西门吹雪闭目片刻,起身:“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必死?”
“是。”

“他有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只要我救你。”
西门吹雪身形一晃,又硬生生稳住:“我知道了。”

他想过他们之间的结局,也觉得死亡不值得畏惧,但此时此刻,他心口疼得厉害,那上面的伤口仿佛变成了一道永远合不拢的裂缝,将他吞噬进去。
无法言说的恨意占据了他的心。

西门吹雪低着头。
“玉罗刹在哪?”
司空摘星没有劝阻,更没有废话,他已经意识到西门吹雪想要做什么,此刻谁都拦不住他。
“西方魔教在附近有一个据点。”

“他只允许你一个人去见他。”
西门吹雪见到玉罗刹的时候,后者看起来出人意料地疲惫,甚至有一丝苍老。
“他在哪?”
玉罗刹吐出两个字:“死了。”
西门吹雪:“尸体?”
“葬身大海。”
西门吹雪拔出剑,他伤势并没有好,出招却拼尽全力,丝毫不留余地,玉罗刹接了几招,察觉出他不留退路的剑路,眼神越来越冷。
“当年我就不该纵容你。”
“西门吹雪,你若是还执迷不悟,哪怕日后你的剑法再出众,也会被世人耻笑!”
“你以为我会在乎?”西门吹雪一剑横扫,冷冽寒气裹挟剑意如平地惊雷,快到极致之后,仿佛时间都慢了一拍。
“那么你的剑呢?你的感情就是你最大的弱点!”
“他不是需要我保护的弱者。”西门吹雪冷冷道,“我从未拿他修过无情道。”
“就算如此,叶孤城也是个男人,你根本不该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西门吹雪懒得再开口,只是挥剑。
玉罗刹这一次也用了剑,妖异奇诡的剑路并不比西门吹雪慢,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两人以常人无法想法的速度,交手了三百次。
西门吹雪每一次出手,速度都隐隐快上一分,如海浪波涛,连绵汹涌,吞金裂石。
玉罗刹却更加游刃有余,他只是在等西门吹雪力竭。

这样的快剑,没有人能够撑这么久,但对于使出这种剑法的人负担只会更大。

西门吹雪却不肯停,他已经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客,紫禁之巅后更进一步,但是玉罗刹已经活了太多年,内法外功都达到了巅峰。
“铛——”

西门吹雪的剑终究是停了,他低头看了看没入胸口的长剑。
玉罗刹冷着脸抽出剑,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到地上。

大片的鲜血在雪一样苍白的衣服上晕开,西门吹雪用力握紧了手里的乌鞘,或许,这也是他期待的结局。
白衣的剑客跌落在地,剑在地上砸出沉闷声响。

叶孤城和木道人一前一后地赶过来,便看见这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玉罗刹显然早已注意到了他们,他捞起西门吹雪,然后把烟雾弹往地上一丢,十多个埋伏好的魔教死士就冲了上来。
叶孤城一言不发地开始杀人,脸上阴蛰狠辣,他此刻的杀意似乎比过往总是带着一身杀气的西门吹雪更重。
木道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白云城主,但是在看到那地上孤零零的乌鞘和残留的鲜血,又觉得不惊讶了。
毕竟,那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从最后一具尸体身上拔出剑,已经没有了玉罗刹的身影,这些死士完全不要性命的攻击只是拖住了他们片刻,但是玉罗刹早就借着这短暂的时间从密道里消失。
白云城主将那柄乌鞘捡起来,握紧。

木道人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叶孤城眼神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认识了叶孤城很多年,印象中的白云城主,孤傲从容,宛如谪仙,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入得他眼中。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

叶孤城此刻的脸色冷得骇人,浅色双眸阴森极了,哪里还像从前那个不染凡俗的剑仙,反倒像是血海里杀出来的恐怖修罗。

没有人会想到玉罗刹会对西门吹雪下这种狠手,陆小凤得知后已经后悔得要死。
那一剑直接对准了心口,几乎没有可能活得下来,但是这个结论没有一个人敢对叶孤城说,甚至都不敢一劝。

叶孤城坐在房间里,膝盖上放着两把剑。
长短不一,制式不同,唯一相似的,或许是它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杀气。
这两把剑一直属于江湖上最好的两位剑客。
叶孤城慢慢擦拭着这两把剑,一遍又一遍,直到黎明。

西门吹雪被玉罗刹封住大穴,连夜就马不停蹄地赶路,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回到昆仑。

玉罗刹抱着西门吹雪走到禁地之下的密室,那是一个寒冷无比的冰洞。
西门吹雪就被他安置在最里面的寒玉冰棺里。

玉罗刹给他喂了无息丸,一种能维持假死现象的救命药,他当然舍不得西门吹雪死,他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想到那日原本他都快要杀了叶孤城,可偏偏木道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这两人联手,他实在没有胜算。

只能临时重新布局,这才抓住西门吹雪。
同命蛊的每一个宿主,心脏都会出现轻微移位,西门吹雪受了伤,但是不致死,现在只要用假死药瞒过天下人,让所有人都知道西门吹雪已死。

然后他会慢慢用移魂之法改变西门吹雪的记忆,同样的错,他不会再心软了。

这几个月,江湖上出现了很多传言,其中最让人震惊的,肯定要数是西门吹雪的死讯。
月圆之夜才过了不到一年,曾经击败白云城主的西门吹雪居然死了。

反倒是那位据说已经埋了的白云城主忽然出现在昆仑附近。
叶孤城当真就一人一剑,杀上昆仑。

玉罗刹不在,但是西方魔教正一副在办丧事的样子。
叶孤城一路打到后殿里,陆小凤等人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

然后,他看到了大殿正中央的玉棺。
盖子还没来得及封上,西门吹雪一身白衣,发丝都打理得整洁,他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神情淡漠得好像睡着了一样。
如果呼吸没有停止的话。

叶孤城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冰冷刺骨,失去温度的肌肤虽然还算柔软,但是叶孤城的心已经完全得坠落下去了。
他有些无措地握紧了西门吹雪的手,希望能给他染上一些温度。
可惜没有用。

此刻陆小凤等人也上了山,看见西门吹雪毫无反应地躺在叶孤城怀里,周围的布置又像极了灵堂,顿时意识到最糟糕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人来得还挺齐。”玉罗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没等众人开口,他便对着叶孤城冷冷道:“我如果是你,现在就会把他放回去。”
叶孤城一眼都不曾看他。

玉罗刹冷笑:“他死了可有五天了,你若是想带他走,恐怕走不到两天,就会开始腐烂,叶城主,不知道那时候你能不能狠心一把火烧个干净呢!”

陆小凤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无需你费心了。”

“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玉罗刹拍了拍手,一群拿着弩箭的黑衣人围住了所有出口。

在场的只有叶孤城,陆小凤,司空摘星三个人,见了这等阵仗,司空摘星无奈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必呢?”
“轮不到你说话。”
司空摘星看了陆小凤一眼,忽然郑重抱拳。
“有件事一直隐瞒了你很久。”他无奈笑笑。
陆小凤眼中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那就省得我浪费时间解释了。”司空摘星从容走了出来,来到玉罗刹面前。
“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去调查一件事,终于在前段时间弄清楚了。”
“哦?”玉罗刹挑眉。

司空摘星轻声道:“是关于姑姑当年的死因。”
玉罗刹脸色微变。
“你查到了什么?”
“那件事只是意外,和姑父无关。”司空摘星从怀里拿出一封陈旧的发黄的书信,“这是证据。”
玉罗刹自幼父母早亡,和妹妹相依为命多年,因为太过年幼,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家族有一种极其特殊的病症,只会发生在女子身上,所以这个家族的女孩大多容易夭折,就算活过成年,也绝不会超过三十岁,就被病魔夺走了性命。
这件事,玉轻舟和上一任的万梅山庄之主也是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年才知道,寻访无数名医都没有用,那几年,玉轻舟不再碰剑,她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她想要陪伴他们走过最后的时光。
而那个时候,玉罗刹正处于发展西方魔教的重要时期。
玉轻舟不想打扰自己的哥哥,只是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但是还没来得及寄出,就出了意外。
得知妹妹死讯的玉罗刹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西门吹雪的父亲,甚至不惜设下各种计划,亲手杀死他。
“那一战,他已经存了求死……”玉罗刹忽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一时间居然有些无措,他曾经恨极了那个人,抢走了唯一的妹妹,又害死了她,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这么多年来的怨恨岂非可笑极了。
甚至他如今这般费尽心思地阻拦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也都变得毫无意义。
玉罗刹捏紧了信,很快又松开,怕捏破了纸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玉罗刹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和西门吹雪有几分相似得脸。
“太可笑了。”他这样说着,然后往外一跃,瞬间没了踪影,那些守在大殿外的黑衣人眼看着教主离开,顿时愣在原地,司空摘星下令让他们散了。

叶孤城没理会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把西门吹雪抱起来,打算返回万梅山庄。

——那里很美,会是很好的埋骨之地。

陆小凤看见西门吹雪苍白而没有生机得脸,再看着叶孤城温柔得让人畏惧得神情,忽然觉得说不出得怅然。

费了两天时间才赶回万梅山庄,后山上的积雪还在,叶孤城抱着西门吹雪坐在山巅,暗夜之中,群星隐没,只等着天边的曙光出现。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
叶孤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用拇指推开半寸剑锋,最后一刻,他在西门吹雪眉心烙下一吻。

“锵——”
雪白的剑锋被一只手抓住,利刃在上面划出鲜血。
叶孤城慢慢低下头。

西门吹雪睁开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冷。”
叶孤城用尽力气地抱紧他,隔着衣服的温热体温让西门吹雪觉得舒服。
他在白云城主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在看见对方错愕目光的那一刻,笑了笑。
如春风拂过大地。

破伤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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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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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城主。”木道人站在一艘小船上,“你不该来的。”
“哦?”

“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我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
叶孤城白衣胜雪,脚下是云海涛涛,他道:“总会有一个了结。”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陷阱。

“天子虽然年少,但确实是位明君,你还活着的消息,是玉罗刹故意告诉太平王的,那位王爷忠君爱国,但他的儿子,却有不臣之心。”

“现在,太平王的军队包围了白云城,”
“所以,你以为我已经是必死。”
“我想不到你还有其他活下去的理由,朝廷的军队,西方魔教的刺客,还有无名岛的人,他们都想要你死。”
木道人眼中忽然多出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玉罗刹为什么会那样仇视你,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最宝贝的妹妹已经故去了很多年,我恐怕会以为你抢跑了他的妹妹。”
叶孤城叹息:“或许也差不多。”
“哦?”
“西门吹雪是他的外甥。”

木道人一愣:“那传言是真的?”
“现在是。”
“江湖上剑法最高的两个剑客偏偏有了这样的关系,或许是顺理成章。”木道人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的自己的条件。

小老头,姓吴名明,他笼络了很多高手,其中以宫九的资质和身份最为高贵。
他将大雪山上篆刻的武功传授给这些人,那些曾经教人闻风丧胆的绝学,就算只学了个一两成,其实也已经足够唬人了。
但是真正可堪重用的顶尖高手,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宫九一人,而宫九的病又不允许他去进行很多计划。

他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来完成那个大计。
南王父子着实是前车之鉴,他分析过很多次,那位白云城主的计划其实已经足够巧妙,最重要的是那场决战紫禁的噱头,无法复制,无法重来,但他的心实在不够狠。
没有在一开始就控制住陆小凤,这是最大的败笔。
而一个剑法太高的剑手,只适合成为刺客,因为他们的剑,无法让野心沉淀下去。

现在,他可以选择的人选,又多了一个。
陆小凤原本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个人,总是运气太好,运气是最让人无法控制的。
西门吹雪就不一样,他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剑。

而且,他还有牵挂,和牵挂他的人。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严格来说,我应该是你的师叔。”
西门吹雪抱着手臂靠在石壁上。
宫九目光一动。

“所以你对自己师侄的见面礼就是这吗?”陆小凤敲了敲面前的铁门,机关虽然开了,但是他们也被困住了。
“西门吹雪,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朝廷军队和西方魔教一起围堵了白云城。”

西门吹雪道:“你是来威胁我的。”

“可以这么说。”小老头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想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但是没有法制,对付你们这样的人,越下等的手段反而越有效。”

“你想要什么?”西门吹雪扯了扯唇角。
“行刺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都杀不了的人,西门也未必做得到吧!”
“不,他能。”小老头非常确定。
“谁?”陆小凤更加好奇,会是谁能够让小老头都要这般大费周章。
“皇帝。”

“弑君?”陆小凤一脸的不可思议,在南王世子之后,这么快又有了新的谋逆者,这当皇帝的确实要命,“大内皇宫有多森严,根本没人可以硬闯。”

宫九道:“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推荐了皇帝,让你成为御前带刀侍卫。”

陆小凤一抖:“你能见到皇帝?”
宫九脸上略带一丝矜贵:“我是太平王世子,见皇帝只是家常便饭。”
“那你为什么不去刺杀皇帝。”
宫九脸色一冷:“我要获得群臣的支持,当然不能留下痕迹。原本我们想要你来进行这个计划,只要你进了皇宫,再杀了皇帝,他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我是与他血脉最近的人,帝位自然是囊中之物。”

陆小凤道:“所以你才让沙曼来勾引我。”
“女人,钱财,地位,只要我们成功了,你都可以拥有。”宫九说完,喘了口气,小心得看了一眼西门吹雪,让自己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现在师父还在,必须要忍住。

“但你们现在觉得西门吹雪比我更合适。”陆小凤推了推西门吹雪的手臂,表情很是复杂。

小老头点点头:“是的,他比你更容易成功。”

陆小凤道:“他这样一座大冰山,脾气又冷又臭,说话态度居高临下,一点不讨女人喜欢,怎么就比我容易了。”

宫九道:“因为三个人。”
“哦?”
“你,玉罗刹,还有叶孤城。”

小老头不禁感叹道:“你是他的朋友,玉罗刹是他的舅舅,叶孤城和他又是那种关系。”
“所以西门吹雪如果想要做什么事,实在很难失败。”

他又道:“西门庄主,只要你答应刺杀,白云城的事情也不会成为问题,朝廷会承认白云城主已死,哪怕叶城主光明正大得出现,都不会有人再拿这件事做文章。”

西门吹雪虽然没有出声,但他明显在听。
而陆小凤的脸色,却渐渐有些白了,因为这个计划,虽然简单粗暴,但实在是直指人心,恰好戳在了每个人的软肋上。
如果西门吹雪要为了叶孤城去行刺,他会去拦吗?西门吹雪救了他这么多次,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他做不到。
玉罗刹是怎么样的人,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但有一件事,陆小凤却很清楚,玉罗刹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西门吹雪死亡的。

叶孤城就更不必说。
或许,只需要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联手,就可以直接杀入皇宫,杀死君王。
这样一来,叶孤城可以活下去,白云城也保得住。

陆小凤忽然打了个寒颤,这个计划,如果他是西门吹雪,恐怕也会心动。


叶孤城已经到了白云城,他在接近之前就跳下了船,从水下的那个通道里进入白云城内部,云舒原本坐镇大厅,和叶孤鸿还有一干族老在商讨眼前的困局。
众人的表情都分外严峻,直到叶孤城从门外走来。

所有的声音都在一刹那终结,然后放大。
“城主!”
“传我命令,所有守卫,整备集结。”叶孤城扫视着所有人,“其余城民,装备从简,从海底通道转移,在所有人转移成功前,所有叶氏子弟,死战不退。”

“是!”
自从叶孤城答应南王的那个计划开始,白云城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条通道是早就挖好了的,他们也早早就物色好了新的小岛,随时可以转移。

所以云舒之前脸色虽然紧张,但并没有恐惧,现在更是有了主心骨:“城主,西门庄主呢?”
“他暂时不会来。”叶孤城换了一身白袍银甲,他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之前说有一个和尚来找我。”
“嗯,他是主动来的。”
“叫什么名字。”
“玄若。”

叶孤城眼神一凛:“他在哪?”
“我安排在客房里。”

“我拒绝。”
西门吹雪的回答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为什么?”宫九握紧了手。

“这个答案很难理解吗?”西门吹雪冷笑,“两位不是自诩非常得了解我吗?你们怎么会猜不到呢?”

小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是我之前冒犯了,那敢问西门庄主能否说一说理由?”
白衣胜雪的剑客眼神冰冷:“我不乐意!”

这算什么理由,其他两人不明白,陆小凤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他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西门,我第一次觉得你脾气其实也没那么糟哈哈哈哈!”
宫九冷哼了一声。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陆小凤止住了笑,严肃道,“我这个朋友,剑法有多好,脾气就有多怪。”
“他可以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千里奔袭复仇,也可以为了一对吊死的陌生母子舍身犯险,他这个人,天王老子都不理,只见他想要见的人,只做他自己愿意做的事。”
“其他任何手段,威逼利诱,跪地磕头,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西门吹雪缓缓开口:“你很了解我?”
“多少知道一点。”
西门吹雪微笑:“总算你说得不错。”

小老头皱着眉:“我以为你对叶孤城有情。”
“是。”西门吹雪也不否认。
宫九道:“但他的安危似乎比不上你的原则。”
西门吹雪冷冷盯着他。
“你不懂?”
“我不懂。”

“所以你空有剑法,没有剑道。”西门吹雪说得很慢,“我与叶城主,相识十余载,会的都是一种剑法,杀人剑。”
“平生图一快,鞘出必见血。”

小老头眼中露出莫名得神色。
“所以像你们这样的人,都不会接受任何威胁,哪怕是挚爱至亲的性命,然后,背负一切仇恨的活。”
   西门吹雪只道:“生死何惧?”



“有没有能解开这蛊的办法?”
玄若松开手,他身上的僧袍洗得发白,但是人看起来却很干净,很精神。
“有,但对母蛊拥有者伤害很大。”

“能救吗?”
“能。”

“还请告知解法。”

玄若看着眼前的男人,语气有些萧索:“你和我不一样,他想你活。”
叶孤城沉默片刻:“没有我,他会更好。”
一个时代的象征,白衣胜雪的剑神。
这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道路,或许没有终点,然后你会发现,我只是一个过客。

“他比你执拗。”
“可以让他忘记。”
玄若直视着他的眼:“你真舍得?”
叶孤城摇头。
“我不舍得,但如果我死了,舍不舍得又有什么要紧?”

玄若道:“蛊在你胸口的位置,临死之前,取出它。”
叶孤城点头,转身离开。
外头战鼓连天响彻。

西门吹雪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宫九和陆小凤各自躺在另一边。
已经两天了,小老头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也没有食物和水。

宫九显然非常习惯,不吃不喝还有力气和陆小凤吵架。
西门吹雪唇瓣有些干裂,但依然能忍得住。
相比起来,他更担心叶孤城。

另一边,忽然醒过来的宫九坐起来,又开始规劝:“答应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好的,他不同意,陆小凤你也不答应?”
“当然。”陆小凤有气无力得反驳他,“我又不是傻得。”
“这种事我一旦做了,千古骂名不说,从此往后,江湖上的朋友肯定也一个都不剩了,我别的都可以没有,但朋友却是不能放弃的,不然我回头到哪去蹭吃蹭喝。”
“没出息。”宫九鄙视道:“我要是当了皇帝,你想要什么没有?”

陆小凤呵呵一声:“你是看不起我的智商,还是真的天真?弑君这种大罪,你能护得住我?到最后,说不得还得把我推出去顶罪。”
宫九一时无言。

陆小凤拍了拍西门吹雪的肩膀,叹了口气。

“如果我们真的死在这里,怎么办?”
西门吹雪懒得理他。

“我就是有点可惜沙曼,她年纪轻轻就要变成寡妇。”
宫九冷笑:“你真可怜,她那种女人怎么可能在你这颗老歪树上吊死,说不定过个一月,就找了新欢。”
陆小凤很生气。
“你没资格这样说她。”
“我没资格,呵,她十三岁得时候就可以为了块肉和男人上床,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闭嘴!”
“你就算让我闭嘴,可你心里却相信了吧!”宫九偏着头,冷笑:“我也是男人,怎么会不懂。”
“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更好奇一件事。”

西门吹雪闭上了眼睛。
宫九想凑过去,却被冷冰冰的剑拦住了路。
“西门吹雪,你尝过女人的滋味吗?”他幽幽得道,“或许到那时,你会发现,男人根本没什么好的。”
“身体既不柔软,也不丰满,硬邦邦得就好像石头一样。”宫九舔了舔唇角,“或许你两样都没有碰过。”

西门吹雪毫无反应。
陆小凤却有些不悦,他尊重他的朋友,也不喜欢别人以此取笑。

宫九纯粹是无聊想找点刺激,才故意招惹西门吹雪,但是这个人此时此刻却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一样,什么都干扰不了他。

脚下隐约响起了声音,不仅是脚下,附近似乎也有。
西门吹雪豁然睁眼,长剑出鞘。

地面裂开了一个圆。
西门吹雪的剑刚好卡在缝隙里,圆被顶起。
司空摘星从地下的圆洞里爬出来,一脸不忿得看着西门吹雪:“你差点扎到我了。”

陆小凤看见是他,惊讶得不行。
“猴精啊,你原来不止会上树,还会打动?”
司空摘星没好气得给了个白眼。
“朱停给我的地图,结果我转了两天,都没摸清你们在哪?现在外头神仙打架,我打晕守卫,才知道了方位。”

西门吹雪冷酷无情得指出一个事实:“你两天前,其实已经挖到了。”

“啥,那你怎么不说?”

“怎么说?”西门吹雪讥讽道,“吴明那时就在注视这里,让他看见你也来了,顾念一番师门之情吗?”

司空摘星被怼得无言,只好找陆小凤吐槽:“他是吃枪药了吗?”

“诶,外头形式怎么样了?”

“你们是真的打算当我不存在吗?”宫九无语道。
陆小凤耸肩:“你在这里绑着不也很好。”

司空摘星收敛了表情:“白云城被围了,那边情况危急,你现在赶去也来不及了。”
西门吹雪咬着牙,忽然,他的脸色变得冷酷而又骄傲。

三人从司空摘星挖出的通道里离开,此时此刻。
外头屋子里,道路上,全是厮杀的人,和倒下的尸体。

西门吹雪飞身上了屋顶,他看见,那片丛林里,三个人在死斗。

小老头嘴角已经沾血,而他对面的两个人也不好过。
他们三个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大,但是出手时却比那些年轻人更加凶狠狂暴,相差无几的武功路数,持续两个日夜的战斗。

三人都已经是精疲力尽。
此刻,小老头看到西门吹雪的时候,表情一定是很不好看的。
“你真要与我为敌?”

赤河冷冷道:“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不杀你的理由。”
小老头退后,在一株草尖上站定。

“玉罗刹已经答应和我联手。”
“你真信那老小子的话?”赤河不屑。

“兄长,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也要逼我?”吴明脸色越发阴沉。
“早就反目成仇的亲情,当初,可是你先下得手。”

“我是被玉罗刹挑拨……”吴明没有再说,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海面,寂然,如雾。
叶孤城站在一块破碎的浮木上,衣甲沾血。
“我始终不能明白,你为何非杀我不可?”

玉罗刹手里没有剑,没有兵器,什么都没有,他站在白雾之间,神秘莫测。

“我从来没有对敌人废话的习惯。”他轻笑一声,“但这次,可以破例。”

“我的妹妹也是一个剑客,一个不逊色于他丈夫的剑客。”
叶孤城陷入思索。
“西域找不出比她更强的剑手后,她去了中原。”
“然后,和所有话本故事里写得一样,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但是她又不愿意放弃她的剑道,他们依然成了婚。”

“后来,她死了,死在她丈夫手里。”玉罗刹冷笑,“女人就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剑道和感情,只能选择一个,或者,什么也得不到。

叶孤城一时默然:“但是你依然让他学剑。”

“那是她的心愿,她没有走完的路,西门吹雪可以替她,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玉罗刹语气玩味,道:“他们很像,一样无情,又一样多情,然后在感情和剑道之间摇摆。”

“西门吹雪不会。”

玉罗刹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死在那样完美的一场决战里不好吗?叶孤城,我已经容忍了你很多次。”

“哦。”
“如果不是计划失败,你根本没想过和西门吹雪决战。”玉罗刹自顾自得道,“替身败露之后,他拦住了你。”

“是。”叶孤城平静道:“那一战你看来也在。”
玉罗刹果断承认:“没错,我就在皇帝得寝宫里,所以无论如何,你的计划都会失败。”
叶孤城也没太意外,只是伸手示意。
“继续。”

“我知道,你已经不得不死。”玉罗刹声音忽然变得缥缈,“在这种情况下,你只能和他决战,而且必败。”

“你这么确信?”
“我确定。”玉罗刹自信道,“你的剑道之心,胜负之意都不重,更何况你对他还有情。你们的剑道迥异,他的剑一旦有了情,就会生出羁绊,变成拖累。”
“而你的剑道,和人无关,和情无关,看似无暇无双,其心有垢有异。”

叶孤城道:“也许。”
“所以,我才想杀了你。”玉罗刹缓缓出声,“你死了,他就再也没有牵绊,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动心,埋葬所有的感情,成为剑道上无情无欲的神明。”
“这理由足够吗?”

叶孤城在笑:“足够了。”



剑。
血。
西门吹雪吹去剑尖上的血。

他杀了小老头。
寒江和赤河在这一战里,同样付出了性命。
这究竟值不值得,没人知道。

西门吹雪转身,忽然感觉头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口吐朱红。
陆小凤连忙接住他。

西门吹雪捂着心口,呼吸艰难。
“陆小凤。”
“我在。”

“带我去白云城,尽快。”
“好。”

幸好无名岛距离南海并不算远,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日夜兼程,才在第三天晌午,赶到了这里。
西门吹雪脸色雪白,但他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口,只是昏迷不醒。

而飞仙岛中,战局早已经结束。
陆小凤想问,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司空摘星就直接问了,总共打了三天,然后发现白云城已经变成了空城,里面的人早就转移走了。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那叶孤城呢?

这就没几个人知道了,白云城的人也消失了。
除了地上还没有清理的血迹,一切看起来都虚幻得可以。

陆小凤叹了口气,抬头最后看一眼白云城的城门,打算先找人救治西门吹雪。
但不知何时,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个拦路的和尚,有些年纪,但是相貌不俗。

“我可以救他。”玄若握住西门吹雪的手腕。
司空摘星想说什么,但是忽然又感觉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不过他熟悉的和尚就那么些,老实和尚不算。
“诶,你是那个和郡主私奔失败的和尚?”
“别说得那么难听啊,分明是她求着我离家出走的。”
“然后你们不是好上了吗?”
“分手二十多年了。”
“那你现在还当和尚?”
“没办法,只会念念经,敲敲木鱼,再种种草药什么的。”玄若一边说着,一边把西门吹雪从马上抱下来。

“怎么样?”陆小凤紧张得看着,西门吹雪的气息一直不稳定,他路上输了些内力,也没多大作用。

玄若将西门吹雪衣衫解开,在他心口的位置浅浅划了一刀。
白色的血流了出来,玄若用银针挑出那只已经死透了的蛊虫,却不想男人忽然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腕:“他在哪里?”
“你别急,先放手。”
西门吹雪不放。

“我先给你把蛊取出来。”
“他死了?”西门吹雪有些不依不饶,还是陆小凤把人按住了,玄若才取出了蛊,然后止血包扎。

“我不知道。”玄若摊手,“反正我没看见尸体。”
西门吹雪闭目片刻,起身:“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必死,让你取蛊。”
“是。”

“他有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只求我救你。”

西门吹雪身形一晃,又硬生生稳住:“我知道了。”

那日风雨晦暗。

叶孤城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西门吹雪那时睡得多,醒来后往往已经是下午了。

天气潮湿,叶孤城怕他冷,就在床边弄了火炉。
西门吹雪把脸从被窝里露出来,眯着眼睛看着在为自己忙碌的男人,忽然说:
“那一起睡?”

这不像是一个好提议。
但叶孤城依然脱了鞋袜,两人头一次躺在一个被窝里,西门吹雪手按着他的胸口,上面有些粗糙的伤痕都是他熟悉的。

外头冬雷阵阵,西门吹雪倒依然睡得起劲,就是睡再多都依然没啥精神。
叶孤城睡不着,他将书卷放下。
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怀里的人是他最在意而又宝贵的,他手掌上缠绕了一些黑发,不止是西门吹雪的,柔软的发丝,依偎的温度。
亲昵得难以想象啊。

叶孤城为自己难得的情趣笑了笑。
再过几日,就会晴朗的,反正。

西门吹雪在做梦。
梦里是一片海市,他行走在游动的海水里面,仿佛已经不需要呼吸了。
两边的摊贩站着,似乎在叫卖,但是声音是虚无的。

他下意识往天空看去。
好像是海底。
居然是颠倒的吗?西门吹雪又看向脚下,终于确认,自己脚下踩着的,是海面。
一切都倒过来来了。

但很清醒,不觉得头晕。
他越走越偏,最后是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雾里,海里也有雾?
或许还会下雨。

西门吹雪继续往前走,最后的一个摊子上,是一家酒肆。
桌子上有一把黑白的伞。

西门吹雪要了一壶酒,一个人慢慢喝着。
酒是苦的,又有点咸。

他等到那把伞的主人回来,外头已经下了雨,他下意识跟随着那道白色身影一起出去。
伞被打开。

伞下的人,白衣胜雪。
西门吹雪亦步亦趋得跟着他。

直到那人转身,浅瞳。
果然。

一切迷障,如过眼烟,如生死局,如身外事,当局者错乱,迷途者孤妄,知命时有终而不改,得之所幸而悖时苦乐,所以障目,劫数也。

极地道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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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21:49
花了三个多小时,看完这一篇文,看到挂着的VPN都掉了也不知道。很喜欢这篇文,有一种透过原著的许久未见,去试想他们曾经的过去与可能的另一种结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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