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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 [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2020-10-11, 21:24
第1章、玉璧

  聂风才把肩上铜徽儿卸下来,刀没及入了鞘去,已闻得值班室外头熙熙攘攘一顿吵。小片警推窗探头一望,瞥见隔街的包子大娘扯了谁,正抠门上不依不休地招他:“小风!哎!小风,你来给大娘做个主!”
  
  聂风没甚奈何,心下思忖着不定又是啥猫爬狗抓的大事,不敢怠慢,往厅里摆定了茶水,簇俩高腿凳子,引两人好生坐了,想问,话没及往外头捞,早叫包子大娘一撂子咣铛给敲了回去。
  
  大娘淅淅沥沥扯袖子,扯他:“小风,你看看,我前几天花老大价钱从小先生那处买了个石头,说供家里能祈个锦绣,免个灾的。我家三姨子的女儿不正愁没处嫁么,我和她娘劝啊劝的,把一双后槽牙都磨掉了,唉,小风,你几岁了哇,我——”
  
  小片儿警扶额:“大娘,你买了个石头,然后呢?”
  
  大娘哦一下,拽了少年的旧时衣冠不松:“我买了个石头,欢喜往祠堂去,供了一宿两宿的,那是每日三炷香啊,包子一笼一笼的送,可神仙没来,反倒闹了妖了!”
  
  少年郎边上听着候着,望聂风,一途没言语,至此才勉来与她半瞥:“你自惹得妖至,与我何干了?”
  
  包子大娘一噎:“你怎么说话的呢?年纪轻轻不学好,尽坑老实人。不闹妖?不闹妖我家老头子豢得那一笼子画眉能半天死绝了?我今早去祠堂里看,那石头无端端的,一下没了!”
  
  少年郎一句嗤:“买时我已与你知会过了,它福泽太厚,你消受不住。你偏生不信,现下反倒来怨我了。”
  
  大娘又嚎,茶也不抿了,只咣铛锤桌子,一抹三尺泪:“小风,你看看!这事你帮不帮大娘!?”
  
  聂风哑然,半天挠了头,好言劝她:“大娘,依您的意思,这事该怎么办?”
  
  大娘左右敛了泣:“叫,叫他赔我家画眉鸟儿!还,还有!退,退钱!”
  
  少年郎一哼,摊了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你拿去。”
  
  大娘也不依,只拽他:“退钱!”
  
  两人且撕扯上了,片儿警瞧着不好,忙过去劝:“大,大娘,要不这钱我先垫了,余的事我替您担着。这天也快黑了,您再不回去,大爷怕要饿着。”
  
  大娘至此才不情不愿收了势,揣了票子下了厅去。少年郎前时给她挠得掉色儿,怕是心上描了墨,也不近前,戳老远瞟聂风。片儿警把她送在外头,阶下立半天,一叹。
  
  完了转返堂下,少年早遁得无踪,只往案上余了半方玉璧,不过寸把大小,不堪握,却映得一室生凉。聂风过去捞了来瞧,上头千岁天成,旁的没有,徒得一字。
  
  ——风。
  
  聂风一愣,将文书卷了,拾捡物什返家。中州不大,三桥两湖,一门迎山,他祖屋歇在川南,老宅子了,占风占水,五进六殿,大抵挺久之前是什么官儿的邸处,名也敞亮,唤作顽石城。
  
  聂风单居偏厢,百十人的大殿修成了客厅,边上两丛石屋子僻成了厨房,余了的侧厅,抵与一位武术老师住了。老师叫皇影。姓名奇古。听说是从上边退下来的,年岁尚轻,不过二十打头,却很善使刀,生得五岳朝天,一恨起来,猫嫌狗怕,但同小片儿警处得甚得宜,与他柴米油盐搭着,左右更多有照拂。
  
  聂风共他不相仿。他从小长得最是受看,大了之后,往哪一站都容姿峭拔。他笑得好,性子也好,少有怒的。就是恼了,也清清淡淡,颦着嗔着,眉上色如微雪。人家一见他这样,哪里还抻得下去,忙赶趟的来劝他哄他。
  
  聂风一生至此行得忒平顺。将晚踏了个亮蓝小绵羊归门,背上负了雪饮,筐子里头装的,是菜市场上大叔大妈与他存的生鲜蔬果。小片儿警往十三巷子里一转,瞟那三四两豆腐,正寻思叫皇影弄个鲫鱼汤儿,蓦地从拐角蹿了一个甚来。聂风惊了,刹没刹住,连人带车囫囵撞过去。
  
  那人反应奇快,一手揽了聂风向怀中护着,一手把了车头,扯袖一拂,便把小绵羊摁定了。他倒没甚大碍,却是聂风叫他一搂,额角咣铛磕人家颔下去,撞得小片儿警眉都青了。
  
  男人着紧他着紧得很,见他不妥,忙与他来抚。聂风捂了半截子眉目往那发疼,只觉这人大抵是铁铸的。他叫这一砸砸得伤心伤肺,好歹憋了三字:“对不起。”
  
  男人搂他没话,只与他深浅揉了伤处:“风——”
  
  他后头切切说了一串儿,话得何等沉痛。奈何聂风伤得深,没把什么听去,正懵懂,还待抬眉瞧他。怎料巷口有车一横,谁推门跌下来。男人大抵不好多留,将甚递与聂风收了,一句没有,草草行去。
  
  小片儿警瞟他。但岁凉天晚,灯没及上,叫他怎么都瞧不清,只觑着那一梢儿衣袂向瓦上敛罢。他一愣,有人仓皇几步过来,扶了聂风:“风!你没事吧?”
  
  聂风挠头:“皇影?你,你怎么来了?”
  
  皇影搀他:“我刚巧路过,在街尾看见你的小绵羊倒了。你没伤着吧,我带你去看看。”
  
  聂风与他笑:“不打紧。”
  
  皇影拧眉,褪了大衣与他披着:“这事可大可小,要去。”
  
  聂风哑了,由他哄着扯着摁在车中,小绵羊塞后备箱里放了。小片儿警才往副驾上坐定,向袖里一摸,愣了:“咦?”
  
  皇影看他,一慌:“风?是不是哪里疼?”
  
  聂风抿唇:“不是。方才一人递给我什么东西,窥着像石头,我把它塞口袋里的。怎么没了?”
  
  完了左挠右拐瞟半天:“东西呢?”
  
  皇影凑过去与他牵了安全带:“莫不是方才掉了,你坐着,我去找找。”
  
  聂风在里头候了半天,才见他回来。皇影潦草向车里一坐:“风,没瞧见,要不明天再来看看?”
  
  聂风一叹:“算了。”
  
  两人敲敲打打往无名那处去。先生正往中华阁外歇了一趟茶,还待嘱着凤舞拾了藤椅子阖门,哪想叫皇影一下猛刹撞街边来,唬得慌了,以为有大不妥,忙捞了鬼虎同来操持。
  
  还是先生把定了左右,与聂风摸了骨,上下诊罢,没甚大碍,还怕他惊着,同他熬了汤水饮毕:“风儿,你这几日在家休息了。你师伯那头我去讲。”
  
  小片儿警愣了:“师父,我没事!”
  
  无名一咳:“还是歇两天。”
  
  皇影边上垂了眉:“不错,歇两天。”
  
  鬼虎也是寡言多行。这边无名才言语了,那处他已与慕局长通了信。师伯乍听聂风有差,一下素了半截,后来絮絮叫无名话过了前后,才敞亮起来:“四天够不够?要不多歇几日。”
  
  聂风扶额,一碰眉角仍是青的。他从小并了无名习过诗书刀腿,伤也伤过,却不晓得这宿怎么止不住疼。他捱得一哼,叫几人又折腾上了。无名从柜子里摸了个药罐儿与聂风抹了再抹,凤舞捻个小扇子往那与聂风熬盅。
  
  末了还让皇影扛了半篓子纸包儿往车上放着。两人向SUV上一坐,师父跌将出来,嘱了三两番:“青竹皮的用文火,三小时,红绳儿的武火,半个钟,莫要记差了。”
  
  聂风懵懂诺下,晃晃悠悠叫皇影车了返家。途上眠一会儿。有谁挨过来,揽他往怀里塞。聂风愣了,拼了命的瞟他,可仍是隔了帘儿的。
  
  聂风没言语。他垂了眉,也不怪他,握他,千百次的握他,一唤,只三字。
  
  ——风师弟。
  
  聂风惊得醒了。皇影车外与他拉了门,探了头来。楼西月上着,映他半昏半倦,似晴似雨。他还笑:“风,到家了。”
  
  顽城上一罄罄的石头,嘎吱嘎吱全向聂风暮合过来。小片儿警莫名昏了一下,揣摸了一个词儿:坐困。
  
  愁城坐困。




#步惊云 #聂风 #云风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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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 第2章、怀家

2020-10-11, 21:25
第2章、怀家
  
  慕师伯那头摁定了聂风,往桌边坐半晌,才摸了盏来,没及递在唇边,已听见外头吭哧吭哧两下狗吠。他拧了眉,抬手摘了壁上长剑,案边一横。
  
  茶还是要抿的。
  
  他呷一口,叹半句,再呷一口,又叹半句,捉了帘后婆娑影子瞟着:“连年不见雪,到处即行春。洛城怀家贵客临门,来既来了,饮一杯吧。”
  
  那人大抵不好劳他请了又请,且朗朗入了厅来,也很识礼,与他一拱手:“慕前辈言重。”
  
  慕应雄瞧他后头负的匣子,一愣:“铁门天罪,你是怀家第十七代家主怀灭?”
  
  青年垂了眉来:“前辈,我叫怀空,我哥后头才至,先遣我负了天罪前来叩扰。”
  
  师伯唔一下,与他斟了茶:“坐。”
  
  完了一笑:“你不在洛城守着你们的天山明堂,来中州做甚?”
  
  怀空依言歇定了,杯也不捧,只望慕师伯:“前辈,我此番来,有要事相求。”
  
  慕应雄袖了手:“哦?”
  
  怀空向包里摸了文卷与他。慕应雄捞了来瞧。上头叫墨笔描了的,是半截子玉璧,不过寸把大小,还凿一字——风。
  
  怀空抿唇:“这玉璧本是纳在我怀家祠堂中,由各大宗族遣人看护。前辈阅尽世情,与我天山明堂亦甚有渊源,也该晓得此物之重。”
  
  师伯瞟他:“又如何?”
  
  怀空一咳:“此物于三日前为人窃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怀家四下找寻——”
  
  慕应雄一晌悟了:“所以就到我这来了?”
  
  怀空叫他一言堪破,也坦荡了:“不错,还需劳烦前辈通融一二。”
  
  师伯笑一下:“罢了。你们来便是。你们宿在何处,我遣人过去。”
  
  怀空得他一诺,欢喜起来,左右递了音信,谢过辞去。慕应雄瞟他负了天罪将行,往后头唤他:“怀空。”
  
  怀空一愣:“前辈还有指教?”
  
  慕应雄望他:“中州随你来去,但有一节需记得了。”
  
  怀空与他为揖:“前辈请讲。”
  
  师伯笼了手:“不可扰顽城主人。”
  
  怀空纵然不晓得顽城主人是个什么人,但瞧他话得整肃,忙允下了。他从局里出来,见白伶正立门下候着。姑娘瞟他循了阶来,跌两步过去扯他:“师兄!慕前辈怎么说?”
  
  怀空挠头:“他老人家瞧着虽然不好相与,但很有高义。我们先回宾馆,余的再与你细说。”
  
  两人便往马路牙子边上招了车来,拐三春巷里去。将晚车马甚多,便没叫一双兄妹瞟见,桥南畔有个红裳少年郎,踩了个小绵羊儿,慵慵倚树底下瞧他们,一笑,俩犬齿森白森白,凶得像鬼。
  
  他乐完了,折柳叠了三两下,弹指一抚,把草木生生化了个竹叶色的翠鸟儿。他低低觑它:“跟着,有甚回来报与我晓得。”
  
  鸟儿鸣两句,喳喳去了。剩他一人,拎了甚,骑车向山里拐了。他抵得顽石城时,已是及暮。他往高门大户底下叩了扉。
  
  来的是皇影。他一敞了闩子,少年郎隔了缝儿瞟他。皇影一咳,探手捞了纸袋子,瞪他:“做甚?”
  
  少年郎咧嘴又笑:“送肉的。”
  
  皇影吼他:“你把那玩意给他送来干嘛!?”
  
  少年郎抿唇:“与他定定神。”
  
  皇影叫他噎得一默。少年郎懒懒抚了鬓:“怀家遣人来了。”
  
  皇影垂了眉:“你偷了他宗庙上供的,该晓得——”
  
  他言语没尽,瞟少年郎往那扑朗朗立了,眉上素的,像极了谁,禁不住一怔:“你早盘算好了?”
  
  少年郎哂然:“我就怕他们不来!”
  
  完了一瞟皇影:“你守着聂风便是。余下的我已有计较。”
  
  话毕一敛袖,已向山下去。皇影叹了叹,拎了物什转在厅里。聂风正往案边拿瓷勺儿舀汤,见他去得久了,难免一问:“皇影,怎么了?”
  
  皇影与他笑:“没事,山下送肉来了。明天弄个土豆炖排骨。”
  
  聂风憋了半天:“每天劳烦他上山下山的,要不今后我自己去取。”
  
  皇影听了一咳:“不劳烦,他就是顺路,顺路而已。况且他的摊子在城西,你走得远,终究不方便。”
  
  聂风没了话。此节暂且搁下。两人罢了晚食,把濯洗之事弄毕,分头歇了。小片儿警也是眠不稳,夜半爬将起来,趿了鞋往厅里摸水喝。
  
  他捧了个杯,坐沙发上愣好久,拨弄两遭电视,无非雄霸天下,小姑恨嫁,叫他看得心倦,索性披了毯子向楼外探月,哪晓得一觑两觑窥得一个人来。
  
  聂风望他,愣了:“是你?”
  
  少年郎一笑:“是我。”
  
  聂风哦一下,忙捻了小石头递与他:“这是你今天留在局里的。”
  
  怎料他没接,只凑过来捞了小片儿警的茶盏,抿一下:“你留着吧,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聂风愣良久。少年郎本待矜持一下,末了剐他:“不请我进去坐?!”
  
  师弟咳两下,把他让进厅来,与他簇了个椅子向案边坐了。茶汤糕饼也是短不了的。少年郎哼一句,捻个桂花味的食:“傻。”
  
  聂风怔怔望他的红裳儿,听了这个忒懵懂:“什么?”
  
  少年郎撇嘴:“我叫你请你就请啊,不是傻是什么。”
  
  聂风哑然。少年郎又哼:“不问我叫甚名谁?”
  
  聂风扶额:“小兄弟你贵——”
  
  少年郎抿唇:“易风。”
  
  聂风看他:“易风,我名字里也有个风,我叫聂——”
  
  少年郎抬手拦他:“我早知道了。”
  
  小片儿警叫他阻得没了话,只垂眉,仍瞟他朱的衣袂。易风一愣,蹭巴蹭巴往他边上挤了,半晌过来握他,把袖子递他指间去:“你不是一直在意这个么?你摸。”
  
  聂风依他一捞,扪半指的凉。他一抖,递灯下瞟着,上头黏的腥的,烈的温的,是血。
  
  他瞪易风。易风拽他没撒手,还笑,一乐犬齿森森白,却掩不住他眉上的悱恻。他拉小警察,一唤:“聂风。”
  
  难为他把寥寥二字念得瘦损衣冠,剐得聂风不敢再看他,只往后头扯。易风松也没松,仍望他:“聂风。”
  
  完了一咳:“这血,不是我的。”
  
  他抿了唇来:“我曾有个故人,古道热肠,傻得没边,奈何事与愿违,叫谁砍了,心脉尽断,伤得奄奄,我去救他。”
  
  他话了这个,大抵难过至极,默了默:“我去救他,我抱着他,与他捂了伤处。他的血从胸膛里涌出来,一寸一寸的,染红了我的袖子。”
  
  易风呛一下,捉了聂风不放:“从此我这身袍子,便再也褪不了啦。”
  
  聂风瞧他把唇攒得青了,还往那找词劝他,怎料小风言毕乐了,一抚鬓:“褪不了也好,也好的。聂风,你当年的伤和痛,那些为情而枯的生关死劫,就由我来向他一分一分的讨还!”
  
  聂风讶然:“向谁讨还?”
  
  易风瞟他一笑,低低凑过来。聂风以为他背灯瞒人,果然有甚相与授受,便依势附耳上去。不想他言语没一句,只挨聂风唇边缠绵亲过一遭。
  
  小片儿警叫人囫囵诓了,容色忘了改,还往那愣着,易风已折了枚青叶子与他:“你若要见我,呜呜吹两下,我就来了。”
  
  话毕行去。徒留了聂风戳廊下捻梢青枝,把眉拧成了早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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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3 第3章、步惊云

2020-10-11, 21:26
第3章、步惊云
  
  怀空那头抵至四香楼,才与白伶下了车来,便见着怀灭戳匾下招他。三人见过,向堂里坐了。怀灭遣伙计弄了壶茶。怀空一旁瞟他哥容色不好,晓得事有未妥,也没了话。
  
  三人戳一处默半晌,末了怀灭一叹:“我方才与无名通了电话。”
  
  白伶与他推了茶:“如何?明堂主人近日现身了么?”
  
  怀灭扶额:“约莫大抵,门主他已至地头,但他行踪诡谲,连无名前辈也不怎地晓得,只知道他旬月来归,为见一人。”
  
  怀空一愣:“见人?”
  
  怀灭咳一下:“不错,但为了见谁,无名前辈未曾明言。”
  
  白伶默了默:“中州地广,人更是挨山挤海的,我们该如何去寻?”
  
  怀灭拧眉:“这个你不必忧着,我已有计较。”
  
  完了捉怀空一望:“弟,你明日同白伶先去局里,慕前辈那边还需多和他接洽。玉璧之事就托与你了。”
  
  他话至此处,摸了茶一抿:“怀空,我洛城怀家千百年来,代代守护天山明堂,只为门主临世。玉壁正是其中关节所在,可不敢有甚轻乎。”
  
  怀空忙诺下了。三人这般斟酌罢,相与辞过且散。
  
  将晨白伶起早,隔屋未见怀家两兄弟,就先向外头买了两葱油饼子。她一姑娘拈了吃食正啃着,打从巷口来了个踏小绵羊的青年,蹭一下往摊边倚了,招呼主人家:“廖大叔,五个包子!”
  
  唤完了一笑,递了钱来。
  
  他生得画中人一样,还这么样乐,折了他的长眉青鬓,惹白伶不好不看他。边上稀稀懒懒也坐了几个食客,都罢了筷子,同姑娘一并瞧他。廖大叔哎哎诺下,与他多送了半屉包子。青年懵懂,竟没觉了错处来,只把袋子一拎,往别处去了。
  
  白伶默了默,将发梢铮铮未止的八角玉铃铛摁了歇定,衔他并行。青年过菜摊鱼市,还往街区走了两遭。白伶遥遥瞟他戳那山崩不惊挑衬衫儿,边上泱泱绕了一圈儿莺莺燕燕,花花树树,没奈何扶了额。好歹捱至日中,他用了午食,合当归家。姑娘缀他后头向城南去。
  
  哪想才过桥东,青年把小绵羊往廊下一搁,找个茶铺坐了,不晓得候着谁。白伶匿墙后头拧眉,斟酌半天向袖里摸了手机,正寻词摘句呢,已瞧见一条小蛇,翠鳞红冠,宽不盈寸,从哪里探了尾来,蹭蹭两下蹿在她肩畔。
  
  白伶避不及避,结实惊了。怀空在那头没候着音信,无奈一句:“喂?”
  
  白伶一颤。青蛇歪歪斜斜瞟她,嘶了牙,往那乐呢。笑完了甩尾儿,一口啃上她喉头。
  
  姑娘半句没有,咕咚栽在桥下。边上几个行客见了大惊,忙招呼钓叟,弄了一船半桨的去捞人。聂风依稀闻着,晓得事有不好,茶是抿不动了,也往川边赶,半途捉了个旁观的问过始末,一听大急,捞啊捞的捉了个三里亭边上的红衣棹郎来。
  
  小警察才入了舟,边上红衣青蓑的已弄了桨,哗啦哗啦向川北去。聂风愣了,看这将行渐远的,忙几步过去拉他:“你走错了!快回去!有人落水了!”
  
  棹郎由他拽着,挣也不挣,只挑了草沿儿与他一笑:“聂风。”
  
  聂风哑了:“易风?!是你!?”
  
  易风哼一下:“自然是我。”
  
  聂风一跌:“你怎么?唉,先不提这个,你快些回去!”
  
  易风乐了,慵慵一撒手,把桨拨水里去:“回不去了,聂风。”
  
  完了还有话:“她是洛城怀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的。况且这百八十个见义勇为的,不差你一个。”
  
  聂风没了言语。两人川上歇了一阵,只听南边有谁一句唤,惹小警察一瞟,瞧一个淄衣汉子将一团白恻恻的抱上桥去,边上行客稀稀拉拉欢喜起来,想是苦主已无甚大碍。他心下一敞,眉也平了,袖也舒了,只唇还抿着,容色仍是素的。
  
  易风从旁瞟他,与他递茶暖着,还吃吃笑:“我说了,她没那么容易死。”
  
  聂风瞪他。易风撇嘴,从舟外一捞,拈了对八角玉铃铛上来:“干嘛。”
  
  聂风看他手里的小玩意儿,一愣,半天挨挨挤挤蹭过去坐了:“洛城怀家,是什么?”
  
  易风把铃铛一扪,拂成了烟散:“找事的。”
  
  小警察一怔:“找事的?”
  
  易风瞧他,一挑眉:“洛城孤山,怪石碧翠,泉出云罅,顶上立明堂,去天十尺,内有坛,高七层,三百六十级,方圆大丈许,回廊踏道千徊之间,掌九鼎三十六莲龛,祭四象一百八十星。中设龙座,金玉鳞砌,供爵盏,笙簧弦管不起,一日鼓钟七时,一罄则《法华》一卷,旦昼七卷,《法华》七转,字字皆声,以牿生魂。”
  
  聂风听得朦胧,不晓得他这么一串儿文绉绉话得甚。易风扯他:“县志上写的,你懂了嘛?”
  
  师弟咳一下:“大概懂了。”
  
  完了一挠头:“那,那洛城怀家究竟是做什么的?”
  
  小风抿一下茶:“洛城怀家就是为了守护这个天山明堂的。”
  
  聂风还不懂:“那天山明堂又是做什么的?”
  
  小风笑一下:“这个嘛,说起来就——”
  
  他停了停,捉聂风一瞧,瞟他闻着得趣,有心抻他,就把唇一抿,罢了茶:“话太长了,我懒得说。”
  
  聂风哑然,瞟他。小风倚了案,低头琢磨旁的。师弟见他不言语,只在依稀约莫之间,省得他这个样子,譬如猫儿讨抱,雀鸟蹭食,是得由人赶着来哄的。奈何聂风对此节实在不通,就默良久,低低与小风推了茶。
  
  易风也没指望着他能殷勤成甚样,且欢喜收受,捧了盏:“这个明堂嘛,是天山之主簇来与一人消业渡魂的。”
  
  他言至此处,不晓得念及什么,一下哂然:“哼,他自个儿手底下沾惹的因果都比天高了,还妄想为你抵了百千业障,可笑!”
  
  师弟一愣:“为我?”
  
  易风剐他:“不许提问。哼,多亏了我到下边去替你挑挑拣拣,你才——”
  
  想是此节不好论,叫他话得一噎,良久续了:“后来天山之主将去往生,怕明堂无人以继,就托与门下一人。”
  
  聂风“哇”一下:“他就是怀家先祖?那也真是高义。”
  
  易风嗤一句:“他们怀家三十世守山至今,可不止为了消灾解难这么简单。你猜,那个盘龙椅上供的是甚?”
  
  聂风怔了:“是什么?”
  
  易风笼袖子:“是天山主人的剑。怀家先祖遗训,此剑出鞘之日,便是天山主人归来之时。”
  
  师弟至此恍然,一下抚掌:“我晓得了!这个主人一定是什么凶煞之流。他一旦临世,会叫我河山染血,四时渊渊,闍黎蒙难,是不是!”
  
  易风叫他呛得一咳:“聂风。”
  
  师弟还往那拽拳愤愤,惹易风扶额:“聂风!”
  
  聂风望他:“怎么?”
  
  易风一叹:“你玄幻小说看得太多了。”
  
  完了垂眉笑一下:“不过凶煞两字,说得倒也没错。究竟你离他们远些才是。”
  
  师弟也是灵犀,竟从这寥寥一句里探了不好来:“他们会来找我?”
  
  易风听了没听,只探过来握他:“找你做甚,你水软风清的,又碍着他们什么了。”
  
  聂风觉他话里有话,瞟他,一下叫他眉青唇素的砸得愣了:“易风?”
  
  小风没了言语。聂风见他蔫蔫一边戳了,也不好再问,由他扯了拽了,好久叹了叹,望川上江天十里,心下也萧索:“易风,我们,这,怎么回去?”
  
  易风瞟他半天,旁的没有,只往舟楫外头一捞。他这边拂了袖,那厢已有甚哼唧哼唧过了桥东。聂风一旁随势瞧了瞧,约莫觑着半尾鳍,长逾十丈,其下青鳞却是依稀,正劈山破水的来。
  
  师弟哑了,瞥川中鱼至,才冒了个头尖尖儿,把一双龙睛瞪得瓦缸大小,且巴巴瞧聂风。它这么一现了真容,才叫聂风把它看了个分明。师弟咳一遭,瞟它颔边两须,足下五爪,当真的似蛟非蛟,似鲸非鲸,一时不晓得怎么称呼,只挠头:“你,你好。”
  
  它也剔透,与聂风呜呜鸣了几句。
  
  易风一下哂笑:“荆奴,就你多话。”
  
  他一嗔,惹荆奴低低噤了声,把尾一甩,吭哧吭哧拿额抵了舟头,推载两人向顽城去。聂风打小没见过这个,以为稀奇得很,想探个就里,却不好捉了小风来问,只轻轻觑它。
  
  易风一旁撇嘴:“好看?”
  
  聂风一呛:“好,好看。”
  
  易风哼一下:“它本是川中的小蛟,千八百年前渡雷劫不过,叫我护下了,从此随我左右,唤作荆奴。”
  
  聂风唔一句:“千八百年前?”
  
  易风一笼袖子:“岁月既多,天地千般造化,就是生几个山妖野怪也没甚古怪了。”
  
  师弟闻了只笑,却不言语。易风剐他:“你不信?”
  
  聂风瞟他,正了襟:“信。”
  
  易风拧眉:“那你还笑?”
  
  师弟扯袖子把唇角一平:“没笑。”
  
  奈何小风就此与他委屈上了,一瞪他:“眼睛在笑!”
  
  聂风忙掩了眉。易风窥着愤愤,一途共他无话。两人抵至顽城山门,聂风没及下了舟,已瞥见下马石边歇了辆亮蓝色小绵羊儿。篮子里头搁了俩袋子吃食。
  
  聂风心下一动,忙转来望小风。易风也正瞧他,却不愿叫他把这番体贴窥了去,只瞪他:“干嘛?”
  
  师弟笑一下。他一乐,当真是风月扶苏:“谢谢你啦。”
  
  易风呛着了:“谢,谢什么。你,你快回去。”
  
  聂风且与他辞过,才拾了街来,却听见后头小风唤他:“聂风!”
  
  师弟转头看他:“怎么?”
  
  红衣青年倚舟边望他好久,衬了半川云树,也一笑:“今番,今番我一定会护住你的。”
  
  他话得离奇,聂风听了没懂,还待再问,可易风已转棹行去。师弟没奈何,踏小绵羊儿转山里来。哪晓得今朝水逆未尽,他才至半途,却遥遥瞥了一人,淄衣长剑,正倚了高门大户底下一石狮子,等他。
  
  聂风讶然,怕有怠慢,劳他久候,忙狠命把小绵羊蹬了几下,没想两步上前瞥着了甚,一时蔫了,咣当砸下车来。师兄往那朝山夕水的待着他,好歹瞟他晃晃悠悠抵了山门,正欢喜呢,见了这个也惊,一下顾不得旁的,只掠过去捞他。
  
  师弟由他搂了护定,还一挣。步惊云以为他仍慌着,且把他揽得更紧。聂风一抖,挪也不挪了,左右在他怀里憋了良久,探手过去往他鬓边一拂,再一拂,三五番如是,末了瞪他:“咳,这,这位先生,你的脸上怎么有团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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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4 第4章、惊云道

2020-10-11, 21:28
第4章、惊云道
  
  师兄一听愣了,与他那两相望了半天,一拧眉:“我不是什么先生,我是你师兄。”
  
  聂风也怔。他打小病笃,这痛那伤,吃药吃得紧锣密鼓的。聂氏门庭本甚渊远,谁想至他一脉竟成单传。一大家子与他千山万水的求了大夫来瞧。汤水灌了不少,却总不见好。末了颜盈没旁的办法,才携他拜上中华阁,随无名习了刀腿文墨。
  
  师弟至今二十有半,对这个师兄所知忒浅。就连伶仃的寥寥几句,也不过是从他师父那处得了的三两风言。只晓得其人天生剑骨,性情高淡,寡言多行,甚难相与。平日里他罢了诗书,闲来共无名提了。他师父和他一笑:“高枝独向月,善舞不迎人,就是你师兄。”
  
  聂风彼时还问:“师父,既然他是我师兄,为什么我没见过他?”
  
  无名望他,一默默良久,终究没了话。
  
  现下聂风也没话,瞪他师兄半天。得巧兜里几句喵。聂风捞着来听,那头正是无名。
  
  师父呵呵一笑:“风儿啊,我和你说,皇影——”
  
  聂风捧了个小爪机,瞟步惊云,瞟他三五依稀的眉目,憋也憋不住了:“师父,我,我师兄来了。”
  
  无名一呛:“什么!?”
  
  聂风叫他唬得一歪,没省得他师父平素里渊渟岳峙,一时怎地慌得掉了色,忙仓惶抿了唇:“他,他说他是我师兄。”
  
  无名寂了好久:“你,你叫你师兄与我说。”
  
  步惊云这处接了话,一唤:“师父。”
  
  师弟往边上听他嗯嗯几句,不晓得论及什么。至末步惊云转了头,一望聂风,瞧他戳那懵懂立了,不由拧了眉:“风师弟这高门大户,我住这就好。”
  
  聂风一愣。奈何没等他怔完,无名那头已递了言语来:“风儿,你就先安排云儿上你那歇着。正好这十天半月皇影不在,你和你师兄一并,也好有个照应。”
  
  师弟讶然:“皇影出去了?”
  
  无名一咳:“不错。我托他往东瀛替我走一趟。刚才就是想与你知会这个的。”
  
  完了一停,良久笑了:“风儿,你云师兄嘛,咳,这个,他生得稍有些料峭。不过你性情好。他与你一起,我很放心。”
  
  这般把此节斟酌下了。聂风挂了线,把小爪机往兜里一搁。步惊云那边已捞了小绵羊儿,在后头待他。师弟过去搭手,奈何叫他阻了,还凑过来问:“风师弟,你,是不是瞧不清我?”
  
  聂风瞟他鬓边一梢恻恻的白,抿了唇:“是。先生,咳,师兄你脸上雾蒙蒙的。”
  
  步惊云一默,心下有叹。聂风没瞧见他蹙了的眉头,却莫名将有所觉,忙找词儿来劝他:“我从前听我师父说,说我师兄生得,生得可好看了。还说你悟性之高,是他平生仅见。你离乡五年,单人独剑冠绝中州内外,叫他欣慰得很。”
  
  聂风这么一人,善颦宜笑,更软语温言,哄起他来,当然是什么都及不上的妥帖。师兄听罢垂了眉:“离乡五年。我每月都回来探你。”
  
  师弟一斜。步惊云拎了小绵羊儿,还来探手扶他,仍有话:“你在庭中呵墨习书,抚刀敛袖,我在三尺阁台后头看你呵墨习书,抚刀敛袖。”
  
  他轻来一句,不晓得笑了没笑:“你在中华阁十年。我看了你十年。”
  
  聂风哑了,徘徊半天,磕一句:“云,云师兄,我,可我没见过你。”
  
  步惊云望他:“是。”
  
  个中因由大抵不好提,叫他师兄敛了话。聂风也不问,怕再扯了旁的来。两人远近入了厅。桌上搁了一小本子,聂风一翻,里头全是皇影识冷识热的叮嘱。屋里褥子以四时八节分了,冰箱里码十来天的吃食。
  
  步惊云边上一瞟,哼半句:“也不怕坏了。”
  
  师弟扶额,潦草把这个收了,与他弄了糕饼茶水:“云师兄,你先吃点这个。我叫个外卖,马上就到。”
  
  究竟聂风二十年没下过厨,灶台都不晓得向哪边拧。从前有父母为他操持此节,待他大了,入主顽城,有皇影替他承了烟火事。现下皇影不在,师弟已没别的法子。师兄瞧他捧了个亮蓝壳子的小爪机往那摁,一叹:“有菜和肉么?”
  
  师弟愣了:“有的。”
  
  且吭哧吭哧引他师兄入了厨。步惊云戳那起灶弄火,聂风后头与他递了菜,倚门上看师兄把那截子连皮带肉的大腿骨搁案板上,拈了刀来。
  
  步惊云一默:“风师弟,你这肉,在哪里买的?”
  
  聂风挠头:“我在山阳有个相熟的人,他每天傍晚会送新鲜肉过来。”
  
  师兄拧眉:“你见过他么?”
  
  聂风想好久:“没见过。都是皇影与他接洽的。此次皇影远去东瀛,已经把这几天的肉给屯好了。”
  
  步惊云垂了眉,也不言语,嘈嘈切切寸了肉,剁俩白萝卜炖汤,再弄几个小菜。聂风无事,只在厅里候着。待他师兄拿个大漆盘子将吃的一并端上来,两人围桌对坐,捧了碗。
  
  皇影手艺好,步惊云比之还甚。那萝卜汤鲜得,叫聂风恨不得把勺子吞下去。步惊云吃得却很少,寥寥罢了筷子,一旁笼茶看他:“风师弟。”
  
  聂风嗯一下,把肉嚼巴嚼巴吞了:“云师兄,什么事?”
  
  步惊云望他:“你吃完早些眠了,碗筷放着待我回来收拾。”
  
  师弟一瞟外头有月无星,山晚早凉,愣了:“云师兄你要出去?”
  
  步惊云扣了盏:“不错。”
  
  他共聂风辞过,负剑往堂下走了。师弟在后边瞧他半天,搁了勺儿。将宿聂风仍眠不稳,榻上依稀闻着有谁在廊外行来踏去。他以为步惊云归了,忙趿了鞋,啪嗒啪嗒入了厅。
  
  顽石城是旧年官居袭下的宅子,横廊走瓦依的是古时风月,讲究宿雨含烟,帘昏竹乱,疏影阑珊。诺大一室,不摁灯时,只飞檐上两盏余火,恻恻映人来去。聂风那边拎了手电,从偏厢行在廊下,一瞟,堂外立了甚,高余半尺,正吭哧吭哧往阶上挪。
  
  聂风愣了,上去几步:“是谁?”
  
  它叫师弟一唬,挪也挪不动了,只戳那良久,揖了袖:“我,嘻,我,我是——”
  
  聂风拧眉,凑近来瞟,得巧逢了云过月时,才把它阴晴瞧了个半明不明。来人红冠青袖,眉目描朱,身长不过半尺,生生是个竹扎的纸偶。师弟见了心下一悸,晓得这个是前朝用来上冢祭坟的丧人,一时抿了唇:“你来我家做甚?”
  
  他看聂风,吃吃吃往那穷笑:“嘻嘻嘻嘻,嘻嘻嘻。”
  
  师弟一愣:“你笑什么?”
  
  他嘎吱嘎吱抹了脸,仍为揖:“抱,抱歉,嘻嘻嘻,我,我叫喜儿,我生出来的时候,嘻嘻嘻,叫人描成了笑模样,嘻嘻,我,不得不,嘻,笑。我,我有个姐姐,嘻嘻嘻,是哭着来的,嘻嘻嘻,我比她,嘻,却要好得多了,嘻。”
  
  师弟瞟他,果然是眉折唇勾,宽袖高履。他怕师弟不信,还往厅下一挪,衬了月来,当真愈加生动,愈加叫人惊动。
  
  聂风没了奈何。对鬼神之事,他却也不是十分的不信了,只好扶额:“你,你来做甚?”
  
  他呵呵从袍子里摸了个小朱符:“这,嘻嘻,这位公子,嘻嘻嘻,不晓得,嘻,惊云道步门主,嘻嘻,是不是,嘻,宿在府上?”
  
  师弟哑了:“惊云道步门主?你是指云师兄?”
  
  他也愣了:“公子,嘻,是步门主,嘻嘻,的师弟?”
  
  聂风默了默:“我师兄外出有事未归,你先进来候着。”
  
  完了将他引在堂下。聂风也晓得他不是人间物,没敢摁灯,从厨后翻了个烛火折着。他心下搁了什么,坐不住,只戳那瞟聂风。师弟见他行立未止,无奈一叹:“你来求我师兄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抿了唇,想攒愁色,却吧嗒将眉骨拧得折了,从鬓边撩出半寸竹梢儿来:“我家小姐,嘻,昨日有个拽剑的,嘻嘻,前朝将军,嘻,跑我家来闹,嘻,打烂了不少,嘻,爵盏祭祀之物,嘻嘻,还说要强娶我家小姐,嘻。”
  
  聂风瞧他笑啊笑的话了这个,也忒惹人辛酸,不由愤愤:“那什么将军也太强人所难。我去替你和他理论!”
  
  他一听欢喜起来:“是吧,嘻嘻,公子既然,嘻,是步门主,嘻,的师弟,那,嘻,那我们快走!”
  
  小片儿警真不亏他柜里挂的那袭军装,端得是雷厉风行,把证件往兜里一揣,顷刻要与嘻嘻笑的那位出了门来。纸娃娃也懵懂,病急投医投得糊涂,更忘了什么人鬼殊途,只吭哧吭哧共师弟一并向山下去。
  
  聂风一路猛踩小绵羊儿,由喜儿指点了去向,紧赶慢赶过了长川南桥,三更抵至断情居。
  
  师弟年岁尚轻,不晓得这个断情居的来处。它本是中州一处野寺,供些狐兔鬼禅。后得匠人依山凿佛,百年方成,再有高僧抚顶教化,才承千载烟火,莲音未绝。奈何前朝年成不好,民多妄死,亲眷不敢将其入棺。庙中方丈亲来敛骨,葬在殿中。至此惹上凶煞,一干大和尚小沙弥丧的丧,走的走,余了老方丈拖一袖朽骨,向幡下跏趺,颂罢《法华》,一叹而亡。
  
  往后断情居宿的,便都不是人了。
  
  聂风这边一入山门,已瞟着一半尺高的丧人戳谁家高冢上正惨泣呢。他忙捞了喜儿过去。丧人得了动静,提灯瞧他,一下惊得滚下坟来。师弟唬着了,探手拽她衣冠,扯没扯住,生生见她磕青石板上,把愁眉素唇砸得一歪。
  
  她本就是一番哭样,现下愈发见不了人,就从袖底捞了个帕子一遮。她拾掇完了,转来与喜儿撩了话:“你,呜呜呜,你怎么把生人带这来了!你不晓得人鬼殊途么!你去找步门主,呜,本就坏了鬼道的规矩!更牵扯旁的,你还要命不要!呜呜呜。”
  
  喜儿吼她:“我,嘻嘻,我晓得我坏了规矩,嘻!可,可为了小姐,嘻,我本就没了命的,嘻,我要什么命!”
  
  完了一笑:“况且,嘻,这位公子,嘻,是步门主的,嘻,师弟,我想着,嘻嘻,兴许万一——”
  
  他这个万一还没尽,北亭那边哒哒哒哒的,风至得狠。师弟一下捞俩纸人护在后头,拽了雪饮。他阵势未及摆定,已瞧着黄土白钱,青冢凉月之间,有甚把石板踩得铿锵,跨了根竹枝儿远近过来。
  
  师弟结实愣了,瞟他一袭甲胄锈得掉色儿,只冠上红缨仍染了朱,还恻恻秉了八尺□□,横那立半天。他也瞧师弟,看他青的鬓,皤的衣,袖底捣素了的月和眉上的山色有无中,哪哪都不像是一门之主。
  
  他怔了:“你,你是惊云道步门主?”
  
  聂风抿唇:“不是。”
  
  两人相与默半晌。师弟才省起来,一瞪他:“我瞧你也是个豪杰,怎么好强逼着人家姑娘嫁给你?!”
  
  他哑了。来时他操持了老大阵仗,铁了心要教训这两个哭唧唧笑嘻嘻的纸人偶,可现下他逢着聂风,一见之下竟连半句狠的也言语不得,只好袖了手,一咳:“你,你让开。我们断情居的事,你何必惹上身去。”
  
  聂风拧眉:“我晓得。人有人的规矩,鬼有鬼的规矩,但从来没有什么地方的规矩能这样强人,咳,强鬼所难的!”
  
  将军一呛:“你,你,我,我就是强鬼所难,你,你别管我!”
  
  他却也不是怒,只嗔,莫名伤怀得很,还委屈上了,一剐师弟:“不许你管我!”
  
  聂风噎着了,从兜里掏了小警察证来:“我是中州的警察!这地方都归我管!怎么不能管了?”
  
  师弟这句论得忒有威势,奈何什么狠话叫他一提,都成了三径春风的软。将军闻了虚虚一瞟,不晓得心下九曲十八拐的什么弯儿,只横枪一挑,把小簿子顷刻撩在手里,向明关甲里一塞,哒哒哒哒跨着竹枝儿去得没影。聂风一见惊了,还待去追,怎料后头有谁拽他一揽。
  
  聂风跌一下,立还没稳,已叫他搂怀里好生护罢。师弟一愣,瞧他鬓边拂不去的苍,不由讶然:“云师兄?”
  
  步惊云垂了眉来,凑近看他:“风师弟,你可有哪处伤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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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5 第5章、竹马将军

2020-10-11, 21:28
第5章、竹马将军

  聂风扶额:“我没伤着。云师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步惊云一默,仍怕他有甚缺薄,还往里头探了一遭才罢休。完了瞟他后头俩哭的笑的,半天哭笑不得:“我循着鬼气来的。”
  
  他话毕一叹,握了师弟往断情居外挪。聂风愣了:“云师兄,我的警察证!还有喜儿的小姐她——”
  
  师兄搂他没撒手:“不必担心,万事有我操持。”
  
  他这么一言语,囫囵把什么都揽下了。聂风不好再推,只随他下了阶去。两人拐在外头,步惊云怕聂风一途行来,沾了三更五更的阴,再放他一人独归,难免惹些不消提的东西,就远近择了个仍没闭户的茶馆,叫师弟稍且候着他。
  
  聂风依言在灯下坐了,等他。茶馆老板才收了摊子,从厨后折一盏青火,拿红绡笼了,往廊下搁罢。师弟瞧着稀奇,便把这个多瞟两遭。得巧伙计过来与他送些香糖果子,紫苏白团,见他不住向那处看,也一笑:“先生。”
  
  师弟挠头:“不晓得那灯是做什么用的?”
  
  伙计哈哈乐了:“先生不常往我们这儿来吧。从我家茶馆出了门,廊下左拐,只五七十步,便是断情居了。”
  
  聂风一咳:“不错。”
  
  伙计与他续了盏:“断情居里宿的都不是人。我家老板常年与鬼为邻,自然也该与鬼方便。每至三更,青灯一起,这馆子不只招待行客,连鬼也来得。”
  
  他话至此处一停,抿唇还笑:“先生若是见着什么素袖罗绮的姑娘来拜,千万别叫她勾了魂去。”
  
  师弟哑然,也没言语,往那捧杯入了定。他一人坐了半天,捱得茶尽水凉,还待唤人来添,怎料一抬头,边上有个公子正瞧他。聂风愣了,默良久,把碟子里余了大半的棣棠梅果推与他食。
  
  轻衫小冠的公子也怔,拈了个塞袖子里,还吃吃笑:“聂,聂公子?”
  
  聂风唔一下:“你也寻我师兄?我师兄现下就在断情居。”
  
  他看聂风:“我不找步门主,找你。”
  
  师弟讶然:“找我?”
  
  公子望他:“找你救人,啊,不是,找你救鬼,救喜儿。”
  
  聂风拧眉:“我师兄不是在么?”
  
  公子抿唇:“哎,此事得长话短着说。”
  
  师弟忙与他推了茶:“你说。”
  
  公子一抚鬓:“聂公子可曾听过惊云道?”
  
  师弟不晓得他怎么提了这个,半天憋一句:“我师兄做了门主的那个惊云道?”
  
  公子瞧他:“不错,中州鬼道万千,剑宗十老,易天赌坊,断情居,生死门,乃至东瀛抚余皆在此列,不过点算来去,却仍以惊云为尊。”
  
  聂风挑眉,没分明这个中州鬼道究竟是甚,为不为尊又打什么紧了,也不好问,且憋着。公子见他仍懵懂,叹了叹:“聂公子叫人护得好,自是不知内里关节。凡鬼道中人,习诸般法门,求的不是旁的。”
  
  他话及此节,笼了袖来:“为的是安死人,牯生魂,平中州三千鬼事,与两界相安。”
  
  聂风一愣,默良久:“这个,咳,鬼道,是不是同中州警察局挺相仿的,只不过我师兄他们经的事儿,怕比捉猫吓狗大得多了。”
  
  公子边上斟酌半晌,以为这个话得不远,一下欢喜起来:“是极是极,也可以这么说。但凡狐兔野禅觉甚不妥,与鬼道有相求处,需得取符一枚,投于火内,一过辙了,再往冢上候着。”
  
  师弟一听恍然:“所以喜儿来寻我师兄的时候,手上还拽了个小朱符。”
  
  公子呵呵一乐:“不错不错。这朱符譬如聂公子你使的银钱,也不能随便来的。唯其中一节,中州鬼道有个天大的规矩,讲究殊途异路,生死两分。是以苦主烧符之后,只合在宿处待他上门,万万不可越界往人间去的。”
  
  聂风这边呷摸一下,才觉出不好来:“那喜儿当时还自个儿跑我家门口去了?依你们,咳,鬼道的规矩,他会如何?!”
  
  公子叫他一问,端得是委屈至极。他前番还笑着,现下茶也不呷,把唇抿了,坐那嚎起来。聂风呆了,忙拽个帕子与他。公子瞟他一下,哽咽:“我也不晓得会如何,才来求你。我听边上几个坟里的鬼说,这位惊云道主料峭得很。万一他发起狠来,将喜儿斩了,该如何是好?”
  
  完了又呜咽上了:“便是没斩,把他手脚断了一节两节,那也不行的!”
  
  聂风瞧他哭得半愁半昏,叫人望着好伤怀,忙劝他:“你也不必担心。我,咳,我这个师兄瞧着,瞧着或许凉了些。其实面冷心热,最是体贴。他若问过了因由,定然不会过多苛责喜儿。”
  
  公子拽了他的帕子正往那拭泪,一听这个敛了泣:“他,他果真不会杀了喜儿么?可我见他生得五岳朝天,还拽了剑的。”
  
  聂风一咳。公子哼唧哼唧看他:“全中州都说他性情孤高,寡言多行,比鬼还凶,最不好相与。你识得他多久,竟晓得他体贴了?”
  
  聂风挠头:“我与他处了不过半日。”
  
  公子闻罢呛着了:“半,半日?!”
  
  聂风笑了:“况且我也不晓得我师兄长什么样子,我看他的时候,他脸上总是笼了雾的。”
  
  至此师弟一迟,半天蹭过去与他并着坐了:“我师兄他,生得果然很凶么?”
  
  公子一噎,找不着话。
  
  这厢两人正无言呢,那边师兄一人往断情居去。至时月上二更,及山三里雪,剐他鬓边全成了霜,叫多少狐兔鬼禅不敢有甚龃龉,各依所居,都向冢上怯怯伏了。也难为师兄在千门万户里头捉得俩丧人来,探过了始末。
  
  他听罢一默,瞟喜儿:“你来顽石城寻我,已犯大忌。”
  
  师兄心恼他把师弟携至地头,与聂风徒惹得一桩因果。他从小已省得这个师弟与旁人不相仿的,最受不得车尘马足,只好由他爹娘寄在山中将养,二十年来,连雀鸟都没打过几只,更遑论与狐鬼砥砺左右了。
  
  步惊云一念及此,言语之间不由多有嶙峋:“我不能饶你。”
  
  小纸偶坟头一跪:“嘻,愿领罚。”
  
  哀的那个在边上见着惊了,也顾不上遮她的歪鬓扁唇,且嘤嘤嘤嚎开了。
  
  步惊云连眉都没抬,铿锵拽了剑。哪晓得喜儿一挪,大抵还有言语未尽。师兄见了垂眉:“你家小姐之事由我管了,你此一去不必再为她忧扰。”
  
  喜儿忙与他为揖:“还有,嘻,请步门主,嘻,替我谢过聂,嘻,聂公子。嘻,他是个,嘻,好人。”
  
  师兄闻了一愣,斟酌半晌:“好。”
  
  话毕一剑斫下。
  
  师弟那边也咣当一下,蓦地惊了眠来。公子戳边上正看他:“聂公子,你醒了么?”
  
  聂风扶额,扯衣拂了倦,一瞟梢上月:“方才我们说到哪了?”
  
  公子呵呵大乐:“你说你师兄不会杀喜儿,我就安心了。你我又抿了一壶茶。你呷着呷着就成了眠了。”
  
  他捧了盏来,仍笑:“你还问我你师兄果然生得很凶么?我同你讲——”
  
  奈何讲没及讲,已有人拐在廊下。后头瑟瑟衔了俩哭兮兮笑嘻嘻的,一瞟着小公子,跌几步往他膝下跪了:“小姐!”
  
  唤完了吭哧吭哧与她乐了:“那个将军再不会来找你了嘻嘻嘻嘻。”
  
  聂风瞪他:“小姐?”
  
  公子正了他的薄罗裳儿,平天冠儿,抿唇一笑,轻来觑他:“你傻不傻。”
  
  嗔罢扶了俩小纸娃娃,上下瞧了,一愣:“喜儿,你鬓边的花呢?”
  
  喜儿撇嘴:“叫步门主斩去啦。嘻,他说他的剑,嘻,但凡出了鞘的,嘻嘻嘻,从没有空还的。”
  
  公子一时把聂风佩服得紧,不由慨叹:“步门主果然,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哭的那个却不依了:“呜呜呜,什么好人,呜呜,他凶死啦呜呜呜,他说,呜呜,此事终究与他师弟,呜呜,多有牵连,呜呜,万一弄不妥帖,呜呜呜,叫他师弟自责伤心,呜呜呜,这才饶了喜儿一命,呜呜,否则喜儿现在就是没有头的了呜呜!”
  
  三人往那嘻嘻笑笑,哀哀戚戚拧成一处,聂风边上戳了,正把什么公子小姐掰扯不分明。步惊云一旁见了心下不快,凑上去揽了聂风:“风师弟,我们走。”
  
  聂风掩了个哈欠,也懒来挣了,由他搂着往廊外去。姑娘后头见了忙招他:“聂公子!”
  
  师弟忙看她,却见一翠裙罗衣的姑娘,正梅妆新裁,额花初上,一拂了鬓来,并了悲喜小童,与他师兄弟揖而为谢:“我叫第二梦,今番多谢相助,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来断情居寻我就好!”
  
  言罢三人竟成烟散。这一下唬得师弟眠也不眠了,四下瞟半晌:“云师兄,他们是走了么?”
  
  步惊云哼一下:“走得影都没了。”
  
  完了挨过来瞧他:“风师弟,现下人也没了,鬼也没了,你只看着我就好。”
  
  聂风无辜望他:“可是云师兄,我看不清你。”
  
  步惊云默了默:“你凑近些,说不定就看清了。”
  
  师弟斟酌几番,依言捧他师兄来瞧。两人相与眷眷缠了半晌,聂风旁的没见,却窥着茶摊边上一团乌,咿咿呜呜提灯从廊下过,唬得一尾猫儿栽在瓦下。他憋不住,为此节弄得笑了:“云师兄,你身后有鬼啊。”
  
  师弟一乐,折眉月半梢,好看得紧,忒地惹人来瞧。步惊云彼时与他不过盈寸,正低低望他,见了这个,心下叫什么没甚城府的轻轻一挠,半时忍没忍住,凑他唇边亲一下。
  
  聂风呆了。师兄比他坦荡,搂他没放,还拽了小绵羊儿:“风师弟,我们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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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6 第6章、不敢见王

2020-10-11, 21:29
第6章、不敢见王

  两人抵返顽城已是凌晨。聂风倦得迷糊,至家归卧,一头栽榻里成眠。醒时早过晌午,枕边俩句喵喵正挠他。师弟一捞爪机:“喂?”
  
  无名往那头递了音信:“风儿啊。”
  
  聂风哦一下,还梦得将觉未觉,和师父话了早。无名乐了:“早什么,这都过了午食了,你和你云师兄处得怎么样啊?”
  
  师弟懵懂半天,末了才大悟,怕与步惊云怠慢,忙披衣奔在堂下,正撞见他师兄往厅里递了茶汤。步惊云在桌上搁罢碗盏,一扯椅子:“风师弟,坐。”
  
  聂风依言歇定,瞟他转厨后去,依稀觉得自个儿才是异乡为客的那一个。他正尴尬呢,步惊云仍捧漆盘子上了吃食,肉菜短不了的,还有一小盅汤。聂风巴巴看他:“云师兄。”
  
  步惊云嗯一下,将汤罐子推与他,揭了盖,递个小瓷勺来:“怎么?”
  
  聂风默了默。师兄提筷子:“风师弟,你吃。午后再去歇一阵。稍晚时候同我出门。”
  
  师弟一愣:“是不是第二姑娘的事没了结?”
  
  步惊云瞧他还念着什么姑娘,心下不快,拧了眉:“那姑娘已没甚大碍。昨夜你逢着的竹马将军不住在断情居。他想见的人也不是第二梦。”
  
  聂风唔一句:“云师兄,我昨夜见他,他别的话没有,只问我是不是步门主。他大概是有求于你,却没什么朱符黄纸,捞不着你,才择了个下下策,去扰别人姑娘家。”
  
  他估得十有八⑨,叫步惊云闻罢没话,良久看他:“风师弟,第二梦是不是同你说了中州鬼道的事。”
  
  师弟正把汤里的葛根往外挑,一听有笑:“不错,第二姑娘与我说了。”
  
  步惊云容色一黯,眉上蓦地怏怏素了。他颦半天,还待言语,怎料聂风那头呷一勺汤,仍有话:“她说中州鬼道为的是安死人,牯生魂,平中州三千鬼事,与两界相安。”
  
  聂风言至此处,转来灼灼望他:“云师兄,你行的事,果然比我平日所见都大的多了。”
  
  步惊云哑然,良久才归了魂。他一咳,正了襟来,把师弟这一番倾慕好生收受了:“不错。”
  
  师弟一听欢喜,挪啊挪的蹭他边上,捉他来问:“云师兄,那你平时是怎么工作的?是不是还曾遇见过什么别的,譬如长舌鬼提灯之类的?”
  
  师兄一呛,扶了额:“风师弟,以后玄幻小说还是少看得为好。”
  
  两人饭毕。聂风食罢好眠,卧廊下花间,盹半晌。他一梦入得深,醒时已是黄昏。步惊云边上拭罢了长剑,正与他炙一盏火,挑灯续了昼来。
  
  聂风埋毯子里觑他师兄,瞟他鬓边一梢的素,叫顽城里头的山长岁晚描了朱,昏昏昭昭,半晴半雨,焚得师弟心上见了红。
  
  师兄看他倚榻上没动,以为他还晕呢,凑过去低低一唤:“风师弟。”
  
  聂风瞧不清他,却莫名晓得这三字里头是含了笑的,一下也乐:“云师兄。”
  
  步惊云替他收了毯子。聂风得了空,在厨后捉俩包子啃。他这边才把最后一截面饼皮儿吞下去,外头师兄开了辆不晓得从哪捞的SUV,正敞了车门候他。聂风忙往副驾上坐了,一瞟他师兄,噎好久。
  
  步惊云转来看他:“怎么了?”
  
  师弟斟酌半天:“云师兄,你,你会开车吧?”
  
  师兄抿唇:“中州鬼道里也不尽是些老古董了。那个草头将军的坟冢在川北,有些远的。你蹬小绵羊儿,累。”
  
  话毕一拧钥匙,歪歪斜斜下了山来。
  
  两人走十里八里,过廊桥野寺,向没甚烟火处去。川北多涯渊,松石嶙峋,车马不好行。步惊云终归是握惯了剑的,现下改拧方向盘儿,总没平素里这么稳便。聂风坐他边上且晃悠那一寸九窍心,怕他师兄一个把不定,“咕咚”几下连人并车栽在沟里。
  
  步惊云边上瞧他:“风师弟,驾驶证我还是有的。”
  
  聂风扶额:“是,是吧。”
  
  师兄还与他宽心:“就算一头撞崖下去,我也会护着你的。”
  
  大抵这话劝得不好,叫聂风慌得不行,连平素里笑惯了的唇也抿了。师兄一下没甚奈何:“风师弟——”
  
  聂风扯他师兄:“云师兄,我也会开车。”
  
  步惊云哑了,愣半晌,拐边上将火一歇。两人相与换罢坐次。聂风戳那调了镜子,起档,蹭蹭蹭三五下,稳稳把一铁皮壳子压路上去。
  
  师兄挑眉:“风师弟,你什么时候学的?”
  
  聂风一笑:“前几年皇影学的时候,我与他一并考了驾照的。”
  
  步惊云噎着了,一途没与他师弟言语什么。两师兄弟抵至地头,一下了车来,已瞟见山门下边有个冠明光甲的将军,坐一抔矮坟上,簇了长/枪,不晓得思量什么。
  
  川北这地方嘛,潦草算来还是中州近畿,但人散烟稀,车马不行,连狐鬼都没得几只。百十里阡陌之上,唯他秉了个魂幡,往那焚些黄纸白钱。聂风一咳,惹竹马将军嘎吱嘎吱扭过来瞧他,愣良久,扯他锈得掉渣的甲胄,从袖里掏了个帕子,仓惶去拭眉上叫新火映昏了的余烬。
  
  整饬罢了捞冢边的竹枝,哒哒哒哒过来,一瞟师弟:“你来啦。”
  
  聂风叫他一句招呼弄得晕了,默半天没话。步惊云拧眉:“把东西交还与我,我饶你一命。”
  
  将军一下让他呛得哑了,哼哼唧唧挪坟边立着,瞧他:“生得像人,比鬼还凶,你是步惊云。”
  
  师兄也不恼:“你百计千方的寻我来,就为了看我长得像不像人?”
  
  将军哼一下:“谁想看你什么样子。你,你允我一事,我才把那什么还你。否则死也不还。”
  
  师弟扶额:“你已经是死了的。”
  
  步惊云边上闻罢,怒得乐了。他五岁拜入中华阁,在无名膝下习书学艺,十八入中州鬼道,一剑横绝至今,不曾逢得半分砥砺。平素一干鬼众见他,皆伏地长拜,怕有甚缺薄,现下遇着一个草头将军,揖也不揖,还相胁于他,却是稀奇得紧。
  
  师兄一笼袖子:“你是威胁我?”
  
  将军咳一下,往坟边挪两寸,半天蔫了:“我哪敢威胁你啊。川北百里十里的去处,都找不着一个能攒得起朱符的鬼。我还得山迢水远的往断情居赶,戳人家小姐后头唬她。”
  
  完了还委屈上了:“少不得砸几个爵盏瓮鼎的。姑娘也忒硬气,慌得连孟衣梅妆都损了,仍不肯烧符找你。我实在没别的法子,才,才说要娶她归门。”
  
  他把内里一番曲折话尽,还叹了叹:“大抵人家也悚你悚得紧。”
  
  聂风边上憋半天,笑也没笑,瞟他师兄。步惊云怕是见惯不惊,他平素里行事冷厉,多有偏锋走笔,叫鬼啊狐的往后头挤兑惯了,也不差他一帆半桅的,只抿了唇:“你先把警察证还与我师弟。”
  
  将军呷摸良久,觉得其中大有转圜,一下欢喜起来:“我还了东西,你就帮我么?”
  
  步惊云懒与他多言:“你给,还是不给?”
  
  将军没奈何,从明光甲里掏一小簿子,捞烛边一瞟,瞧上头叫朱锈惹了陈迹,忙拂了拂,吭哧吭哧一挪。师弟正待过去,不料才行半步,却叫师兄护在后边:“风师弟,我来。”
  
  话毕一望将军:“递与我便好。”
  
  铁甲红缨的这位不干了:“不成!”
  
  完了一瞪聂风:“你不信我,是不是?你来,我不伤你。”
  
  师兄也恼:“人鬼殊途,你想干嘛?”
  
  两人一下改了容色,持枪拽剑,且不依不饶杠上了。聂风无奈,边上巴巴看他师兄:“云师兄。”
  
  步惊云咳一下。师弟叹了叹:“我不过休了个假,却连最紧要的警察证都丢了。慕师伯若晓得此事,非把我轰出门去不可。”
  
  师兄默了默,心下斟酌几番,也没了奈何:“风师弟,你去。”
  
  聂风得了赦,三两下奔过去,捞小簿子向兜里一揣,还与将军递了个笑:“谢谢你。”
  
  他乐得好,眉折如月,惹人心下乱得很,不敢从容与他相看。将军只瞟他一下,潦草垂了头来,扯帕子一下两下拭他的明光甲。聂风见着一愣,还待言语,师兄已在后边抿了唇:“风师弟。”
  
  师弟忙蹭他师兄边上去。将军瞧他撤了,把帕子一收:“步惊云,现下可以听我说了吗?”
  
  师兄望他:“说。”
  
  他叹了叹,往坟边找了个背灯处坐定:“你们瞧我现在好生落魄,连马都没有,甲胄锈得簌簌掉渣子,其实老久以前,我也曾拜将入朝,是济世之才,风光得很。”
  
  步惊云一下哂笑:“能从‘后来’说起么,济世之才?”
  
  将军瞪他:“川北这个地方,彼时也曾有过炊烟十万,里户百千的好年成。哪晓得后来萧索至此,红尘火都没一把,这个不提也罢。只说我入相之朝,年号为风。”
  
  步惊云呛着了,禁不住垂眉瞟师弟。聂风却没甚所觉,只往那正襟坐着,待将军言语。
  
  将军话及这个,蓦地一笑:“君王么,我初时见他,他还没执朝掌印,仍一袭白衣,在亭中捧卷习书。我以为他是临街门庭的世家小公子,往那温良端方呢,便拽枪上去,要与他比试一二。输的买酒。”
  
  聂风听着得了趣:“然后呢?”
  
  将军叹了叹:“哪晓得他刀使得好,酒量更好。我连败两遭,他——”
  
  步惊云从旁大大掩了哈欠,一揽师弟:“风师弟,我们由他在这说,明日再来,他大抵仍是没话完的。”
  
  将军一见慌了:“就到重点了!”
  
  聂风哈哈笑了:“无妨无妨,你说。”
  
  将军咳一下:“此后他即位称帝,行安邦教化之策,千郡万民,莫不砥属。”
  
  步惊云抿唇:“这又歌功颂德上了。”
  
  将军剐他一下:“我自是随他左右的。但他身边有个大将军,打小只与他亲厚,对旁人又凶又冷,可厌得紧。奈何陛下十分倚仗于他,一见他有平生欢。”
  
  他怨完了一挠头:“不过也多得他三十万军镇守我边境十年,叫外朝不敢轻犯,有定国之功。可惜——”
  
  将军至此噎了半天,往那瞟他坟边新发的桃杏,默良久。步惊云拧眉:“可惜什么?”
  
  将军瞟他一下:“崩了。陛下驾崩了。”
  
  他言罢嘻嘻乐了,揩了揩襟上的尘灰:“我这都死了多少年了,仍把那天惦记得紧。他病得促,太医没及把汤药撤下炉来,他已没了话。”
  
  聂风一怔:“你们镇守边境的大将军呢?”
  
  将军愣愣看他:“他离得七遥八远,本不该晓得此节。可他军中一小兵曾与我提起,说将晚他过主帐之外,听大将军一句叹罢,不晓得是嗔是怨。待他明晨再往营下去递音信,一望,大将军剑横膝上,早向案边坐薨了。”
  
  他论的十分疏淡,但里头的笔墨如刀,眉痕带血,却有叫人话不得的哀迟,连聂风也不好来劝。将军一抿唇:“陛下无子无嗣,无后以继。我并了几个大臣潦草把他的幼弟捞上龙椅。”
  
  他怫然一笑:“不周山倾,我等竹杖扶危,还能如何。彼时朝内慌得一地涂炭,也不晓得川南几国连春耕都罢了,只待我们这起狼烟呢。”
  
  将军哈哈往那乐半天,一剐步惊云:“你问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不过轻敌至寇,国灭君死,不敢见王!”
  
  他一下话得太过铿锵,罄得聂风没了言语。步惊云望他:“你生前际遇如何,我管不着。”
  
  怎料将军一摊手:“我还没说完。”
  
  师兄扶额。
  
  将军一咳,瞧师弟眉上的旧时风月,瞧他后边的三千岁江川,和来去百十里平壤:“正在此处,我守我朝最后一寸河山,战至力竭,陨涕而亡。”
  
  话毕仍笑:“你就地刨刨,约莫还能挖出一两把断剑来。”
  
  他乐完了瞧师弟:“明知要死,却还哭得不成样子。他们还劝我呢,降吧。我才不降,就不降,谁爱降谁降。咳,我是不是傻?”
  
  聂风肃容望他:“君子死知己,不傻。”
  
  完了补一句:“谁说你傻,我替你揍他。”
  
  将军一听抚掌:“好好好,好一个君子死知己。长歌易水,渐离悲筑,什么千古艰难,一点也不难,我更没甚悔的,只是,咳。”
  
  他呛一下,转来看师兄:“我死后叫人葬的潦草,有棺无椁,这也罢了。我土下眠了三百年,醒转之时,河山已大大的换了门庭。我念着陛下,想去见他,却不敢见他。”
  
  步惊云一叹:“你要说的便是这个?”
  
  将军垂了眉:“不是。我纵然无颜见他,但又十分的挂念他,所以从别处刨了个面具冠着。那物什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下颔处有一寸剐痕,可眉目叫人描得好,约莫是个笑模样。”
  
  聂风闻着一愣:“莫非是面具丢了?”
  
  将军委屈起来:“不错。我把脸一遮,又躺棺里盹了三五年。哪晓得大梦一觉,坟头叫人掏了个窟窿。我死时惝恍得很,只一长/枪在握,余的便是这袭明光甲,冢里再没旁的。他们大抵无甚好窃,竟将我的面具捞走了。”
  
  他话得伤切,却自矜了济世之才的名头,不好与两人嘤嘤哭不休,只一揩眉下灰:“我没了这个,再不敢见王,泉乡下不得了,更无处可行,只好每天待得至暮,去中州摸两把黄纸白钱,焚了来续人间时日。”
  
  聂风呆呆看他半天,一时当真不忍再听,蓦地蹿起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面具寻回来!”
  
  步惊云唔一下,探过去把师弟拽死了的拳塞袖里暖罢,再转与将军话了:“我晓得了,此节由我揽下,你且先眠着。”
  
  将军得他俩一诺,乐起来,一揖再揖,如是二三,才拽枪向冢里挪。步惊云瞧他嘎吱嘎吱蹭几步,复蹭几步,又瞟见他师弟把眉拧得死啊,那叫一个倾动,憋得容色都枯了。
  
  他一叹,阻了将军:“你等等。”
  
  将军看他:“步门主还有话?”
  
  步惊云从袖里捞了一个小瓷罐子,遥遥抛与他:“拿这个擦擦你的明光甲,省得日后下了泉乡,你的陛下叫你一身锈渣子呛着了。”
  
  他话的冷凉,但其中悯恤却十足的瞒不了人。将军也晓得,忙欢喜捞了,塞衣冠里头,哒哒哒哒扯竹马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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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7 第7章、怒嫣翠

2020-10-11, 21:30
第7章、怒嫣翠

  两人拜别了将军,仍坐SUV抵返顽城。至时天已大晓,师兄转厨后与他弄点吃的,师弟也顾不得歇,与他慕师伯递了音信。慕应雄那头待他话毕,思量了半天:“要说盗墓贼么,你神锋师弟近日倒真拘了几个,却也不是大案,左右约莫三五个宿在川北的小混混。”
  
  聂风一听眉上敞亮了:“多谢师伯,那我马上来局里。”
  
  慕应雄扶额:“风儿,你急什么,不歇啦?伤好了没?”
  
  师弟嗯嗯啊啊推搪两下,摁了爪机,潦草从他师兄那捧了个豆沙馅儿的叼着走:“云师兄,我有消息啦,去去就回。”
  
  步惊云见了一愣,拦他不及,瞟他三两下蹿在院里,蹬小绵羊儿一去没影。师兄无奈,往灶边将火歇了,一叹。
  
  聂风草草赶至局里,神锋已从慕应雄那得了始末,正戳阶上候他。神锋比聂风小两届,算他在警校的师弟,生得疏淡,冠一头小卷毛,可性情极好,平素里逢了聂风,笑是从来短不了的。
  
  现下瞧他一乐,过去与聂风扶了小绵羊。师弟下了车来,寒暄也顾不得了,只看他:“神锋,听说你抓了几个川北来的小混混?”
  
  神锋见他容色不同往常,也没敢轻忽:“不错。已拘在局里几天了。他们认罪认得快,可赃物左右寻不着。风师兄,外头凉,我们进去,我边走边与你讲。”
  
  原来局子里几个盗墓贼,不过十八九岁的孩子,整天没甚用以消磨闲时,一下子不晓得搭错了哪根弦,从旧摊子上弄了俩铲子,吭哧吭哧戳川北平野上去掘人家的冢。他们也不讲究,大墓掏不着,就摸了几抔矮坟来掏。
  
  神锋话至此节,往案边坐了,把卷宗递与他,一叹:“他们还委屈呢,说辛苦刨几小时,就弄了几截子瓦缶。最后好不容易挖了个棺,一打开,是个持枪冠甲的汉子,罩了一枚玉面具,眉折唇勾,是笑模样。俩小孩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唬得一下哭了,领头的那个稍大些,胆气壮,把人家面具摘了往包里一塞。”
  
  聂风扶额:“然后呢?”
  
  神锋与他推了茶:“那汉子死了老久,仍是眉目如生,陈尸不朽。”
  
  师弟唔一下。神锋望他:“他三人大惊,连滚带爬回了家,仓惶之下忘了把面具物归原主。说是孩子呢,三人还怕父母问起,就把物什藏在川边矮桥下,商量着晚些再来取。如此种了祸根。”
  
  聂风拧眉:“神锋,你方才说,赃物没寻着?”
  
  神锋默了默,踟躇半天,凑他边上一笑:“风师兄,我问你,你信不信神鬼狐怪之说?”
  
  聂风愣了,念及近时几番遭逢,良久巴巴看他:“信。我不能不信。”
  
  神锋一咳,扯椅子来与他并坐:“哪晓得三人夜半赶至地头,手电筒也不打,悉悉索索往桥下去摸,东西没捞着,只扪一手的凉。俩小的顷刻慌了,亏得领头的还捎了根蜡烛。他一折火,别的没瞧见,就一条长蛇,红冠碧鳞,眼睛饼大,宽数丈,正盘桥墩子上嘶嘶剐他们。”
  
  师弟一抖。神锋也捧了茶盏暖着:“咳,风师兄,他们是这么讲的。我起先不信,可左问右问,一提此节,他们全吓得唇苍容素,话都是枯的,只说东西叫大蛇吞了。所以我总觉得,这事在约莫大抵之间,恐怕有甚隐情。”
  
  聂风听罢抿了唇:“一条大蛇?边上还有别的人看见么?”
  
  神锋挠头:“川北那地方本就荒得很,又是三更,哪还有什么人呢。唉,这仨孩子也是叫它吓得不行,自个儿往局里投了案,家也不敢回了,整日蹲所里匿着。”
  
  完了一叹:“风师兄,我觉得吧,若他们有意撒谎,何必找个这么不着人信的故事与我们搪塞。或许桥墩子下头当真有个修了千八百年的狐鬼,叫他们一下扰了,心上不快,现了真容来唬他们一唬呢?”
  
  聂风一愣。神锋瞧他呆了,以为把他十足的唬着了,忙与他来劝:“风师兄,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千万别信啊。什么狐鬼,哈哈哈,纵然有,也叫我们收了,哈哈,哈。”
  
  他笑没笑完,已瞥见聂风往那瞪他,一下噤了言语。师弟方才叫他话里头的千八百年戳得懵懂:“这什么千八百年的造化,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话毕默半天,与神锋一揖,潦草辞过且去。神锋不晓得聂风念的是什么,戳后头怔良久,瞧他拽了小绵羊来,忙赶在阶下,与他一招:“风师兄,你,你骑车骑慢点儿!路上注意交通安全啊!”
  
  师弟嗯嗯诺了,一溜儿拐在门下,过矮墙深巷。他蹬半天,正往顽城赶,一瞟兜里什么亮了,摸爪机来瞧:“云师兄?”
  
  步惊云那头拧了眉:“风师弟。”
  
  聂风将小绵羊歇在路边,与他师兄接了话:“云师兄,我这里有些眉目了。”
  
  师兄唔一下:“我也得了几桩音信。风师弟,你查出什么来了?”
  
  聂风挠头,共他潦草论了始末:“云师兄,我快到家了。余下的待会儿和你细说。”
  
  两人如此搁了言语。
  
  聂风才把爪机揣怀中去,一瞟,边上不晓得何时立了个红衣少年郎,正无由瞪他。师弟愣了,见他分花拂柳,缓踱慢步行过来,一时没话。易风觑他一下,还抿唇恻恻笑:“聂风,打电话呢?”
  
  师弟也与他乐:“易风?好巧。”
  
  易风却不笑了,探手捞了师弟的爪机,上下瞧了瞧:“和谁打电话呢?”
  
  聂风看他:“我师兄。”
  
  易风哦一下:“你师兄。”
  
  完了戳那把聂风的爪机摆弄老久,倚桥闲闲垂了眉:“我记得你七遥八远之前,的确有个什么师兄的。”
  
  聂风没把他话里头几番怫然呷摸了味来,只笑:“是啊,我从小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师兄的,师父没怎么提,前天他来顽石城见我,我才晓得。”
  
  易风往边上一哼:“你师父不提,是因着你俩生来犯冲。有他没你,你捱不住他。你这辈子不见他才好。”
  
  他一番哂罢,才叫师弟觉出不对来。聂风望他半天:“易风,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易风歪头瞧他:“没有。好,好,好得很。”
  
  末了还瞟他车边挂的两叠子卷宗:“怎么?警察局有事。”
  
  聂风抿了唇:“嗯。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刨了人家的坟,偷了点赃物藏在川北的老桥下边,约着半夜去找,结果东西没了,只撞见一条大蛇,青鳞红冠,宽好几寸,盘桥墩子上瞪他们。”
  
  易风闻着一愣:“老桥?青鳞红冠?一条大蛇?”
  
  聂风唔一下:“我觉得着吧,川中既然能有个千八百年的蛟龙,再多个成了精的大蛇,也是叫天地造化成全了的。易风,你觉得呢?”
  
  易风呛着了:“你说是,便是了吧。”
  
  完了嗤一句:“或许它就是个姑娘家,见了些剔透样的小物什,姑娘家总喜欢这个的,一时耐不住兴起,衔了归巢,也没甚稀奇。”
  
  聂风默了默:“我也不是想怎么追究此节。可丢失的赃物里头有个似玉非玉的面具,笑模样的,是,咳,是我一朋友的物什,我受他委托来寻。”
  
  他话了这个,还叹了叹:“可惜现下又没了音信。”
  
  易风一旁共他没了话,半天笼了袖子:“那个什么面具,果然十分着紧么?”
  
  聂风巴巴望他:“不错。是个千金不换的物什。”
  
  小风瞟他良久,莫名笑了:“好。”
  
  聂风不晓得他好什么,拧眉:“怎么好了?”
  
  易风一摊手:“没怎么,你去吧,我也有些事务要打理。迟些来找你”
  
  完了下得阶去。余了聂风戳那懵懂半天,才省起一节:“易风!我的手机!”
  
  易风走得老远,还转来看他,一下似笑非笑抿了唇。聂风怔了,莫名觉得在他这番顾盼里头,依稀有甚惹人伤切不已,一时竟没了话,只愣愣望他行去。半天兜中一阵晃,师弟呆了,不晓得爪机何时归了位,忙捞着一瞧。
  
  易风与他递一封音信,也没别的,只四字——你傻不傻。
  
  聂风没了奈何,蹬小绵羊往顽城去。至时他师兄正倚高门大户下候他,见他歪歪斜斜上了山来,忙与他扶了车,一叹:“路上耽误了?”
  
  师弟嗯一下。步惊云瞧他再不多提,也不来问。两人坐厅里捧了茶。步惊云望他:“风师弟。”
  
  聂风心下念着旁的,正恍惚呢,叫他师兄一唤,愣好久:“哦,哦哦,云师兄。”
  
  步惊云拧了眉:“风师弟,是不是哪里不妥?”
  
  聂风忙与他一笑:“没有不妥。云师兄,你说你也得了些音信,不晓得是什么?”
  
  师兄一默:“风师弟,我烧符问过了川北一众,有零星几只野魂说,曾见过三个十七八的少年打山头过。左右与你探来的相去不远。至于什么红冠青鳞的大蛇,咳,我听着不像是鬼,反倒似妖。”
  
  聂风挠头:“中州倒也真热闹。”
  
  步惊云咳了咳:“中州鬼道三十六,第二梦曾与你提过的,生死门,断情居,惊云道,乃至东瀛抚余,都是中州鬼道。但其中一界,所辖非鬼,是妖。唤做易天赌坊。”
  
  师弟一怔:“易天赌坊?”
  
  师兄扶额:“不错。这个易天赌坊是群妖集散之地,可一直孤悬川外,与我等俩不相干。”
  
  完了一叹:“我纵然没见过这位坊主,但鬼道中多有传言,说他几千年苦修成妖,性情更是古怪得紧,年纪不小,脾气好大,不易亲近。”
  
  聂风哑了,踟躇半天:“那如何是好?”
  
  步惊云看他:“无妨。我马上往易天赌坊走一趟。风师弟,我午时当归,你在家中候着我便是。”
  
  师弟默了默:“云师兄,那位坊主若不愿见你,又怎么办?”
  
  步惊云哂然:“不打紧,我还带了剑的。他若执意不见,我只好对不住他了。”
  
  聂风一听大觉不好,怕他师兄这一遭冰寒水冷,横山不让的,铿锵去与人家杠上了,忙来劝他。奈何他师兄早斟酌下了,把他摁案边坐了,从厨后捧个汤盅与他:“风师弟,你早上食的潦草,先将这个饮了,再歇一阵,待我回来做午饭与你吃。”
  
  话毕拽剑下了厅去。剩聂风拈了个瓷勺戳那无话。师弟也没了奈何,吭哧吭哧饮罢汤水,倚沙发上眠一会儿。有谁登堂入室,往边上坐了,低低来揽他,握他,一唤三字,连里头的凄迟都没半分改的。
  
  ——风师弟。
  
  聂风瞪他,可仍隔了帘儿,左右瞧不清他。师弟急得抬手来拂他鬓边的尘,一下挣得醒了。他瞟指上一撇半撇的灰,搓两下弄不掉,且由它去。聂风坐那愣半天,听兜里两句喵,一捞爪机:“喂?”
  
  来人一咳:“聂风,是我。”
  
  师弟愣了:“易风?”
  
  易风闷闷一句:“你在干嘛?”
  
  聂风掩了个哈欠:“刚睡醒。”
  
  易风没了话,半天一叹:“出来吧,我在你家外头。”
  
  聂风忙披衣下了堂来。他一瞟,已见着易风远远倚在高门大户底下,正低头拨弄爪机。他草草过去,与他一招:“怎么不进来。”
  
  易风撇嘴:“你师兄不在?”
  
  师弟看他:“不在,他有事出去了。”
  
  小风哦一下:“好。”
  
  完了把爪机向怀里一塞:“那我们进去。有茶么?”
  
  聂风听罢笑了,好生把他迎在厅里,上了些紫苏团子。易风捞了个柿饼坐那啃。聂风一旁望他:“怎么了?”
  
  易风只吭哧吭哧嚼柿饼儿,与他没话。师弟一寸九窍心剔透着呢,替他斟了茶:“你不高兴。”
  
  易风哼一下:“你师兄他自己没去处,偏住你这里?”
  
  师弟一咳:“我师父要我招待他。”
  
  易风瞟他:“那你和他处得怎么样啊?”
  
  聂风斟酌良久,挑了个忒朦胧的词儿:“好。”
  
  小风剐他:“什么叫好。”
  
  聂风挠头:“我师兄饭做的好,性情也好,生得更好,总之哪里都好。”
  
  小风一哂:“你与他相识没过三日,连他模样都瞧不清,就记住他的好了?”
  
  师弟闻着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瞧不清我师兄的样子?”
  
  易风一抿唇,垂了眉来:“你与我提过。”
  
  聂风讶然:“我说过嘛?”
  
  小风不看他,只低头啃柿饼儿:“你自个儿与我说过,你忘了。”
  
  完了把柿子核抛篓子里头去,还一叹:“聂风,以后你或许会发觉,你师兄也没这么好的。他并不是事事都会向着你,由着你的。”
  
  他这番言语来得好莫名,聂风听得更懵懂:“为什么他非得事事都向着我,由着我了?”
  
  易风心下伤得不行,把话敛了,哼一句:“谁知道呢?”
  
  聂风瞧他蔫得,连檐下的灯都往他眉上青了,一时不晓得怎么劝,且摸个桃子递与他。易风接了揣兜里,望他半天,一下有笑。
  
  他乐得好,还衬红衣朱冠,扪俩犬齿森森,叫师弟看愣了。小风凑过去,觑他一下:“若我说,你从前便是让他葬送了的,你还觉得他好么?”
  
  师弟闻了心下重重一骇,言语没了,只瞪他。易风不怕这个,仍问他:“如何?”
  
  聂风拧了眉:“我师兄执意拦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与他——”
  
  易风嗤一下:“你与他再斟酌几番?”
  
  师弟看他:“斟酌几番有什么不对了?”
  
  小风听罢一默,憋半天没憋住,坐那抚了掌:“聂风,几千年了,你连性情都没得改的。你来的快,你跑他边上一拦他,‘云师兄,你听我说’,说什么,怎么说?”
  
  他叫甚噎着了,一时恨得扶头,且平一阵儿:“你还没来得及言语呢,已叫他一招戳了个对穿哈哈哈哈。”
  
  聂风坐边上看他吃吃吃穷笑不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半天挪过去与他递了杯子。易风呛一下,捧茶抿了抿,终究把言语歇了,瞟他:“不过他当时也愣了,得空让我一把捞了你遁走。”
  
  聂风正忙着与他抚袖子,左右没晓得他话的什么,就是闻见了,也是听而未懂。可他不肯叫易风难过,还嗯嗯诺下:“好,好,好,走,走得好。”
  
  易风欢喜起来:“那是。”
  
  师弟扶额:“易风?”
  
  小风看他:“怎么?”
  
  聂风咳一下,莫名觉得易风与他师兄有甚不对付的。他挂心此节,却不好提,只支吾几番,末了一叹。
  
  易风见他踟躇,抿了唇来:“你想问我与你师兄?嘿,仇是深仇,怨是陈怨,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聂风哑了。易风一瞟堂上的老钟,搁了盏:“聂风,谢谢你的桃子。我走了。”
  
  他话毕辞去。师弟巴巴看他三两步行在阶下,蓦地敛袖成了烟散,不由讶然,追上去瞟了瞟,堂外只得旧时山色有无,廊底袖风西东,哪还剩什么人呢。
  
  聂风叹了叹,转厅下来,蓦地瞟见桌上堂皇摆了甚,大大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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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8 第8章、玉玲珑

2020-10-11, 21:31
第8章、玉玲珑

  步惊云这厢去了复返,日不过午,才进门呢,已望见他师弟戳案边捧了盏。奈何聂风连茶也抿得苦大仇深,把眉拧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全成了愁,没晓得思忖啥。师兄怔了,忙过来招他:“风师弟。”
  
  师弟恻恻看他一下:“云师兄。”
  
  师兄抿唇,挨他坐下:“风师弟,是不是哪里不妥?你与我说,凡事有我。”
  
  聂风扶额:“云师兄,你看这个。”
  
  他话毕从后头摸了个物什来。步惊云见了一愣。桌上摆的这个面具,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眉目犹喜仍笑,生动得紧,若说真有甚不妥帖处,只颔下一撇痕,伤它妙手天工。
  
  师兄捞来瞧了两番,一咳:“风师弟,这是?”
  
  师弟瞟他:“我方才送一个朋友出门——”
  
  步惊云唔一下:“一个朋友?”
  
  聂风念起小风那番“有我没他”的言语,咳了咳:“我送他至阶下,看他行去。转返之时,它已叫人搁在案上了。”
  
  师兄拧眉:“是什么样的朋友,得叫你送?”
  
  师弟还没把里头的沉浮呷摸出来,只随口一拈:“普通朋友。”
  
  话毕才省起什么,一瞪他:“云师兄!”
  
  步惊云垂了眉:“好,风师弟,你说。”
  
  聂风一叹,摊了手:“这事说着,连我自己也不信了,可我当真不晓得它怎么来的。”
  
  步惊云与他推了茶:“没什么好不信的,你说是,便就是了。”
  
  聂风闻罢愣了,望他师兄半天:“云师兄,你今日不是去了易天赌坊么?会不会与此节有些干系?”
  
  师兄默良久:“今番不巧,我去易天赌坊之时,门人报与我知,坊主不在。”
  
  聂风巴巴望他:“云师兄,你没和人家打起来吧?”
  
  步惊云晓得他心下念着什么,一抿茶:“倒不是他百般推诿,我也觉出来了。纵然它一岛的妖氛深浅迫人,但定策之主不在其位。否则单凭几只灭蒙长蛟,是扛不住中州群妖的。”
  
  聂风听了哑然:“岛?”
  
  步惊云看他:“不错。”
  
  原来步惊云将晨辞过聂风,向江边找了一棹小舟,往川外行去,拐十里八里,至南山边一处矮桥,歇了桨来。师兄从袖里摸个三足无眉的铅人,向水中沉罢,且倚栏候着。
  
  半天有甚往崖壁边砸下来,滚了两遭,吭哧吭哧挪在桥南,一望他,敛齿一笑:“您,您好。”
  
  它招呼完了,见师兄眉都没抬,不由大觉尴尬,就向边上坐了,低头挠尾巴,良久闲不住,又和步惊云搭一句:“您,您也是去易天赌坊的么?我今番从我家洞里刨了把昆吾刀,正好携它去坊中兑几贯赌资,我手气不怎么好,走了三五遭了,都没甚入账。不过我也不图别的,那地方就是热闹。”
  
  它言罢又笑:“我,我喜欢热闹。”
  
  师兄无奈转来瞟它,一哂:“独角双翅,音如獆狗,状似野虎,你是穷奇?”
  
  穷奇哼唧哼唧看他:“是。您是北山九尾的族人么?哎呀,我老久以前——”
  
  师兄拧眉:“不是。”
  
  穷奇讶然:“我以为妖界里头,只有九尾才能化成这般好模样的。咳,您怎么称呼?”
  
  师兄瞟它:“步惊云。”
  
  穷奇嘎一下歇了话。它慌得把鬓边的毛儿都敛了,向来处挪了挪,远远觑他,两爪搭着为了个揖:“咳,咳,见过步门主。”
  
  步惊云看它。它蓦地省起什么,委屈伏了,抬爪将鼻子一掩:“我,我不咬人鼻子。鼻子有什么好吃了。书上都是胡说。你,你别砍我鼻子。”
  
  师兄抿唇:“我也从来不砍人鼻子。”
  
  穷奇哀哀瞧他:“你,你不是受托来寻我的?”
  
  步惊云一嗤:“寻你做甚?”
  
  穷奇一听敞亮了,吧嗒吧嗒凑过去:“我想也是,请您可太不容易了,谁会花那大价钱来挤兑我呀。步门主,您老人家这么得闲,也去易天赌坊玩儿?”
  
  师兄嗯一下。穷奇乐了:“那易天岛上大得很,到时候我给您介绍几个好去处?”
  
  步惊云垂了眉:“岛?”
  
  穷奇忒憨厚看他:“是啊,岛。那什么《玉玲珑》,您没听过么?上头那叫一个热闹,只要你想,什么都能买着。”
  
  师兄哦一句:“坊主不晓得是何人?当真好大手段。”
  
  穷奇嘿嘿一笑:“这位坊主原本是人,修三千年成妖。生得么,仍是年少样子,喜冠红衣。从前长居易天岛,不过近二十年,却常向中州往来了。”
  
  步惊云默了默:“你怎么知道的?”
  
  穷奇挠头:“挂赌坊檐上掌灯的梼杌,我哥们。这些事情,也是他喝大了与我论起的。据他言语,那位坊主怕是在中州寻着了他的旧时相好,才往川里来得多了。”
  
  师兄听罢一呛:“旧时相好?”
  
  穷奇还待与他言语,怎料朦胧之处有灯次第而起,它大抵也不好再提旁的,只敛了话。一人一兽候了半时,见一舫,漆金描朱,无桨无棹,从水天尽头来,抵岸稍住。
  
  一姑娘敞了户,立舟头折了火,共两人一揖:“请。”
  
  穷奇见了哒哒上去,与她递了一尺长刀。姑娘将物什敛在匣中,着边上的小厮引它入舫。步惊云衔它后头立了。姑娘捞了个新匣子往案上一敞。
  
  步惊云看她没话。
  
  姑娘一咳:“请。”
  
  步惊云仍没话。
  
  一旁有人摁刀。姑娘抬袖拦他一下,才转来望师兄,笑还是笑的,言语却凉了:“不晓得客人有甚可酬赌钱?”
  
  师兄向袖子里摸半天,捞一朱符与她:“没了。”
  
  姑娘哑然。边上立的捉刀人正待发作,不料从舫里跌了个长袖高冠的先生来,后头还衔个小公子。先生潦草把匣子一阖,转与师兄为揖:“怠慢怠慢,客人请。”
  
  他才话毕,小公子已过来与师兄掌了灯:“您请。”
  
  步惊云拧了眉,却没怎地言语,只随他入舫去。先生见他俩走了,才扶了匣子蹭椅上一坐,叹了叹。姑娘一旁抿唇:“掌事,您怎么——”
  
  先生从匣子里拈了符纸递与她看。姑娘把这个递灯下瞧了瞧,愣了:“惊云道!”
  
  先生扶额:“这东西在中州鬼道可金贵得很。他拿这个来酬赌钱,也算不得敷衍。”
  
  这厢先生言语罢了,与姑娘再嘱些旁事,那边步惊云叫小公子引在厢内。小厮共他上了些梅酒饮着,旁的藕果时物慢来。
  
  步惊云捧了盏,戳那来望左右,心下莫名也有慨叹,以为这舟楫外边瞧着甚不能容人,可里边深浅二十余丈,上下辟一百八十厢,中起一坛,上有器物关扑,鼓板杂扮,斗鸡合笙,为娱人一笑。壁上不掌灯,只嵌珠照夜。回廊踏道之间,置珍玉奇玩。泱泱百十鸟兽鱼蛟,各有去处,坐卧皆可,体贴得紧。
  
  师兄正思量坊主其人,一时听见下边有甚惊动,也撩帘来瞧,见一衣罗冠翠的姑娘扶一琵琶,一步两步挪在坛上。一旁的百戏杂艺都敛了活儿,草草拾捡物什行去。
  
  左厢一个素衣书生也敞了帘来,正扭头瞧他,半天乐了:“您是惊云道门主,是不是?”
  
  师兄一愣。书生笑了:“你莫问我如何晓得的。我就是晓得了,我叫白泽。”
  
  步惊云垂了眉。书生挪过来与他为揖:“步门主不晓得这个吧。这姑娘唤作玉玲珑,人长得好,琵琶更好,她唱的小调啊,听一回,得三日不知肉味。”
  
  师兄瞟他:“你还吃肉?”
  
  白泽一咳:“这——”
  
  他言没及尽,底下姑娘竖了琵琶,拨一根。铮地惹一干鸟兽都寂。白泽也噤了话,与师兄拱手一笑,敛厢中去。
  
  姑娘低眉挽了袖,怀抱琵琶与众人依依一欠,复往案边坐定,弄两下弦,一唱:“人间十载,彼一夕耶;青冠白裳,入别府耶。大罗香风,满庭户耶;银簧宝瑟,灯成昼耶。接席衔杯,宾主从耶;欢宴乐酣,忘秋霜耶。”
  
  步惊云戳那啃紫苏团子。嚼罢抿了茶,再拈一个瞧了瞧皮儿馅儿,觉得此地糕饼蒸得好,思忖着如何依样与他师弟弄了吃。
  
  姑娘坛上拨了弦:“下有贵女,抛画扇耶;朱颜绿鬓,善颦笑耶。推枕上榻,美人顾耶;退烛就帐,可怜霄耶。”
  
  后头话的大抵是些共君一日欢的小怨语,师兄左右听着寥寥。约莫底下一帮子鸟兽修老了天地造化,识不得人间生死情味,才觉词里头有甚一抛轻掷,悱恻得很。步惊云却乏了,掩了倦,倚榻上眠一会儿。
  
  他醒时外边仍寂,小厮已将旧茶换了几遭。师兄撩了帘来,见底下姑娘才把相思唱至尽头,一搁琵琶,清歌两句。
  
  “河汉其阔,别九重耶;将子无死,尚可期耶。何时来归,过台阁耶;瞒泪催妆,捧鸾笏耶。折花掩鬓,扶琴引调,再逢西东,为君重唱,《玉玲珑》耶。”
  
  姑娘罢曲,仍抱琵琶,敛衣一揖,循阶下了台去。半晌有哪位性情君子一嚎,哭得一干鸟兽全扯了帕来。步惊云下了帘勾,斟杯茶来抿,怎料后头一人拐在厢中,嘤嘤嘤凑他边上坐定,拈了个梅果吃。
  
  步惊云瞟他:“你方才不是说三日不知肉味么,这又吃上了?”
  
  白泽叫他一句抻着了,蔫蔫撇嘴:“吃一点又怎么了。”
  
  完了瞧师兄:“难道姑娘唱的不好听么?”
  
  步惊云摊手:“睡过去了,没听着。”
  
  白泽扶额:“你,你简直,简直暴殄天物!”
  
  嗔罢又捞了个饼来啃:“你们人间,难道没有这样的情么?”
  
  步惊云一呛,半时笑了没笑,瞧他:“人间情有千种,怨亦千种,不是一曲琵琶能唱得尽的。”
  
  白泽哼一下:“人家说惊云道步门主最不识风月,我本不信。”
  
  师兄懒与他接茬,笼了袖:“人家说白泽通人间万事,我更不信。”
  
  白泽恼了,瞪他半天:“有什么好不信的?你要问什么?”
  
  步惊云垂了眉来,扪个茶盖子看良久:“易天赌坊的坊主是什么样人?”
  
  白泽听罢默了。师兄也没话,只一哂。书生受不得这个,挨挨挤挤凑过去,吞半盅茶,末了一扣杯:“坊主嘛,唉,此事我和你说,你莫要告诉旁人。”
  
  步惊云抿唇:“那是自然。”
  
  书生一咳:“坊主姓易,单名一个风字,唤做易风。他三千年前本是——”
  
  师兄看他:“原本是人,后修成了妖,这个我知道。”
  
  白泽噎着了,愤愤看他:“那你晓得他因何成了妖么?他打小长于市井之地,把人间九流看尽,自然剔透得紧。他少时沦落江湖,与他爹的亲缘就十分的浅淡了。”
  
  步惊云一愣:“爹?”
  
  白泽抿了抿茶:“易风性情傲也傲的,还惹一袖邪气,忒见不惯什么与人为善的大侠。奈何他爹正是中州最古道热肠的那一位。所以易风平素里与他爹处得忒不对付,只觉得大道两边,他爹共他行的绝非一途。 ”
  
  师兄挑眉:“又如何?”
  
  白泽歪头瞧他:“后来他爹因中州之事陨命。易风未及救他。他一生未褪红衣,也因为那上头染着的,是他爹的血。”
  
  步惊云怔了:“不是说他和他爹处的不对付么?”
  
  白泽大乐:“步门主,你没见那些缠绵故事里头,姑娘小性子一起,坐榻边对着公子扪袖子撕帕子,只嚷从此再不见你了。其实都口是心非,一句句全做不得准的。”
  
  步惊云哑了,半天瞟他:“那他爹与他成了妖,又有甚干系了?”
  
  白泽一叹:“他爹死前,叫一柄魔刀透胸而过,那刀唤作,唤作什么来着,唉,记不清了。”
  
  书生话至此处,一摆手:“他不晓得从何处打听来的,说魔刀刃下妄死之人,在泉乡都没得安宁。他怕他爹正巧逢上这个万一,就紧赶慢赶往酆都去了。至此成了妖。”
  
  步惊云一默良久。白泽戳边上瞟他,一笑:“步门主,你问了别人,就不想问问你自己?”
  
  师兄哂然:“我?你看不见的。”
  
  白泽嘿嘿凑过来:“你又不信了,让我看看啊,你——”
  
  他一下觑着了甚,哑了,言不尽,半天嘤嘤嘤趴桌上去:“我看不见你。”
  
  步惊云瞥他没话。书生还委屈:“我为何看不见你?”
  
  师兄懒来搭他,只坐那抿茶。白泽拨了个果子嚼着,却仍不欢喜,一瞪师兄:“我可通万物之情,莫非你不在万物里?”
  
  步惊云眉上一青,可没及言语,帘外有小厮贯在厢中,掌了灯来:“两位,易天岛已经到了。”
  
  白泽一下蹿起来,哀也不哀了,捧一糕饼匣子跌外头去。师兄哑然。小厮一旁看他:“客人,易天岛已经到了。”
  
  步惊云且由他引在舟头,一望,也真不亏词里唱的,银簧宝瑟,千灯成昼。途上有千树花,一色的红,道旁袅袅立了百十云鬟雾鬓的姑娘,往疏影横斜里楚楚一下风姿,再不弄旁的,只搀那些个沉醉扶头的行客。
  
  师兄随一众行在阶下,桥东有个高冠的汉子,一旁立俩没化人的小蛟,正卷了须子与鸟兽递漆匣子。里头装些金丸金叶。群妖各依所执,捧了行去。可步惊云上来,也不接物什,戳那。
  
  汉子愣了:“这位客人,可是有甚不妥?”
  
  步惊云眉也未抬:“我是步惊云,来见你们坊主。”
  
  师兄才把上头半句抖落下来,已唬得一干狐兔悚然寂了,待他将后边的话毕,几尾灭蒙早咄咄砸桥墩上,森森敛羽看他。
  
  汉子一咳,与他拱手:“步门主威名赫赫,我等纵然未入中州,也是晓得的。”
  
  汉子揖得有口无心,师兄也不咸不淡的听。听罢笼了袖子:“我今日来,只为见你们坊主,不想动刀兵。”
  
  汉子诺诺承下:“不错不错,咳,和为贵,和为贵,这个刀兵是不能动的。可我家主人当真不在,有劳步门主山迢水远的来,还请入坊饮一杯茶再走。”
  
  步惊云立那良久,蓦地笑了。他平素里凉得连半分容色也无,现下甫一乐起来,骇得三里鸟兽囫囵一颤,相与扶着才没与他咕咚跪伏了。
  
  师兄垂了眉:“不在便算了,今番多谢款待。”
  
  话毕辞去。汉子遥遥望他从渡头上了舫,招一雀鸟来:“报与主人晓得,步惊云走了。”
  
  师兄这边仍依去时,抵得南山,下舫上舟,往顽石城行。他一返家,便见着师弟愣愣坐那,忙捞他探过由因。两人才话了左右。其中穷奇白泽易风之事,叫师兄敛下未提。
  
  至末聂风一叹:“别管它怎么来的,总之我们取到了面具,好给将军送去。”
  
  步惊云嗯一下:“不错。今晚便让它物归原主,也算替你了结这段因果。”
  
  师兄言罢搁了盏:“风师弟,你歇一阵,我去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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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9 第9章、白伶

2020-10-11, 21:32
第9章、白伶

  易风辞过师弟,一人单楫,仍往川南桥边垂了竿来。没过半时,有一雀鸟吧嗒砸桥墩子上,栖迟半天,歪头瞧他良久,挨挨挤挤蹭过去,衔他衣袂扯一下。小风垂了眉:“面具我已替你交换,日后莫在随意捞些杂七碎八的回巢了。易天岛如何?”
  
  小鸟儿翘了它青得玉似的尾羽:“步惊云来过了。”
  
  易风一哂:“荆奴怎么应付的?”
  
  小鸟儿吧唧一下红喙:“依主人前番所嘱,只说事不凑巧,主人不在。”
  
  小风哦一句:“好。”
  
  完了一搁竹竿:“怀家那头如何?”
  
  小鸟想半天:“白伶已经醒了。”
  
  易风闻着笑了。小鸟瞟他良久,见他从篓子里摸了截饵食挂勾上去,终究踟躇一下。小风觑它:“嫣翠,你还有话?”
  
  怒姑娘一愣:“主人,白伶醒了,怀家到时候循线查来,会不会对聂城主不利?”
  
  易风嗤一下:“对他不利?谁敢对他不利!”
  
  小鸟叫他呛得噎着了。小风复直了竿,转来瞧它好久:“尽管让他们来。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对他不利!”
  
  这边嫣翠见了小风,那头白伶才醒,瞟她怀空师兄床边立了,正呆呆看她,一下没忍住笑:“师兄!”
  
  怀空欢喜起来,忙摁了铃。几个护士拥着个白大褂儿闻风贯进屋来,询诊探舌罢了,掏两袋子药,话过生冷咸辣,哗啦啦走了。怀空趁隙与她递了杯水,一旁扯椅子坐着:“师妹,你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你怀灭师兄得了些玉璧的音信,刚出去了。”
  
  白伶默了默,一抚鬓,愣了:“师兄,我的八角玉铃铛呢?”
  
  怀空一叹:“当时你栽入水中,我只着急把你捞起来,实在顾不上铃铛了。对了,师妹,你究竟出了什么事?院里的医生给你做了好多检查,都探不出伤处。”
  
  白伶挠头:“我,我那天本来在楼下小摊子上吃早餐,结果遇见个二十才出了头的青年,生得极好,风清月明的,可惜堪堪将碎,是个过不长久的样子。我忍不住多瞧他几下。”
  
  怀空挑眉。白伶一咳:“不是,因为逢着他的时候,鬓上的玉铃铛响了。师兄你也晓得,那是师父与我的,平素鸣也不鸣,只遇了鬼才有惊动。”
  
  怀空愣了:“莫非这个青年是鬼非人?”
  
  白伶扶额:“我看他眉目仍是生动,不似有鬼,以为他惹了甚不好说的,且随着他。他过几个巷子,买了些衣物吃食,最后进了一小茶馆,坐着歇了。我匿墙后瞟他,哪想一条小蛇,红冠碧鳞,长未盈寸,蜷我颈下,嗷呜一口,我,我就昏了。”
  
  怀空哑然,怔了半天:“虽然弄不清始末,但你我还是先寻着那个青年再说。师妹,你且歇着,我去局里问问。”
  
  话毕起了身来,哪想叫白伶一扯:“师兄,我没事了,医生也说可以出院了,我与你同去!”
  
  怀空本待拦她,却终究抻她不过。两人潦草拾拣了物什,往巷口打了车向局里去。没想才至地头,白伶遥遥瞟见什么,蹭蹭几下蹿在告示板边上,踮了脚把甚瞧半天,一招他师兄:“师兄!你来看!”
  
  怀空过去一瞟,见她指了上头一扣大盖帽儿的青年,正欢喜呢。姑娘拉她师兄:“师兄!你看,就是他!”
  
  怀空望了望。木板子上左右贴了十几张小照,全是什么惠民标兵,本月三好之流。白伶扯的那截方寸里头,横竖框了一人,生得长眉青鬓,缠绵得紧,叫人忒地挑剔不来。怀空抿了唇:“聂风?”
  
  他俩往告示板下立好久。值班的小张正哄他三月大的小警犬向外挪步子,一见这个愣了,抱了毛团儿过去,扶了扶帽子:“两位有事吗?”
  
  白伶乐了,指着师弟来问:“不知道这位聂警官在不在?”
  
  小张看她:“小风今天没上班。”
  
  白伶还有话:“不知道他家住哪里?”
  
  小张一听拧眉,上下打量他俩半天:“两位是小风朋友?”
  
  白伶怔了,看她师兄。怀空挠头,踟躇两番:“不,不错。”
  
  小张边上轻笑一下:“要是天天有些不知所谓的路人往门口一戳,看了照片儿就来问东问西的,人家警察还过不过日子啦。”
  
  话毕哼一句,蹭蹭蹭转局里去了。
  
  白伶哑然。怀空一抹额上灰:“师妹,没事,慕局长给我们派了个警官来,我打电话问问他就好。”
  
  完了掏个爪机摁:“喂,神锋警官吗?”
  
  神锋那头与他招呼:“怀先生。”
  
  怀空嗯嗯两下:“神锋警官,有个人想麻烦你替我查一查,他和我师妹遇袭有关。”
  
  神锋一听忙正了襟:“你说。”
  
  怀空一咳:“这个人姓聂名风,我师妹在警局门口的告示板上把他认出来了。”
  
  神锋闻罢垂了眉:“聂风?认出来了?”
  
  怀空愣了愣:“不错。我师妹当日就是随着他走了一路,才叫蛇咬了的。神锋警官认识他?”
  
  神锋更惊了:“随着他走了一路?”
  
  怀空晓得失言,尴尬含混一下:“就是,咳咳,我师妹见他有些,有些鬼气,怕他有什么不妥。”
  
  神锋潦草嗯一句,笑仍没湮了:“你们想查他的什么?”
  
  怀空默了默:“住址,我师妹想找他谈谈。”
  
  神锋哦一下:“好的,我晓得了。”
  
  至此搁了话,余着怀空握了爪机,怔半天。白伶看他:“师兄,怎么了?”
  
  怀空瞟她:“师妹,我总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
  
  白伶叫堂风一拂,正往那瑟瑟笼衣,听了这个凉得更甚,忙蹭他边上去:“师兄,怎么不对了?”
  
  怀空拧了眉,良久一叹:“没什么了。我们去寻师兄。”
  
  那头神锋摁了爪机,坐椅子上愣好久,末了一拍桌,卷案上大衣往楼里去。慕局长才斟半壶茶,还是他弟上个月从剑阁与他捎来的,尚没及抿了,已听着有谁外头风风火火扣了门。
  
  来的正是神锋。小青年如今笑也不笑了,只与他一拱手:“局长。”
  
  慕师伯看他容色大有不对,一怔:“神锋,怎么了?”
  
  神锋挠头:“局长,我刚才接了个电话。”
  
  慕应雄抿了唇,把盏上茶烟一拂:“如何?”
  
  神锋一噎:“是怀家打来的。”
  
  完了闷闷添一句:“他们要查风师兄。”
  
  师伯一听默了,半天抬眉瞟他:“ 你来,是替你风师兄委屈上了?”
  
  神锋哑然,一扯帽檐儿没言语。慕师伯见着叹了叹:“此事我晓得了,但警局不好直接横插一手,我去知会我弟,要剑宗出面拦阻。”
  
  神锋眉上一敞,又转了笑了,惹慕应雄瞧他:“他们要你查小风什么?”
  
  神锋挠头:“住址。他家师妹想找风师兄谈谈。似乎与她遇袭有些牵扯。”
  
  局长哦一句:“有些干系?”
  
  神锋扪袖子:“他说他师妹在街上逢着风师兄,见他眉上有鬼气,怕他不妥,所以一路随着,结果莫名被蛇咬了。”
  
  慕应雄挑眉:“有鬼气?这怀家的女娃管的忒宽。”
  
  神锋也愤愤:“中州鬼道都不敢提这事呢!”
  
  师伯瞟他一下,瞧他把温眉笑目拧得,那叫一个枯,半晌乐了:“好。你去忙吧,小风的事我会着紧。”
  
  神锋诺下,告辞了去。剩局长一人坐案边良久,茶也抿不动了,忙与无名递了音信。师父那头闻过始末,呛着了:“风儿和怀家能有什么干系了?”
  
  师伯摊手:“也不是半点干系没有嘛。你那大徒弟不正宿在小风家么?”
  
  师父扶额:“云儿是云儿,风儿是风儿,两人各依际遇,有甚干系?”
  
  师伯一咳:“弟,你怎么晓得他俩际遇不是一条道上的?”
  
  无名迟疑一下:“你觉得风儿与洛城天山也有关?”
  
  师伯笑了:“别的姑且不论,你大徒弟和小风关系匪浅,那可做不得假。惊云五岁拜你门下,十几年至今,你见他还曾待谁这样亲厚的?”
  
  无名哑了:“咳,他俩这不是师兄弟嘛?”
  
  慕应雄哂然:“谁家师兄弟十来载一面未见的?就你独独你一门,授业传道也得辟个朝暮。”
  
  完了一叹:“但我也不过揣测一二,谁晓得呢?”
  
  无名唔一下:“说起怀家。那位新晋家主也来中州寻明堂主人。”
  
  师伯一愣:“你把惊云的去处与他提了?”
  
  师父那头一抚鬓:“没说。这个寻寻觅觅,来来去去,讲究缘分两字,我怎好插手。”
  
  慕应雄听了默半天:“那可是好一遭苦找。若今番错过,怕又需待上三百年。”
  
  无名不与他搭这个茬儿,只一垂眉:“风儿之事我记下了,我马上遣龙王去操持此节。”
  
  师伯哼一句:“务必提点他们一下,寻玉璧便寻玉璧,找明堂主人便找明堂主人,这毕竟中州地界,不是怀家洛城。手伸得太长,讨人嫌了,终会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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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0 第10章、圣王的知己

2020-10-11, 21:34
第10章、圣王的知己

  师弟这头拾拣了物什,打算与他师兄往川北去,哪想才出院门,已有个白衣青年,生得长眉秀目,文气森森,正抱了琴,遥遥挪在阶上。师弟见他一愣。青年也瞟着他了,蹭蹭蹭甩一襟风雅不顾,三两下蹿过来:“小风!”
  
  青年把琴往师兄的SUV上一搁,又捞聂风:“小风,你要出门?”
  
  师兄立边上把眉素了,瞟他一裳旧时衣冠,半步过去揽他师弟。青年一下搂了个空,心下不快,来瞪师兄:“小风,这是你客人?”
  
  聂风扶额:“是我师兄。”
  
  青年讶然:“你从哪里捡了个这么高大的师兄?”
  
  步惊云剐他:“不是捡的。”
  
  如此行是行不成了。聂风无奈,将青年引在堂中坐定。车上的琴也得与他抱了来。师弟往廊下取些糕点,步惊云戳案边抿茶。他生得峭拔,惹青年止不住看他,半天问了:“你是小风师兄?”
  
  师兄眉也未抬,仍捧了盏。青年见着一咳:“我是小风的高中同学,唤作圣王,是城里高中的音乐老师。”
  
  步惊云嗯一下。圣王歪头上下瞧他:“我怎么从没听他提过你?这位师兄,你叫什么呀?”
  
  师兄扪了茶盏盖儿,言语么,依旧是没有的。圣王一时不得趣,也敛了话。聂风从厨后头来,一见他俩戳那枯得一枝一岔的,咳了咳,把紫苏团子递上去:“圣王,这是我师兄,叫步惊云。”
  
  圣王愣了,却叫他拿袖儿一抚,囫囵掩将过去:“步惊云啊,步,步先生,你好。”
  
  他把一番忡怔遮得好,却瞒不过师兄。步惊云瞟他:“你听说过我?”
  
  圣王呵呵乐了:“不曾不曾,初次见面,还请多多指教。”
  
  师兄一哂:“好说。”
  
  聂风不晓得他俩论什么,只挪他师兄边上坐了:“圣王,你今天来,又是找我听琴的?”
  
  圣王瞧他,半天垂了眉:“不是,我今天来,是求你救命的。”
  
  聂风一下没懂:“救命?”
  
  圣王哀哀望他:“你不救我,我就活不下去啦!”
  
  师弟见他容色枯朽,晓得这话不是说着玩的,一时正了襟:“你讲。”
  
  圣王一叹:“小风,你晓得吧,我家偏厢有个琴室,里头收了我这些年四处购来的古琴,什么绿绮焦尾,九弦环佩,虽非旷世珍奇,但也是我山迢水远去求的,可是那地方近来着了邪!”
  
  师兄从旁抿一下茶:“着了邪也归警察管?中州警局也忒忙了些。”
  
  圣王呛着了,一瞪师兄,聂风见着不好,忙来扯他:“着了邪?怎么着了邪?”
  
  圣王扶额:“一夜之间,琴弦尽断。”
  
  聂风哑了。圣王与他苦笑:“我好容易花了半个月把它们接回去,才过一宿,又断了个干净。我调取家中的监控看过,没瞧出什么端倪。现下余着的,只有这尾我搁在学校里头的投月琴。”
  
  他想是思及心上之物,痛得伤怀,蔫蔫一望师弟:“小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能来帮我查查么?”
  
  他已登门来求,聂风十分的推拒不得,还待诺下,不料叫师兄一拦:“圣王先生,这等鬼神之事,无谓牵扯旁人。”
  
  圣王哽一下:“旁人?”
  
  步惊云瞧他:“我说什么,你心下分明得很。”
  
  圣王恼了:“小风是我的知己,哪是旁人了?什么鬼神之事,不过弦断音绝,就不能是小偷窃贼,或许仇家报复,我找找熟人怎么了?况且小风还是警察呢!”
  
  师兄嗤一句:“果真什么小偷窃贼,仇家报复了?”
  
  圣王跺脚:“那还能是什么?”
  
  完了再不与他搭茬,转来握了聂风:“小风,你,我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帮不帮我?”
  
  聂风没甚奈何:“自然要帮。”
  
  圣王笑起来:“小风,我抱了投月宿在外头已有半旬,我现在都不敢回家。这是我家宅子的钥匙,你,你胆子大,你替我去看看。”
  
  聂风嗯嗯应了。师兄一边憋得额上都是青的。圣王得他一句两句诺了,晓得他最是重信守义,欢喜得很,与他再左右嘱过,才抱琴行去。走时过师兄边上,还一停,扯袖掩了甚,一瞟步惊云,抿了唇来。
  
  他本生的山眉水目,十分缱绻,现下把容色一横,褪半卷书生气,已是瞒不住的凌厉。他与师兄微微一躬,提一句有口无心:“步门主,后会有期。”
  
  圣王言语好轻,聂风没着听,只瞧他下了阶去,转来与他师兄一笑:“云师兄,我先与你去趟川北,回来再收拾收拾东西,这几天我就住圣王——”
  
  他话未尽,叫他师兄一招,捞案边搂着坐了:“风师弟,川北之事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个圣王,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师弟看他:“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算起来我俩有十年交情了。”
  
  聂风念及旧事,一乐:“我初入学时,他已是校里的风云人物,尤工琴歌。全校大半女生都与他寄过情书,是那种一进校门就分花拂柳,惹半衫莺莺燕燕的学生。”
  
  步惊云唔一下。聂风瞟他笑了:“他的古琴抚得好,在整个中州都甚有声名。师伯还给他题过字的。”
  
  师兄一愣:“师伯也见过他?”
  
  师弟咳一下:“他曾随师伯习过书画,算是半个弟子。”
  
  步惊云看他:“师伯题了什么字?”
  
  聂风思忖半天:“玄鹤舞空。”
  
  师兄拧眉:“玄鹤舞空?”
  
  师弟嗯一句:“对。师伯赞他奏琴奏的好,像师旷一样,鼓清平调,通于神明,能引玄鹤二八而下。”
  
  师兄悟了:“那你与他怎么识得的。”
  
  聂风一咳:“当年我同桌是个姑娘,喜欢他喜欢得紧,写了封三千字的长信,还烤了泡芙。可是姑娘家嘛,总有点情怯,所以托我替她走一趟。”
  
  步惊云挑眉:“你去了?”
  
  师弟挠头:“去了啊。我去他班上找他,他不在,我把信和吃的放他桌上了。”
  
  师兄默了默:“如何?”
  
  师弟思忖半晌:“第二天他在校门口等我,偏要拉着我去陪他抚琴,还说什么绝世知己难求。可我半分音律也不通,我与他解释了,他不知听了没听,懂是不懂,仍每日如旧。”
  
  步惊云一旁咬牙:“他听了,也懂了。风师弟,是你没懂。”
  
  聂风一怔,巴巴看他师兄:“云师兄,我没懂什么?”
  
  师兄扶额:“没什么,你不必懂。最好不懂。”
  
  师弟现下也听而未懂,却莫名以为,师兄这么言语了,那便是了,且把此节搁下,添了话:“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
  
  步惊云怒极反笑:“朋友?”
  
  聂风没觉出不好来,只嗯一下:“后来他考入音乐系,大学四年我们也没断了联系。不少人都以为他会签个唱片公司,发发曲子,各地巡回,仍续他的风光无限去。可他毕业后没再向外行,只归乡成了音乐老师。”
  
  步惊云哼一下,蓦地乐了:“风师弟,你这位同学来头不小。他今日来时抱的琴,也不是寻常物什。怕与中州鬼道甚有牵扯。我听说山南之南,有扶余一脉,善诗书琴画,以弦慑鬼,承旧时衣冠,与你同学倒是差不离。”
  
  师弟惊了:“圣王和中州鬼道有关系?”
  
  师兄一垂眉,探过来与他折袖子:“不错。你往后离他远些。若他再来找你听琴,你唤我便是。”
  
  完了一哂:“我替你把他打出去。”
  
  两人话毕,瞟着天将暗,忙出了厅。今番开车的仍是聂风。他师兄弟潦草赶至川北,往道旁歇了火。一下来,遥遥见着的,依旧当日光景。草头将军向坟边立了,掌一盏余火,焚他不晓得从哪攒的黄纸白钱。
  
  枪还锈着,衬上头的红缨愈发生动。可明光甲叫他拭得铮亮,棺材板子是以朱漆新描的。将军隔老远已瞟着他们,一下欢喜得不行,拽了边上倚的竹枝马儿,吭哧吭哧过来。
  
  聂风瞧他半天,一笑:“早呀。”
  
  将军也没管平林那边遥遥将坠的日头,瞟他一下,又低头笼帕子,把肩铠上的余尘悄来拭了拭,末了还不晓得将它往哪个甲胄缝儿里塞,良久只与他一句:“早,早呀。”
  
  师兄边上忍不下去,捧了匣子往他那一递:“你羞什么?拿着。”
  
  将军哽着了,忙过来接了,打开一看,乐得没边儿,咣当把它搁面上去。聂风瞧他眉目叫甚一掩,徒余唇边一分半分的笑,也不是喜,只怏怏的愁,半时觉得古怪,一咳:“你何必这么着急。”
  
  将军一摸颔下那点子豁口,挠了挠头:“在你面前现了真容,我总不太自在。”
  
  聂风一呛。步惊云边上一笼袖子:“时辰不早了,你要我送,就快些回屋躺着去。”
  
  将军一愣,隔了什么瞪他:“你愿意送我?!”
  
  师兄拧眉:“算了。师弟,我们走吧。”
  
  完了来揽聂风。
  
  将军一听急了:“要的要的,我听说叫惊云道主渡下泉乡的魂魄,连鬼差都客气三分的。我正好向他打听我陛下的去向。”
  
  步惊云瞟他:“那还多言?”
  
  将军忙敛了话,吭哧吭哧挪在棺材边上,正待跨进去,哪想胳膊举了半天,瞟着上头沾了半截灯灰,复扯帕子珍而又重拭过。师兄弟两人戳后边看他左右操持良久,这蹭蹭那摸摸,好歹躺下了,还探手来捞甚。
  
  步惊云扶额:“怎么了?”
  
  聂风却好灵犀,扯他师兄来瞟坟上那截竹枝马儿。
  
  果然将军窝棺材里闷闷一叹:“能劳烦一下,把我的马儿放进来么?”
  
  聂风忙过去把那根枯了半边的竹枝儿与他递上来。将军执了,把上头的三五月色,短长更期看了看,默好久,与他一拱手:“谢谢啊,那,那我走了。”
  
  师弟立外头看他:“再见。”
  
  他听了有笑,笑里也有叹息,但他没话旁的,只添两字。
  
  “再见。”
  
  他话毕阖了目。师兄那边一捞师弟,拂了袖来,哐当一下合棺敛了葬了。聂风一旁看他师兄不晓得从何处捧了两个三尺高的瓶儿,搁坟头竖了,往里簇了半抔纸灰,扔俩长眉卷目的铅人。
  
  弄罢一退三两丈,与他师弟一并立了。聂风看他:“师兄,好了吗?”
  
  步惊云嗯一下:“差不多了。”
  
  师兄言罢一拂袖,往指间上挑了半分火来,晃晃悠悠在步惊云鬓边逛了两遭,耍得七七八八了,才向将军坟头去,不偏不倚,横了心抻着谁的,非得落在那截子描了朱的棺材板上。
  
  师弟扶额。步惊云哼一句没话。半晌烛灭灯销,有风恻恻一过,惹师弟笼了衣来。师兄瞟见了,揽他往怀里塞了暖着。
  
  步惊云这边才把师弟上下护罢,搂了个囫囵,冢边已有人冠一袭黑衣皮裤,倚在坟边,与他为了揖:“步门主,早啊。真难得,你亲自来送他啊?”
  
  步惊云瞟他:“也难得今天是你当差。”
  
  聂风闻见了,往他师兄怀里轻轻觑他一下,见他正嘻嘻哈哈拾拣将军坟前的瓶儿。他大抵也瞧着了师弟,把唇一折,舒了他的笑眉杏目,抿俩小酒窝,和聂风一招:“聂城主,好久不见啊。”
  
  师弟巴巴看他:“我们见过么?”
  
  他一愣。师兄咳了咳:“这位是小马,泉乡里一鬼差,你就是见过,也没甚稀奇的。”
  
  小马含糊嗯一下,随他师兄伸的棍儿上,仍笑:“不错不错,就是见过,也没甚稀奇的。我叫小马,牛头马面的马。”
  
  聂风听了慨叹:“泉乡下边的鬼差,都生得这样无辜么?”
  
  小马哎呦一句,蹭蹭蹭欢喜凑过来:“聂城主,也有不少人赞过我这身皮囊,却没哪一个说得有你这样甜的。”
  
  聂风哑了,可小马有话:“就冲你这句,这魂魄我替你保啦。他平生纵然杀戮甚多,但你师兄供了俩解谪瓶,已消他大半孽障,余下的由我操持,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步惊云嗯一下,揽他师弟将行。小马后头见了,哈哈与他一拱手:“步门主,劳烦替我向无名先生话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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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1 第11章、秦亭

2020-10-12, 16:37
第11章、秦亭

  两人连夜从川北抵返顽城,弄过吃食,好眠了。将晨师兄起晚,一入了厅来,已瞟见他师弟弄了个俩耳朵的双肩包,正往里头拣瓷杯子。他一咳:“风师弟。”
  
  聂风转来看他:“云师兄,你起来了。早餐我买好了,就放在锅里。”
  
  步惊云拧眉,觑包里林林总总的物什:“风师弟,你去哪?”
  
  师弟一愣:“去圣王家里住几天,顺便帮他看看琴室的事。”
  
  师兄额上凿两行青,没料想他师弟把此节惦记得那么深,半天过去捞了包裹往桌上一搁:“不去。”
  
  聂风笑了:“师兄,我既然答应了圣王,总要去看看的。况且他是我好友,他的事我不能不帮。”
  
  师兄哼一句:“此事他分明能自行了结,却非要找你。”
  
  聂风哑然,垂眉扯了件衬衫来折。两人默半天,步惊云捱他不过,一叹:“我与你同去。”
  
  聂风挠头:“云师兄,你,你鬼道上的事,你不忙么?”
  
  师兄过去与他一并坐了,探手替他平了袖角:“不忙。”
  
  完了添一句:“忙也不忙了。”
  
  两人话定,左右捡些东西,出了门去。圣王宅邸落在山南,与顽城隔了大半中州。聂风载他师兄过三街两巷,行啊行的至了暮。师兄弟把火歇了,下了车来,四围一望,徒得江川十里,渔欸一二,哪有什么门与院呢。
  
  聂风愣了,一摸爪机瞧两下:“没错啊。”
  
  步惊云凑过来瞟了瞟:“他家叫秦亭?望江路一百三十一号?”
  
  师兄瞥道旁一户青瓦小红楼,一咳:“师弟,你看,这楼是望江路十三号,再过去便是渡头,人烟寥寥,哪有什么一百三十一号?莫非他家宿在水底?”
  
  言罢一叹:“师弟,你来过他家么?”
  
  聂风挠头:“不曾来过。他工作后,在高中边上买了个套间,我一直都去那里寻他。”
  
  步惊云没了话。两人正愁呢,不想渡头有舟一横,来了个博冠长衣的青年,与他俩一拱手:“聂先生?”
  
  聂风瞧他:“你是?”
  
  青年乐了:“我叫子路,是圣王老师的学生。他怕你寻不着去处,要我来这里接你。”
  
  话毕将两人引在舟上,唤棹郎起桨,又替师兄弟斟过茶。聂风眉拧了半天,把爪机上的消息递与他看了:“不晓得圣王家到底在哪里?”
  
  子路看上头写的,憋不住一下笑了:“老师家唤作秦亭,说什么望江路一百三十一号,实则是川上一个岛,处的稍偏。”
  
  他言至此处,抿半盏茶:“为甚唤作秦亭么,也有些来历。”
  
  步惊云瞟他:“还有来历?”
  
  子路咳一下:“或大或小,来历总会有的。传言此地原名锁口,本不是什么荒僻去处,乃一处疆场,为外寇从水路入侵中州的关键。不过国破山河在嘛,后来烽火一歇,车尘马足也就湮了。”
  
  聂风一愣:“还有这段?”
  
  子路一笑:“老师祖上是前代苍龙将军。罢战之后,将军率麾下一百三十名士官拜别朝堂,挂印封刀,归隐锁口,从此耕织鱼猎,起屋如山,才有了这望江路一百三十一号。”
  
  师兄听罢一哂:“想来什么挂印封刀,不过是托词。”
  
  子路瞧他一下,笑仍笑的,容色却凉了:“这位先生说的不错,狡兔死,走狗烹,苍龙将军一生戎马,纵恋旧主,也很晓得个中深浅。将军后来把锁口更名为秦亭,为的便是警醒后人。”
  
  师弟不解:“警醒后人?”
  
  子路扣了杯:“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城边。当昔秦王按剑起,诸侯膝行不敢视。”
  
  师兄弟闻了相与一望,没了话。子路也默半天,一瞟外头:“到了,两位请。”
  
  三人如此下了舟来。师弟望了望,见一途石阶直贯南北,径上秋荻萧疏,立朱旆百八十匹,风一过,旌旗稍卷,铮铮竟生箫鼓之音。底处有城孤伫,往青山里头隐了未隐,只在可解不可解之间。
  
  子路后头折一盏灯,与聂风递过来:“当年的众位士官追随将军一生,死后不能归葬,将军未与立坟,以其人骨血铸剑一百三十柄,一一收于匣中,沉于岛外。”
  
  步惊云拧眉:“那这里的旌旗?”
  
  子路笼袖子:“不错。这一径旌旗,凡一百三十一匹,亦是将军遗志。”
  
  他话毕与两人一揖:“老师宿处,我未得老师允许,不敢擅入。两位请,子路就此别过。”
  
  他辞罢转归舟上,起桨行去。剩师兄弟戳那呆了半天。师兄扶额:“他什么都没留下,你我怎么回中州?”
  
  聂风巴巴看他师兄:“云师兄,你会不会那什么?”
  
  步惊云听了没懂:“什么?”
  
  师弟一咳:“就是折个纸片儿,或者吹几声笛子,就有川中千年蛟龙过来载我们渡江过海。”
  
  师兄哑然,以为他师弟玄幻小说看多了,一叹:“到时我试试吧。”
  
  聂风欢喜起来,掌了灯:“那好,那我们走。”
  
  师弟共他师兄沿途行去,见道旁旌旗卷疏,也是慨叹得紧:“烟波宦海,江川埋骨,倒真是归宿。”
  
  步惊云一垂眉,探过来揽他:“什么归宿。鬼的归宿在泉乡,不在秦亭。此处英魂数百年未消,不晓得执意守着甚。”
  
  聂风一怔:“英魂?”
  
  师兄嗤一句:“不错,在你边上就坐了个白蓑青笠的,正往外头择鱼苗呢。”
  
  师弟愣了。步惊云还有话:“方才那个渡头上还横了几只小舟,子路把桨都捅人家衣冠里去了。那老先生修养却是很不错,只避了避,没甚愠色。”
  
  聂风一抖,惹灯火婆娑两下。他也顾不上旁的,只悄来向他师兄边上挪了挪,再挪了挪。步惊云趁势把他往怀里搂了:“风师弟,你得跟紧了我,免得踩着了这一地的老先生。纵然没碰伤人家,弄坏了什么豆菽麦黍,也是不得了的。”
  
  师弟咳两下,拽定他师兄不撒手了。也因着聂风把他师兄十足的瞧不分明,才没见着步惊云唇下折一寸半寸的,是笑,有平生欢。
  
  两人入了城,上了堂屋。秦亭外头朽得屐上衔草,里边却没甚缺薄的。聂风扯他师兄往厅后转过两遭,潦草把宿处东厨之流摸了个清。将晚榻在西南偏厢。
  
  步惊云把他师弟拽得再紧,至此也不得不松了。他瞟聂风正往那扣扉呢,入室之前还向四围一拜两拜,如是者二三,一下憋不住,咳了咳:“风师弟。”
  
  聂风嗯一下,转来看他:“云师兄,怎么了?”
  
  师兄倚栏望他:“风师弟,我就住你隔壁。另外,你左边那个着平天冠的老先生有话与你讲。”
  
  师弟踉跄一歪:“先,先生说什么?”
  
  步惊云过去扶他:“他说,当生而生,福也;当死而死,福也。”
  
  聂风愣了。他师兄一抿唇:“他还说,仗剑辞家,归葬烟海,不悔平生。”
  
  步惊云下词太狠,惹他师弟眉也敛了,襟上素得掉了色。师兄揽他,还凑过来握他:“风师弟,要不我们住一个屋?”
  
  聂风看他半晌,却瞧不着甚,只在背灯时候,见廊下有月,正掠枝行水过来,染他师兄鬓边一夜霜白。他懵懂一下,诺了。两人入了厢,聂风把檐上案下左右瞟过,一咳:“师兄,屋,屋子里的先生呢?”
  
  步惊云往那整了褥子,起罢暖炕,招他向榻边坐了,转来阖了门,袖里摸了符,搁妆奁上去:“先生们都已走了。”
  
  聂风仍正了襟:“果然走了么?”
  
  师兄垂眉:“走了。”
  
  师弟瞪他:“没留什么话?”
  
  步惊云唔一下,念着方才有个长眉白衣的老先生与他为两下揖,论的是琴瑟在御之事。他思忖半晌,把此节敛下,过去同他师弟凭肩坐了:“没留什么话。”
  
  两人且眠。这个同榻共枕嘛,仍得解衣冠的。聂风忒坦荡,扒了外袍,正掰衬衫扣子。他弄,步惊云戳边上看他弄。待得师弟那厢操持罢了,师兄这头还没把拉链扯下来。
  
  师弟见他仍冠得整饬,一愣:“云师兄?”
  
  步惊云咳一下,见他褪得只剩小背心儿平角裤儿,堪堪掩了小腰一尺七八,才垂了眉来,却还忍不住瞟他:“脱完了?”
  
  聂风乐了:“脱完了。”
  
  师兄哦一句:“不脱了?”
  
  师弟笑得更甚:“再脱就没了。”
  
  步惊云嗯一下,没话,三两下褪了衫,一扯灯。两人榻里搅半天。师兄一叹:“风师弟,被子太小,你过来点。”
  
  聂风依言凑过去,叫他师兄一搂塞怀里来。步惊云再把褥子卷了卷:“如何?”
  
  师弟叫他暖得昏昏,一下捱不住倦:“暖。想睡。”
  
  师兄轻笑一下:“那睡。”
  
  聂风默了默:“师兄,你刚才笑了啊?你不怎么笑吧。”
  
  步惊云抿一下唇,把他揽得更紧:“笑了。”
  
  师弟一阖目:“哦。”
  
  至此成了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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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2 第12章、断明1874

2020-10-12, 16:38
第12章、断明1874

  将晨聂风起早,赶着天明往后堂走了一趟。琴室处得不远,在西厢末间。师兄弟两人外边转一遭,虚虚敞户去看,瞧里头清灯冷火,素帘半卷,映了廊下朱栏,颇翳然。案几是短不了的,桌边仍搁了琉璃罩子,白釉杯盏。壁上悬琴数尾,具弦断音绝,再不能弹。
  
  步惊云拧眉,梁上柜底翻几遍,一叹:“风师弟。”
  
  聂风正往焦尾边上凑呢,听唤一愣:“云师兄,你发现什么了么?”
  
  师兄默了默,在琴案底下搁了个小瓷罐子:“有些鬼气,但不凶。”
  
  完了一瞟帘外半倾的山阴迫人:“就算有甚在此地作乱,也并不是真的罪不可赦了。”
  
  聂风看他师兄:“这么说来,这个,咳,不知什么,把圣王的琴弄坏了,却是好意了?”
  
  步惊云一垂眉:“好不好不晓得。师弟,我们夜时再来。”
  
  两人话定,掩了扉来,往廊后花架子下歇着。聂风与他师兄递了盏,辗转半天,一咳:“云师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斟酌?”
  
  师兄凑过来揽他:“风师弟,待事情了结之后,我们马上回顽城。”
  
  聂风一怔。步惊云见他还且懵懂,正呆呆看他,一时把眉蹙得更沉:“这个秦亭,之前子路与你我话起的,什么苍龙将军,绝不仅如此。什么泛海离家,不可归葬都是托辞。圣王先祖铸一百三十将魂为祭,怕在这山海之下,藏了什么惊世之物罢。”
  
  师弟一呛:“惊世之物?”
  
  步惊云瞧他:“秦亭不在中州辖内,究竟那些宿老守的是什么,我也不很清楚。”
  
  他言至此节,哼一下:“圣王为苍龙一脉单传,想必对这个分明得很。他不与你说,定是另有计较。”
  
  聂风挠头:“云师兄,纵然,纵然秦亭地底果真存着什么,与我,与我们有关系?”
  
  步惊云抿唇:“没关系。不过是非之地,我不愿叫你久留。”
  
  他话毕,已瞧着方才里后头莳花的老先生,曳个残山剩水的苍龙旗子,吭哧吭哧挪过来。老先生一瞟他,赫然笑了,森森咧两行尖牙,与他十三字。
  
  ——白日夙殁,青蓬坐飞,人面消红。死!
  
  师兄心下重重一骇,怔了,莫名一下把师弟往怀里塞。聂风叫他搂得狠,也愣。他瞧不清他师兄,却剔透得紧,很能晓得其人心下何等惊动,忙转来握他:“云师兄!”
  
  步惊云看他。聂风正找词劝他,还与他笑。他师弟乐得好,只疏淡了些,眉下折了的,是月上人衣的那种素。师兄叫这个摄住了,半天才转圜过来,忙低头与他平了平扯伤的袖子。
  
  聂风看他:“云师兄,你不用担心,我们调查完这个就走,绝不,绝不与秦亭有旁的牵系。”
  
  步惊云望他没了话。
  
  两人在廊下候了半天,饭食也吃得颇潦草。聂风依榻上还十足的盹了一阵儿,正昏得懵懂,由他师兄一捞。
  
  步惊云低低凑过来看他,手里拈了半纸残符:“风师弟,子时了,该起了。”
  
  聂风朦胧瞧他:“云师兄,有动静么?”
  
  师兄嗯一下。师弟趿了鞋子。步惊云怕天晚夜凉,还与他扯一袍子披着。两人昏灯冷火的往琴室去。行至半途,师兄一停:“风师弟,把烛灭了。”
  
  聂风依他。两人往廊下无月无晴立了一晌,步惊云从袖里摸了枚珠子塞与聂风:“风师弟,我怕灯盏惊了山鬼野魄,你且拿这个照路。”
  
  师弟巴巴瞧指间的物什,见其昭昭有光华,衬疏风静夜,映一室成昼,入手更是温凉,当真比香屑烛烟受用的多了。他把这个上下瞟了半天,看他师兄:“云师兄,你是从哪里找着这个珠子的?”
  
  步惊云默了默。
  
  此物唤做鲛人眼,色朱成火,灼灼如焚,也名凤凰瞳,算得上一方奇宝,更因鲛人生性剔悌,猎捕不易,引觊觎之辈愈众。难为鱼鲛一氏寡居川上,衣挂长庐,却落得个乡族凋敝的下场。
  
  左右话来不过四字——怀璧其罪。
  
  步惊云向来不喜什么珍玩,此物也是他从前川中猎蛟之时,往它腹里偶然剖得的。想是哪个失了足的可怜鱼人叫小龙一口吞了,把别的都化得尽,徒得一双招子余着。
  
  师兄斟酌一下,没敢把来处与他师弟话了,只含糊一句:“咳,别人送我的。”
  
  两人挨挨挤挤至了琴室,一推扉,里头旁的没有,只火烛仍盛。聂风瞟他师兄,正待话些什么,却叫步惊云揽怀里去。
  
  师兄垂了眉来:“风师弟,噤声。”
  
  师兄弟一寂,才把帘外头那一袖长歌闻得分明。聂风愣半晌,只觉曲中调子甚凄楚,走的是古时音,更衬了这秦亭一苇三山的悲怆,叫人不好不扪泪来听。
  
  聂风巴巴瞧步惊云:“云师兄,这个是?”
  
  师兄搂他蹭画屏后头匿罢:“来了。”
  
  他师兄一说来了,果然有甚提了盏小琉璃灯儿,咣当咣当向廊下行。师弟哑然:“这,这鬼得有多重啊,步子这么沉。”
  
  步惊云抿唇:“说不定是个三头六臂的胖子。”
  
  聂风唔一下,无话。两人候半晌,才见它往帘外住了住,咚一下把甚丢在屋中,如是者四五。聂风隔了屏山瞟那一案几长的扁的,横的竖的,也稀奇得紧,捉了缝儿轻轻一觑。
  
  步惊云正瞥他师弟往那窥什么呢,没想聂风一下怔了,在他怀里僵半晌,连唇边的笑都湮了,怕是骇得不浅。师兄不晓得他瞧见了甚,忙把他揽得紧些:“风师弟?”
  
  聂风懵懂瞪他,抖了抖,言语却是没有。师兄一拧眉,掩也不掩了,将师弟往边上护着,半步掠在外头,拂袖抬手,不由分说拽了剑。
  
  铿锵半记金石之音。
  
  他一招来得忒霸道,它躲没及躲,只仓惶掩了面。师兄恼恨它扰师弟一番惊动,下手更没留半分转圜。聂风闻了动静,从屏风后边探了身去,就见一大好头颅骨一飞冲天,逾了三丈,咕咚砸他足下来。
  
  它藉势一停,骨碌转两圈儿,仰头望聂风,把眉毛鼻子皱在一处,呜呜一嚎:“别打了!别打了!我,我不是坏人!”
  
  蓦地从它的歪鬓斜目里凿了两行泪来。
  
  那边的手啊足啊,纵然冠一袭黑甲,瞧着英武得紧,却耐不住这头的脑袋哭的十分深心,半时慌得也没了主,跪地下摸了一摸,奈何没捞着,只好吭哧吭哧缩琴案下边去。
  
  聂风讶然:“云师兄。”
  
  步惊云也没了话,瞟这天各一方的身首异处,当真荒唐得十分稀奇,良久一咳:“吵。”
  
  脑袋更委屈了:“我的身子呢?”
  
  步惊云哼一下。聂风扶额:“云师兄?”
  
  步惊云叹了叹,拽剑一挑,把头颅勾它怀里去。它得了这个,十分欢喜,咧齿嘿嘿乐罢,将脑袋往脖颈上一摁,伏地爬将出来,与两人为了揖:“多谢,多谢。我叫断明。”
  
  聂风拧眉:“方才你,你,你的手脚都,咳——”
  
  它挠头:“哦哦哦,不错。我这身灭因战甲穿着十分不便,琴室狭窄,我手脚又笨,轻功十分不济。当真别无他法,只好把身子拆成一截一截,从廊下扔进来。”
  
  它话至此处,还一笑:“方才是不是骇着你了。咳,手足头颅乱做一处的情状着实可怖了些,请聂公子见谅了。”
  
  聂风哑了。步惊云瞧他眉上仍是素的,大抵心下余悸尚在,忙摁他师弟往案边坐了,转来一剐断明:“你识得我师弟?”
  
  断明咳一句:“琴主常与旁人话起聂公子,我在暗处听了,也晓得了。”
  
  步惊云闻罢心下不快,容色渐来凉了:“那琴室之祸,是你所为?”
  
  断明一下蔫了,瑟瑟嗯半句:“是我。”
  
  步惊云一笼袖:“那便好了。风师弟,此事已结,我们可以走了。”
  
  断明见他捞了聂风将行,哪里肯依,忙来拦他:“等,等一下,我并非存心作乱,只是,只是琴主他甚有不妥!”
  
  聂风闻罢愣了:“圣王有不妥?”
  
  步惊云一瞟聂风,晓得此番走不成了。断明见聂风好歹扯他师兄往案边坐定,心下稍敞,捉师兄一望:“那,那我说了啊。”
  
  师兄拧眉:“说。”
  
  他一咳,揖了揖。他本是秦亭中人,生于山野,幼时为水蛟害命,得苍龙将军以阴阳推步之学所救。后承将军重诺,着灭因战甲,守苍龙一脉,百载至今。可岁时晏晏冷清,无以消磨,只合立琴室外衔烛听曲,尽一日欢。”
  
  聂风至此一怔:“你是说,你这些年,夜夜一直都在廊下听圣王弹琴?”
  
  断明挠头:“不,不错。我虽未通文墨,但琴主奏的曲子,我初初听来,已很喜欢了。”
  
  彼时圣王入主此地不过一载,方值春暮,庭花皆落。他卧冢外眠一遭,觉后秉烛折火,依势循秦亭半里。至西厢廊下,见半帘斜撩,有素衣小娃,高不及案,把袖儿稍挽,立椅上拂琴,谱的便是回风曲。
  
  他不敢有扰,只怯怯来听。听草掩家山,埋玉江川。他憋不住泪汪汪,一扪袖,鬓上新愁忘了卷。
  
  聂风呛着了:“你很喜欢,还跑来他的琴室捣乱?”
  
  步惊云与他师弟推了盏:“风师弟,喝茶。”
  
  师弟哼唧哼唧抿茶。断明巴巴看师兄,不晓得话是不话。步惊云剐他:“做甚,说。”
  
  断明挠头:“半个月前,那天他抵返秦亭,依旧在琴室之中拂乐,取的是东墙上那尾绿绮。纵然他的曲子仍清仍瘦,但被我听出来了!”
  
  聂风闻了没懂:“听出什么来了?”
  
  断明抿唇:“他的手腕儿伤了。”
  
  聂风讶然:“不会吧,没听圣王说最近有什么不妥的啊?”
  
  断明跺脚:“就是伤了!怕是琴主逗猫弄狗的时候,从椅上跌下来,成了隐伤。他,他自己没觉出来。我,我担心他长此以往,会损了筋骨,却又碍于阴阳有别,不好与他亲见,才偷偷把他的琴都扯断了。”
  
  步惊云一嗤:“连他逗猫弄狗伤了筋骨,这种事你听听琴音,就都晓得了?”
  
  断明委屈垂眉:“我就是晓得了!”
  
  聂风愣好久,半时没了言语,只抿茶,末了来笑:“要说猫啊狗啊,圣王的确在中州家里豢了一尾,唤做小狸奴。它叫圣王将养得好,身娇肉贵,重有十斤。平日圣王与它横竖搂抱,便是当真损了手腕儿,也没甚稀奇。”
  
  完了一看断明,更乐了:“圣王常与我说,平生识人甚多,颠沛半世,不见知己,没想到却应在你身上。”
  
  步惊云从旁一哼:“他也不是人了。”
  
  聂风闻了哑然一阵:“这事我会向圣王提起,要他去医院看看。真是多谢你了。”
  
  断明得他一诺,也欢喜起来:“聂公子为琴主好友,把琴主托与你,我很放心。”
  
  他话毕拱了拱手,提灯辞过。归路仍似来时,把手足拆成一堆,咣当咣当丢在帘外。断明一番折腾罢了,将行之时,转头还与两人复一揖,才远了去的。
  
  师弟愣愣瞧他,末了一叹。步惊云晓得他心下伤怀了甚,凑过来与他添了盏:“就算他仍再生的,也未必能与圣王成全什么一世知己。”
  
  完了一瞟聂风:“圣王心思深沉,纵然别人对他千般万般的好,却未必能得他以诚相待。谁又能讲得清楚,这风清月朗的琴公子,是不是外圣内王的中山狼呢。断明一派天真,难免不会被他诓了去。”
  
  步惊云的弦上音拨得忒铿锵,师弟听是听出来了,却不接茬儿,只笑,抿了抿茶:“云师兄,我们回去歇着,明早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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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3 第13章、罐子

2020-10-12, 16:39
第13章、罐子

  两师兄弟斟酌罢了,转厢中卧下。将晨起早,赶至渡头,已有人立舟上候着。来的仍是子路。书生见了聂风,一拱手:“老师和我说,以聂先生之能,三天两夜定能成事。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步惊云一抿唇,没话。聂风无奈一笑。子路引两人舟中歇下,起炉布茶。师兄且捧盏,瞟他师弟边上摸了爪机摁两遭。
  
  圣王那头乍得聂风音信,大乐:“小风,怎么样了?”
  
  聂风垂了眉:“唔,事已了了,只一节,圣王,我问你,你近时有没有什么不妥?”
  
  圣王一愣:“不妥?我每日弄猫逗狗,吟风赏月,没什么不妥。”
  
  师弟默了默:“你逗小狸奴的时候,可曾伤了筋骨?”
  
  圣王没晓得他怎么话起这个,停了半天:“要真说起来。半月前吧,我家新装了个三米高的雕花壁橱。小狸奴自个儿爬不上去,你知道的,它胖得都成球了。它跑来央我挠我,要我将它抱上去耍。”
  
  师弟一咳:“然后呢?”
  
  圣王笑了:“我本待扯个椅子站着,把它托上去,谁晓得它实在太重,我一下失了准头,连人带猫栽下来,扭了手腕。不过痛得浅,我就敷了敷伤处算罢。”
  
  完了憋良久:“小风,你怎么猜到这个的?”
  
  聂风一叹:“你快去中州第一医院挂个骨科,免得日后熬成了老伤,损你无双圣手。”
  
  圣王听罢讶然:“有这么严重?”
  
  师弟扶额:“当然严重!你去,待我到了中州,马上来医院找你。”
  
  子路一旁闻着,也晓得事有缓急,忙招了棹郎起帆,一途快桨抵返中州。聂风并他师兄迢迢赶至地头,正待上去。哪晓得步惊云立阶下一愣,瞟院门口红肥绿瘦几个大字,默了默。
  
  聂风也怔:“云师兄,怎么了?”
  
  步惊云抿唇:“风师弟,我有些闲务需得打理,你先去。待得事毕,与我挂个电话,我来接你。”
  
  师弟见他话得郑重,忙诺下了。两人就此别过。步惊云一人拐在街外,招了TAXI向城南去。无名彼时正往中华阁外歇了一遭茶,还待遣鬼仆兴了红泥小炉,不想柴没及添呢,蓦地有甚哐当刹在街边,一淄衣青年负了剑,风急星摇下了车来。
  
  先生一愣,将他分明瞧罢,蓦地乐了:“云儿!”
  
  师兄几步上去,撩衣与他深为一揖:“师父。”
  
  无名忙扶他往桌边坐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先生转头招凤舞上了茶点。他这个大徒弟与聂风不相仿的,出师忒早,离家万里,访三生阴阳。可无名未及与他叙过晴暖冷凉,先问了:“你和你师弟处得如何呀?”
  
  步惊云叫他劈头盖脸一砸,呛着了。可他也坦荡,没甚遮掩一句:“很好。”
  
  先生笑了:“那就好。”
  
  师兄咳了咳:“师父,我今日到此,有一事相询。”
  
  无名看他,笑仍是笑的,可也有叹:“风雨不来,你不来。云儿,你尽管说。”
  
  步惊云默了默,一望他:“师父在中州鬼道多年,可曾听过灭因战甲?”
  
  无名一怔,辗转良久,拧了眉来:“云儿你说的,可是苍龙一族的灭因战甲?”
  
  师兄抿唇:“不错。”
  
  步惊云把前番圣王相托,琴室遇鬼之事与无名桩桩件件话得尽了。先生闻罢沉吟半晌:“云儿,这事当真非同小可。秦亭不在中州鬼道所辖之内,史上所载亦少,不过嘛,你师伯曾与苍龙一脉稍有牵系,你现下随我去见他。”
  
  无名将此节把定,着凤舞鬼仆敛了阁外藤椅子,阖门且去。两人巴巴赶至局中,神锋正扣了大盖帽儿,从阶上下来,一见先生至得仓惶,愣了,与他拱了手:“无名前辈。”
  
  先生嗯一下:“神锋,你们局长在么?我有要事寻他。”
  
  神锋将两人引在厅内,往慕应雄处扣了扉。慕师伯一见无名,也怔了:“弟,你怎么——”
  
  他话没尽,已瞟着了后头的步惊云,一下素了半截,忙敛了话来,招他们入屋坐定,还待弄茶。
  
  无名抬手阻他:“哥,茶不必了。”
  
  慕应雄唔一下:“也好。你带他来,定有要事,说吧。”
  
  先生瞟他:“哥,你从前曾在秦亭歇过一年,是不是?”
  
  师伯一愣:“不错。”
  
  无名叹了叹:“我今日来寻你,是想问问灭因战甲一事。”
  
  慕应雄讶然:“怎么问起灭因战甲?”
  
  无名把前事与师伯潦草叙罢。
  
  慕应雄听了寂好久,一望步惊云:“苍龙一脉有三大奇宝,大同剑,苍龙决,灭因战甲。说起此事,还需推至前朝。大抵便是子路与你师兄弟论及的,但有一节,他诓了你们。”
  
  他话至此处,一默:“什么狡兔死,走狗烹,都是妄语。苍龙藉三宝之力纵横中州,剑锋指处尽皆披靡,声威之盛,远胜当朝陛下。”
  
  步惊云怔了。慕应雄瞟他:“是苍龙自己破执卸甲,入谒辞君,引旗下一百三十将官挂帆归隐,筑秦亭,起龙穴,并立一誓,但凡苍龙一族后世子孙,再不可涉战中州,否则逢七之年必遭横死。”
  
  步惊云讶然:“那秦亭上头那一百三十一只骨匣,为得便是——”
  
  慕应雄看他:“大同剑,灭因甲,在书册上皆有详载,只苍龙一决最为奇诡。前朝宿老传言,苍龙将军兵未血刃,只以剑驭鬼,所至之处,泥腐地骨,人色成灰。”
  
  步惊云闻罢心下一骇,莫名念及秦亭上头那位扛旗的老先生。
  
  老先生咧嘴一笑,话十三字:“白日夙殁,青蓬坐飞,人面消红。死!”
  
  步惊云这厢正懵懂,那边师父瞟他眉上森森折一截惨素,愣半天,大抵正思忖了甚,忙唤他:“云儿?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步惊云一愣:“没有,只是些不相干的东西。”
  
  慕应雄也不多问,左右思忖一下:“如果说秦亭里真有甚惊世之宝,怕就是这个苍龙决了。旁人也没见过苍龙决生得什么样,或许一本书册子,或许别的物什。不过有一节倒很分明。”
  
  师伯抿了抿唇,深深瞟他:“得苍龙者可倾天下。”
  
  他至此一抿茶:“另外那个断明也有些古怪。但凡妄死之人,从来骨朽心存,怨气颇大,难执无相。他若真叫蛟龙害命,怕没甚本事着灭因战甲。惊云,你说他手足头颅皆可拆卸,是不是?”
  
  师兄拧眉:“是我亲眼所见。”
  
  慕应雄默良久,末了还待言语什么,怎料步惊云兜里爪机儿一唱几字——你师弟来电话啦。你师弟来电话啦。
  
  师弟来电话了。
  
  无名戳一旁憋没憋住,扭头乐了。慕应雄却很淡定,只猛吞一盅茶。步惊云咳一下,挪外头去,在门口撞见神锋。小警察拽一叠文卷,把帽檐儿一压,正沉了容色。
  
  步惊云将他让在屋内,自个儿往走廊尽处摁了爪机。
  
  聂风喂一下:“云师兄?”
  
  师兄嗯一句:“风师弟,圣王那边怎么样了?”
  
  聂风在那头笑了:“果然是隐伤。幸亏发现得早,没甚大碍。在家歇上十天半月便好。医生给他扎了个绷带,本来还要打石膏的。”
  
  完了一叹:“不过圣王嫌弃石膏太重,损他缥缈气质,死活不让。”
  
  他话至此处,想是好友无恙,心下大敞,言语愈加轻快:“现在让子路给接回家去了。”
  
  步惊云默了默:“那我过去找你。”
  
  聂风一愣:“云师兄,我在医院外头等车,啊,十八路进站了。云师兄,你不用来了。我自己回顽城去。”
  
  他没等步惊云接茬儿,已搁了话:“云师兄,我上车了,回见啊。”
  
  步惊云叫那头嘀嘀嘀一串忙音呛得哑然。他瞟爪机上边,“风师弟”三字一瞬儿迎风渐红,心下莫名以为不详,两下把它向兜里一揣,转归屋内。神锋已不在,慕应雄戳桌畔捧了个电话,拧眉拧得十分料峭,正铿锵与谁言语。
  
  无名一旁轻来招他:“云儿。”
  
  步惊云也十足地瞧出了不对来,忙过去问了:“师父,出什么事了?”
  
  无名看他:“怀家俩小朋友不见了。”
  
  师兄听了没懂:“俩小朋友?”
  
  无名默半天,把前番怀空白伶访聂风不遇之事并他话了。步惊云一愣:“怀家归怀家,和风师弟又有甚干系了?”
  
  先生扶额:“云儿,为师晓得你十分着紧风儿,所以一直未与你提这个。我本遣龙王去和他俩交涉,怎想龙王在怀空榻处候了两夜,也没见着人。”
  
  师兄思忖良久:“我听说怀家家主怀灭也往中州来了,会不会——”
  
  无名一叹:“你师伯方才与怀灭通了音信。据他所叙,白伶两天前在警局门口给他去了个电话,把前番受袭之事潦草提了,已有些眉目,待见面详谈。怀灭将晚抵返四香楼,未见着他师弟师妹。”
  
  步惊云一挑眉:“他没去寻?”
  
  无名一瞟他:“怀灭以为怀空有别的计较,在途上耽搁了,也没怎地把这个挂在心上,哪晓得两人至今未有消息。”
  
  步惊云唔一下:“他俩从警局出来之后,便再无音讯。那局里有没有谁看见他俩向哪里去了?”
  
  先生从桌上摸了文册与他:“当天在大院里训犬的小张倒是见着了。他说这两人在告示栏上看了风儿的照片,就来问东问西,肯定心怀鬼胎,所以特别留意了一二。”
  
  步惊云默了默,把手中卷宗翻两下:“小张怎么说?”
  
  无名与他指点了纸上一行字:“小张说,两人出去后招了辆的士,向西去了。可惜车牌号没看清。”
  
  师父话毕看他:“云儿,我知道你恼怒怀家扰及风儿,但白伶怀空毕竟是在我中州地界上丢的,你有驭鬼之能——”
  
  步惊云没待他言尽,已省得他师父一番斟酌,忙来拱手:“师父,我晓得了。我这就去。”
  
  无名得他一诺,心下欢喜,再将旁的与他嘱过一二。步惊云受他重托,也不好耽搁,当即辞别天绝两人,下了楼去。廊后逢着一小警察,把帽子压得忒沉,抱了个大木箱子踉踉跄跄与他撞过来。
  
  师兄侧足稍避,见他歪歪斜斜往栏杆上磕,一柜子文卷顷刻便要散做一地。师兄心下叹了叹,横剑与他一拦。小警察得他所护,将将稳了步子,把箱子向怀里死死抱了,低低从帽儿檐下瞟他:“谢谢啊。”
  
  步惊云没话,敛衣行去。
  
  彼时天将暮,警局大院外头稀疏簇了三俩小车,大妈大叔哐当一撩子吆喝,且开摊了。步惊云仗剑往一堆子酸菜包儿,面筋牛杂,羊肉烤串中立半晌,摸四个铅人,依南北西东搁罢。
  
  他习的是阴阳相胜之术,入的是九九玄牝之门,论及八卦,甲子,神机,鬼藏,也真无有不通,少有不精。他连狐兔鬼仙都驭得,寻一个两个人,当真的不在话下。
  
  他一拽剑。几个乡民正坐摊下啃包子呢,一下十足的惊了,全嗖嗖看他。步惊云垂眉念两行字,往西的长腿卷眉铅人蹭地一下竖将起来,吭哧吭哧向街边行。
  
  这边步惊云叫地仙引了向西,那头师弟不晓得中州风雷将至,正坐车上往顽城去。他近日奔劳,一闲下来,连袖子里头都笼了倦的,倚着眠一会儿。不想一途上多有颠簸,四轮子咣当碾过几个坎,抛得聂风咚一下磕窗边来。
  
  他懵懂捂了额,正半昏半睡呢,一抬头,赫然见着半哭半笑一颗脑袋,眉目歪歪斜斜的,伶仃吊车外看他。师弟一下骇得惊了:“断明!?”
  
  断明愣愣瞧他,一话四字:“罐子丢了。”
  
  聂风没懂,一拧眉:“什么?”
  
  断明仍深深看他:“聂公子,罐子丢了嘤嘤嘤。”
  
  他哭得忒惨,眉下泣两行血。聂风瞧着晓得事有不好,急了,拼命来掰窗上的铁扣子:“是不是秦亭出什么事了?”
  
  断明只莫名望他一下,没及言语,已化了烟去。聂风忙下了车来,也不敢迟,戳道边截了个的士向望江路行。途上他与步惊云挂了三五十次电话,那头却嘀嘀嘀尽是忙音。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见他恻恻抿了唇,正狠命拨爪机儿,眉上一梢微雪,容色十分怃然,忙与他劝了:“小伙子,这个女朋友不接电话,你先由她去,等她消了气了,你再哄哄她就好。”
  
  聂风一愣。师傅就着后视镜儿端详他两下,笑了:“听大叔的肯定没错!我看她也舍不得你。”
  
  师弟咳了咳,也不搭茬。待他抵至渡口,见一小舟江畔正歇,有棹郎冠一袭素,着古时衣,扎平天髻,扯巴扯巴正卷了鱼钩子。聂风忙立阶上招他。棹郎闻了声,扪残烛半烧,上下一看,吭哧吭哧摇桨过来。
  
  聂风与他一拱手:“麻烦师傅,去秦亭。”
  
  棹郎瞟他:“小公子,山凉天晚,你怎地孤身在此?”
  
  师弟一愣:“我,我有事去秦亭。您要多少钱?”
  
  棹郎垂眉:“秦亭荒蹊,过午不行。”
  
  聂风急了:“师傅,我有急事,您能给个方便么?”
  
  棹郎望他良久,无话,只转归舟中。师弟见了惆怅得紧,拽了爪机正思量旁的法子,却见他蓦地撩了帘儿,秉一风灯过来。
  
  他一招聂风:“请罢。”
  
  师弟由他引在舟中,围炉坐罢。他从后头弄了一盅青箬,并半屉梅香团子,付与聂风来食,末了还一瞥师弟:“你冷不冷?”
  
  聂风正低头瞧白瓷盏上一串儿描朱的云龙纹饰。他纵没怎地通晓文玩一途,也省得此物是个古器,心下正稀奇呢,叫他一问,愣半天:“哦,不冷。”
  
  他没言语,仍上下将帘子重重垂了,簇两盏新火,添三床衾簟,左右操持罢,才坐归案边,捧了盏来,瞟聂风:“未请教小公子名姓。”
  
  师弟哦一下,忙搁了白瓷杯子,正襟望他:“我叫聂风,今天多谢师傅了。”
  
  他抿唇:“聂小公子。”
  
  聂风让他这么文绉绉一唤,总觉有甚不妥:“不知师傅怎么称呼?”
  
  棹郎垂了眉:“海泽武狼。”
  
  师弟愣了:“海,海泽师傅不是中州人?”
  
  海泽一哼:“我族世居川上,算不得中州人氏。”
  
  师弟默了默,兜里摸爪机找他师兄,奈何来去仍是忙音。海泽一旁见他眉上多愁,咳一下:“聂小公子孤身往秦亭做甚?”
  
  聂风巴巴看他:“海泽师傅也晓得秦亭?”
  
  海泽一笑:“略有听闻。”
  
  师弟怔了:“怎么个略有听闻?”
  
  海泽噗一下:“江上水家都晓得秦亭不是好去处。”
  
  怎么个不好,他没言语,只抿茶,半天接一句:“秦亭古时便是兵家之地,多征人横死,惹狐鬼望乡。后有苍龙悬骨川外,以生人为祭,镇他族中至宝。”
  
  聂风听了一呛:“以生人为祭?”
  
  海泽看他:“聂小公子对秦亭之事当真生疏得很。”
  
  师弟扶额:“我的确所知甚少。”
  
  海泽与他续了话来:“苍龙一族有三宝,灭因甲,大同剑,苍龙决。彼时苍龙将军率将归隐江上,为免后世子孙藉三宝重返中州,遂铸龙穴,起秦亭,更寻一束发公子,冠灭因战甲,复施以车裂之刑,往谷场上晾晒七日,待其魂返,再敛骨埋尸,与苍龙决一并葬于冢内。”
  
  聂风闻罢一抖,仓惶瞪他:“车裂之刑?”
  
  海泽沉沉望他:“聂小公子该晓得吧,那种手足头颅四散的——”
  
  师弟念及前番琴室之事,心下难免一遭惊动。他思来想去,觉得断明那一截子歪鬓斜目当真与什么车裂之刑十分地呼应,一下砥砺得容色惨青。海泽瞟他眉梢儿卷了复卷,慌得乍阴乍雨,也潦草敛了话,只与他推茶暖着。
  
  半晌聂风才平了心气儿:“不知海泽师傅怎么知道这个?”
  
  海泽笼袖子:“莫论一个秦亭,这川南三千里,鱼鳖几何,龙蛇几尾,哪里能瞒得过我了。就是下头小蛟怀了多少儿孙,我也历历在数。”
  
  聂风讶然。海泽瞥他:“聂小公子想哪里去,我不过江上一个棹郎,以水为乡,伴水而生,不得不把此节惦记得分明些。”
  
  他话毕探过去撩了帘儿,一瞟外头:“聂小公子,秦亭到了。”
  
  聂风忙搁了盏,与他一拱手:“有劳海泽师傅。”
  
  海泽见他仍往那摁爪机,一垂眉:“聂小公子往秦亭寻人?”
  
  聂风嗯一下,整了衣来:“不错。”
  
  海泽默了默:“我有句话要说与聂小公子听。”
  
  师弟忙正了襟:“师傅请讲。”
  
  海泽瞟他:“现下已入戌时,无论聂小公子往秦亭寻的是甚,它都不是人。”
  
  师弟一怔,没及言语,小舟已悄来归泊川上。聂风忙辞过海泽,下了阶去。
  
  哪晓得棹郎往后头罢桨系揽,秉了风灯,仍将半烧火烛搁在檐外,与他一并上了渡口。聂风见着一愣,半天悟了,忙从兜里摸钱包:“是了,我走得急,忘记付钱,不晓得——”
  
  海泽瞟他一下:“不必。”
  
  聂风怔怔看他:“那海泽师傅是?”
  
  海泽拧眉:“秦亭本就荒僻,加之天已入暮,凉意侵衣。聂小公子,我们去去便回,莫在此处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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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4 第14章、负尽

2020-10-12, 16:39
第14章、负尽

  聂风忙随他往道上去。一途仍是十倾芦荻,百八旌旗,罄罄有金石音。师弟念及前番师兄所言,与海泽轻轻一咳:“海泽师傅,这满地都是老先生,你走路时候小心些。”
  
  海泽正瞟边上那个择鱼苗儿的老将官,叫他这么一提,愣了,没省得这么个懵懂小公子亦是鬼道中人,一瞟他:“聂小公子也看得见?”
  
  聂风也怔:“看,看得见?我看不见,可我师兄与我说,这岛上全是英魂未去。我们来人家地头,不好多有叨扰。”
  
  海泽默了默,一旁与他掌灯:“你跟着我走便是。”
  
  两人挨挨挤挤入了堂,聂风上下一望,见里头帘扉死闭,冷火清灯犹未歇,倒与去时没甚差的。他转来一招海泽:“海泽师傅,我们先去琴室。”
  
  海泽随他往廊下拐,过中庭山石,转在西厢。这一途聂风未觉有异,可海泽所见,当真的十分骇人。堂外阶下泱泱立百八朽老,掌旗横戟,负首于前,俱都向南轰然一跪,揽襟拜月,嚎得涕零,呜呜念了甚。他心下以为谶纬,有大不详,却没敢和聂风明言。
  
  聂风引他抵至琴室,上去一推扉,愣了。他拽把手拧两下,门那边仍没动静。师弟凑过去瞟锁眼儿:“奇怪了,上次来的时候没有锁啊。”
  
  小片儿警言语罢了,哼唧哼唧从兜里掏了俩发卡来,一两下往锁孔里戳。海泽一旁见了大惊,忙拦他:“聂小公子,我试试。”
  
  聂风咳一下:“那个,有时候帮人捉猫抓狗,少不了进些烂尾楼什么的。”
  
  海泽扶额,从怀中拈了个寸把长的小竹管儿,向窗户里头一递。聂风立边上才闻半阵悉索之声,正稀奇呢,嗒地一下响,门扉嘎吱嘎吱开了半截。师弟大喜,还没及言语,就见一绿鳞小蛇从缝里蹿将过来,嗖嗖两下缠海泽腕上去。
  
  聂风一惊,要探手来扯,却叫海泽阻了:“聂小公子不必惊慌,这是我豢的小东西
  
  师弟恍然:“那这个门?”
  
  海泽垂眉:“也是它的功劳。”
  
  话毕他将小蛇敛下,一瞟师弟:“聂小公子,可以进门了。”
  
  师弟哦一下,上去推了扉。两人没及入室,戳外头将里边境况一瞥,已十足的愣了。饶是海泽往川上见惯神机鬼藏,也叫这个慑得半晌不敢言语。
  
  帘下余火仍在,新茶仍温,壁上绿绮焦尾,一弦一柱,俱歌全曲盛,风过铮铮然,起砌月裁诗之音。只堂中潦草一地,有甚妄死,手足叫人分剖异处,贴以朱符几尾,余一头颅,正倒吊梁上,额上凿一寸长钉,把他歪眉斜目攒得糊涂,死死瞪了聂风。
  
  师弟大惊,蹿过去捧他:“断明!”
  
  他抿唇,眉上罕来素了:“谁把你弄成这样了?!”
  
  断明怔怔瞧他,仍没话。
  
  海泽往那还骇得懵懂,见聂小公子心无外物,哒哒哒过一途刀血朽骨,已奔在室内。他拦没及拦,忙衔他入内。
  
  聂风撩衣拔刀,断他颈绳,把断明抱着上下端详一二,一瞟海泽:“海泽师傅,你看看这钉子有办法弄出来么?”
  
  海泽过去瞧半天,一叹:“我也没甚把握,试试吧。”
  
  海泽话毕往袖里摸啊摸的正找什么。聂风一旁忧着断明,看来看去,从兜中掏了把小袖刀儿,铿锵戳断明额上,一挑。海泽这边才把束魂的朱线儿扯在指间,就闻得“叮当”一下,有长钉砸在案边,滚了两下,散成烟飞。
  
  海泽哑了,一瞟聂风。
  
  师弟那头正望断明。断明叫人锢得久了,一朝三魂得解,七魄得舒,昏得十分朦胧,也雾鬓风鬟看师弟半天,末了一嚎:“嘤嘤嘤聂公子!罐子被人砸碎了!嘤嘤嘤!”
  
  聂风见他仍哭得铿锵,想是没甚大碍:“你慢点说,什么罐子?谁把你弄成这样了?”
  
  完了一跺脚:“是了,你不是能,能随意拆卸手足么,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断明哭兮兮看他:“有人把,把我的手足用符给封起来了。”
  
  海泽依他所言一望,愣了。好久从兜里扪了个小册子,翻两下,把书上描的符儿指与聂风来瞧:“这是离火符,若随意撕扯,定会引火烧身。施术之人心狠手辣,当真非同小可。聂小公子,你待我找个——”
  
  他话还没尽,已瞟着师弟两下上去拈了符儿一扯。朱纸果如其言,一瞬轰然焚起。奈何聂风握了半指的火烛,仍忒自若,抬袖一们,已把这个拂下地去。
  
  完了一笑:“这便成了。”
  
  海泽瞪他,只觉这聂小公子既非鬼道中人,更不通阴阳之学,却十分赤忱,行事更不惊不慎,忒地坦荡。他心下慨叹,还待与他话些什么,一瞥,见聂风正抱了颗头颅往那捡谁的断手断脚。
  
  师弟生得眉欢目妥,画中人一样,一双手也好看得紧,是该用来秉烛折花,抱琴叩月的,可现下捧了个人头,也没损他半分风致。只是这符鬼之事,想来与容色深浅没甚干系。
  
  海泽念了半晌,盘桓不成,正襟一望聂风:“聂小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聂风正在那看断明吭哧吭哧衔他左边小髌骨,一听愣了:“海泽师傅请讲。”
  
  海泽默半天:“聂小公子是不是有甚瑞兽的血统?”
  
  聂风听了没懂:“什么血统?”
  
  海泽瞧师弟巴巴望过来,一拧眉,连发梢儿都是懵懂,惹他半天话不下去,一扭头:“没什么。”
  
  那头断明已把自个儿整饬罢了,咣当咣当过来,与两人一拱手,还扪袖子:“谢两位救命之恩。”
  
  聂风看他:“断明,你在,咳,在车上说什么罐子丢了,是怎么回事?”
  
  断明听他提了这个,一叹:“聂公子,我从前与你说。我得苍龙将军所救,受他重托,着灭因甲,守秦亭百年,是也不是?”
  
  海泽从旁一愣:“你就是那个灭断因明?”
  
  断明瞟他:“先生也晓得我?”
  
  海泽嗤一下:“晓得。”
  
  断明默了默:“我守秦亭,也守龙穴。秦亭山穴中,有我苍龙一族至宝。”
  
  聂风怔了:“什么至宝?”
  
  断明一叹:“我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个白瓷罐子,与我一并葬在棺中。”
  
  海泽看他:“是你苍龙一族的苍龙决。”
  
  完了扶额:“我看你呆得很,苍龙当年怎会寻你来着灭因甲?”
  
  断明咧嘴一笑:“我也不晓得。”
  
  海泽没甚奈何一摊手:“怕是他看中你无相无执之心,才委你重托。你方才说白瓷罐子,现下如何?”
  
  断明默了默:“不好。十分的不好。将晨你们走后,我仍似旧时,秉烛从冢中出来,行秦亭半里,才至南厢,却闻见一曲《梁州》。”
  
  聂风听罢一怔。断明瞟他:“我以为琴主抵返,十分欢喜,便向西厢来。我瞧室里风帘未卷,还待凑近去看,哪晓得有一寸长钉自窗后夺面而至。”
  
  他话至此处,想是十分苦痛,一抖:“长钉入我眉心,镇我魂魄。我旁事已不太晓,只依稀见人影婆娑,有谁,谁抱琴过来,言语了甚,论及白瓷罐中之物。”
  
  断明迟疑半晌,哼唧哼唧扯袖子,还扯他:“聂公子,这人肯定不是琴主,我大概听错了。琴主他远在中州,怎么可能回来,对不对?”
  
  完了一挠头:“我肯定是听错了。”
  
  他话得铿锵,十分笃定。大抵从前那个遍识圣王愁伤喜乐,晴暖冷凉的不世知己,已是旁人了。
  
  师弟叫他看得怫然,一时哑了,不晓得怎么言语,良久垂了眉。有些话他不忍与断明论起,只一叹,左右委婉提了:“我听海泽师傅说,灭因战甲是苍龙至宝,本就刀剑不入,更加上你一派天真,外物本已没甚能伤你。你对圣王倾慕矜宠至此,怎会,怎会——”
  
  怎会错听。
  
  海泽不及聂风体贴,边上笼了袖子,与断明深来一刀:“除非知己恩深,才能破你无执无相心。”
  
  他话得凌厉,叫断明听着愣了,往室里来去立半晌,咣当咣当匿琴案底下蹲罢,只扪衣袂,不言语。聂风也不扰他,心下念及将晨情状,思忖良久:“莫非当时子路在渡口候着我与我师兄,也是圣王斟酌好的?”
  
  断明听了没话,只潦草挪在帘边,一瞟外头云雨山容,低了头:“我,我不信。琴主贵为苍龙传人,怎会,怎会有负祖训,硬闯龙穴?我现在就去龙穴看看!”
  
  他言罢当当当拐廊下去。聂风海泽一见,忙衔他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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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5 第15章、九星藏龙穴

2020-10-12, 16:40
第15章、九星藏龙穴

  龙穴在秦亭南山。本掩得深,很不易寻,奈何断明冠了灭因甲,纵然心上发急,却仍步迟身缓,叫师弟他们将将衔在后头。三人没及入冢,已往神道上边见一护墓兽,正瘸了蹄子,趴那奄奄瞟断明。
  
  断明大惊,过去扶了那个攒俩角的:“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凶兽呜呜两下蹭他,还巴巴看他,一泣,扑棱棱从眼里落小石子儿。断明拧眉,与它顺了毛:“不怕不怕,我已回来了。”
  
  可惜他劝得不好,护墓兽咬他衣袂未放,言语也没有,只默默哭了半晌。末了一嗝,从喉里哽出半截儿玉玦,殁了。断明瞧它一寸一寸散成烟去,拧眉无话,低来拾了物什,仍向里行。
  
  聂风瞟他眉上枯得死灰,想是伤得一恸,还待来劝,却叫海泽拦了:“聂小公子,你由他去。”
  
  师弟哑然,与海泽随他入冢。墓中不起明火,只以云珠映夜,一掷千斛。壁上描鸾骖龙乘,桃李春风,并了绿头鸭子,红颊鹊儿,有仙人挽茶推盏,连臂蹋歌,热闹得紧。聂风觉得稀奇,难免一下两下多觑几遭。
  
  海泽边上扯他:“聂小公子切莫久视画壁,小心入障。”
  
  其中大抵有甚讲究,可海泽没提。聂风听了忙正了襟,瞟断明前头三斜两拐下了阶去。师弟仓惶衔他同往,一转,迎头见一素漆的四骑车马,朱盖下边搁半截朽袍子。
  
  聂风一愣,未及问了,海泽从旁已与他言语了:“这是魂车,为逝者衣冠之车。”
  
  师弟恍然,一看他:“海泽师傅你懂的好多。”
  
  海泽扶额:“分内之事。”
  
  聂风虽没晓得怎么成分内了,却仍十分感佩,一途且由他引着入穴。三人行了参差半里,拐七⑧九曲,才至主室。里头没甚画壁云珠,漆金描朱,素得很,只一石棺,饰九旒龙帏。椁边有碑,叫一玉凿龙龟驮了,上头潦草几句,不晓得书了甚。
  
  断明吭哧吭哧挪棺边去,一推盖,往里头瞟半天。聂风立边上见他容色一瞬惊动,已晓得大有不好。奈何断明仍不肯信,还探手过去摸好久,可旁的没捞着,只扪一袖子灰。
  
  他愣了,一掩眉,戳那半天不动了。海泽怒其不争,瞪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受苍龙重托,便是这样忠人之事的么?”
  
  聂风听他话得凌厉,心下不忍,忙来扯他。海泽看他:“聂小公子,他着灭因甲,当护秦亭百年千年。你看他棺上九旒龙帏,便晓得当年苍龙何等倚重于他。可现下他早负君恩,悔也悔不来了。”
  
  完了一剐断明:“你不快去寻,还想怔到什么时候?”
  
  断明叫他呛得一哽,呜呜咽咽看聂风:“聂小公子,我的罐子真的不见了。”
  
  聂风默了默:“断明,方才那个石头小兽给你的半截玉玦,你拿与我看看。”
  
  断明忙从袖子里掏了物什与他。聂风取来上下瞧了好久,一望断明:“断明,你没见过这个么?”
  
  断明挠头:“没有。”
  
  聂风把玉玦拈着又看了几下,一叹:“圣王有尾琴,唤做投月,是他心爱之物,一直收在中州家中。他琴上饰着的玉,便与这个一般无二。”
  
  断明听得愣了,嗫嚅一二,竟不成言。可聂风还有话:“断明,你苍龙一族三宝,灭因甲,苍龙决,大同剑。现在苍龙决没了,大同剑呢?”
  
  断明看他好久,没挪地。
  
  聂风抿唇:“断明,你心下比谁都清楚,一切祸首便是圣王,你只不愿信。”
  
  他话至此处,一垂眉:“圣王是我好友,我也不愿信。可惜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我不信了。”
  
  断明哑然半晌,抬袖子掩了眉上哽咽:“我晓得了。”
  
  他才挪半步,已趑趄一下,哐当撞在棺边。聂风一愣,见断明往那潦草抚了抚鬓,躬身想棺椁底下捞了个匣子来。
  
  他与师弟一笑:“我拿了大同剑,就能向琴主讨还罐子了。”
  
  他乐得忒涩,半天捱不下去了,一敛衣袂,跌地上坐罢,还瞟聂风:“聂公子,我们只拿大同剑去唬唬琴主,不好伤他性命的。”
  
  聂风嗯一下。断明得他一诺,心上稍敞,吭哧吭哧一开匣,却十足愣了。他把匣子里头的绢帛瞪了半天,一嚎:“大同剑,也,也不见了!”
  
  聂风扶额。海泽一旁也沉了容色,正待言语,却听谁笑一句:“你藏得潦草,自然是要不见了的。”
  
  师弟闻罢愣了,隔了棺椁一瞟西边耳室。有人素衣抱琴,从阶上下来。他遥遥一望聂风,敛袖掩了唇,一乐:“小风,这么快又见面了。”
  
  聂风垂眉无话。倒是断明见他大惊:“琴主!”
  
  圣王颔首一下,转来瞟了海泽:“不知阁下是?”
  
  海泽一哂:“海泽武狼。”
  
  圣王哦一句:“中州鬼道东瀛一脉,日月山海四使之首,海泽武狼?”
  
  完了轻轻一觑聂风,笑了:“小风,你身边这些朋友,真是个个来头不小。你师父无名,师伯慕应雄,师兄步惊云,还有皇影,再加上这位海泽先生,随便摘个名字塞中州鬼道里去,都能骇倒半山人。”
  
  聂风仍没言语。海泽却很讶然,转来看他:“聂小公子是步门主的师弟?与皇影将军也是朋友?”
  
  师弟愣一下,挠头:“皇影将军?皇影不是体育老师么?”
  
  海泽也怔:“皇影将军是个体育老师?”
  
  两人相与望半晌,一拱手,无话。圣王瞧他们这就攀上故旧了,心下不快,戳上头一咳,引聂风看他。
  
  圣王也瞧他:“小风,我本不愿叫你多涉其中。我只是没成想,断明为我镇魂之后,仍能离窍往中州寻你。又劳你跑一趟”
  
  这话琢磨两下,还真能觉出一分半寸的歉来。
  
  师弟听了一哂:“你来顽城请我解琴室之乱的时候,就该晓得,我已不能再置身事外。”
  
  圣王低低一叹:“我去顽城找你,是盼着你师兄能替我了结断明,免我多来出手。毕竟中州鬼道上边,不哭死神杀伐决断的声名可不是说着好玩的。”
  
  他话至此处,一顿,垂眉拂了琴上尘灰:“可惜。我算来算去,却算漏了你。小风,你太过心慈手软。心慈手软之人,从来行不了大道,成不了大事。”
  
  聂风恼他言语之中将断明轻来抛掷,一下也懒得再怎么客气,只瞪他:“圣王,你要成大事?你要成什么大事?”
  
  他本生的眉欢目妥,十分温存,现下把容色一冷,敛罢言笑,褪了颦嗔软语,已是掩不住的怫然。
  
  圣王见他罕来一梢儿的火,莫名一笑:“小风,你气什么?你我十年挚友,纵然你觉察了我的计较,我也不是一定得与你动了刀兵的。今日龙穴之中,只一人,非死不可!”
  
  他话毕一挑断明:“哼,灭因战甲。你为我族至宝,葬身此处,也算归宿。”
  
  断明呆呆看他,没话。聂风见断明戳那正懵懂呢,恼了:“断明!他已不是你当年初见时候的那个素衣小娃儿!你还愣什么?!”
  
  断明徘徊良久,末了勉来一瞟圣王:“琴,琴主,你若现在把,把大同剑与苍龙决归还与我,我便不再追究此事。”
  
  聂风海泽叫他怯怯一番言语砸得掩面。圣王立上头也乐了,慵慵瞟他:“断明啊断明,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苍龙先祖当年会将灭因战甲托付与你。你真以为那白瓷罐子里头装的是苍龙决?”
  
  海泽一愣:“不是苍龙决?”
  
  圣王笑仍是笑的,可容色却凉了:“不是苍龙决。”
  
  他恻恻一望聂风:“小风,子路是不是曾与你论起我先祖苍龙?他说什么来着,说苍龙将军坐拥大同剑,灭因甲,苍龙决三宝,战无不胜,披靡中州?我告诉你,全都是胡扯。”
  
  圣王一笼袖子:“苍龙将军服素之时,曾以阴阳厌胜之术为生,长居中州川南,近畿有个官家宅邸,唤作顽石城。”
  
  师弟一听后头三字,怔了:“顽城?!”
  
  圣王嗤一下:“不错。小风,此事与你祖上也颇有渊源。你我果然十分地有缘。”
  
  他一瞟聂风,续了话:“某天官家的小先生来寻他,央他一事,说顽城后山有狐鬼作乱,别的不爱,专趴西厢廊下装猫扮狗。苍龙去了。一人一鬼缠斗之时,打翻了将军的解谪瓶子。苍龙无奈,最后将它封在剑内。”
  
  海泽下边听得心倦,掩了个哈欠:“圣王,你能讲重点嘛?”
  
  圣王尴尬一咳,仍矜持瞟他:“你听着就是。”
  
  海泽哑然,摊了手来:“你说吧。”
  
  圣王默了默:“此后中州狼烟骤起,将军不忍家国涂炭,遂披甲执刀,舟入宦海。他起于微末,后入谒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途行来,所见陈尸朽骨当然甚多,更沾染诸般因果。他来去一袖的煞,一刀的血,叫剑中小鬼集怨成凶。”
  
  他论及此节,转来一望海泽:“海泽先生是日月山海四使之一,对中州诸史想必熟识得很。先生可还记得,苍龙成名一战是甚境况?”
  
  海泽听了一哼:“自然记得。苍龙成名一战么,地点就在秦亭,当时异族以二十万水军压境,苍龙领三万将官抗敌,御侮两日,减员八百,全歼外寇。史称苍龙大捷。”
  
  海泽话毕瞧他:“不过史官对此次大捷也有旁解,以为苍龙将军胜得委实太蹊跷了些。”
  
  圣王嗤一下:“苍龙大捷之后,岛上十足萧条了一阵子。当时境况,书上也有记载,不过八字——泥腐地骨,人色成灰。蹊跷么,自然蹊跷的,因为苍龙此战动的不是刀兵,是他剑中地煞。苍龙此人性情颇傲,甚有驭下之能,也能驱鬼。”
  
  他至此一哂:“或者说,他以为他自己识得阴阳之术,便能将狐鬼弄于鼓掌之中了。可此后山河渐享晋宁,再无甚能餮剑中之鬼,惹它暴起杀人,苍龙阻之不及,损底下将官数十,才晓得他豢的绝不是什么召来挥去的闲家犬。他费尽心思将它诓入罐中,以龙龟之血封存。”
  
  海泽听罢默良久:“所以此后他卸甲破执,挂帆归隐,为得便是叫它不再为祸中州?”
  
  圣王抿唇一笑:“川外一百三十骨匣,秦亭一干宿老英魂,山后九星藏龙穴,还有灭因甲大同剑,全是为了这个。一个白瓷罐子里头藏的,是我苍龙一族的大幸,更是我苍龙一族的大不幸!”
  
  他也是怒极反乐,戳上头嘻嘻哈哈好一阵儿,至末一呛,踉跄扶琴立了良久,来望聂风:“小风,你前番问我要成什么大事?你以为我要成什么大事?找个唱片公司出出曲子,仍过我的浅淡日子?我苍龙一族挂帆百年,秦亭多少乡民望断家山,永隔一水,不得归葬?什么再涉中州,逢七之年必遭横死?藏龙穴埋英雄志,虽生何用!”
  
  圣王话毕闲闲一笼袖子:“小风,今日我圣王便要藉三宝之力,逆天改命!”
  
  他话至铿锵之处,已是十分的得意:“罐子早叫我携至城里。没了九星藏龙穴,我倒想知道,你师兄他们要怎么对付这只百年地煞!你且看着,待得鬼道大乱之时,我再携抚余苍龙一族抵返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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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6 第16章、找啊找啊找师弟

2020-10-12, 16:41
第16章、找啊找啊找师弟

  师兄随地仙一途向西,过三街两巷,至一小红阁畔,修了碧瓦深亭,凤巢飞檐,墙头向外还递半梢儿云槐,当真十分窈窕。铅人儿阶上转两圈,叮一下往人家大门口栽倒。师兄垂了眉,探手把它一捞,仍收在袖里。完了上下瞟了瞟,瞧楼头横一匾儿——青鸟录。
  
  他把这个觑了半天,字倒很料峭,却没懂青鸟录是什么录了,正待上去叩了扉。哪晓得边上蹿过来一扣皮帽儿的小青年,扪了烟,与他一笑:“先生想进去?要票不?五百一张。”
  
  步惊云一怔:“票?”
  
  小青年嘻嘻乐了:“里头的散剧都开场十五分钟了,先生要进,那得赶紧。”
  
  师兄瞟他:“这是个剧院?”
  
  小青年啧一下:“先生是外地来的?这个青鸟录是中州大学音乐系的剧院,在中州都顶顶有名的。一票难求着呢!”
  
  完了从兜里掏了皱皱巴巴一片纸,低来叼半截烟儿,咳了咳:“你看我这就剩一张了,便宜卖给你,二百五?”
  
  师兄懒他与多话,只往阶下去。小青年一见急了,忙凑过去扯他:“你,你嫌贵啊?那一百?一百成不?”
  
  师兄轻来一避,仍没言语。
  
  小青年一跺脚:“那五十!不能再低了!”
  
  步惊云默半天,从兜里掏了钱,拈一皱得不成样的票,往里头去。保安正坐俩行八角琉璃灯下打盹呢,听得门扉一磕,醒了,懵懂看他,票也懒得再检,只一摆手:“二楼。记得关手机啊。”
  
  师兄闻罢向兜里一摸,拧了眉。他将爪机掏出来,瞧上头不晓得何时扣了个四眼玉蟾蜍,不过方寸大小,正伏Home键上死死瞪他。步惊云心下重重一骇,将它潦草收在解谪瓶内,再顾不上什么白伶怀空,剧也不看了,只扭头掠在阶下。
  
  保安看他蓦地沉了容色,乍寒乍雨正向外头冲,愣了:“唉,先生!二楼从这边上!”
  
  步惊云行得极快,方才贩票的黄牛小青年还往那数钱呢,就见他一下蹿在道上,抬手拦了车。司机师傅见他至得仓惶,也很懂个中因果,先踩了油门,才转来问他:“先生往哪?”
  
  师兄咬牙:“顽石城。”
  
  步惊云与他话了去处,又拽爪机拼命戳他师弟,奈何来去尽是忙音。他本就生得料峭,向以杀伐名重中州,平时已凌厉得很,现下心有挂碍,难免素得更深,惹师傅坐前头挪了挪,一抖:“先生,你冷不冷?”
  
  师兄正瞟爪机上“风师弟”三字,叫线那头几下嘟嘟嘟剔得眉上萧萧,便没与他搭茬。师傅良久没候着他,也顾不得什么春暮夏初,一拧暖气,又攒了大衣来披,一嘟囔:“今晚也真奇怪的。”
  
  这厢师兄正哐当哐当往川北赶,那头怀灭也潦草抵至顽城。他向高门大户下边匿良久,入暮仍不见庭中有甚烟炊火烛,愣了,斟酌半晌,一下掠在院内。
  
  顽城里头半个人没有,只风月旧时,小梅春瘦,并了檐上两盏琉璃灯儿,森森映他来去。怀灭向廊下厢边行过,没探着旁的,徒余了几盏老茶,数枚杏子,搁案上叫人食。他左右不见有甚狐鬼之气,没奈何,先行在堂下,瞧梁柱上描朱镂金的,是一副联子。
  
  书的也不过是些曲巷斜街,长亭短榭的寻常事。
  
  怀灭立那默半晌,叹没及叹,却闻得后头有甚一罄。他心下一凉,正待拍匣捞天罪来挡,哪晓得足下才挪半寸,已将喉头递在一柄三尺剑锋前。
  
  来人往一室灯深里恻恻瞪他:“我师弟呢?”
  
  怀灭哑然,听他森然添一句:“把我师弟还来!否则,你死!”
  
  他话得雨疏风骤,当真十分慑人。奈何怀灭听了没懂,一摊手:“谁师弟?我还来找我师弟呢!”
  
  他听罢一哼,探手折了灯来。也是山云过月,惹新烛半昏半昭,才映得他如刀眉目,往晴明乍暖之中,迟迟慢慢,似冰渐消。
  
  怀灭瞟他一下,愣了。
  
  步惊云前番抵返顽城,往厢中找他师弟不见,正仓惶呢,就见怀灭一人摸在堂下不晓得做甚。他以为哪家小贼忒得心大,撞上门来,半时恼得紧,潦草动了刀兵。
  
  现下师兄扯了灯,瞧他后头兵匣上边半截子云龙纹儿,一抿了唇:“天罪?你是洛城怀家家主怀灭?”
  
  怀灭仍呆呆望他,从袖子里踉踉跄跄摸了半枚玉玦来,看它,也看他,末了呛一下:“门主!?”
  
  寥寥两字,已话尽了怀灭的红尘道远啊,长长长长得很,这一途那一途萍絮无根,聚散三生,钟鼓才一罄,河山已百转了。怀灭不晓得怎么与他门主言语。可叹两人自明堂阶下一拜相别,过几世千年,颠沛至此,重逢得何等潦草。
  
  步惊云没省得他心下横七竖八的戳那想什么,一哂:“你不是惊云道中人,不必如此唤我。”
  
  完了看他:“怀先生,我只问你一事。你不去找你师弟,来顽石城,究竟所欲为何!?”
  
  怀灭性情古怪得很,向来只逞刀兵,不喜多言,是那种三剑戳不来半个字的傲。奈何他遇着了步惊云。怀大家主于情于理,于什么都拒他不得,无奈一扶额:“门主,我就是来顽城寻我师弟。”
  
  遂把白伶聂风之事与他提了,至末一叹:“门主,我师弟师妹去寻聂风,便蓦地失了踪迹。况且我打听过了,聂风曾向局里问及一白玉面具。据传那枚面具叫一碧鳞红冠的大蛇叼去。我师妹恰好也是为它所袭,要说聂风与这条大蛇没牵连,我十分不信。”
  
  怀灭言至此处,还看他:“莫非门主的师弟亦叫聂风掳走了,也来顽城寻师弟的?”
  
  他左右将一番境况桩桩件件与师兄话尽,正盼他好将雪刃敛一敛,哪晓得怀灭晴了,步惊云却恼得更甚,拽剑往他颈边深递半寸,拧眉拧半天。
  
  还凿两字:“胡扯!”
  
  洛城与中州隔得山深水长,音信更远。是以怀灭委实没把鬼道三百六扯个分明,里头深浅他也不晓得,只见着师兄往那怒得深了,懵懂一下:“门主?”
  
  步惊云瞪他:“风就是我师弟!他非我辈中人,更与你师弟师妹没甚干系!”
  
  怀灭惊了。没待他愣完,师兄蓦地撤招,把剑铮铮一下敛罢,一瞟他:“怀先生,中州不同天山洛城,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现下着急去寻我师弟,你也快走。”
  
  怀灭噎半天:“门主,那个,聂,聂,令师弟若果真与妖鬼没甚牵扯,白玉面具和大蛇要怎么解释?”
  
  师兄才下了三两个青石阶儿,听得这个一时恼极,往阶上稍来轻掠,撩衣拽半截长剑,将将横他颔下去。
  
  怀灭仍相避不得,怔怔瞪他。
  
  步惊云拧了眉来:“怀先生,我重你是怀家家主,与我中州为客为友,我不愿共你妄动刀兵。否则单凭你方才一袭话,你项上人头便是不要的了。”
  
  师兄至此一停,收剑入鞘,拂了衣上小梅,仍剐怀灭:“令师妹遇袭之事,我会同你递个交代。至于面具一节,那是我的因果,我师弟无辜,你有甚事,尽管来寻我!”
  
  完了一笼袖:“今日便就罢了,怀先生,若你此后再扰我师弟,便是与!我!为!敌!”
  
  步惊云至末几句论得铿锵,衬他鬓边的霜,袖底的凉,当真素得能杀人。怀灭叫这个呛得噤了话,默半天,一叹,见他再不多言,只分花拂柳下了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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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7 第17章、岛毁

2020-10-12, 16:42
第17章、岛毁

  圣王话毕一叹,拂了琴上的尘:“该说的已说尽了。断明,你过来。”
  
  断明听了愣半天,也是平素对他十分矜宠,现下叫他一唤,当真往那头挪了两步。聂风忙上去拽他:“断明!你个呆子!”
  
  师弟将他护在后头,拽了雪饮,一剐圣王:“你叫他过去做甚?”
  
  圣王掩唇乐了:“做甚?我还能做甚?不过想取他性命而已!”
  
  聂风也笑:“你我十年挚友,你曾与我抱怨过,你平生颠沛,识人千万,唯少知己。我若与你说,断明便是你不世知己,你又如何?”
  
  圣王一哂:“我又如何?我又能如何?他若当真是我不世知己,当晓得我逆天改命的心思。为成我不世之功,叫我不世知己为此死上一死,又有何妨?”
  
  他转来把小地仙望了半天,一歪头:“断明,你说呢?”
  
  断明立那看他,又不敢看他,只垂眉,摸了一句来:“是无妨的。”
  
  聂风瞪他。哪晓得断明两步上去,一望圣王:“我本苍龙麾下家臣,就是为琴主而死,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圣王嗤一下,与聂风摊了手:“小风,你看,这怨不得我吧。”
  
  师弟听了尚没及怒呢,断明一旁还有话:“可这次不行。”
  
  圣王抿唇:“为什么不行?”
  
  断明低头扯袖子:“凡苍龙一族后人,有敢涉战中州者,逢七之年必遭横死。我不能让琴主去死。”
  
  圣王听了无话,至立那思忖良久,恻恻笑了:“那我虽生何用?”
  
  言罢揽琴向怀中一横:“断明,你要阻我,你来试试罢!”
  
  聂风十年来听惯圣王抚琴弄弦,轻笼慢捻,却都不及今番峥嵘。圣王那边上阙方起,师弟才闻了半句,已觉有甚从耳室掠在棺边。他瞟半天,十足的愣了。至的是三两孟衣姑娘,正连臂踏歌而去。裳边嘎嘎嘎衔一行绿头鸭儿,红颊雀儿,后头的锦幄牙板敲啊敲,生生便是画壁上头跌下来的。
  
  聂风惊了,正待找海泽相问一二,哪晓得师傅早不知何往,断明圣王亦没了行迹。师弟扶额,一掩了眉,揉两下,再来望时,连龙穴都不见了。余他一人戳半苇小舟上边,无帆无楫,正往菱花底处去。
  
  聂风正讶然呢,有个姑娘载半舟荷藕,鬓边插石榴双叶子,正快桨过来,还唱竹枝曲儿。师弟忙招她。姑娘听他一唤,把舟向他边上敛了,垂眉轻轻窥他一下:“小公子一人在此,所为何事?”
  
  师弟巴巴看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一笑,惹得鬟上玉簪儿颤没休:“你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聂风挠头:“还请指教了。”
  
  小姑娘噗一下:“什么指教不指教啊,人家看你水月眉儿,远山鬓儿,模样甚宜,人家想帮你。”
  
  师弟哑然。
  
  小姑娘觑他:“人家问你,你识不识水性?”
  
  聂风拧眉:“不很通。”
  
  小姑娘乐了,凑过去招他:“你附耳过来,人家告诉你。”
  
  师弟一愣,只觉这姑娘古怪得紧,一时没挪地。小姑娘委屈,扯水红衫子,还瞪他:“人家好意和你说,你怎么不过来?”
  
  聂风默半天,以为她真有甚私相授受,没奈何一探。姑娘见了欢喜,搁了桨,拧小细腰儿,低来与他语软声低一笑:“人家告诉你,这是你的死地!”
  
  师弟闻罢重重一骇,还待拽刀,却见她半个人都缠将上来,难免慌了。哪晓得姑娘死死缚了他,拼命向舟外一扯。聂风为她生生拖在川中,颈下还绞一截子绿袖,勒他吐息不能。师弟狠来扑腾两记,才冒个头尖尖儿,却被谁一楫捅在肋下,伤得他重重一呛。江水一湍入喉,叫他挣扎一下,再没了气力。
  
  小姑娘只坐舟上握了桨,瞟他沉川中去,仍哼她滴滴沥沥的竹枝曲。半天一红鳞小蛟蹿过来,拿半截尾巴戳她。茸角上立一花尾鹊儿,朗朗问她:“独孤小娘,今天有吃的么?”
  
  姑娘一垂眉,抚了鬓,仍和了风,和了月,与小蛟咧齿一笑:“有哦,抚余之主送了个不错的魂儿来,你看看去吧。”
  
  小蛟乐了,一下蹿在江心。姑娘瞟他沉得没影儿,瞧川边上半天过来一双鸳鸯,倚圆渚风荷里头,正咿咿呀呀话了甚。她看得入了神,良久叹了叹:“虽说是你的死地,却当真有些可惜。”
  
  这边师弟一番生死不明,那头海泽也不很好过了。可他终究是鬼道中人,更为日月山海之首,对苍龙一族也甚有听闻,很晓得他们的手段。彼时圣王一摁琴,他已蹿在聂风边上,怕他叫曲音所摄,正待与他塞个符儿。哪晓得断明甫一发难,心志忒地矢一,竟骤地催动灭因战甲,轰得九星龙穴晃了晃,叫海泽跌了半个踉跄,失了先机。
  
  圣王上头一拨琴筝,聂风已愣了。海泽见了忙去拽他:“聂小公子!”
  
  聂风呆呆没话。海泽愣了,与他搭了腕来,才觉其人魂息奇缓,一下一下,走得愈迟。海泽心下大觉不好。他纵然不很识得圣王琴术,却晓得聂风是入了障了,正拧眉斟酌呢,怎料断明那头一拳叫圣王稍且避过,把十成十的因果之力全凿壁上去。
  
  九星龙穴起于秦亭之南,依山背海,十足一处蕴鬼藏仙之所。现下断明一招轰穿石壁,山北江川一瞬恻恻四合而来。海泽见室里那尊百年龙棺叫湍流冲得一浮,哐当砸耳室里头去,一时慌了。他伴水而生,以水为家,很晓得其中凶险,也再顾不上断明圣王两人,转头捞了聂风,捏半支符儿掠在外边。
  
  没及他遁出龙穴,江水已从后头奔腾而至。亏得他前番拽得避水符来,才不至殁息。海泽揽定聂风,叫川流一裹,挟了山石草木,锅儿盆儿,几重骨匣,囫囵湍在岛外。他没甚心思再瞟秦亭上头一番嘤嘤鬼哭,诸般狼藉,只潦草扯了根小木板儿,往上一立,仓惶踏波向岸边去。
  
  怎料他行至半途,后头有甚吭哧吭哧撵他。海泽尚没去瞧,凭足下一番颠沛,已晓得是妖中大蛟。他心下正拿捏不定,才拽了刀,已叫江川湍得风急星摇,立没立定,咕咚栽将下去。难为他一瞬为烟水没顶,仍捏朱符定了定,瞟着什么敛它森森白齿,探了尾,三下两下来卷师弟。
  
  他拧眉,扛了聂风稍来一敛。奈何川深江沉,他一下没避过去,叫甚勾了师弟袖口儿,狠命扯了扯。海泽心下惶急,也拽了聂风不撒手。怎料后头有红衣少年郎蓦地掠在一旁,抬手与他颈上戗了半掌。
  
  海泽昏了昏,一下气力不济,扯不住师弟,只死来瞪他。可惜依稀之下,把甚都瞧不分明。余的么,不过约莫大抵,有一长蛇探在川里,衔了聂风,与红衣少年郎并去。
  
  海泽见两人走远,追也不及,只好潦草向江畔赶。他才至渡口,倚在阶上歇半天,拧一袖儿水,从袖里摸了根烟儿,拈两下还能将就,且凑合就了火。海泽戳那默良久,一叹,不晓得怎地去找聂风,正挠头呢,就闻着咣当一下,街尾有车来得太急,三歪两拐一下撞灯柱子上去,门都瘪了。
  
  海泽一愣,还待过去捞人,却见他一下把车门踹了半米,负了剑从上头下来,扪袖一拂鬓上尘,把铅人向袖中笼了,两步掠在川边。
  
  海泽遥遥看他,怔好久,一抖。却不是怕了。只时逢夜半,山深早凉,惹他扯了襟,垂眉觑着来人,见他袍子下边泱泱一截子素,剐半途的霜。路上三五盏灯儿,亮仍是亮的,可全逢了山楼雨过,时晴不晴,奄奄往那将灭未灭,抻着。
  
  海泽嚏一下,引那人瞧他半晌,一拧眉。他不但容色凉的,衣上也着了冬,余了眉下一梢儿朱,是惊沸了的那种怒红。
  
  他一瞟海泽,歪了头上下端详他半天:“日月山海四使之首?”
  
  海泽叫他一望,悄来敛了袖子,把烟摁了,一咳,与他为揖:“惊云道步门主。”
  
  步惊云嗯一下:“把舟借我。”
  
  他这话提得半分客气没有。海泽是鬼道中人,听惯他白马渡江,青衣行剑之事,很晓得他怎么个性情,也不以为忤,只拧眉,斟酌了半天:“步门主是不是去寻聂小公子的?”
  
  师兄一愣:“你见过我师弟?!”
  
  海泽扶额,将上下诸般因果与他囫囵话了。言及圣王之时,一叹:“圣王固然可恶,但当务之急,是去寻聂小公子。否则离魂一久,到时候回天乏术。”
  
  步惊云默了默:“继续说。”
  
  海泽得他一句,忙拱了手:“我世居川上,以水为业。江北三千里来去,我都很通。可今夜这位红衣公子驭的腾蛇大蛟,实在凶厉,绝不是我北川水族。步门主,若你问我,中州近畿还有谁能有如此本事。我检算来去,唯一人而已。”
  
  他至此一停,望步惊云良久:“易天岛岛主,邪王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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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8 第18章、照心镜

2020-10-12, 16:42
第18章、照心镜

  易风那头衔了师弟,驭蛇向西一去。至时天仍未晓,坊中仍有笙歌鼓着,琴筝抚着,案上骰盅摇了没休。姑娘们袭青冠白裳,往小红楼下立了一途,秉玲珑灯儿,正来挽扶醉的行客。
  
  荆奴还且乐兮兮戳桥边,并俩没化了人的小蛟,与鸟兽递小金丸子。怎料易风恻恻横抱了甚,仓惶往坊中来。一干狐兔看把他唇抿得深,且怒且嗔,见谁瞪谁,也晓得事有不好,囫囵与他避让。枝上几尾灭蒙得了闲,还从羽缝里头一瞟,藉了婆娑二更月,见易风怀里有人,生得温眉软目,画里折下来一样,当真十分扶疏。
  
  小雀鸟叫他艳得伤了,一下时不敢多望,只低低扪红喙儿来梳头毛。
  
  荆奴见了也惊:“主人?”
  
  易风抿唇:“马上叫蓝武拿照心镜来坊中见我!”
  
  荆奴忙诺诺承下,将漆匣子向案边一丢,哒哒哒拐后头去。余了俩小蛟卷须儿挠了挠头,与一干鸟兽相瞪半天。亏得嫣翠化了人来,窈窕往桌旁一坐。桥边一尾半寸高的小勾陈正巴巴看她。
  
  姑娘抿唇笑了:“稍有怠慢,还请见谅。”
  
  众妖忙举了爪来:“谅的谅的,无妨无妨。”
  
  将晚往赌坊中坐庄的是怒无敌,他本为南山上一尾狰,后来叫易风敛在麾下,与余的魅魆三将一并担待坊中杂务。有余闲时,也戳案边与穷奇梼杌之流搓上两把马吊。今番他连中三局,正春风得意,十分欢喜,便懒来再瞟下边一悉悉索索笼袖子的小杂鱼。
  
  不料易风一下撞进坊来,唬他惊了。怒无敌见他眉上朽得山穷水尽,晓得不好,忙搁了骰盅,哒哒哒化了蹄,一掠两掠抢在九层阶下。堂中一干妖鬼也恻恻寂了,更不敢瞟易风,只垂眉拨弄盏里的茶梗。
  
  怒无敌赶至易风边上,一伏:“主人。”
  
  易风嗯一下:“快与我来。”
  
  两人一兽潦草转屏后去。
  
  余一众默半晌。有一忒不晓事的羸鱼儿扯边上素衣平冠的青年,问了:“白泽,易坊主怀里抱的是谁呀?”
  
  白泽咳一下,笼雀尾炉,半天没言语。奈何一室妖鬼全闻倦了千年聊斋,正齐刷刷望他,祈望他拨些新曲儿来。
  
  小羸鱼也不依,仍扯他:“先生,那个公子到底是谁呀?”
  
  白泽拗他不过,一叹:“坊主他爹。”
  
  易风那边不晓得白泽已把他千八百载的有缘无分全抖落下来,只搂定聂风掠上阁去。廊下蓝武秉了个匣子,正候着他,待得易风一至,与怒无敌一并贯在厢中。
  
  易风将师弟往榻上搁了,折了灯来,叫案边一枝新火,盛着,衬着聂风更往素里枯了。
  
  易风本想恼他怨他,一见这个,呛得没了言语,良久低低凑过来,一叹:“聂风,你——”
  
  至此他话不下去了,把袖子折了半截,探手握他。大抵千年之前,大佛之巅,他也曾这般死死握他,却一样挽不住他。
  
  易风一噎,瞪师弟:“你个傻子,你从来就不懂什么叫置身事外,是不是?”
  
  完了一默,从匣子里捞了个寸把长的漆柄方镜,往聂风怀里一塞。蓝武和怒无敌戳后头,不晓得怎么个境况,也隔了帘去瞟,却见铜鉴里头蓦地映一楫小舟,上头有个尚没及笄的姑娘,正往三俩风荷里坐了听笙,还淅淅沥沥哼竹枝曲儿。
  
  易风觑着此节,心下一骇,潦草敛了照心镜子,遣蓝武捧着去好生藏罢,却留怒无敌在厢中。
  
  邪王一瞥怒无敌:“你在这守着,不许人扰。我往泉台走一趟。”
  
  怒无敌愣了:“莫非这位公子的魂魄被拘去了泉台?”
  
  易风拧眉:“风荷圆渚,双桨小舟,竹枝怨曲,哼,除了独孤家的那个老姑婆,我也想不到谁了。”
  
  完了瞟他:“你只管守着。另外,如果步惊云来了,你要荆奴不必与他妄动刀兵。”
  
  怒无敌更惊了:“步惊云也会来?!”
  
  易风一哂:“我不在岛中,你们也拦他不住,索性让他来,万事由他便是。只莫叫他寻到此处。”
  
  他几番囫囵嘱罢,拽了大邪王掠在廊下,一人向坊西行。他过三亭两桥,至三生川畔。江心挂一梢眉月,正凄凄恻恻看他。易风一哼,从哪里拽了半截子兽腿,咚一下扔在水里。
  
  良久有甚吭哧吭哧从桥南来,一挪,把三人高的蹄子搁阶上去,眼儿瞪得饼大,看他:“去哪?”
  
  易风一掠,抢在它边上:“泉台。”
  
  它瞧易风半晌:“好。”
  
  话毕把森森白齿一敞,咧了嘴来。易风半分迟疑没有,两步蹿它喉里去。
  
  聂风又成了眠了。
  
  梦里一帘灯,两行书,月挂檐牙上,残得叫人不堪问。他正坐案边,袭旧时衣冠,捧了个白瓷杯儿,与他师兄论了甚,惹步惊云不快,言语也江河日下的少。
  
  聂风扶了额:“云师兄,此事是我的过错,与风儿没有关系。”
  
  他师兄唔一下,没话。
  
  师弟觑他。他师兄也将有所觉,一凑上来,怔怔看甚良久。完了蓦地一笑。
  
  聂风不晓得步惊云乐什么,只心下莫名一慑,瞟他师兄:“云师兄,你——”
  
  步惊云一叹:“风师弟,对错都已没甚妨碍了。”
  
  他言至此处,转来摘了榻边长剑,往膝上一横:“风师弟,你在惊云道再歇几日吧。”
  
  聂风一愣:“云师兄,我顽石城中还有事。”
  
  步惊云一抿唇,拽了剑来:“你等着就是。”
  
  聂风更怔了:“等着什么?”
  
  步惊云看他半晌,眉上已有很深的伤怀,至末寥寥平了容色,仍望他:“等我去杀了易风,免你一错再错。”
  
  他话得太过疏淡,一时竟已不在他五岳朝天的鞘里,才叫聂风十分惊动,两下慌得醒了。梦中他共他师兄一番料峭言语,他自个儿都听了没懂,只半昏半睡一扭头,见边上戳一姑娘,曳薄罗衫儿,与他卷了帘,捧一盅茶汤来。
  
  榻边新烛上着,映她眉月舒卷,额花有无,十分的艳。
  
  她还乐:“你好些没有?你在川里泡得太久,先把这个喝了。”
  
  聂风前番才叫一小姑娘拽在江中,现下见她,难免稍有剔悌,迟疑半晌,没与她搭茬。姑娘也不怒,把漆盘向案上一搁,扪了盅盖子,挽一挽红.袖,拎个小瓷羹搅两下,弄一勺递他唇边去。
  
  聂风更惊了,一避。姑娘瞧他良久,罢了羹汤,捞了个果子与他:“我晓得你担心什么。咳,独孤门主是凶了点,可我们泉台的妖鬼,全仰仗她弄些吃食。”
  
  师弟听了一呛:“吃食?”
  
  姑娘瞧他:“你本沉在江中,也是山蛟水雀的吃食。亏得我们家公子将你从水里衔起来,不然你还往那淹着等喂鱼呢。”
  
  师弟讶然:“你们家公子?”
  
  姑娘指了指外头。聂风蹭在榻边,探头去看,见一五爪小蛟正伏屏山后边觑他。师弟念着护命恩深,心下十分感念,与它拱了手来:“谢谢,咳,这位先生。”
  
  它叫师弟一揖,找不着词儿来接,慌得额上俩茸角都朱了,吭哧吭哧一蹿在地上,一下去得没影。
  
  师弟哑了。姑娘戳边上掩唇一笑:“我家公子虚龄不过五百,尚不很识人言,更有些害羞,你们处久了就好。”
  
  师弟没了话,饮罢羹汤,遣姑娘去了,仍敛褥子里上歇一会儿。半天念及什么,蓦地蹿在榻下,趿了鞋子,哒哒哒向外头来。他一推扉,叫廊下半城风荷拂得恻恻生凉,忙扯了衣。
  
  聂风一途向西,过三桥五亭。他行半天,只在阶下逢见一老先生,冠青箬白蓑,正稳稳坐那拽了竿。边上横一旗子,上书一行——泉台。
  
  字却是十分苍秀。
  
  师弟忙过去与他为了揖:“这位先生。”
  
  老先生不动。
  
  聂风咳了咳:“这位先生?”
  
  老先生仍不动。
  
  师弟默了默,也不唤了,戳边上候着他。老先生更不急,稳稳当当擎了竿,坐那半晌没挪地。聂风闲来无事,瞟江上两分藕荷春.色,霏微,一双绿头鸭儿,叽喳。
  
  良久闻得老先生一句:“聂小公子,久没见了。”
  
  聂风一愣:“先生识得我?”
  
  老先生笑了:“识得。”
  
  聂风垂了眉:“不知这地方,怎么出去?”
  
  老先生一怔,挑了帽檐儿瞧他:“小公子想出去?”
  
  聂风挠头:“我有急事要回中州。”
  
  老先生闻着一笑,从篓子里摸了尾饵食挂勾上去,仍垂了竿来:“聂小公子,你已经到了泉台了,哪还有什么急事啊?”
  
  师弟一怔:“我,我已经到哪了?”
  
  老先生一指边上斜卷的风旗:“此地唤做泉台,与你们说的那什么——”
  
  他念半天,一抚掌:“对了,与你们说的地府啊,阴间啊,是一个去处。”
  
  聂风哑然:“我已,已死了?我就这么死了?”
  
  老先生瞟他一下,敛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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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19 第19章、泉台

2020-10-12, 16:43
第19章、泉台

  聂风心下伤得潦草,向阶边一坐,愣半天。老先生边上看他:“聂小公子,我和你说,有人珍重你珍重得紧,你可不好轻易死的,你——”
  
  他言语未尽,见师弟戳一旁恻恻正愁,眉上笼的,是月上人衣的那种素,禁不住一愣,劝他:“你别伤心了。泉台也不是谁都能来的,惨点的全去了泉乡。泉乡可不是个好地方,成天下霜下雪,有夜无昼,有雨无晴,连鬼都哭兮兮的。”
  
  完了与聂风一拍肩:“你看这里终年一番春.色,衬你正好。你要是想谈个恋爱,满川的鱼儿鸟儿,鸳鸯青雀,随你喜欢。”
  
  聂风哑了。老先生瞟他枯蔫蔫的,一乐:“聂小公子,你我久别重逢,我没什么送你,我在泉乡里呆了千年万年,段子不少,我讲一个与你解解愁。”
  
  师弟拂不却他一番好意,只好承了:“先生请说。”
  
  老先生搁了竿,一摘蓑笠,往他那挪了挪:“好多年以前嘛,咳,故事总是要从好多年以前说起的,聂小公子不介意吧?”
  
  聂风一愣:“不介意。”
  
  老先生瞧他半天:“好多年以前,中州一位少年郎,诞于市井之地,性情难免冷峭。偏生有个侠骨丹心的亲爹。少年郎和他爹处得十分不对付。此后山河蒙难,他爹仗义扶危,历遍百劫嘛,死了。他爹来泉乡的时候,三魂七魄已十分伶仃,伤得那叫一个重,连奈何桥都没行过去,就闷头栽在忘川里头。”
  
  师弟听得入神,挨过去依着先生一坐:“然后呢?”
  
  老先生仍瞟他:“他爹一片冰心散做千万,沉在川中,凝霜十丈。此后三百年间,泉乡凉得灯清火冷,无昼无夜,终日新雪不散。我老头子连坐在桥上莳莳花,抽两口烟都不成。江边烧汤的婆婆天天愁啊,水都煮不开,还弄什么吃的。”
  
  聂风讶然:“那怎么办?”
  
  老先生一叹:“亏得少年郎从上头下来,摆明车马要寻他爹。他找到了我,说了此事。我没奈何,一指川中,这千树雪,一江秋,便是你爹了,你爹早散做千万,你要寻他,只好一寸寸去拾。他彼时拧了眉,走了。”
  
  师弟一怔。
  
  老先生扶额:“谁想他次日来归,抱了个半人高的罐子,向桥南一搁,拽他一柄邪刀,吭哧吭哧沉在川中。这便是捞他爹去了。那水凉的,销衣蚀骨,连在里头待惯了的冤鬼都受不住,总嘤嘤嘤嚎。”
  
  他话至此处,大抵十分感念其人赤忱,半时长叹几下,良久才平了心气儿:“这位少年郎往往一去便是一天,倦了就歇在川畔,与熬汤婆婆稀稀拉拉搭了话,替她赶赶边上泱泱一圈的馋嘴小鬼。他也不是每日都有所得的。他隔三差五,能捞上一寸半寸,就敛在罐子里头。但逢着一无所获的时候,他总戳江边蹲着,捞一桶水洗他朱红的衣袂。”
  
  完了一乐:“不晓得他襟上染了甚,任凭他怎么搓都不褪色的。我总想向他讨一点来漆我的那尊朽了的老藤椅子。”
  
  聂风惊了:“不是说他与他爹不对付么?”
  
  老先生一笼袖子:“是啊,他嘴上说着不对付,谁晓得心里思量什么呢?”
  
  师弟闻罢很是怫然。老先生见了有笑:“人间一日,泉乡三年,他在我这里呆了三百载,与江边煮汤的婆婆都成故友知己了,才把他爹找齐。泉乡一朝春至雪销,也真不容易啊,忘川千里,寸土寸地都叫他摸过了。”
  
  聂风嗯一下:“找着了便好。”
  
  老先生一听抿唇:“也不是什么都好了的。他爹懵懵懂懂叫少年郎护着向六道里边投了轮台,却因着这一番变故,生来心有缺薄,但凡叫凶厉之人近了身,难免夜有惊啼,眠不稳。”
  
  聂风挠头:“那怎么办?”
  
  老先生歪头深深深瞧他:“此节便是人间事了,老头子我也不太晓得。”
  
  师弟哦一下。老先生一笑:“后又几千年,有个霜发汉子下泉乡来。我还记得那天新月当时,有雨晚至。他戳川边不挪地。小牛去扯他,叫他一袖子拂了个踉跄。边上鬼差见着不好,忙唤我。我去,与他一拱手,问他何事。你猜他怎么说?”
  
  聂风叫他一句砸得愣了,尴尬半天,迟疑一下:“他也是来找爹的?”
  
  老先生大乐:“他说,我师弟呢?”
  
  聂风挠头:“哦,哦,哦,原来是来找师弟的。”
  
  老先生看他:“不错,他就是来找他师弟的。他说他师弟殁于魔刀之下,怕他妄负业障,特来为他担待一干因果的。我念他十分情重,与他讨了卷宗相看。”
  
  师弟巴巴望他:“如何?”
  
  老先生一抿唇:“他师弟已亡故十载,以泉乡历来算,他师弟早去得山迢水远,往轮回之中不晓得经行几世了。”
  
  聂风一默:“可能这位师兄有甚事耽搁了。其实十年也不晚啦。”
  
  老先生听了瞧他半晌,垂眉一笑:“不错,十年也不晚。我把此节与他说了,他戳那愣了好久好久,迟得我桥边桃杏都节子好食了,可他仍没言语。”
  
  师弟挠头:“纵然是晚了,想也不妨碍他对他师弟十分恩义的。”
  
  老先生又笑,稀稀疏疏与聂风一乐再乐:“是啊,不妨碍,自然不妨碍的。后来我引他向江边去,遣婆婆与他熬汤。我好奇啊,多言一句,问了,既然他记挂着他师弟,为什么来得这样迟了?”
  
  聂风也好奇:“为什么?”
  
  老先生看他,笑仍在笑的,可强乐无味,言语也凉了:“他彼时一抿了唇来,眉上恨得啊,那叫一个伤切,我至今念起,仍觉得十分恻然。他说,他把他师弟——”
  
  他话还没完,蓦地瞟着了甚,忙一垂眉,敛了声。聂风懵懂瞧他,却瞧桥南有一红鳞小蛟蹿将过来,蹭他边上伸了个爪。
  
  师弟没懂:“这是?”
  
  小蛟吭哧吭哧从江里一捞,捧一荷囊,与他边上推了,还呜呜看他。聂风愣半天,仍没懂,无奈与他一笑:“你好呀。”
  
  小蛟巴巴看他半天,蹭一下蹿川中匿了。聂风见了更乱,歪头看老先生:“先生,我有这么可怕么?”
  
  老先生扶额:“聂小公子,我前头问错了,你呆成这样,应该还没女朋友吧。”
  
  师弟挠头:“还没有。”
  
  老先生搁了竿,探手将阶下小荷囊一拾,瞧里头半倾云珠,一笑,把它递与聂风:“梦送你的,你且收着吧。”
  
  师弟一愣:“梦?”
  
  老先生见他没接,囫囵将物什塞他怀里去:“独孤梦,泉台之主的亲侄子。年方五百,尚未婚娶,聂小公子,你觉得怎么样啊?”
  
  聂风哑了。老先生瞧他没话,一笼袖子:“你是不是嫌弃他没成人形?不急不急,蛟龙一般都是五百年化形,他便是迟点,也远不到哪里去。你来时想必已见过泉台之主了?”
  
  师弟捧一斛珠,正戳那懵懂,听了这个还愣:“泉台之主,是不是那位姑娘?红裳云鬓,还哼竹枝曲儿?”
  
  老先生哎一下,乐了:“不错,便是她了。你瞧她生得那样好看,梦也差不到哪里去,且宽心就是。”
  
  聂风拧眉,斟酌一下,正待言语。哪晓得他还往那寻词摘句,有姑娘三两步已跌下阶来,嗔他一下:“小公子,泉台路远,你伤了没好,可不敢这样胡乱跑的!”
  
  完了共老先生一揖:“笑老先生,又来钓鱼了?泉乡事儿不管啦?”
  
  笑先生一叹:“我好不容易偷个闲,叫你逮住了。你也别赶我,老头子这就走,这就走啦!”
  
  他话毕拾了篓子,一笼旗,扛着上了阶去,半途转与姑娘一乐:“我听说梦侄子从江里捞了一轮新月皎皎,寻思来看看。也是好巧,叫我遇着了。不过嘛——”
  
  他至此一停,敛了笑:“泉台泉乡划江而治,我本不该多言。”
  
  姑娘瞧他一下横了容色,也正了襟:“先生请说。”
  
  笑先生默了默,一瞟聂风:“乡里头的杏儿已落了花了,叫你们主人闲来拾了酿酒去吧。”
  
  姑娘闻罢诺诺承下,携师弟往南去了。笑先生戳那见两人行得远了,愣良久,垂眉瞧篓里一尾鱼,喃喃一叹:“人老啦,管不了许多啦,今天回去吃烤鱼。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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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0 第20章、独孤小娘

2020-10-12, 16:44
第20章、独孤小娘

  独孤小娘原为一半仙,后修业千年,得成大道,掌泉台万里,简直十里春风的窈窕。若说有甚不得意处,便是她的生世奇古。
  
  她爹本为道里一寻常农夫,乙卯年孟秋,己未日戊时,罢秧归家,途中遇大雨,遂奔一野寺中匿罢。怎料庙后有渊,渊内生蛟,青鳞五爪,蓦地蹿在殿前,摁他龛上,扒衣扯裳,擎枪一捅而入。泄后行去,余一裤腥涎,染佛音座下莲华。
  
  她爹忍伤归家,三月后一女孕下,有名无字,唤做独孤。里中惶惑者颇众,以为此番牝晨羝乳之事,坏俗情乡风,是大不祥。她爹十分无奈,收了细软,携她远走,遂买舟北上,一楫渺踪。
  
  她从小家无定处,一辈子看惯车尘马足,辗转来去,性情难免疏淡,怒也不怎么怒的。可她前日往她侄子的水榭里走了一趟,别的没瞧着,就见梦趴一小公子膝上叫人摸尾巴。一堂堂五爪龙裔,成何体统。她恼起来,正待拽刀杀过去,怎料狠话未及撩,只把容色一横,她侄子已十分仓惶,一蹿三丈高,哼哼唧唧拦她。
  
  她没了奈何,憋半天,走了,惹小公子探头瞟她。独孤瞪他,念半天,大抵人家也没甚过错了,一时更怒。是以她近时颇不妥,脾气老大,叫川中亲族不敢扰她。
  
  独孤小娘坐舟上行了半天,仍不快,扯鬓边发梢儿一瞥,枯了。她也不哼竹枝曲儿,只扯了个藕来,瞧它水漾水漾,忒地可人,似极了小公子笑起来的眉眼,一时大怒,吭哧吭哧把藕节儿掰做几截,还思量着寸寸剁罢,闷灶上和雀舌一并炒了。
  
  独孤小娘正往那思忖柴米酱醋,就瞧着远山那头来了一红衣少年郎。她愣了愣,以为从哪处来了新魂,忙正了容色,摇舟过去。
  
  小娘正了正容色,看他:“公子?”
  
  红衣少年郎默半天,没言语。
  
  小娘心下恼了,外头却不显,仍婆娑一下,挨挨蹭蹭与他并了桨,轻轻一觑他:“人家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睬人家。公子来这做什么呀?”
  
  红衣少年郎望她一下:“寻人。”
  
  小娘扯翠袖儿掩了唇:“寻谁呀?你告诉人家,人家帮你去找。”
  
  少年郎垂了眉,探过来一握她。独孤小娘一愣。她逢着的色鬼,没一千也有几百,却不曾见过这样急的。她一欢喜,趁势跨他舟上去,还跌一下,往他怀里踉跄倚了:“怎么了?莫非小公子来,是寻我的?”
  
  少年郎低来与她一笑。
  
  他本生得十分料峭,不乐的时候,眉间似颦似嗔,沉沉折了的,是月下捣衣的鬓上霜,可现今一笑,无端敛了素,便显出一分半寸的邪来,衬他朱衣浅裳,惹人不住的瞧。
  
  是叫乱蜂儿嗡嗡鸣,红衫子轻轻褪的那种俊俏。
  
  少年郎看她好久,与她一揽肩:“是啊,我正是来寻你的!老姑婆!”
  
  他话得凉,衣下三寸袖刀更凉,蓦地捅在她琵琶龙骨之上。独孤小娘嘶嚎一句,挣扎两番,却见他拽了邪王,往她痛处再戗一下,将她死死钉在舟中。她伤得切心抵肺,瞪他:“你是谁!?”
  
  少年瞟她:“聂风呢?”
  
  独孤小娘听了一愣,半天笑了:“嘻嘻嘻,你来寻人?什么聂风,我偏不告诉你!”
  
  少年郎一摁邪王,叫她伤得一呛,咳两喉血来。
  
  他低低瞧她,扪袖儿与她颔下一拭,仍问:“聂风呢?”
  
  独孤小娘惨惨恻恻一叹,剐他:“你不晓得吧,咳,这,这一江耦荷下边全是上边来的魂儿,咳,谁晓得什么聂风,人间一日,地下三年,就这么一时半会的,咳,我们这都,咳,过了三月了,咳,他不定早往哪株菡萏下头瘞玉埋香,化了泥了,要不你择一挽红肥绿瘦的去瞧瞧?”
  
  她至此一喘:“便就没化成泥了,也早叫鱼虾嚼碎吞了,咳,咳咳。”
  
  少年郎抿了抿唇,怒也没怒,只从怀里掏了枚玉凿的长锥来。它不过寸把大小,却叫独孤小娘惊得容色死青,一下撑不住,哀哀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郎一摊手:“我百年之前,曾在一野寺中逢得青龙一尾,它彼时叫人用这个钉入脊骨,压镇妖石下千载。他伤至奄奄,五爪断尽,却仍吊命未死,哭哭唧唧求我与它一个解脱,我心肠好得很,依言断它龙头,送它往生。它烟去之后,留得此物,叫我拾得。”
  
  独孤小娘一颤:“你,你别——”
  
  少年郎一哂:“别什么?别用你来试这个?还是别砍了你的五只爪子?”
  
  他笼了玉锥儿,歪头瞟她一下:“我最后问你一次,聂风在哪里!?”
  
  完了还笑:“你说了,我们两相安。你不说,你这千年泉台便是不要的了!”
  
  独孤一抖,默良久:“我真的不晓得什么聂风。你想也是道中人,咳,该,该知道我们司鬼之辈,不过按章办事,是从不问名姓的。”
  
  少年郎一嗤:“你还委屈上了?按章办事!?哪章哪条里写了,允许泉台和抚余相互勾结,害命伤人的?”
  
  独孤叫他一句砸七寸上来,愣了:“你怎么晓得抚余!?”
  
  少年郎懒来搭她,一扪刀:“聂风!”
  
  独孤小娘痛得一嘶,吞半喉血来:“聂风,聂风,聂风长什么样啊?”
  
  少年郎摘了半天的词句:“眉长鬓青,语软声低,穿小警服,尤其善笑,愣起来傻兮兮,眼里还会掉星星。”
  
  独孤小娘一听怔了,心下泣千行,还暗来嘀咕,不晓得这都是哪跟哪儿呢,还会掉星星,一时琢磨不清,怫然看他:“然后呢?”
  
  少年郎啧一下:“你在泉台千年,见过最好看的那一个魂,就是他了!”
  
  独孤小娘蓦地悟了:“就是之前梦侄子从江里捞起来的那个吃食!”
  
  少年郎恼了:“什么吃食!”
  
  独孤小娘忙敛了话,转圜一下:“就是梦侄子从江里捞起来的那个月亮,咳,他,他就在梦侄子的水榭里头,在,咳,在川南,你,你去时,别伤了我梦侄子,他什么都不晓得!”
  
  她才抖了上句,少年郎已敛了衣,向江畔一掠。待她山迢水远的把下半截捞过来,易风已拐在桥南,甚都不着听了。
  
  独孤小娘瞧他衣袂一拂,人早不见,只好伏舟中一叹:“抚余之主把他送来的时候,没说过他有这么棘手啊。圣王啊,圣王,你今番害惨我了。”
  
  易风依她所言赶至江南水榭,才抵廊下,就听里头一句泣。他忙拽刀掠在室内,一望。里头杯倾盏斜,狼藉一地,榻上戳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娃儿,想是才化了人来,头上俩茸角尚没及褪的,正往那哭嘤嘤。
  
  易风愣了:“你是独孤梦?”
  
  独孤梦巴巴看他,一瘪嘴,扯了褥子又嚎:“我风呢?风呢!风呢!?”
  
  易风拧了眉:“我还问你呢,聂风呢?”
  
  独孤梦噎一下,呜呜呜去挠颔下两痕血。他伤得轻,大抵是在案上磕碰来的。易风扶额:“你别哭了!聂风呢?有人来过了?”
  
  独孤梦究竟年岁尚轻,不很识人言,叫易风一呛,憋半天没话。他心下惶急,一时哭得更凶。
  
  易风无奈,也没处与他递言语,只好四下一望,见榻边一盏玉珊瑚灯,叫人囫囵斩下半截。
  
  他上去把这个横竖瞧良久,愣了:“步惊云来过了?”
  
  独孤梦恻恻瞪他,一嗝:“有个白头发的人,扛了剑来,把风抢走了!”
  
  易风惊了:“他怎么晓得寻到这里来!”
  
  他怔罢也不敢多留,只撇了小龙娃娃,哒哒哒掠在川畔,仍依来时,招得水兽行去。
  
  易风这边正仓惶向坊中来,步惊云那头捞了聂风,一途经由泉乡抵返中州。桥上逢了三两鬼差与他招呼一句,他也没及搭茬,只往西抢掠。师弟叫他扛在肩上,哐当哐当磕得骨头生疼,哼一下。
  
  步惊云一愣,把他揽下地来:“风师弟,怎么了?”
  
  聂风扶额:“云师兄,你,咳,肩膀太硬,磕得我骨头疼。”
  
  步惊云默了默,探过去把他一下横抱起来:“这样磕不着了,我们走。”
  
  师弟叫他堂皇搂在怀里,倒没觉有甚不妥,只讶然旁的:“云师兄,我们为什么要走那么快?”
  
  步惊云一叹。
  
  原来将晚他在中州逢见海泽,晓得其中深浅因由,当下斟酌定了,只遣海泽往易天岛走一趟。
  
  海泽听罢怔了:“步门主不同去?”
  
  步惊云一笼袖子:“我自有计较,请海泽先生走一趟便是。”
  
  海泽没了奈何,依他所言,往南山一处矮桥边上歇了桨,半天候得舫至。舟头立着的,仍是折火秉灯的姑娘。她引海泽上来,收了赌筹,招一小公子与他掌了灯去。事毕蹭椅子上头一坐,捞匣中云笼纹的白瓷盏儿看半天。
  
  她端详得入神,却没瞧见桥西有甚轻来一掠,已向帆后头匿了。
  
  海泽潦草至了地头,心下不定。他才落了舟来,已叫一干鸟兽挨挨蹭蹭挤至坊中,拎俩匣子金丸金叶,往玉笙铜瓯里头一坐,不知做甚,也不晓得嫣翠早将他识出来了,招了梼杌灭蒙一干持刀弄枪的,匿轻纱帐里,银釭烛后,正死死窥他。
  
  如此便与步惊云辟了一条道来。师兄斟酌得好,一途匿匿藏藏,足下踉跄,与醉得上头的行客昏至一处,让俩云鬓儿的姑娘嘻嘻搀了,扶在坊后阁中榻下。
  
  一姑娘正与他掖褥子呢,另一位宽襟窄袖的言语了:“咦,小蝶,你晓不晓得今天坊主抱回来一个人啊?”
  
  小蝶一愣,把珠帘儿敛了,一遮灯,半阴半晴觑她:“小舞,你说什么呢!”
  
  小舞吃吃笑,扯她:“你还凶我,今天你不还在树底下瞧别人半天吗,不害臊!”
  
  小蝶恼了:“才没有。”
  
  小舞噗一下:“才没有?我和你说哦,我从梼杌大哥那里打听来的,他就被坊主藏在东厢主卧,离我们这只远了两个小红阁,我们正好没事,去看看?”
  
  小蝶秉了火来,把案边藕节灯一掐,擎扇子扑了个呆兮兮的蛾子,笼在手里,往外头放了,才揽她轻来话了甚。小舞又笑,小蝶拉她一下。两人阖了门,一并行得远了。步惊云忙下了榻,一推扉,见俩姑娘裙儿一下婆娑,向廊外去。
  
  姑娘终归生在帘帏,不晓得后头有甚衔着,只拉拉扯扯的,一途笑不休,过三俩闲楼画阁,至东厢外头,见三两青丘九尾正戳高门大户底下,铿锵拽了刀,才省得此处不好来的,忙乖觉退了。
  
  步惊云找个偏巷低瓦的暗处匿下,遥遥一瞥,心下了然。亏得海泽平日不苟言笑,马吊之流也不很通,戳坊中无事消磨,只好往案边正襟坐了,瞧几个千年王八搓骰子。他笼一袖子山崩不惊,才叫嫣翠十分的拿不定他。
  
  岛上大半刀兵全如临大敌,都往坊中摁了,东厢这边难免十分潦草。师兄瞧那稀稀拉拉几个青丘狐,抿了唇,从袖里摸了截朱纸儿,叠巴叠巴,捏了个人样儿,拂一下,扔墙根下边去。
  
  朱符往那卧半天,嘎一下起来,撑了俩小细腿儿,指间簇一寸火,哒哒哒蹿门那头去。狐儿再怎么矜持傲气,究竟类犬,一见这个,忍半天没忍住,囫囵一下全化了蹄,呜呜衔纸人后头逐。
  
  师兄得了上好机宜,一下蹿在厢中,拐三亭两桥,行至转廊尽处,一瞟,见檐牙上头挂俩琉璃灯儿,门下卧一狰,正倚阶上打盹。
  
  步惊云掠将过去,拿剑鞘抻它一下。怒无敌正好梦呢,叫他一戳弄得生疼,恼起来,瞪他。
  
  师兄一哼:“醒了没?”
  
  怒无敌愣了,没及撩了牙来,已叫步惊云半掌戗在颈后,咚一下砸阶下去。师兄拧眉,扯它塞在边厢榻底,又从袖里摸了符,仍捏成怒无敌的样子,驱它伏在门下。
  
  如此事毕,步惊云才敛在阁中。里头寂的,火也折了,茶也温了,屏山儿还舒着,与榻上人隔了烟。师兄掠过去一撩帘儿,见他师弟。
  
  聂风枕上正成眠。
  
  步惊云眉上一枯,探过去搂他:“风师弟?”
  
  师弟无话。
  
  师兄也没了奈何,只为他平了平鬓梢儿,捞个铅人拽在指间,与聂风一下交握,垂了眉来。
  
  步惊云坐榻边与他相缠半宿,将他左右一番境况勘得剔透,至末一抖,转望聂风良久,念及方才所见,一时已十分的乱了。他好歹平了心下伤怀,低低凑过去,仍握他师弟,辗转一下,颦了还敛,终究只一句。
  
  ——风师弟,是师兄来迟了。
  
  他话毕与聂风掖罢褥子,仍垂了帘去,转在画屏外头,再抿唇时,鬓边已没甚颦瘦,徒余了寥寥的素,眉下两撇怒红,恨得正扶头。案边一树火,都映不散他袖里半城秋。
  
  步惊云立那思忖半晌,一哂,拽剑掠在阁外。他也向泉台去,行的却不是坊中妖途,只往庭中找了口井,摸一枚铜子儿,叮一下抛在里头。半晌有甚一罄。师兄听罢,迟也没迟,咕咚栽下去。
  
  步惊云抵泉乡时,城里正上灯,一对儿昏鸦守檐牙上,嘎嘎嘎觑他。师兄一哂,敛了袍来,潦草向江畔行,却在桥北逢了个姑娘,冠素衣白裳儿,挽了道髻,戳道上不挪地,摆明了往那候他。
  
  步惊云懒来搭她,一下掠将过去。姑娘一见惊了,后头追三两丈,唉一下跺脚:“步门主!你等等!”
  
  师兄拧眉,转来一剐她:“我去泉台有事,和泉乡无碍,你拦我做甚?”
  
  姑娘叫他唬得挪一下:“我晓得你去泉台,救你师弟嘛!笑先生托我来与你递个消息。”
  
  步惊云没估着这个,一愣,端详她两下:“哦,你是笑老头的人?”
  
  姑娘一笑:“虽然不太像。不过我是笑先生座下弟子,我叫素素。笑先生叫我来和步门主说一句,救你师弟,不必为难独孤。”
  
  师兄听罢一哼:“我以为泉台泉乡划江分治,这几千年来去,笑老头早看她不顺眼了。没想到笑三笑还存了护着她的心思。”
  
  素素见他话得坦荡,也是哑然,半天一咳:“笑先生说,要救聂小公子,往泉台川南寻一水榭便可,你师弟叫一红鳞小蛟护了,正在那里养伤。笑先生还说——”
  
  她言至此处,一停,徘徊半天,扯了袖子,一下两下瞟师兄。
  
  步惊云见了拧眉:“你放心说。”
  
  素素乐了,一揖:“先生还说,步门主最好快去,途上莫与独孤再做耽搁,否则又会叫易坊主抢在前头。”
  
  师兄一愣,没省得这个“又”字怎么个计较,却也无暇再问,只与她一承,敛衣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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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1 第21章、世仇

2020-10-13, 18:33
第21章、世仇

  泉台与泉乡只一水相隔,却已是两样境况。步惊云在江北行惯了,才入泉台,叫一蒿圆渚风荷撞在怀中,一愣,不晓得往哪去。师兄也是拽了半辈子的剑,一逢着画桥曲水,春管春心,懵懂了。
  
  亏得小径尽处,俩姑娘正拎了新藕过来,师兄见了忙匿在偏巷里。将晨雨过,途边三两青枝上头,有风露颤没休,姑娘怕损衣上绮罗,敛了裳,挨挨挤挤蹭檐牙下边。
  
  红衫儿那个行两步,转来一瞥篓子里的藕:“这是要送哪里去呀?”
  
  另一个正搭空挽她的蝴蝶鬓儿,一听笑了,扪俩森森白齿:“送梦公子那里去。”
  
  红衫儿讶然:“怎么梦公子最近改吃素了?”
  
  蝴蝶髻儿掩唇大乐:“你不晓得吧,三月前梦公子从湖里捞上来一个魂儿,就宿在水榭西厢。”
  
  红衫儿没懂:“然后呢?”
  
  蝴蝶髻儿觑她:“他从人间来,爱喝莲藕熬的羹汤。”
  
  红衫儿拧眉:“羹汤?莲藕还能这么吃?”
  
  蝴蝶髻儿瞟她一下:“当然能啦。据说在人间,肉都是烧熟了才吃的。”
  
  红衫儿愣了:“烧熟?烧熟的肉好吃么?烧熟了还有血么?”
  
  蝴蝶髻儿咧了嘴:“我也不晓得,不过肯定没有生鲷鱼儿的尾巴好吃。”
  
  完了一扪袖:“哎呀,说的都饿了,我们快走,弄完了早些回去吃饭。”
  
  俩姑娘一敛话,吭哧吭哧行了。师兄后头拧眉,往两人衣后衔着,过三亭五桥,半转乌樯,至一水榭外头。红衫儿立廊下揖半时,才有一大蛟泱泱从堂下挪在外头,嗷呜一下吞了篓子,俩爪一捞,扯一挂荷包来。
  
  步惊云趁几人往那唧唧呜呜,一掠抢在偏阁,匿檐上一瞟,庭中桃李正笑,井边梧桐也好,枝下有俩八爪小厮,卷了笸箩,低头莳花弄草。师兄敛山石后头,循了云院水廊一转,过三俩阶海棠,已至西厢。
  
  师兄还没及敛墙根去,已闻见里头有谁一嗔。
  
  他师弟想是慌了,语软声低一问:“疼不疼?是不是太深了?我退出来一点?”
  
  完了悉悉索索一阵子,似是敛衣扪裳,半天一叹:“还是别弄了,万一见血了,要伤着的。”
  
  步惊云没晓得他们弄什么,却莫名恼了,拽剑来,扉也不叩,一下撞在屋内。却见他师弟膝上伏一红鳞小蛟,正央着聂风与它磨爪子尖尖儿。
  
  聂风一见步惊云,怔了。师兄却是半分没迟,上去一拎小蛟,把它贯在榻上,转来揽了师弟:“风师弟,你没事吧?”
  
  师弟只瞪他,没旁的言语,却叫步惊云十分的把不定了。他仓惶搂了师弟往袍子里一塞:“你伤着没有?”
  
  聂风愣愣仍无话,只眉上昏着淡着,素得分明。
  
  步惊云一时心下更慌,以为他何处大不妥,一抚两抚还搭上聂风鬓边,忧他有甚缺薄:“风师弟,你哪里不好,和我说。”
  
  聂风巴巴看他一下:“云师,师兄,你也死啦?!”
  
  师兄扶额,半天与他平了平袖子:“我没死,我来带你走。”
  
  师弟挠头:“可是笑先生说这是,是泉台。”
  
  步惊云抿唇:“不用管他,我带你回家。”
  
  聂风大悟。他一下省过来,念及一事,忙扯他师兄:“云师兄,断明怎么样了?”
  
  师兄听罢哑然。他一途来去,入地府,过泉乡,早为聂风愁死。至于旁人,已成袖手云烟,哪还晓得什么断明。他却不好与师弟堂皇提这个,只含糊一下:“以后和你细说。”
  
  话毕一揽他师弟欲行。怎料才挪半步,就听后头哇地一嚎:“风!”
  
  聂风忙转头来看,见榻上坐了个三岁小娃,冠赤裳红衣,生得玉雪可爱,头上还余俩茸角,正扯了褥子哭。师弟一愣,心下软了,两步过去哄他。小娃哼哼唧唧蹭他怀里去,呜呜咽咽一拽师弟衣袂:“风不走。风不走嘛!”
  
  聂风没了奈何:“可我有要事在身,不走不行。”
  
  小娃不依,只拉他不撒手。师兄从旁一哼,探手过来拎了小蛟。小娃恼起来,探手挠他。步惊云见了哂然,一拂袖,哐当一下把他扔褥子里去。
  
  聂风惊了,还待过去揽他:“云师兄,他还只是孩子。”
  
  步惊云没搭茬,只过来扛罢聂风,拽剑往后一斫,铿锵凿下半截子玉珊瑚灯来,唬得小蛟蓦地敛了泣,只瑟瑟瞪他。师兄眉也未抬,捞了师弟一下掠在厢外,仍向江畔行。
  
  两人一途行得促促,过江上老桥,至泉乡鬼界。师弟叫他扛在肩上,哐当哐当磕得骨头生疼,哼一下。步惊云闻见,将他揽下地来,又往怀中一抱,歇也未歇,仍往南去。
  
  步惊云携他入城时候,泉乡才上灯,一街新鬼泱泱戳墙根下头,扯板凳儿看斗鸡走狗,杂艺书颂,甫见师兄至得急,也轰然一散,匆匆相与避让,少不了斜了几盏茶摊子,与人间没甚不同。
  
  聂风瞧得稀奇,探头去瞟,见一小姑娘冠了锦缘小帽,云头鞋履,坐檐下正拈香果团子来食。她大抵也觑着了师弟,转与他抿唇一笑。师弟一愣,没及招她,步惊云已转过三俩街市,拐在一处偏巷矮弄中。
  
  步惊云掠至井边,摸了银钱轻抛一掷,半晌仍有甚铿锵一罄。师兄闻罢,一望聂风:“风师弟,闭眼。”
  
  聂风忙依他。
  
  步惊云一默半天:“风师弟,你把我抱紧点。”
  
  聂风不通此节,来去全仰仗他师兄,一听这个,虽不明就里,仍探手死死搂了步惊云。
  
  上头风月宜秋,步惊云唇折眉舒,心下欢喜,往井边坐了半晌。他良久没挪地,师弟以为有甚不妥,斟酌一下,轻轻觑他:“云师兄,不走吗?”
  
  步惊云一咳,不好再多来磨蹭,揽定师弟,咕咚一下栽在里头。两人至得坊中,师兄仍似去时,避青丘狐儿耳目,转十八曲廊,掠入阁中。边厢怒无敌犹昏未醒。他把聂风扶在榻边,撩了帘儿。师弟过去一瞟,愣了。
  
  步惊云揽他:“风师弟,你,咳,你进去,我与你定定魂便好。”
  
  师弟忙上了榻去。步惊云摸了个符与他拽着,咿咿呜呜念了三俩古辞。聂风躺那正听得懵懂,有甚推他一下,惹他踉跄两步,蓦地蹿将起来。
  
  他一转头,步惊云正往榻边坐了,与他递一盏茶:“风师弟,如何?”
  
  聂风挠头:“云师兄,我,我这就回来了么?”
  
  师兄一揽他:“不错,回来了。”
  
  完了共他一披袍子:“风师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聂风忙搁了盏来,衔他师兄将行。怎料步惊云才推了扉来,瞥着了甚,一愣。师弟探过去一瞧,见廊下倚一红衣少年郎,负了邪刀,后头刷刷刷戳半山狐儿灭蒙,百十姑娘秉了火烛,不晓得映什么。
  
  左右阵仗老大,叫他也呆半晌。
  
  少年郎恻恻歪头瞟师兄,良久一笑:“到都到了,还有什么宜不宜的,步门主,你以为易天岛是你中州地界?”
  
  步惊云一哂,眉也没抬,只把师弟向后头护罢:“风师弟,你回屋里去。”
  
  师弟怔了,没及言语。易风已一步上来招他:“聂风。”
  
  两人廊下阶上相隔寥寥几丈,却偏生戳了个横山不让的步惊云。易风越不过去,千年百年也越不过去,只往中庭立了良久,折火映他一下,抿了唇来:“聂风,你有没有哪里痛?”
  
  他言语罢了,潦草一垂眉,却掩不住几番悱恻,瘦了又浓。聂风一下愣了,莫名觉得他这一望之间,有甚十分伤楚,一时竟承不来半句,只呆呆看他。可易风不肯叫他瞧去,仓惶拽了邪王,往那发狠一敛衣。
  
  步惊云窥着此节,一挪,把师弟囫囵掩了。他也是恼恨易风话中一番未可成说,转来瞪他:“易坊主是想强留我们?”
  
  易风看他,似笑非笑一乐,绽俩森森犬齿:“留你们?我只留聂风,步门主我就不送了。”
  
  师兄也笑。他平素深心得很,向来掌一袖山崩不惊,连怒都是近的远的,半舒半卷,不太显,现今蓦地转了容色,唬得半山鸟兽恻恻一抖,寂了。三俩年岁稍小的狐儿还得相与扶着,才没共他横了膝来。
  
  易风一摊手:“步门主笑什么?”
  
  步惊云瞟他:“你拿什么留我师弟?就凭你后边半山的鸟儿雀儿?”
  
  易风一嗤:“半山的鸟儿雀儿都有胳膊有腿,他们要来,我易天赌坊从不拂了客人的面子。”
  
  完了一笼袖儿:“步门主终究是鬼道中人,我们易天赌坊无论碍着谁,也不好店大欺客,今日拦你的,就我易风一个,与旁人无关。”
  
  步惊云哦一下:“我在中州时候,就曾听闻易坊主许多故事,说你几千年修得妖身,心思十分慧黠,一柄邪刀更有驭鬼慑妖之能。”
  
  易风恼也恼他,可师兄言语里头一番铮铮弦音,无辞无字,却叫他听出来了。他一乐:“客气客气,再怎么驭鬼慑妖,也比不上步门主单人独剑,冠绝中州,手段那叫一个霹雳啊,你看我这半山的妖兽都骇成什么样了。”
  
  完了一摊手:“大概他们都不晓得,这个中州啊,都是随步门主来去的。谁敢阻他,那得丢了小命的。”
  
  师兄一垂眉:“你要找死,我拦不住。那就请教了。”
  
  易风也拽刀:“请。”
  
  两人这话越提越凉,至末论不下去,往庭中一开阵仗,瞧着便是要拽剑横刀往头上招呼的了。聂风一旁惊了,没晓得他俩才初相逢,怎地已攒了万世仇,忙跌在廊下,扯他师兄:“云师兄!”
  
  步惊云抿了抿唇,望他师弟,没了话。聂风还来看易风,一挠头:“小风,咳,我和我师兄回中州还有事,这次就不久留了。”
  
  易风瞧他扯啊扯的就将步惊云掩在后头,摆明车马向着他师兄,一下恼得很,把唇都攒青了:“聂风!你!你护着他干什么?他要你护着了?中州家大业大,有事,那也是他的事,他们鬼道中人的事!你在他边上受他诸般牵连,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一番言语用词忒狠,竟提及生关死劫,砸得聂风愣了。师弟半天才省过来,一乐:“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易风恻恻看他,轻来一哂,不晓得笑是没笑:“他又会害死你的。”
  
  大抵千百年前,他也曾共他川畔相别。彼时天晚欲雪,岁云已暮,他爹一敛小素裘,立在舟头,仍负了刀来。
  
  两人一水相隔,望了半晌,无言。他爹也没旁的话,搁一句:“中州气运将歇,我不能一人独善。风儿,我师兄书函才至,我去去就回,没事的。”
  
  此后人远天涯,与他再没剩下旁的,只三江烟水,一勾月夜,万古黄昏,上他眉头心下,徒然积晦至如今。
  
  易风念及这个,已难受得紧,辗转半天一瞪聂风:“他又会害死你的!”
  
  步惊云一边也拧眉,左右听不懂这个“又”字,更懒与易风搭茬。他过去揽了师弟:“风师弟,你和他是朋友?”
  
  聂风一愣:“是。”
  
  师兄听罢没话,转来把他扶厢中坐了:“风师弟,你在屋里歇着。此事由我了结,免你为难。”
  
  完了退在廊下,拂袖阖了扉。聂风哪里肯依,趴门上扯了个缝儿来瞟,见他师兄拽了剑,一瞟易风。
  
  他师兄还有话:“今番我迟来了,是我的过错。可我师弟不能留在此地,你拔刀吧。”
  
  易风歪头也瞧他:“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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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2 第22章、铁智

2020-10-13, 18:34
第22章、铁智

  两人才把仗势摆下,没及摁了刀兵,山南已有一尾青雀儿掠将过来,叽啾一下立邪王鞘上,扑棱棱把翠羽敛了,伸小爪子挠他。
  
  易风一愣,瞟它:“嫣翠,怎么了?”
  
  小鸟儿歪头一下:“主人,无名和慕应雄来了,后头还跟了个怀家铁氏的族人,说要见你。”
  
  易风听了拧眉:“天绝双剑来我这做什么?”
  
  嫣翠瞧他:“主人,见还是不见?”
  
  易风收了刀,莫名捉着步惊云一瞟,转来又哂:“见,当然得见了。天绝双剑嘛,中州宿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将人家拒在坊外。你遣几个小蛟去提灯,把他们请到这来,顺便见见他徒弟。”
  
  嫣翠诺诺承他,仓惶去了。易风这边一袖手:“步门主,你师父来了,我们还打不打了?”
  
  步惊云一哼:“见完再打。”
  
  易风嗤一下,两三步上了阶去,还没叩门,才扪了袖子,已叫师兄于旁横剑一拦。
  
  师兄恻恻剐他:“你做什么?”
  
  易风一挑眉:“怎么,我身为易天岛岛主,连自己的屋子都进不得了?步门主你管这么宽,不怕闪着腰啊?”
  
  步惊云抿唇没了话,戳那未动。易风一下凉笑,还待拽刀,哪晓得后头门扉吱呀半晌,敞了。聂风捧了盏茶,立那巴巴看他俩。
  
  师兄一咳:“风师弟。”
  
  聂风唔一下:“进来喝茶?”
  
  步惊云依他坐烛下去。易风还矜持一下,瞟他:“聂风。”
  
  眉上似嗔还怨,却不是怒,只抻着捱着,叫人去哄。师弟与他相交不过半月,却已很晓得此中真意,奈何他才返了魂来,还半昏半倦,实在打不动什么机锋,只一扶额:“小风,你也进来喝茶?”
  
  易风瞧他倦得,连眉月都休了,一时傲不下去,默了默,扯他往案边一坐:“在泉台可有受伤?”
  
  师弟挠头:“没有。独孤梦对我很好。”
  
  易风一听这个,心下大不快,哼一句:“牙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
  
  完了一捞他手里瓷杯儿,抿着。聂风哑然,瞟他师兄。步惊云与他推了盏:“风师弟。”
  
  聂风哦一下,扪了茶来。步惊云边上趁势与他抚了鬓,还把师弟方才弄皱了的衣襟一平。易风额上憋得青了。他三千年看惯缘生缘死,可最瞧不得的,仍是他俩天俯就地,你俯就我的样子。
  
  易风忍半天,一咳。
  
  师弟懵懂看他:“小风,你是不是噎着了?”
  
  步惊云一旁拈个糖果子塞他盏里去:“风师弟,你不用理他。”
  
  完了还向师弟那处一凑:“闲人管多了,心上会长毛的。”
  
  步惊云话得何等墨里藏针。易风叫他九曲十八这么一捅,伤也是伤的,一瞪师兄,笑了。乐完蹭巴蹭巴往聂风边上挤,坐定不挪地。
  
  荆奴廊下一闻罢了战,忙共一小蛟过去。茶汤糕饼是不可缺的。他一入厢中,旁的没瞧着,只三人,囫囵拧在一处,戳灯下两两相望,无话。
  
  荆奴讶然,斟酌半天,挪过去与易风一咳:“主人。”
  
  易风拈个桃酥啃着,瞟他:“天绝俩先生到了么?”
  
  荆奴看他:“约莫大抵,到了。”
  
  他才言罢,廊下嫣翠已至。她立厢外一拱手,将三人引入屋来。冠了大盖帽儿的是慕应雄,至于无名,仍袭他的青衫,襟处泱泱描一圈儿白。后头衔一先生,衣素裳黄,结平天冠,也负刀。
  
  他们来得仓惶,眉上大有风尘色。师兄师弟见了,忙把几人让在案边。一番寒暄相问也短不了的。无名那头拽了聂风,扯他一旁坐下,拧眉上下瞧他:“风儿,你师兄说你丢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哪处伤着?”
  
  聂风笑了:“没事没事。”
  
  慕应雄一叹:“我们差点没把中州翻了个遍。后来亏得海泽武狼与我们通了音信,说你俩在易天赌坊。我和你师父才紧赶慢赶来了。舫上遇着这位怀家铁门的长老。”
  
  平天冠儿的先生正往那端详师兄,一听这个,拱了手来:“我叫铁智,见过各位。”
  
  无名往边上与聂风摸了骨,晓得他没甚大碍,心下大敞。他敛了衣,才转来与铁智一笑:“铁先生,方才着紧我这个小徒弟,就没顾得上与你介绍,这位是——”
  
  先生才抬了袖,铁智已呵呵乐了:“这个我晓得,惊云道步门主的威名,在洛城也是无人不知的。”
  
  完了一看易风:“至于这位少年郎,邪刀红衣,眉目慧黠,不消说,定是易天赌坊易坊主了。”
  
  铁智言至此处,转来望聂风半天:“那小公子便是聂风了?”
  
  师弟叫他瞟得一愣,还没言语,已叫步惊云接了茬去:“不错,是我风师弟。铁先生此番来,不知何事?”
  
  铁智一笼袖子:“我来坊中寻人。我从怀门主,哦,便是怀灭师侄,我从他那里听闻了玉璧之事,也晓得白伶受袭一节。”
  
  他一停,抿半盏茶:“怀门主此时仍在中州寻他师弟师妹,可有一事,他亦十分挂心,所以托我来操持。”
  
  步惊云前番曾在顽城之中逢着怀灭,很晓得其中深浅。现下叫铁智话起,一抿唇,哂然:“如此说来,铁先生是来寻我师弟的?”
  
  铁智瞧他一下:“是,也不是。”
  
  师伯从旁拧了眉:“铁先生,你我都是明白人,有话还请直说。”
  
  铁智闻了只笑:“其实今日来,我有两事相询。”
  
  易风嗤一句:“你来坊中,无非就是想见我,你有何事,请吧。”
  
  铁智一咳。案边那一行坐着的,一个两个全修百千年道行,忒不易相与。他深心得很,斟酌得好,更把这个瞧得分明,也实在落不定子。他默了半天,叹一句:“易坊主,旬月以前,我天山明堂玉璧失窃,此事你可曾听闻?”
  
  易风挑眉:“易天岛不在中州,没曾闻过。可我听说贵派堂上供的,那是顶顶要紧之物,怎么就丢了呢?”
  
  铁智一抿唇:“是顶顶要紧之物,谁晓得毛贼胆大啊。据将晚我铁门守灵人所言,来人一袭红衣,还负了刀。”
  
  易风哦一下:“所以?”
  
  铁智歪头深深瞧他,半天一笑:“我听说易天赌坊日进奇珍千万,所以想来问问坊主,可曾见过半方玉璧,寸把大小,上头磕一字——风。”
  
  聂风从旁闻罢,禁不住心下一惊,把茶盏盖儿扪不住,叫它砸香团匣子里去。师弟忙来捡了,潦草住了杯。奈何他平素落拓惯了,一下把此番怔忡掩不下,叫铁智囫囵窥去。
  
  他一挑眉,搁了易风来瞟师弟:“聂小公子见过那个?”
  
  师弟哑了。
  
  铁智半天候不着他,一时将容色攒得凄惶,还叹:“我怀家先祖承明堂之主一诺,千年护剑至今。我门主临世,此物正是其中关节所在,若聂先生有甚音信,请如实相告,我铁门感激不尽。”
  
  聂风还没话,只垂眉往那扯袖子。步惊云从旁却凉了,一揽他:“风师弟,现下夜晚天凉,我们早些回去歇着。”
  
  铁智一见两人将行,拦也不拦,坐那仍叹:“是我怀家看护不利,有负当年主人重托,唉,待百年之后,我怀氏一族,还有何面目下去见他。”
  
  师弟眉上瑟瑟交了冬。
  
  他话得忒重,惹师伯拧眉。可慕应雄还没及言语,步惊云已怒了,一剐铁智:“既然事重,那铁先生该快些去寻,扯我师弟做甚?”
  
  聂风一旁扶额,拦他师兄:“云师兄,算了。”
  
  师弟摁下步惊云,转来与铁智一拱手,从袖里摸了个物什与他:“铁先生,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怀家的玉璧?”
  
  他所拈之物,不过寸余大小,未堪一握,却色成孟月,映斗室生凉,上头岁有天成,旁的没有,徒凿一字。
  
  ——风。
  
  铁智大惊,茶也不抿了,忙珍而又重将它敛在袖里。他前时觑得聂风一番仓惶,以为他大抵在何处瞧过玉璧,遂闲来扯他话了几句,却没曾想见此节,一时噤了话。
  
  半晌才省起来,捉聂风一望:“聂小公子。”
  
  完了有笑,可言语渐凉:“我看聂小公子生得月朗风清,也不会弄些偷鸡摸狗的下九流做营生。”
  
  聂风愣了,念及与易风初见一番境况,正往那寻词摘句。他把得很定,可步惊云心上描了墨,早恼得敛不住,一瞪铁智:“铁先生!你也算一门宗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完了一哂:“我师弟不言语,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愿提,谁也不能逼他!你怀家重宝失而复得,就请回吧。”
  
  天绝两人一旁相看半天,没话。纵是有,也不过一样言语,中州庙小,不敢多留,好走不送。
  
  师弟却一垂眉,砸两字:“捡的。就在警局边上三姨的包子摊地下,小板凳儿旁。”
  
  铁智瞟他:“捡的?这个还能捡?”
  
  还包子摊儿?
  
  后头一句他没提,但已是大不信。
  
  聂风也不信。他潦草编的。他从小坦荡惯了,连猫啊狗的,鸟雀鸦儿都没吓过,对此节着实不通,一时不敢瞧铁智,只扯衣袂。步惊云将他往后头一护,来剐铁智:“这玉璧叫你怀家看着守着,护了千八百年,都能丢了,我师弟捡捡又有甚妨碍了?你怀家规定不能拾了?”
  
  他几句话论得八风不动,不着天,不着地,左右忒没道理。可他这么一人,言出法随,说无妨,便是无妨了。谁不肯依,得以性命来拼。铁智也很晓得师兄一番嶙峋性情,委实不敢惹他,只徘徊一下,衔师弟衣袂上去。
  
  铁智一瞟聂风:“聂小公子,果真是捡的么?”
  
  聂风无话。
  
  一途下来,易风戳案边听着候着,只望聂风,半天没言语。他至此才一抿茶,眉却未抬:“是我给他的。”
  
  铁智一愣。怔罢大喜。他心下锵锵锵正拨欢弦儿,容色却仍平得很,一咳:“易坊主说什么?”
  
  易风勉来与他半瞥:“这东西是我给他的,你别难为他,冲着我来便是。”
  
  话毕一瞪聂风:“谁要你护了!你跟着喝茶就好。”
  
  完了招嫣翠上一碗桂花羹来。
  
  师弟瞧易风坐那忒淡定了,一时惶急,禁不住拧眉。步惊云从旁见了,与他弄一盅汤饮着,还凑过去共他敛了衣。
  
  步惊云低低劝他:“风师弟,你不用忧着。易风此人,掌赌坊三千年,驭中州妖鬼无数,绝不是好相与的。他心下深浅,哪里是铁智这一苇半桨能衔得上的。”
  
  聂风巴巴看他师兄。
  
  步惊云捞一小瓷羹与他:“吃。”
  
  铁智也抿了茶,转望易风:“易坊主方才说玉璧是你给聂小公子的,是也不是?”
  
  易风一哂:“是啊。你想听我说几遍?”
  
  铁智瞟他:“那易坊主是怎么得了此物的?”
  
  易风一摊手:“谁晓得呢?这东西是我叫人在库中取的。铁先生前头自己说,我易天赌坊日进奇珍千万,什么玉璧云珠,鲛泪龙鳞,全叫人一一敛在坊内。我岛上有百十妖兽操持此节,难道还得我亲自点算来去?”
  
  铁智一愣,琢磨半天,左右摘不出他的错处,抿了唇:“易坊主为何要把这个送与聂小公子?”
  
  易风听罢乐了:“你这个问得更加古怪。我珍重他,想送点小玩意儿与他,拿玉为他炙墨祈天,晨参暮省,碍着铁先生了?莫非铁先生不懂此间情味,是个褪了烟火气的方外人?”
  
  完了还叹:“我遣嫣翠去库中取个颇堪盘玩的玉来,哪晓得这么个方寸大小的物什,竟牵扯一段祸患呢?你说是不是啊?嫣翠?”
  
  嫣翠在易风边上侍他三千年,已很识得其中关节,愣也没愣,依他所言推将下去,敛了衣来,铿锵与他一跪。
  
  她伏那扪了袖:“是我不好。我照主人所嘱,去库中取玉。里头匣子成千上百,堆得山高海远,我嫌倦,随便在底下拾了一个交与主人。若我拿了个别的,也不会与聂小公子招惹这一桩麻烦了。”
  
  易风一招她:“这也不怪你。谁晓得怀家重宝没叫人看住,自个儿跑我们坊里来呢。”
  
  铁智叫他话里藏针这么半阴半晴一戳,哑然:“这么说,易坊主也不晓得此物来历?”
  
  易风与他一哂:“这种东西,指不定是哪条川下小鱼弄来酬赌资的。玉嘛,易天赌坊多得朽在库中,也只你们把它当宝供着。”
  
  他嫌弃一下,拂了袖上尘:“不过话转回来,要说不晓得,也并不是全然不晓得了。”
  
  铁智一怔:“怎么说?”
  
  易风咧齿一笑,绽俩森森白牙:“我易天赌坊收的赌筹,都是要入了账的。这旬月以来,账本也攒了百十间屋了,铁先生如此着紧这个,不如我叫嫣翠引你去翻翻簿子,兴许能揪出个甲乙丙丁戊来。”
  
  铁智哑然。易风瞟他:“怎么了?铁先生方才不是还咄咄逼人么?以先生的气势,百十间屋的账本,顶多翻上了十年八载的,莫非先生不愿意?”
  
  铁智尴尬一乐:“易坊主说笑了。”
  
  易风听罢一沉容色,剐他:“说笑的是铁先生。我从来不爱说笑。此事好说歹说,还是我易天岛的错处,可不能就这样轻纵了。嫣翠,你引铁先生去,记得每日三餐饭食供着,人家是客,千万别怠!慢!了!”
  
  姑娘忙承下,挪铁智边上,与他一拱手。
  
  铁智拧眉,心下晓得此节不过易风一番托辞,可诸般因由已无处追究,他碍于情理,又实在不好不去。他挨挨蹭蹭搁了盏,一正衣,正待与嫣翠同往,却为易风唤住了。
  
  易风瞧他:“铁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铁智一愣:“易坊主是指?”
  
  易风撇嘴:“那枚玉,铁先生是要带走了?”
  
  铁智讶然:“易坊主还待怎地?”
  
  易风乐了:“我待怎地?有人拿它做了赌筹,我付一匣金丸金叶,得了玉璧。从此这枚玉么,便成我坊中之物。我将它送与聂风,是我和聂风之间的事,现下铁先生揣了就想走,铁先生还待怎地?”
  
  铁智惊了,踟躇半天,还轻来一觑天绝双剑,见俩宿老正与师兄师弟坐了小谈。他一咳,挪几人边上拱了手:“无名前辈。”
  
  他一称前辈,师父已晓得不好,没奈何正了襟:“铁先生请说。”
  
  铁智一默良久:“无名前辈,此物关系重大,我不能把它交还易坊主。无名前辈在中州,乃至洛城,声名都非同小可,还请前辈定裁。”
  
  无名瞟他叠巴叠巴折一截高帽子,不由分说已死扣上来,也实在推拒不得,叹了叹,一望易风:“易坊主,你觉得呢?”
  
  易风慵慵向椅子上一倚,捧了盏,呷一口,再呷一口,把一杯茶抿良久,无话。他坊主之位坐得久了,大半时日蛰于宿处,一朝邪王临世,拐在山坳,摁食爪下,不与人挠下红来,那是死不肯休的。
  
  况且铁智前番扰及师弟,叫易风更不愿与他轻纵。
  
  师父扶额,没法奈他何了,转来一招聂风:“风儿,你——”
  
  他话还没毕,易风那头已铿锵一停杯,撒了爪了:“也罢。铁先生是我中州的客人,我总不好太计较。不过客虽是客,但账还是得明算的。那便请铁先生还我一匣金叶金丸,你我从此两讫,玉璧之事,我也不追究了。”
  
  他一番言语论得,简直晨昏转易,冠佩颠倒。大抵他半分错处没有,却把委屈无辜占了个十成。
  
  铁智一旁恼也恼的,可相驳不得,只踟躇半天:“易坊主,我铁门世代铸剑砌甲,唯有神兵,没有金子。”
  
  易风大大恍然,哦一下:“没有金子,神兵也成啊。你打张欠条,我下次拿这个去你门中讨还。”
  
  师伯从旁听了一乐,心下憋半天,有笑:“咳,易坊主,铁先生终究是一派宗师,打欠条也实在太不成体统,不如我与你做个保,你让他携了去吧。”
  
  易风一摆手:“绝剑做保,当然更好了。铁先生,你怀家至宝失而复得,可得看好了,往后再丢,那才大大的糟糕。”
  
  铁智叫他一番折腾罢了,委实没甚气力与他搭茬,只潦草向灯下一坐。嫣翠边上掩了唇:“先生,帐房还去么?”
  
  铁智辗转一下,看她:“不,咳,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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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3 第23章、青鸟录

2020-10-13, 18:35
第23章、青鸟录

  易风哂然:“铁先生前头不是说有两件事么,还有一件呢?”
  
  铁智那头踟躇一下,瞧他:“是关于我师侄女白伶的事,她——”
  
  他话还没尽,慕应雄兜里一晃,铿锵传了两句剑诀来。师伯愣了,摸爪机一戳。边上人都寂了,听他往那嗯嗯啊啊半天。末了师伯敛了言语,一瞟铁智:“既然是白伶姑娘的事,那就当着白伶姑娘的面说吧,也算是我中州与你们怀家一个交代。”
  
  无名一怔:“哥,怀灭已寻着白伶怀空了?”
  
  慕应雄嗯一下:“亏得惊云给的音信,怀灭在青鸟录后台的俩个箱子里找着了人。”
  
  聂风一旁讶然:“青鸟录?那不是圣王常去的剧院么?”
  
  师父看他:“昨晚云儿来中华阁见我,刚巧逢着怀家俩小朋友不见,我托云儿去找。他寻踪至青鸟录门下。”
  
  师弟巴巴望他师父:“然后呢?”
  
  步惊云从旁一揽他:“然后你就不见了。”
  
  无名瞧他俩凑啊凑的,又挤一处去,咳了咳:“云儿着急寻你,无暇他顾,便请我把这个消息递与怀灭晓得。毕竟人是在我中州丢的,总不好不闻不问的。”
  
  易风一哼:“怀家非但看不住明堂重宝,更看不住自己底下的门生。什么洛城天山,也不过徒有虚名。”
  
  完了拽了刀来:“既然人找着了,那就去见见吧,我不去,你们又得死拽聂风不放了。”
  
  他这一番铿锵,非但铁智始料未及,连师伯也拧了眉:“白伶姑娘之事,亦和易坊主有关?”
  
  易风摊了手:“铁先生都来坊中寻我了,我无论如何推拒不得。是不是呀,铁先生?”
  
  铁智扶额:“那就劳烦易坊主了。”
  
  易风招了嫣翠来,叫她在江畔弄一新舫候着。几人整罢物什,仍依来路,向渡口去。彼时天已大晓,坊内帘帏半卷,笙曲将歇,鸟兽稀懒敛羽,伏阁中榻上,眠了。三两姑娘衣得婆娑,零星往桥南川北搀了扶醉的行客,廊下一拐不见。只余荆奴拾掇了匣子,遣梼杌立檐牙上,抱筑长歌,与天秉烛三炷。
  
  钟鼓一罄,香烧一转,曲罢。百十楼榭晦烛韬光,俱下帘栊,徒剩千树枫桕,仍红。
  
  慕应雄见这半山音稀火冷,一叹:“易坊主当真把此地操持得很好。”
  
  易风没话,却见聂风后头走走歇歇,并他师兄言语什么。他哼一下,也缓了步子。师弟正往那拧眉:“云师兄,青鸟录虽说是中州大学的剧院,但其中要务,多半由圣王经手。”
  
  完了一抿唇:“他有个徒弟叫颜会,是青鸟录的经理。”
  
  步惊云一哂:“什么子路颜会,他还真把自己当做圣人了。”
  
  聂风默半天:“颜会随圣王十年,也是他好友,咳,心腹。”
  
  师兄看他:“我晓得了,等回到中州,我去查查。”
  
  末了一咳,探手握他:“风师弟,白伶之事与你无关,到时候怀家问起,你不必言语,我来应付就好。”
  
  聂风懵懂看他:“师兄,怀家为什么会找我?”
  
  步惊云听了良久无话,只深深望他:“都是些闲人多事,叫你操心。”
  
  易风从旁叫他不深不浅戳一句,也没恼,往那扯了鬓梢儿一卷,哂然,还不晓得笑甚:“闲人多事,总比悔之未及来得好。”
  
  师弟更糊涂了,转来看他:“小风,什么悔之未及?”
  
  聂风听了没懂,但步惊云分明得很。他连易风言语里那半截子刀都瞧见了,也一嗤:“你是盯得紧,可怎么偏偏就迟了呢?”
  
  易风大怒,恻恻瞪他。步惊云眉都没抬,只挽了聂风:“风师弟,你这几日辛苦,待见过怀家,我们就回顽城歇着去。”
  
  步惊云搂他师弟往前头去,哪晓得易风戳后边一笑:“你说我迟了?步惊云,你真不知道迟了的人是谁?”
  
  完了凑过来,一瞟师弟:“人间十年,泉乡已逾千八百载。纵然什么师兄师弟的不灭情义,也早往轮台里头远了百世了。聂风,你说是不是啊?”
  
  师弟一愣:“笑先生——”
  
  易风与他咧齿一下,绽俩森白犬齿,乐了:“笑先生的故事,不过与你解愁。你听听就是,不用往心里去。”
  
  他话毕蹭蹭蹭扭头去了。步惊云边上一抿唇。他心下不快,聂风觉出来了,忙扯他:“师兄,我和你说哦,这次我在泉台遇见一个青笠白蓑的老先生,他与我论了两个故事。”
  
  他师兄弟一途言语,上了舟来。待几人坐定,嫣翠遣小蛟解了缆,一程快桨抵返中州,又拦几辆车,潦草往医院去了。
  
  白伶怀空这头才醒,怀灭不在。两人左右没甚大碍,却叫一个大褂儿上下折腾半晌,刚把药水针剂淌一轮儿,正坐床边晕着,就见一行几人哗哗哗贯在屋里。
  
  前头那位青衣长衫的先生一拱手,言语了:“两位觉得如何?可有哪处伤着了?”
  
  怀空一愣:“铁智师叔?那这几位是?”
  
  师伯后头一咳,把余下的一一与他俩引见罢了。白伶怀空纵然不是中州人氏,但天绝双剑,惊云道主,易天赌坊的名头委实非同小可,一听之下还待为揖,却叫师伯拦了。
  
  慕应雄将两人摁下:“今日来,除了询问圣王至事,还想与白伶姑娘添一个交代。”
  
  白伶也怔,隔三两个人一望聂风:“啊,是你!”
  
  聂风与她当真是初见,叫她一唤唤得懵懂:“白伶姑娘见过我?”
  
  白伶哑然,辗转一下:“算是吧。”
  
  怀空瞧他半天,见他姿容峭拔,当真善颦宜笑,十分扶疏,果然生得极好,叫什么也衬贴不来。他一默良久:“我师妹,咳,当日见过这位先生。”
  
  师弟讶然:“当日?”
  
  步惊云拧眉:“令师妹受袭一事,与我师弟无关,还望两位不要再多纠缠。”
  
  易风从旁一笑:“这位就是白伶姑娘?姑娘当日叫一尾碧鳞红冠的小蛇所伤?”
  
  白伶怔了:“不错。”
  
  易风乐了,叠巴叠巴,把袖儿折三两下,与白伶摊了手来:“姑娘所见可是这个?”
  
  他才话毕,已有一小青蛇从檐上拐将下来,七扭八扭往易风掌中伏了,歪头瞟一下姑娘,嘶嘶还笑。
  
  白伶大惊,仓惶向榻里一敛。怀空那头已拽了刀来,却叫师伯一阻:“怀二公子,请稍安。”
  
  怀空这边迟疑一下,那头小蛇已蹿在地下,蓦地化了人来,往易风边上一敛,仍有笑。
  
  易风咳了咳:“嫣翠,这位白伶姑娘问及前时的事,你来说吧。”
  
  嫣翠一乐:“白伶姑娘想问什么?”
  
  白伶不敢看她,只恻恻瞟他师兄。怀空拧了眉:“我师妹当日受袭,可是姑娘下的手?”
  
  嫣翠想也不想,坦荡认了:“不错。”
  
  怀空抿唇:“为何?”
  
  嫣翠讶然:“你问我为何?我怎么知道为何?我当日得主人所托,随在聂城主身边,左右护着他。你师妹打从四香楼底下见了聂城主,一路远近衔他走走停停,跟了半天,直至西江桥南,你怎么不问问你师妹为何?”
  
  完了一默:“我见她匿匿藏藏的,不晓得她怎么个意思。”
  
  至此掩了袖,戚戚一叹:“我认不得白伶姑娘,以为她心怀鬼胎,要对聂城主不利。万一聂城主左右一个闪失,我怎么和我主人交代?还是嫣翠有眼不识泰山,伤了姑娘。请姑娘莫要记恨主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她话毕依依一正衣,瞧着便是要与白伶跪下的。易风趁势一拦她:“嫣翠,这错不在你,你不必如此。”
  
  他还笼袖子:“这白伶姑娘额上要写几个字—我是好人,那你也不至于误伤了嘛。”
  
  嫣翠委屈看他,憋两行泣,还扯袖儿扪半天,才迟迟敛了。
  
  他俩一番以退为进,斟酌得太好,论得怀空白伶一时哑然,铁智后头一扶额。余了天绝双剑往那凉了容色。
  
  无名默了默:“从四香楼跟到西江桥南。咳,白伶姑娘,这已跨了大半中州地界。请问姑娘为何要死死随着风儿?”
  
  白伶一愣:“因为我发梢上的八角铃铛——”
  
  她话没毕,已叫铁智拦了:“白伶!”
  
  铁智阻下姑娘,转与无名为了揖:“无名前辈,这左右看来也是一场误会。如此折腾上下,扰了易坊主聂公子,是我们怀家不对。”
  
  无名忙去扶他:“铁先生言重。白伶姑娘是在我中州地界上伤了的,我们总要给姑娘一个交代。”
  
  师伯一旁也有话:“铁先生,这事牵扯甚多,还是论清楚得好。”
  
  铁智怔了,晓得他俩不肯叫此节轻纵,一时颇仓惶。
  
  慕应雄转来一望白伶:“小姑娘,你方才说什么八角铃铛,然后呢?”
  
  白伶抿了抿唇,半时斟酌不定,低头扯袖子。
  
  怀空见了,坐边上一叹:“师妹发梢儿上的八角玉铃铛,是我师父与她的。平素不磬不鸣,只逢着野魄山鬼,才有惊动。”
  
  铁智一旁再把不定从容暇豫,跺了脚来:“怀空,你,你这怎么好说的,那不是指着聂公子喊鬼么?”
  
  他这话论得十分怫心,惹一室的人都寂。天绝双剑相觑良久,默了,袖上搭半截子素。易风听了没听,一垂眉儿,吃吃笑不休。
  
  聂风戳那正没话,只瞟外边,几个白大褂儿哗哗哗来,哗哗哗去,后边衔一嘤嘤嘤泣伤了的姑娘。如是三五番。姑娘走得慌,哭得惨,惹他不得不看。可她也将有所觉,一望聂风,笑了。
  
  她乐没乐罢,蓦地咧犬齿森森,哐当一下撞在窗上。眉啊眼的挤在一处,却没半分损了她嶙峋模样,颔下还描两行朱,与他嘶嘶一唤:“聂风!”
  
  聂风唬得一跌,再来看时,什么姑娘大褂都已不见。他这边踉跄一步,那头铁智也将将话毕。师弟才把末一句听了个囫囵,禁不住更惊。
  
  他打小病多伤多,却揣一寸九窍冰心。先生一句,他了悟十行,对什么都很通。可自从易风步惊云等人冒了头来,大抵有甚一晌惊蛰,把天地都惹得昏了,懵懂不肯亮,叫他解不分明。先不论前番一遭生关死劫,现下他连人都做不成,已是鬼了?!
  
  步惊云一旁见他眉上恻恻,还踉跄一下,也没暇搭理旁人,只探过去握他:“风师弟,你是不是累了。我们先回顽城。”
  
  师伯也缓过来,一咳:“怕是姑娘的铃铛出了差错,误认了。不知姑娘的器物还在不在,能否拿与我们看看。”
  
  完了一瞟师兄:“云儿,你带风儿先回家。圣王秦亭那里,我已遣神锋去了。有甚消息马上知会你们。”
  
  步惊云承下,一揽聂风行了。易风从旁见着,也抿了唇来,与天绝两人辞过,共嫣翠拐在外头,转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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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4 第24章、摸骨

2020-10-13, 18:36
第24章、摸骨

  师弟这头昏得不识天晓晨夜,叫他师兄携了行去,也无话。两人歪歪斜斜入了山,潦草抵至顽城。聂风垂眉一瞟,见高门大户底下那截子低槛儿,边上还倚了个亮蓝色小绵羊,一下省得了,转来看他师兄:“云师兄,我怎么就不是人了?”
  
  一途上他的言语也是江河日下的少,步惊云没了奈何,正往那忧着,不晓得怎么劝。现下师兄叫他一扯,扶额半天,一默默良久,揽他:“风师弟,你能颦能笑,能跑能跳,也没离地三尺飘着走,哪里像鬼。”
  
  聂风巴巴望他良久,一笑,心下敞了:“是哦。”
  
  且随他师兄欢喜入了厅。步惊云摁他往沙发上歇一下,自个儿转厨后去弄些茶汤。聂风坐那半晌,候着,也倦得迷糊,一盹。
  
  此番他梦着的,仍有旧时家国,旧时衣,却不是他师兄。只一姑娘,坐烛下,边上一案琉璃子儿,不晓得曾与谁相对棋灯。她戳那一叹,斜卷帘帏,依了外头水调渔歌,描半纸素笺小字。后有汉子荷樵担雨而来。他立廊下,褪罢蓑笠,过去与她言语了甚。姑娘闻罢一愣,半时怫然得紧,以至书不能尽,住了笔。
  
  姑娘怔怔看他:“是真的?”
  
  汉子一叹:“错不了。”
  
  姑娘拧眉:“他想做什么?”
  
  汉子踟躇一下,大抵有甚不好论的,只徘徊看她。
  
  姑娘恼了:“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汉子挠头:“他递了帖子来,说要,要携,携聂城主,归,归葬。”
  
  姑娘哑然:“他疯了?聂,聂城主已入殓十年了!就算挖,挖出来,也只余一把骨头,他还想干嘛!?”
  
  汉子扶额:“我也不晓得。”
  
  姑娘抿了抿唇:“不行。”
  
  汉子默良久,从荷担里抽了把撅了边的砍刀,扯袖子扪两下,一望姑娘:“我们受主人所托,自当尽忠死诺的。”
  
  姑娘瞟他:“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汉子依言行在廊外。姑娘一敛书卷,开妆奁,对镜儿描了眉月额花,胭脂也是短不了的,沉沉染。她弄罢折了袖,把鬓边云髻抚过一番,掩了扉去。
  
  她走时帘栊没下,半晌有风来,拂檐牙上头悬铃一罄,敲得师弟乍惊,醒了。
  
  聂风觉时,身上裹一截小毯子,厅中灯昏火稀,映他也半晴半雨。桌上搁一锅子,咕噜咕噜正高烧。边上横竖泱泱一圈肉片丸子,几捆过水蘑菇,四两白嫩豆腐,还有一搪瓷盅儿,不晓得熬了什么。他师兄炙罢吃食,往一旁坐了,正瞟电视机。里头改换几番人面,却没甚音息。至末嗒一下停在昨天才播的八点档上。
  
  故事颇奇古。
  
  讲一盲眼大小姐,叫快递小哥撞了,伤得很轻,缘分不浅。一来二去两人目成心许。某天大小姐坐床边忧郁上了,一扯小哥:“我长什么样啊?”
  
  小哥想半天,语稀:“很好看。”
  
  大小姐不肯罢休:“很好看时什么样啊?”
  
  小哥斟酌一下:“我送快递五年,见过无数姑娘笑起来的样子,都不及你。”
  
  大小姐一乐,又扯他:“那你长什么样啊?”
  
  小哥默了,握她的手:“你摸。”
  
  聂风瞧至此处,一下悟了,瞟他师兄。他师兄亦有所思,正往那拧眉。师弟咳一下。步惊云忙转了台,把甚潦草敛了,凑过来揽他:“风师弟,你醒了?”
  
  师弟愣愣瞟他师兄鬓边的白,却觑不着甚。只廊下有灯,正叩月拣枝掠将过来,向他袖上重重描半撇子朱,惊破室里一瓯的素,和楼头沉沉黄昏。
  
  聂风也昏。
  
  他大梦方觉,还晕得一霎儿雨,一霎儿晴的,懵懂一下,抬手捧他师兄:“云师兄,你长什么样啊,让我摸摸。”
  
  步惊云低低与他轻来俯就,没旁的言语,只一句:“你摸。”
  
  师弟瞧不着他师兄,不晓得他师兄此时已有了笑的。一乐平生欢。他一搭他师兄,上了手来:“嗯,这是耳朵,眼睛,鼻子。”
  
  聂风一停,巴巴看他师兄:“云师兄,鼻子可以捏嘛?”
  
  步惊云垂了眉。师弟得他默许,轻来掐两下,笑了:“师父说你高枝独向月,果然不假。”
  
  师兄一咳:“这就摸出来了?”
  
  师弟望他:“师父也曾教过我相面之术的。不过我学得不好。”
  
  步惊云一叹:“那是自然,否则你也不会看谁都像好人了。”
  
  完了哼一句:“圣王不是好人。”
  
  聂风半时没话,只沿他轮廓抚一下,指尖挪啊挪的,愣了:“到嘴巴了。”
  
  师兄挑眉:“如何?”
  
  他言语时候唇齿稍敛,挠得聂风一下莫名乐了:“嘘,云师兄,你别说话。”
  
  步惊云叫他摸得心下剐几爪痕,眉上潦草斫俩截桃枝儿,都是会痒会痛的。他没法去挠,一忍忍好久。奈何聂风这头不晓得,只捧着他,与他絮絮描摹半晌,一笑:“云师兄,你唇薄如刀,怪不得话少。”
  
  步惊云彼时离他不过盈寸,肩上搭一梢儿发,是他师弟的。师兄正叫甚挠得掩不住,捱得心枯,却见聂风往那一乐,甜得叫人未尝先喜,忒得情多。他憋不下去,一揽师弟。
  
  聂风瞪他。
  
  师兄一咳。哪晓得他师弟有话:“不过云师兄,你纵然唇薄如刀,可此处仍是暖的。还有你的心,血犹未冷,我瞧见了。”
  
  完了挨挨凑凑过去,亲他师兄一下。奈何他至得太浅,步惊云嫌缠绵未够,不肯依,搂他往怀中一紧,把唇递上来,共他眷眷熨贴几番。两人相与缱绻留连半时,啃了一晌,正喘着,只差解裳就榻,拂帘吹烛,绸缪一遭。
  
  可桌上炉子一沸,哔哔哔哔催唤起来。
  
  聂风趁了个隙儿,推他师兄:“云师兄!汤!”
  
  步惊云默半天,搂他没放。师弟急了:“云师兄!汤溢出来了!”
  
  完了一咳:“好香。饿了。”
  
  师兄哑然,没法奈他何,只得一撤爪,与他敛衣抚鬓,平过袖子,才挪在桌边。他把火一拨,揭了盖子,捞勺子舀一口,试罢浓淡,一招他师弟:“风师弟,可以吃饭了。”
  
  两人相对碗盏,吭哧吭哧下火锅。
  
  步惊云刀功奇好,刨的肉片儿谷薄丝缕。饭也是软炊来的。聂风罢了羹汤,戳那候着。他师兄取漏勺与他捞了丸子,旁边搁一小白瓷碗,葱蒜姜寸寸切了,入盐,豆酱香油芝麻末儿,香菜两截,许少不许多,往锅里一焯熟过,上滚油,嘶啦一下,捧一盏与他师弟蘸着吃。
  
  再摸一小碟子搁了白水豆腐,点上酱油,可食了。聂风扪一小瓷羹去拨它,一口入喉,呷没及呷,已叫它从唇齿间滑将下去,只余豆香。连酱汁都四不拗六,为它掩了味儿来。
  
  至于锅里熬的,是专门剔下的大骨头。炉上水沸火盛,叫它历过诸般事体,喃喃喃喃,话得许多。待师兄一揭了盖来,早汤白如乳,浓而不腻,正好入席。
  
  聂风坐一边巴巴看他师兄整饬来去,乐了。
  
  步惊云正拈了个笊篱往他碗里捞肉片儿,见了一愣:“风师弟,你笑什么?”
  
  师弟瞧他:“云师兄,师父也教过你柴米油盐么?”
  
  步惊云哑然:“师父的柴米油盐也是托于凤舞的,他老人家自己都不很晓得。”
  
  聂风望他:“那云师兄从哪里学的?”
  
  步惊云一默:“天生就会。”
  
  师弟仍乐:“云师兄上辈子说不定也有一个我这样不善厨的师弟,一来二去把手给练熟了,隔世都不敢忘得的。”
  
  师兄怔了:“我只有你一个师弟。”
  
  聂风不过闲淡那么提了,也没甚机锋,想与他一笑而已。奈何步惊云那么一人,旁的都揣不得在他袖子里,只他师弟眉上的愁,心下的秋,连这一分半寸的言语,他都当真往深里忖度去了。
  
  师弟觉出来了,忙揽他:“咳,云师兄,你,你弄这么久,吃饭吃饭。”
  
  步惊云唔一下,拈筷子踟躇半天:“风师弟,你说你在泉台时候,遇见笑老,咳,一个笑老先生,他与你论了两个故事,是不是?”
  
  师弟正往那抿汤,听了一愣:“不错。”
  
  完了挠头:“云师兄,回来的途上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
  
  步惊云拧眉:“那位师兄为什么迟了十年,才去泉乡寻他师弟?”
  
  聂风一叹:“我也想知道,可笑先生没说完。大抵是那位师兄有甚要务,左右耽搁了吧。不过这一二十年的旧事,三四百世的轮回,怕都远不可追了。”
  
  步惊云一默默良久,转来看他:“风师弟,若你丢了,我一定马上去找你,绝不会迟的。”
  
  师弟大笑:“云师兄,我能丢到哪里去。”
  
  两人嘈嘈切切尽了早食。外头已过午。师兄将碗盏一收,濯罢,弄一壶茶,俩白瓷盏儿,搁庭下案上,与聂风抿着。师弟坐花架边上,叫日头一晒,暖得昏昏,正打了个盹。眠至半途,爪机喵呀一下,挠他来了。
  
  师弟晕晕沉沉一挪,摸了爪机来戳:“喂?”
  
  那头有人伤重,把一喉血忍了半天,咬牙唤他:“小风。”
  
  聂风惊了,一下从椅子上蹿将起来:“圣王!”
  
  圣王低低乐了,仍咳得慌。聂风拧了眉:“你,你找我做什么?断明呢?你在哪里?”
  
  圣王一默好久,半天才憋一句:“小风,我快死了。你别说话,听,咳,听我讲。”
  
  聂风哑了,还待招他师兄,可左右踟躇一下,闻他声息渐低,终究不忍拂他:“你到底在哪里!?”
  
  圣王愀然:“时至今日,我此身将陨,救也无用,我现下,咳,只有你,你能托付了。”
  
  完了又咳两下:“小,小风,我下面的话,你,你记仔细了。”
  
  聂风抿唇:“你说,我听。”
  
  圣王叹一下,言语了。他也没旁的话,只十三字:“白日夙殁,青蓬坐飞,人面消红。死!”
  
  他论罢此节,大抵心衰力竭,恻恻一哂,不晓得在笑何人:“小,小风,我叫人千刀万剐,死状定然十分可怖,你不必来。黄纸白钱亦在身外,咳咳咳——”
  
  他至此又扪心掏肺咳了半天,却还有话:“你记着那十三字,千万莫与旁人话起!小风,我对——”
  
  圣王言语还没尽,已有甚隆隆一罄,唬得聂风重重骇了,一抖,把爪机砸花架底下去。他忙拾了来听,却再没旁的,只余一串儿嘟嘟嘟的杂音。师弟晓得不好,哒哒哒去找他师兄。
  
  步惊云往厨下正熬汤,哪晓得无名与他递了消息。上头只一行字——云儿,圣王已死。青鸟录北门。速至。
  
  师兄一愣,将爪机揣在兜里,拐廊下去,正撞见他师弟仓惶过来,瞪他:“云师兄!圣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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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5 第25章、噩梦之始

2020-10-13, 18:36
第25章、噩梦之始

  两人一得音信,哪还敢耽搁,紧赶慢赶下了山去。待师弟抵至中州,才把车子歇在街边,前头已有一打素袍白裳儿的青年抱筑揽琴,仓仓惶惶从阶上跌下来。
  
  几个片儿警一扯帽子,戳后边用黄线把小红楼一拦,塑料纸哗啦啦响,惹檐牙上头俩只家莺儿,忒不晓事,还吃吃往那笑不休。
  
  聂风步惊云忙过去。小张正与院里的保安问话。一见师弟,还待捞他,怎料叫师兄一拦。步惊云垂眉瞟他:“圣王死在哪里?”
  
  小张哑然,探头瞟他:“小风?”
  
  聂风一摊手:“这个是我师兄。”
  
  小张一乐:“哦哦哦,幸会幸会,慕局长和无名前辈在二楼剧场西看台等着你呢。”
  
  俩师兄弟叫他指了去向,正上阶来。可小张低低一扯聂风:“小风,你,咳,我知道你和那什么圣王是朋友,你还是别去了。在下面与我一起问问话就好。”
  
  师弟一默:“我,我还是上去看看。”
  
  小张瞟他:“那,那你就去看看,别凑近了瞧。”
  
  完了一咳:“不瞒你说。我们局里新来的那个法医助理,正在外头吐呢,都半小时了,还没缓过来。”
  
  聂风抿了抿唇:“晓得了。”
  
  话毕衔他师兄一并往楼里去。步惊云曾来过这里,左右仍是旧时光景。廊下两行八角琉璃灯儿,帷幕闭得死紧,只从下头漏一分半寸的红。壁上描了朱的,是琴堂竹阁,星桥月榭,亭里一书生冠白裳,傍花随柳,扭头向画外瞟,不晓得瞧谁。他手里卷了诗书,上边两行字,墨色还新,只阶上的栏杆古旧,一扪掉灰儿。
  
  步惊云拧眉:“风师弟,你在这看过戏么?”
  
  聂风一挠头:“没来过,咳,我,我其实不爱看戏。”
  
  师兄没话。
  
  两人拐上楼来,入了厅,四围一瞟,愣了。
  
  里头阵仗颇大,横竖百十排椅子,一望渺渺,兼之东西二厢,几可容千人同席。台中垂一八角素宫灯,底下列编钟十二,间有箫笙竽琴,并了绯袍舞袖,蔓延一地,大抵歌者走得仓惶,没及携了行去。两边也悬联,写的是金菊芙蓉。
  
  一曰和鸣鸾凤,律应雌雄;一曰高山流水,此意谁同。书得风骨苍秀,一望之下,叫人很能想见盛时的曲啭弦拢,当何等婆娑。
  
  聂风把上头俩联瞧半天,一叹:“这是圣王的手笔。”
  
  步惊云一抿唇,指檐柱上一行乐府:“莫愁在何处,住在石城西。这个也是圣王写的?”
  
  师弟转来一望:“不错。”
  
  师兄嗯一下。他俩正往下琢磨旁的,师父在上头见步惊云至了,探过来一招:“云儿,你——”
  
  完了一愣:“风儿,你也来了?”
  
  他怔罢没奈何,转来与谁话了甚。上头悉悉索索一阵儿响。师父又捞他俩:“上来吧。”
  
  两人忙依他拐至西看台。圣王的尸骨已敛,叫袋子一裹,往地上搁了。白大褂的小法医正知会俩大盖帽儿与他把抬下去。聂风上来,见他恻恻躺那,念及他俩十年相交,一时心下大恸,还待去瞧,叫他师父拦了。
  
  无名一叹:“风儿,你,你别去看。圣王月朗风清一辈子,他肯定不愿你见他临终样子。”
  
  聂风没话,瞟圣王,瞟地上几痕素,描了个人样子。这寥寥轮廓,是他十年好友的绝笔之处。厅里火冷灯稀,只帷幕成了朱,才好映他眉下两撇惊沸的红。师弟望那头良久,恍惚瞧见裹尸袋上一缕乌。他忍不了,还抿了唇来:“头发。”
  
  小法医正往那签字儿,一听愣了:“什么?”
  
  师弟拧眉:“圣王的头发被卡住了。”
  
  小法医一瞟,哦一下,把链子扯了扯,潦草将余的塞将进去。聂风从旁瞧着,窥隙觑着他叫人剐得已没甚样子的眉目,一抖:“您轻点儿。”
  
  小法医挠头:“人都死了。”
  
  聂风一愣,戳那半天,才省得他与圣王,无论仇恩深浅,至此已分别了。往后山迢水远,也再无重逢。师弟哑了,哽一下,还待挪过去。步惊云边上一直觑他,见了此节,忙捞他往怀里揽。无名也很把得定,一招俩大盖帽儿扛了架子,哐当哐当仓惶往楼下行。
  
  师弟一掩眉:“我,我就想去帮他理理头发。”
  
  他憋不住,话得呜呜咽咽的,还一噎。步惊云搂他:“我晓得。”
  
  我晓得你不恨他。
  
  这话他没提,只哄他师弟:“到时候我们烧几尾琴给他,他就欢喜了。”
  
  步惊云一途过来,习的是阴阳相胜之术,入的是九九玄牝之门,鬼见得多了,心倦,把生关死劫看得颇轻。所以他一句来劝,话得也偏,叫聂风闻罢心下堵得愈慌,一抿唇,泣得更深:“底下再没人听他拂琴了。”
  
  步惊云瞧他眉上枯得掉色儿,忙来找补:“那个,笑先生风雅。他边上有个小地仙,叫素素,修的禅道,也爱琴。”
  
  聂风听了巴巴看他师兄:“果真?”
  
  师兄嗯一下:“果真。”
  
  可圣王那番样子,怕是再拂不动曲了。他一扪琴,弦上勾三俩烂指骨头,这天残地缺,又怎生是好。
  
  此节步惊云敛了没论。聂风叫他好歹劝下,正往那平袖子。无名戳后边瞟他俩,念及慕应雄前头一遭言语,辗转半天,扶额:“云儿啊。”
  
  步惊云一咳,转来望他师父:“师父。”
  
  无名唔一下,从袖里摸了个帕子,一展,将里头物什与他瞧:“你见过这个么?”
  
  他手中拈的,是个白瓷片儿,薄得刀似,切口处仍有血痕未去。师兄见了一愣:“师父,这个是?”
  
  无名默了半天:“是圣王死时手里拽的。”
  
  聂风也探过来瞧。他看了好久,拧眉:“我猜,是不是圣王从龙穴里拿走了的罐子碎片?断明说那就是一个白瓷的。”
  
  无名闻罢一愣:“罐子碎片?”
  
  他蓦地素了容色,往那辗转半天,末了一望聂风:“风儿,这事非同小可。还有神锋在秦亭的音信,也需与你们知会晓得。此处勘察问询留与小张他们,你和你师兄随我来。”
  
  三人哒哒哒下楼,拦车往中华阁去。无名引他俩案边坐了,一招鬼仆:“鬼仆,你叫凤舞把我从局里带回的文卷拿来。”
  
  鬼仆依言去了。无名抿一下茶,还叹:“神锋到秦亭时,岛已尽毁。龙穴不见,只一陌叫水冲决的断壁残垣,还有骨匣玉器,琴书灯盏,囫囵沉浮江上。这毕竟是苍龙一族的遗物。你师伯已遣人去捞。”
  
  聂风一愣:“那断明呢?”
  
  无名瞧他:“断明也不知去向。”
  
  师弟听罢默了。步惊云一咳:“那青鸟录是怎么回事?”
  
  先生笑一下,容色却很惨淡:“今天我们在医院里见过怀家俩个小朋友,又与铁智先生谈了点旁的,正待回城。你师伯接了个电话,局里打来的。说出了大事。”
  
  彼时青鸟录中正排乐府。领头的是中州大学琴部的一个部长,唤做公师鼓。将午事罢稍歇。几个妆成儒生的小姑娘闲不住,瞒着他上了楼去。凑巧撞见圣王。
  
  先生话至此节,又叹:“圣王当时已不成人样,把俩姑娘吓得,才叫半声,就晕了。现在还昏医院里没醒过来。公师鼓听见惨嚎,忙过去,一瞟圣王,也软了半截,好歹拨了110。”
  
  步惊云拧眉:“他没看见什么吗?凶手呢?圣王既受苦刑,那多少会有些音息。他们一群人在底下排演剧目,也什么都没着听么?”
  
  无名扶额:“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台上琴筝太盛,纵有些声响,也叫曲歌掩了。至于凶手,公师鼓说当时厢里太昏,他模糊之中瞧见一抹红,朦朦胧胧向窗外飘了。”
  
  聂风一愣:“飘?”
  
  师父看他:“不错,是‘飘’。你师伯要他描述一下,他讲不清,只是离地三尺的一团儿雾。我和你师伯猜测,可能俩小姑娘觑着了甚。但就公师鼓这一番言辞来看,此节不是几个片儿警能应付的。”
  
  步惊云唔一下:“师父怀疑是鬼?”
  
  无名一抿唇。大抵是,也不是。他一默默良久,望步惊云:“后来在圣王手里摸到这个白瓷片儿。风儿说是龙穴里叫圣王拿走的罐子,我就悟了。”
  
  师兄也恍然:“师父是说,圣王本想将罐子里的百年地煞放出来,结果弄巧成拙,叫它反噬,丢了性命?”
  
  无名一抿茶,半天搁了盏:“除了这个,我再想不到别的了。”
  
  聂风从旁怔了,踟躇半晌,仍敛下话来。无名见他徘徊不定,一望他:“风儿,你想到了什么?”
  
  师弟挠头:“当日断明与圣王在龙穴对峙的时候。圣王曾经说过,他祖先苍龙将军在顽城收得地煞,封于剑内,藉它之力征战天下。却终究缚它不住,一朝纵虎,酿成大祸,这才挂帆归海,以九星龙穴镇它百年。”
  
  无名瞧他:“风儿,你继续说。”
  
  聂风瞟一下他,咳了咳:“他祖先前车之鉴,是苍龙悲剧之始,圣王铭记在心,久不能忘。他对苍龙决,就是那个罐子,早觊觎良久。以他的手段,定然对此有所惕剔,实在不可能没有斟酌才对。”
  
  师父听罢一默,良久才笑:“风儿,你说得不错。也是你与他十年好友,方能想见此节。”
  
  步惊云一旁也抿唇抿半天:“还有一事。”
  
  无名转来望他:“云儿,你讲。”
  
  师兄一笼袖子:“青鸟录。中州三千里,他为什么非得在青鸟录里开那个罐子。风师弟曾与我说,青鸟录的总经理是圣王的弟子颜会。里头华堂彩绘,乐器采购,都由圣王操持。”
  
  他至此一停,把杯中上下沉浮的茶梗儿瞟了,还垂眉:“我建议把青鸟录上上下下都再搜一遍,包括台上的八角宫灯,下头的十二编钟,以及它四围的悬联,壁上的星桥月榭。”
  
  无名一愣,再没旁的言语,只摸了爪机,拨两个键,与那头嘱过。至末一敛话,瞧步惊云:“云儿。我现下另有要事。你师伯已赶去青鸟录了。但医院里那两个昏着的姑娘也让我很挂心。我怕她们果然窥见了甚,会有杀身之祸。你师伯虽然遣了几个民警在那看着。但若真为地煞,绝不是平民能招架的。”
  
  步惊云一敛衣,正襟望他师父:“师父放心。”
  
  聂风从旁一扣杯子:“师父,我也去。”
  
  无名扶额:“你自然得随着你师兄的。否则他人在医院,心么,咳,就不晓得去哪里了。”
  
  他话毕一敛容色:“况且现下中州也不平顺,没晓得哪里就藏了个地煞。它百年怨气未敛,定会扰及一干狐兔山鬼。你还是与你师兄同进同出,同寝同宿。这样你师兄放心,我也放心。”
  
  步惊云一垂眉,未搭茬儿。想来师父话得十分称他心意。他只携了聂风,与无名辞过,下了阁去。
  
  师父瞧他两人行得不见,抿了抿唇,无由一叹。哀罢一招鬼仆:“皇影的音信到了么?”
  
  鬼仆从怀里捞一封书与他:“到了。”
  
  无名搁了茶,展信灯下瞧过,重重又叹,一垂袖儿,蔫了。鬼仆一旁去瞟。笺上没旁的,只一行笔墨,往阁中睚抵阴晴,颦敛未明。
  
  书得也疏,不过四字。
  
  ——今在,今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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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6 第26章、狐

2020-10-14, 16:55
第26章、狐

  步惊云与聂风辞过无名,中华阁外拦了车,哒哒哒向医院去。彼时夏末秋初,却是流感时节。诊室门口挨挨挤挤一圈儿娃娃。有个乌发红衣的女孩子,年岁不过七八,生得和年画里送喜添福的小童子一样,惹人见了有笑。她正踮了脚往里头瞧。
  
  大抵是白大褂手中针剂太凉,她见了是要哭的,且趴那一瘪嘴,忍没忍住,哇一下嚎起来。护士长瞧不下去,忙过去抱她,抚她鬓梢,咿咿呀呀的哄。女孩儿把狐尾巴一蜷,发间俩小毛耳朵抖了抖,依她怀里去。
  
  聂风瞧至此处,才一愣,惊了,转来看他师兄。
  
  步惊云一咳:“妖也是会生病的。尤其是小妖儿,最容易染人间情味。”
  
  师弟哑然。师兄上去询过俩姑娘宿处,揽他往住院部去。两人搭了电梯。师弟瞧边上一变再变的数字,言语了:“云师兄,人间,咳,很多这样化形的妖么?”
  
  步惊云看他:“从前颇少,可近时比较多。”
  
  聂风怔了:“为什么近时比较多?”
  
  师兄一默默良久,只望他,半天垂了眉:“大概是最近小妖多病吧。”
  
  至于年成不好,山鬼相泣,中州将乱,祸伏寝门之事,步惊云敛了没提。
  
  师弟一听有笑:“妖里面没有医生么?”
  
  师兄深深瞧他:“在人间染成的因果,只有在人间才能抚平。”
  
  聂风没懂,还待再问,可电梯里那串儿红字恻恻照他,叫他一下言语不得。十六楼到了。师弟敛话,与他师兄拐在外头,一瞟,东侧廊下正戳了俩大盖帽儿,倚了门,不晓得论些什么。
  
  师兄弟行过去,与他们拱了手。两人司刑侦的,与聂风一片儿警远得天差地别。此番也是初见,客套客套总短不了的。师弟生得十分缱绻,叫人一见心喜。可步惊云那一眉目的山凉水冷,实在是亲近不得。
  
  其中一个没了奈何,觑师兄一下,反与师弟笑了:“聂风是吧。我,我叫,咳,我代号板寸。平日执勤的时候,曾听神锋说起过你。”
  
  边上那人一乐:“我是狄黄。聂风,你别信他,什么板寸。他叫班翠。我们都叫他翠儿哈哈哈哈。因为女孩儿名的汉子,好养活。”
  
  班翠恼了,瞪他:“去去去,女孩儿名怎么啦?总比你好,瞅个韩剧都能瞅出一大把眼泪水来!你才女孩儿!你怎么不直接叫皇帝算了!还是那个,那个,那个哭哭唧唧的皇帝是谁来着?”
  
  狄黄瞟他:“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
  
  班翠一咳:“管它向东向西呢,聂风,我和你说——”
  
  他话没毕,师兄戳边上清清淡淡一拧眉:“情况如何?”
  
  狄黄唔一下:“俩姑娘的父母刚被我们劝走。护士一个半小时来一次。下一次探班是五十六分钟之后。至此没什么异样。”
  
  步惊云抿唇:“好。我和我师弟进去看看。”
  
  班翠依言过去,拿钥匙开了门,将他们让在屋内。里头床素衾冷,帘儿一闭,连灯也是昏的。两姑娘裹褥子里正眠。只柜上一瓮海棠,妍皮痴骨,冠红倚绿,仍抱香未死,暗里盈枝。
  
  师兄挪过去拈一瓣儿,深浅瞧过,拂下地来,又从袖里捞一独臂铅人,投在瓮内。聂风纵然见不着旁的,却觉房中有什么忒地惨恻,惹他拧眉不快。
  
  步惊云觉出来了,看他:“风师弟。”
  
  聂风抿唇:“云师兄,你有没有发现?”
  
  师兄轻来一觑粱上三五小鬼,一敛眉,揽他,与他暖着:“没什么,我们出去。”
  
  两人行在屋外,见狄黄正戳那拽了爪机,把眉头拧得深,不晓得踟躇甚。
  
  聂风一愣:“是不是局长有什么消息?”
  
  狄黄一挠头,颇歉然:“慕局长突然调我们去别处,说临街出了大事。”
  
  步惊云拧眉:“什么大事?”
  
  班翠叹了叹:“说隔壁街上一卖酒的小伙子没了。而且死状离奇。”
  
  师弟怔了:“离奇?”
  
  狄黄一摊手:“具体情况局长没说。现下警力大部分砸在青鸟录那里。也是我们离得近,才好赶过去看看。”
  
  班翠又来话过左右,一指边上1604室:“那是医院辟给局里的休息处。按医生说,这俩姑娘受惊太过,可能得昏上一两天的。今晚还要委屈你们守在此处了。”
  
  聂风忙摆手:“不委屈。你们有要事就快去,用不着担心。”
  
  班翠看他,一扶额:“那我们走了啊,你们也小心。我老觉得有些不对——”
  
  狄黄从旁一拧他。班翠瞪他:“你拧我干嘛!?”
  
  他恼完,还没甚知觉,仍喃喃与聂风有话:“你说中州平顺了三五十年,莫说死人了,连小偷小摸都不常有。怎么现下忽然这多事了呢?真是见了鬼了。”
  
  步惊云眉上本已是素的,现下听他一提及鬼事,容色铿锵一横,连额都扪得青了。班翠没瞧见此节,还待言语。可狄黄甚机巧,晓得这个不好论,狠来扯他行了。
  
  师弟戳那默了好久,一望他师兄:“云师兄,这事里边真的有鬼吗?”
  
  步惊云看他:“有。”
  
  聂风一愣。师兄低低过来握他:“也有我。”
  
  师弟叫他一劝,心下敞了。两人凭肩坐廊下歇着。下午无事,捱至暮时,聂风已卧边上眠了两觉。醒时他师兄正捧碗盏进来:“风师弟,我在医院食堂里弄了点汤水,你吃吧。”
  
  聂风掩一个哈欠:“那俩姑娘怎么样了?”
  
  步惊云望他:“我方才进去探过,一切都好。”
  
  除了梁上小鬼又多三两只。
  
  师弟吭哧吭哧饭毕,与他师兄仍往廊下立了。
  
  现下黄昏早过,檐牙上头,有千里明月,掩万家火烛。楼下街灯一上,衔马足车尘,断横江川。聂风戳窗边瞧了半天。他幼时病笃,吃药吃得紧锣密鼓的,来这也不是一回两回。院里的青砖冷壁,怎么个纵横来去,都瞒不过他。
  
  人家孩子见了白大褂儿,那是要死命哭的。可他扎针扎惯了,戳那忒地闲淡,连眉头都不拧。这一来二去,三四五六七八遭,与院里医师也熟稔了。门诊部几个老主任后来一见他都笑:“风儿,又病啦?让阿姨给你看看。你长这么大了,有女朋友没有啊?”
  
  又续一句:“没有女朋友,有男朋友没有啊?”
  
  聂风念及这个,扶额。正巧一护士长捧了针剂戳廊那头,与一小姑娘嘱罢什么,一抬头,隔得老远望他,乐了:“小风?!”
  
  师弟一愣。步惊云从旁也没了话。护士长哒哒哒过来,抿唇还笑:“小风,你怎么又来了?又哪里不舒服?”
  
  完了上下端详他:“哎呀,我十多年前第一次见你,和儿科主任说呢。这么一漂亮小姑娘,温温软软,玲珑剔透,怎么老是病啊伤的,可让人心疼。结果主任说你是个男娃娃,我还不信哈哈哈。”
  
  师弟没了言语,不晓得怎么接茬儿。可护士长仍有话:“不过你总算健健康康长大了。大了就好。”
  
  她感慨一下,来望步惊云:“这是你男朋友?”
  
  聂风怔了。师兄倒很识礼,与她招呼一下:“阿姨好。”
  
  护士长摆了摆手:“好好好。阿姨晓得你们是有任务来的,阿姨不打扰你们,走了哈。”
  
  话毕哒哒哒行了。师弟戳后头哑然,瞪他师兄。步惊云坦荡揽他:“风师弟,你对这里很熟?”
  
  聂风挠头:“我从小多病,后来拜在师父门下,才好起来。”
  
  完了巴巴看他师兄:“云师兄,住院处楼下原本有个水塘,里头是养了鱼的,可惜现在给填掉了。”
  
  步惊云依他一瞟,见下边杂花生树,木荫成幄。途上有深灯浅火,相映昏昏。庭中无山无水,只一大理石像,凿的是个羽衣风袂的云鬓姑娘,怀中捧杯,正醉了扶归。
  
  步惊云拧眉:“为何医院里要立一个姑娘?”
  
  聂风与他一笑:“不晓得。可看着挺美的。据说填湖立像之后,医院的业绩升了很多。”
  
  师兄沉吟良久。师弟转来瞧他:“我小时候曾在医院的水塘里钓上一条鱼儿,长了人的牙齿。”
  
  步惊云一愣:“这倒不寻常。”
  
  聂风瞅他一下,乐了:“云师兄,你信了啊?”
  
  师兄默了默:“你说什么,我都信的。”
  
  师弟一咳,叫他戳得心下又斑斑见红,一时没了言语,只往那扯袖子。两人相对半天,无话。
  
  步惊云候着他。师弟良久憋了一句:“我从前与别人提起,他们都不信。可我真的钓上一条鱼儿,识人语。我将它养在盆子里,与它谈天说地。它似乎什么都晓得。话也好多。”
  
  师兄看他:“然后呢?”
  
  师弟想半天:“后来隔壁床来了一位老爷爷。他伤得筋骨,走不动路,住了旬月。他有个夫人,常来探他。两人复姓百世,一个叫百世方,一个叫百世圆。”
  
  步惊云抿唇:“鱼儿被他们讨去了?”
  
  聂风一愣:“云师兄,你怎么知道?”
  
  师兄哂然:“什么百世方圆,也只好哄哄你。他掌泉乡千年万年,胡子一大把,还诓你一个小娃娃,真不害臊。”
  
  完了揽他师弟:“中州江川泽野三千里,水族茫茫多,只一条鱼儿,生人齿,识人语,敢算卜天机,言阴阳事。它本是冯夷遗族,原名不可考,自称泥菩萨。”
  
  聂风听了没懂:“泥菩萨?那,那我还摸过它的尾巴呢,打紧么?”
  
  步惊云与他来解:“不打紧。它一条鱼,自己送上门来,就是叫你吃了,也不打紧。”
  
  师弟一抿唇:“当时本想送去厨房炖汤的,结果它在盆子里嚷起来,说它不好吃,还哭唧唧。云师兄,鱼也会流眼泪么?”
  
  步惊云哑然。
  
  两人坐椅子上左右又论了些旁的,话至入夜时分。外头月深雾浅,叫人一望,没及沾衣已生了凉了。楼中音息也很稀,只走廊尽头有一小护士,伶仃摁了盏台灯,沙沙沙把轮班记录再誊一遍。
  
  钟儿哒哒哒哒走着。
  
  聂风坐那倚他师兄,掩了个哈欠。步惊云瞧他:“风师弟,你去睡吧。这里我守着就好。”
  
  师弟没挪地。师兄见他已倦得昏昏,也不言语,一揽他。聂风叫他半搂半抱摁床上去,人都懵懂了,却还不肯眠,扯他师兄:“云师兄,等我睡一会,起来与你换班。”
  
  步惊云低低凑过去,允了他:“好。”
  
  她来时,已入三更。问询台后头,值班小护士早睡得不晓天,不晓地,趴那盹了。她扪衣一笑,提了朱袖云裾,月帔风裳,行廊下去。
  
  师兄不在。
  
  她步得缓,还有闲暇把窗子当成菱镜儿,映她鬓边红钗翠钿,衬额花眉月正好。她一见乐了,发上俩耳朵茸茸抖,狐尾巴往裙底蜷不住,欢喜一摆,漏半截尖尖。
  
  她敛在屋里,阖了门扉,婆娑往床边一坐,望师弟半天,爱他容色已极,也是矜持不住,伸手去摸,一抚两抚探在他怀里,亲他。
  
  她吭哧吭哧下了口,一愣:“你是草味儿的啊?我也喜欢。”
  
  她往那缘生缘起,情似海翻了,可聂风不动。
  
  她辗转一下,为难起来:“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可我看书上说,谈恋爱都是这样子的。你拉拉我,我扯扯你,看对眼了,倚桥下马,抹黑上榻,相互啃两下,就是爱了。”
  
  完了她还怔良久,挠半天耳朵尖儿:“莫非你不爱姑娘?那不要紧。”
  
  她话毕一拂袖,化成书生样子,也敞衣敛裳。他把袍子一褪,尾巴掩不下去了,索性卷罢聂风,与他裹了个小毛裘儿,倚过去上下撩他。
  
  师弟还不动。
  
  他见了捧心一嗔,颦了还笑:“嘻嘻嘻嘻,你怎么凉得冰似。不怕不怕,我马上让你烧起来。”
  
  他乐完与聂风褪衣,没想师弟穿得多,一层两层三四五,衫儿没见少,人却是越解越薄。他这才觉了不对来,一怔。愣没愣罢,后边有谁弹铗而至。他心下一凉,忙敛步相避,堪堪往榻边一退,囫囵栽床底下去。
  
  尾巴毛儿还叫刀兵削去半截。
  
  “嗒”一下,来人摁了灯。他得了喘息,扶榻起来,一瞧尾巴上头稀稀疏疏的,正秃着,恼了:“你干嘛!?”
  
  师兄把手中竹筷子一抛,瞟他:“你找死?”
  
  他一瞧榻上,哪里有什么聂风,前番他死来相依相偎的,不过是个冷唇长眉的铅人儿,腿儿一丈三,仍躺褥子里恻恻望他。他一抖,瞪师兄:“你谁啊!?”
  
  他一初生的小狐儿,方得天地造化,从青丘上下来,也是久谢世尘,才入俗凡,识不得惊云道主。他心下骇得慌,却辞色不露,只愤愤瞧师兄,一拽尾巴:“你,你下手也太黑了吧!都,都秃了!”
  
  步惊云一嗤:“我来时没带剑,否则你此刻连性命也没了。”
  
  小狐儿愣半天,瞅尾巴,一下甚凄苦,憋半天坐地上抹泪:“难道在人间谈个恋爱是什么大罪过么!?”
  
  师兄剐他:“你胡言乱语什么?”
  
  小狐儿仍哭,哽哽咽咽扯袖子:“我不过想谈个恋爱!你用得着来杀我么!?”
  
  他嚎得太惨,叫隔室师弟惊了枕,一披衣,行在廊下,看他师兄往那倚了,正拧眉与谁不对付。聂风忙赶过去。步惊云一愣:“风师弟,你,你醒啦?”
  
  聂风探头往里头来瞟,见一青年正坐地上,衣袍半掩半舒的,还哭兮兮。他也怔:“云师兄,这是怎么了?”
  
  小狐儿觑他,泣得更慌:“我,我就想,想和你谈个恋爱,他,他要杀我呜呜呜呜。”
  
  师弟哑然:“和我?”
  
  步惊云一旁眉都拧青了,半天来揽聂风:“风师弟,你再去眠一会,此处有我。”
  
  聂风踟躇良久,又瞟小狐儿,看他眉上凄迟得很,一扶额:“想来是有些误会?”
  
  完了挠头:“可云师兄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一定是先生你,你行差踏错了。”
  
  师兄一听垂了眉来,话仍是素的,可容色却稍且平了:“风师弟,你问他,他做了什么。”
  
  小狐儿撇了嘴,哀哀看师弟:“我半夜来找你,找你谈恋爱。”
  
  聂风听了没懂:“谈恋爱?”
  
  步惊云哂然:“怎么谈的?”
  
  小狐儿委委屈屈一抿唇,敛了泣:“我,我来找他。摸黑入屋,褪衫上床。可他仍眠着。我寻思先亲他两下,他就会醒了。”
  
  他话毕还觑聂风:“就是这样。”
  
  容色忒地坦荡。
  
  聂风呛着了,往那噎良久,竟摘不出一词半句来。步惊云从旁替他言语:“摸黑入屋,褪衫上床,不叫谈恋爱。”
  
  小狐儿呆了:“怎么不叫!我族族史里就是这么写的!书上还说——”
  
  步惊云忙拦他。他这一帆半桅的,已叫聂风惊得枯朽,真把什么族史囫囵论了,那还了得。
  
  小狐儿心下不快,闷闷一瞟师兄:“不说就不说嘛。不是你自己问的么。”
  
  师兄瞪他:“你今年几岁了?”
  
  小狐儿闻罢一愣,拽他稀稀疏疏尾巴毛儿,还没及数呢,一见上头秃的颓的,又蔫了。
  
  步惊云把端倪瞧来了,一拧眉:“不许哭。”
  
  小狐儿哽一下,终究还是意难平,往那抽抽搭搭扯袖子:“我的尾巴毛啊嘤嘤嘤。”
  
  聂风一见恍然,看他师兄:“云师兄,笑先生说,龙五百年才化人——。”
  
  小狐儿闻至此处,蓦地乐了,收了泣:“不错,我也五百岁了。”
  
  师弟看他良久,一叹:“喜怒翻篇儿翻得真快。果然还是个娃娃。”
  
  步惊云一默默半晌,正待言语,却见走廊尽头有重帘婆娑一下。他眉上重重一素,也没及话了分明,只携聂风敛在屋里,悄来阖扉闭门。小狐儿也晓得不对,一扯衣,化了原样儿,三下两下蹿师弟怀里去。
  
  奈何尾巴太长,蜷不下,只好搁在外头。
  
  师弟瞧襟下一尾白毛狐狸,轻来笑了:“你是妖啊,也怕那个?”
  
  小狐儿瑟瑟抖,爪子死抠了他的衣襟:“鬼来了啊,你不怕么?我才五百岁,我娘说了,修行没过千年,胆子小点儿也无妨。”
  
  聂风一望师兄,仍乐,还一笑成春:“怕。可我有我师兄。”
  
  步惊云揽定师弟,聂风揣着狐儿,两人一兽这厢一个衔一个,才往门后匿罢,已有人一撩帘子,拐将过来。彼时三更已过,四围寂然,只余他足音蛩蛩,咚咚咚咚,一丈一丈行在廊下。外头霓虹惨恻,映他落影窗上。师弟抬头去瞟,往半阴半晴,明晦难辨之中,见他指爪奇长,舌逾三丈,吭哧吭哧正舔壁而至。
  
  聂风骇得愣了愣。师兄见了,将他往怀里一搂:“风师弟,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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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7 第27章、是你

2020-10-14, 16:56
第27章、是你

  它挪外头一停,低头嗅两下,不晓得找什么,半天仍往前边去。步惊云见了,转与聂风嘱一句:“风师弟,你留在这。”
  
  完了仍望他:“这东西唤做瞿,算是妖的一种。看它样子,是叫人豢着的。”
  
  他言至此处,一咳:“风师弟,待会儿我有几句话想问它。”
  
  聂风愣了:“问,问它?”
  
  步惊云一拧眉:“无论有什么动静,你都别过来。”
  
  师兄一句提得婉转,弦上之音,是怕到时与长舌鬼打将起来,两刀把它斩了,少不了涂炭一地骨血,潦草得很,不好叫师弟去看。可小狐狸不识步惊云手段,以为他临别一言,此行无归。它怕虽怕的,却还劝聂风。
  
  它巴巴看师弟:“不担心。他要是回不来,我带你去我家藏着。我娘可厉害,一定不惧它。”
  
  师兄额上一青:“我还是先把你杀了吧,免得徒生后患。”
  
  师弟叫小狐狸弄得乐了,忙拦他师兄:“云师兄。”
  
  步惊云一抿唇,从案上摸了半截儿海棠枝,堂皇向廊下去了。小狐狸见他哒哒哒坦荡行了,还愣:“他怎么不敛声儿了?他不怕么?”
  
  聂风与它抚尾巴毛儿:“他不怕。”
  
  小狐狸讶然:“那他前头干嘛还——”
  
  话没完,它已大悟:“我晓得了,他是担心你怕。”
  
  它还斟酌一下:“那你怕么?”
  
  师弟一笑:“怕啊。”
  
  完了挠头:“不过我师兄在,我就不怕了。”
  
  小狐狸撇嘴:“你不用怕,有我在呢!”
  
  它彼时才敛了狐狸耳朵,伏聂风怀里正瑟瑟得不行,这话一提,也实在捞不着人信。它也晓得此节,咳半句,歪头看师弟:“我的尾巴借给你抱着,可,可暖了。”
  
  聂风大乐。
  
  小狐狸蹭他:“不然你觉得无聊,也可以数我的尾巴毛儿玩。”
  
  一人一狐边上正拽了尾巴不肯休。步惊云那头一踹入屋,见瞿鬼才把爪子一亮,还待去挠左床的姑娘。它叫师兄碍着了,嘎吱嘎吱将头拧过来,瞧他,一愣。
  
  步惊云不晓得它怔什么,也往明里暗里看它。
  
  瞿鬼喑哑两下,一敛舌头,竟识言语,可论的是鬼话:“是你?”
  
  师兄拧眉:“谁遣你来的?”
  
  瞿鬼瞪他好久,转来哒哒哒挪几步,不答。一人一鬼相对半晌,瞿鬼蓦地嘶一句,搁了师兄不顾,死命往榻上扑。步惊云见着不好,一下掠将过去,横手中青枝拦他。
  
  瞿鬼指爪长逾三丈,更切金断玉,凌厉得很,却斫不下一梢儿海棠,反叫它缠缚衣底,不好任意施为。瞿大惊,还待退了再战,奈何师兄没与它半分转圜,已抢在后头,一扣它左肩,狠来一卸。
  
  它只瞟见师兄抬了袖子,避没及避,还往那正懵懂。它没及愣罢,半截子左臂已叫人生生扯下,潦草扔床底去。它痛得很,惨厉一嚎:“为,为什么!?”
  
  步惊云听了没懂,手下未停,把五指一收,曲肘躬身,一记戗在它髌骨之上。瞿鬼左臂已残,现下膝足也碎,伤得它一昏,还探爪挠他,却让师兄囫囵卷在袖中,一拧,嘎啦几下搅得寸断。
  
  它囫囵一个叫师兄掰了大半,早立不稳了,咣当砸地上去。
  
  步惊云见了垂眉,扯袖儿扪了指上血痕,一瞟它:“我们谈谈?”
  
  瞿鬼嗫嚅一下,没话。师兄抿唇:“我问,你说。”
  
  他俩这头敛刀,那边小狐狸早慌得枯了。前头几番惨嚎已叫他耐不住,聂风没法子,只好与他捂了毛耳朵。小狐狸巴巴看他,一抖:“还,还是能听得见。”
  
  完了委屈一噎:“他俩,他俩还说话呢。”
  
  师弟愣了:“说话?不是只有哭嚎么?”
  
  小狐狸望他:“他俩说的鬼语,你听,听不懂。”
  
  聂风扶额:“他俩说什么——”
  
  他话没毕,隔壁已敛了声息。师弟搂了小狐狸往寂寂之中一候半晌,才闻得他师兄沉沉嘶一句。
  
  步惊云一默默良久:“你还不开口?”
  
  完了垂眉一会儿,蓦地探五指成爪,向瞿鬼怀中深深一探,把甚拽在掌中,嗤一下:“你纵然成鬼,可心却是热的。”
  
  瞿鬼一抖。
  
  师兄哼一句:“你这颗心,大抵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反正左右无用,不如叫我摘去。”
  
  它瞪他:“摘去?”
  
  步惊云咧嘴笑了。他彼时才将将罢战,仍有新血,溅他发梢唇上,仍未冷。这一番朱白,映他素鬓霜眉,容色苍苍,凶得像鬼,当真合衬得很。
  
  师兄低低一哂:“我把它一焚成灰,并了你的三魂七魄,装在解谪瓶里,悼唁十日,找鬼差渡你下去。以你的因果,你猜,你该往忘川河里受刑几千载?”
  
  瞿鬼哑了。可步惊云有话。他轻来哦一下,大抵悟了甚:“不对,你们这种堪不破个中关节,总想盘桓世上,老是伤生害命的野鬼,笑三笑都瞧倦了,泉乡也不收的。你到时候会叫鬼差领到哪里去,你比我清楚。”
  
  瞿鬼挣扎一下。师兄剐它,将五指稍来一并。它蓦地疼得切心抵肺,嘶嚎一句:“你,你想问什么!?”
  
  步惊云沉沉看它:“百年鬼煞到底在哪?谁派你来的?”
  
  它闻罢愣了半晌,至末潦草一嗤。
  
  隔墙聂风也挠头:“这都是鬼语么?听着像刀剑在打架。”
  
  小狐狸瞧他:“你师兄正在问它是谁派来的。”
  
  聂风一愣:“那它怎么说?”
  
  小狐狸把耳朵茸茸一抖:“它笑了,它还没——”
  
  他言至此处,那头瞿鬼嘶嘶一话两字,叫他骇得,一时心下千思万念,惊至屏息。也是月至北楼,风转西帘,才把此番言语轻抛一掷,砸在他怀里。
  
  小狐狸愣了,呆呆望师弟。
  
  聂风见它尾巴都蔫得蜷了:“怎么了?它说什么?是谁?”
  
  小狐狸与他话了:“他和你师兄说,说——”
  
  聂风拧眉:“说什么?”
  
  小狐狸看他:“说是你师兄。”
  
  彼时瞿鬼死死望定步惊云,一咳,只一句。
  
  也不过两字。
  
  “是你。”
  
  步惊云拧眉:“我?”
  
  瞿鬼大乐,咧俩犬齿,上头染了血的,比哭还惨:“是你。”
  
  它还喘:“我不,我绝不会错认了!你——”
  
  它言没及尽,呛两下,从喉头咳半截子灰,戳那不动了。步惊云瞥着重重一骇,晓得它已殁去。他垂了眉,一抚袖,叫瞿鬼这一抔朽骨,蓦地委于尘泥,化了烟来。
  
  徒余步惊云握着的那一寸心,迟迟未肯言死,往他掌中仍存了温的。步惊云见了一叹,把案上海棠摘在外头,将它敛在瓮里,以朱符护了封住。
  
  他弄得事毕,往床边一袖了手,眉也未抬:“你们趴这老久,还想做甚?都散了吧。”
  
  梁上小鬼哪敢再留,全瑟瑟与他一揖,吭哧吭哧去了。师兄捧了瓷瓮,行在廊下,来找师弟。哪晓得聂风那头与小狐狸正言语。
  
  师弟垂了眉:“一定不是我师兄。”
  
  小狐狸也不依:“它明明就是这么说的。说是你师兄。”
  
  完了瞪聂风,见他铁得八风不动,仍十分的不肯信,一时恼得挠他:“你纵然不信,但总得离你师兄远些,做些防备,万一的万一,他就是呢?到时候害了你性命,你——”
  
  他话至此节,往边上一瞟,见步惊云捧了个瓷罐子,颊畔血痕干了没干,正倚门堂皇看他。小狐狸骇得敛了言语,嗖嗖嗖匿师弟怀里去。聂风也觑着了他师兄,欢喜起来:“云师兄!你没事吧。”
  
  他迟也没迟,已哒哒哒凑过去。小狐狸死命勾爪子拽他衣袂,都扯不住聂风。
  
  步惊云抿唇:“风师弟。”
  
  聂风坦荡看他:“云师兄,方才小狐狸说,那个幕后真凶是你,我不信。”
  
  师弟话得好,乐得更好。他一笑,趁灯昏,来深描几笔长眉青鬓,把一世的月白风清全缱绻在了骨子里。他这么一下映得步惊云也亮了。师兄容色稍平,一瞟小狐狸:“你方才听见了。”
  
  小狐狸瑟瑟剐他:“听,听见了又如何?”
  
  还撇嘴:“难不成你要杀狐灭口?哼。”
  
  步惊云懒与他搭茬,转来看他师弟:“风师弟,不是我。”
  
  他这么一人,性素寒峭,寡言多行,最不喜与人砥砺来去,解释一二。奈何逢着他师弟。
  
  聂风也半分没辜负他,一听仍笑:“我知道。”
  
  小狐狸趴师弟怀中瞟他,还且愤愤:“那个瞿鬼说的都是假的喽?”
  
  步惊云拧眉:“此事我会去查。”
  
  小狐狸哼一下:“正反都叫你提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师兄剐他,剐他一秃半截的大尾巴,拈了海棠枝儿,没话。小狐狸蔫了,一歪头,蹭师弟衣襟里去:“好啦,我闭嘴就是。”
  
  几人一番折腾罢了,外头天已将晓。日起东川,映乱山沉水一城啼红。江国仍寂寂,有棹郎挽渔歌来去。师弟半宿没歇,坐床边掩了哈欠。步惊云见了把小狐狸一捞,拎在手里,看聂风:“风师弟,你再睡一会儿。隔壁那俩姑娘也快醒了,到时候我叫你。”
  
  完了一拽小狐狸行在廊下。
  
  聂风也是倦得不行,磕枕即眠。梦里没别的,只一水家山,师弟立江畔候着甚。奈何所欢不至,却有人负了剑,行在桥南。他来时,星月交光,雨散云飞。
  
  聂风看他:“你找谁?”
  
  他抿一下唇:“找你。”
  
  师弟一愣,瞧他:“找我?”
  
  他听了一默良久,仍望聂风:“你见过我么?”
  
  他衣得伶仃,容色却十分消闲,若真有甚不合衬处,只额上一抹朱,走笔走得邪,惹人不得不看。聂风望他半天,末了一挠头:“不曾见过。”
  
  他咧嘴笑了,把森森犬齿一绽:“这张脸,你也没见过么?”
  
  聂风不晓得他因何有这一句,又端详他好一阵子,仍不解:“没见过。”
  
  他怔了,寂寂半晌,末了才言语:“也罢。”
  
  可“也罢”两字,实在掩不住他的伤切。他想遮,却弄得拙,把怫然容色揣在袖底鬓梢,反倒损了他的眉目如刀。
  
  他一叹:“无妨。你不识得,也无妨的。”
  
  他还有话:“这不是你的过错。错的是他。有些事儿,他总想不明白。”
  
  完了横手中长剑,咚一下把头颅斫将下来。聂风讶然,一时惊啊骇的,嗫嚅半晌,竟不成言。他却没甚知觉,往一滩子血菏之中正罢衣冠,捧了它,堂皇推与聂风:“这个送给你。你每天望望。或许你多看几遍,便记得了。”
  
  聂风往那不晓得是攀是折,正无措。他却再没言语,只一仗剑,行去。师弟挽没及挽,愣愣望他走得渐远渐疏。
  
  他怀里的人头尚未死绝,仍挪了挪,抬眉深深望他,一唤:“风师弟。”
  
  聂风叫这一句吓得蹿将起来。师兄正坐床边,见他咣当一下惊了枕,忙凑过去揽他:“风师弟?”
  
  师弟一抖,探手扪步惊云颈下,摸了半天,才一句:“云师兄,你,你头还,还在吗?”
  
  步惊云抿唇,抬手握他:“还在。”
  
  聂风瞪他:“我梦见一个人。他生得,生得好料峭。他来找我,问我有没有见过他。”
  
  步惊云嗯一句,仍搂他,替他抚了背脊:“然后呢?”
  
  师弟抿唇:“我当真没见过他。他听完沉默好一会儿,最后一横剑,把自己头颅斩下来赠与了我。”
  
  师兄闻罢良久无话,末了来看聂风:“风师弟,这个,咳,不过是梦而已。你不必忧着。至于我的头颅,还没有谁能摘去。”
  
  聂风思忖半天,眉上稍敞,也笑了:“不错。”
  
  完了四下一瞟:“小狐狸呢?”
  
  步惊云低头与他平了袖子:“回青丘去了。”
  
  至于怎么抵返的,师兄没讲,大抵不好论。聂风也不提,话了旁的:“那隔壁俩姑娘,醒了么?”
  
  步惊云唔一下:“还没,可医生刚来瞧过,说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至此一停,斟酌良久,仍握了他师弟没撒手:“风师弟,你常常做梦么?”
  
  聂风愣了:“时有时无。但都很近,不似梦。云师兄,你怎么问起这个。”
  
  师兄沉沉看他:“都梦见了什么?”
  
  师弟一叹,觑他:“可多了,杂七杂八的。还梦见你。你我相对灯下,话了什么。你恼,恼起来,要去杀了,咳,杀了谁,免我一错再错。”
  
  他话毕巴巴望他师兄:“云师兄,若我果真做错了什么,你与我说,我就改了。”
  
  千万莫去与风儿互挠。
  
  聂风不过轻来摘了半截,没甚深心,囫囵是句戏言。可步惊云不肯潦草,把这话孜孜呷一下,一弦一字,听得很真。
  
  他闻罢还垂眉:“若果然有什么,断然错不在你。我恼的,也一定不是你。”
  
  师弟大乐:“云师兄,梦里的事情,都做不得准的。”
  
  师兄只望他,良久凿一句:“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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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8 第28章、长逝入君怀

2020-10-14, 16:57
第28章、长逝入君怀

  两人这边正与话,白大褂往外头一叩,与他们提了,隔壁两姑娘已醒。步惊云忙共师伯通了音信。局里派来问话的,是神锋。小警探三五日奔劳,没个歇脚去处,也憔悴不少,一头卷毛都蔫了,可见了聂风仍有笑。
  
  他戳廊下一摁帽沿儿:“风师兄!”
  
  聂风招他:“小锋。”
  
  神锋承下,从兜里摸了个小本儿,向里头一凑。他行半步,却莫名迟疑,转来一瞟步惊云:“慕局长说,近两天叫你们劳累了。医院这里有我,你和风师兄回去歇着吧。”
  
  步惊云一垂眉,也没多话,揽了聂风将行。师弟愣了,还待去捞神锋:“小锋,青鸟录那边——”
  
  神锋听没着听,蹭一下掠在屋里。师兄与他阖了门,才歪头来望师弟:“风师弟,你们片儿警平常都处理些什么事啊?”
  
  难得他师兄稀奇这个,聂风不好拂却,与他桩桩件件来提:“都是些捉猫逗狗的事情。传说中州古早之前,曾闹过一次鼠灾。此后家家户户都豢了猫。此后饥荒虽过,但养猫的习惯已改不了啦。”
  
  步惊云搂他下了楼来,行在外头,拦了TAXI,一边还就着他的话推将下去:“然后呢?”
  
  师弟与他一并往后边坐定:“猫不爱睡窝,老喜欢上梁趴瓦。有时候大爷大妈身子骨不禁折腾,又哄它哄不下来,就找我们帮忙。还有些小姑恨嫁的事儿,咳,师兄,你还听吗?”
  
  师兄嗯一下:“听。”
  
  他还抽空与司机话了去处。
  
  两人挨挨挤挤抵得顽城,半途还去街巷里走了一趟。至时天已过午。聂风把甚都与他话了,末了行至高门大户底下,一怔,才省起来:“对了,云师兄,不晓得青鸟录那头师伯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步惊云拎了二两豆腐,正往那拈小白葱,听了一咳:“师父他们大概已有计较了。”
  
  可师弟还愁:“断明也不知上哪去了。他要是——”
  
  师兄一抿唇:“风师弟,你午饭想吃什么?”
  
  聂风叫他一岔,乱了半天:“吃什么?”
  
  步惊云没待他言语,已把定了:“汤是要熬的。冰箱里还有鱼,豆腐吃清炖还是红烧?”
  
  师弟哑然望他,终也晓得是他师兄怕他忧扰太过,与他不住的找话来了。他一乐:“你烧的就好。”
  
  师兄唔一下:“那就清炖吧。”
  
  两人哒哒哒入了堂。聂风往屋后换衣。步惊云转厨后去,一瞟,灶旁一锅汤,半老半馊。师兄拧眉,挽袖敛裤,扯壁上围裙一系,刷刷刷,刷刷刷。师弟那头洗濯罢了,戳沙发边上候他半晌不至,拐廊下来找。
  
  聂风没及入厨,已见步惊云冠了一袭小碎花儿,粉的,往那揭了盅,捞一勺儿汤,正垂眉来试咸淡。灶上烟火映他鬓边,素仍是素的,可朦胧里头,还多一抹朱,描得聂风心上斑斑见红。师弟倚外边瞧他,以为这一室的柴米油盐,尽是些平常事,却半分没损了他师兄的气度。
  
  师弟立那念及甚,一笑。步惊云闻见了,转头看他:“风师弟,你乐什么?”
  
  聂风咳一下,正了容:“没乐什么。”
  
  师兄望他良久,末了拿个瓷碗与他盛了汤:“风师弟,你是不是饿了,先喝这个。”
  
  师弟捧了碗盏,坐桌边吭哧吭哧扪一小勺,抿汤。步惊云后头上了菜,两人食罢,转屋里歇着。他俩眠得沉。直至黄昏时分,师兄小睡才起,聂风磕枕上仍没醒。步惊云与他掖了褥子,摸爪机来瞧。
  
  未接电话一通,是无名。
  
  步惊云披衣下榻,阖了门,行在廊外,一望天将迟暮,屏山罄罄,向他嘎吱四合过来。师兄一抿唇,与他师父递了音信。
  
  无名那头话得急:“云儿吗?”
  
  师兄嗯一下:“师父,是不是青鸟录那边有结果了?”
  
  师父一叹:“不错,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昨天中州出了人命案子,就在医院临街,死者是个卖酒的小伙子。他死的时候,身体里的血液叫人给抽干了,而且——”
  
  无名话至此处,停了停:“云儿,你马上来局里,详情我再与你细说。”
  
  完了默良久:“另外,圣王的遗物都整理出来了。”
  
  步惊云听了没话,可他师父还有:“风儿现在,在你身边?”
  
  师兄低低一句:“风师弟还在睡。”
  
  无名心下敞了:“好。”
  
  步惊云垂了眉:“我晓得,我马上到。”
  
  师兄收了线,往厨后来。他把吃食温了,案上与聂风留罢字条,开车下了山去。聂风这头醒得迟,一摸榻边,步惊云不在。他趿了鞋子,哒哒哒转在堂中,一瞟,人没见着,只灯下一行书。
  
  ——风师弟,饭在锅里。
  
  想来他师兄又忙些狐兔山鬼的事儿去了。
  
  聂风戳桌边用罢晚食,清了碗盘,可还是倦,一掩哈欠,坐沙发上看电视。但来去无聊,他索性捞了个毯子,倚着盹一会儿。觉时天已晚。也是山深岁迟,惹他敛衣捧盏。
  
  八点档里恻恻半屏雪花儿,滋滋滋恼人得很。聂风一瞧,怔了,去把电视机敲两下。电子玩意忒经捶打,一砸,果然好了,播的还是个新剧,师弟从前没瞧过。
  
  师弟抿茶,看电视机里头老长一段嶙峋风光,有明月千里,雁南飞,末了歇在一截檐牙边。阁上还挂一匾,书的两字——天山。琴筝咚咚咚蹉跎了良久,标题才跳将出来。
  
  第三十八章——长逝入君怀。
  
  又上来俩皮影人儿。一素一淄,眉目不堪剪,描忒得模糊。素的是位刀客,立阶下望着甚。黑的那一位,正坐盘龙椅上,边上泱泱伏一圈儿单袷红裳。
  
  素衣人隔了百八十个挤山挨海的纸片人儿,遥遥与他为揖:“云师兄,七年未见,你还好么?”
  
  黑的愣了半晌,才从袖子里抠一个字:“好。”
  
  完了还有话:“风师弟,你如何?”
  
  那位风师弟瞧他:“也好。”
  
  师弟讶然,思忖着这两人也以风云相称,果然稀奇。他得了趣,扯了毯子凑上去看。
  
  故事里头那对师弟师兄寂寂半晌,噤了话。纸片人儿里头有一灰发汉子,横在阶上,与素衣人一拱手:“此时中州遭逢大难,谢城主仗义扶危。”
  
  风师弟一笑:“义不容辞,何必言谢。”
  
  几人把定旁枝末节,云师兄往上边又指点了甚。一转幕,火已暗,天入暮。两师兄弟共居一室,对坐棋灯。师兄垂头,斟酌一二,落了子。
  
  他师弟戳那愣了好久,至末一推棋:“七年不见,于手谈一道,我已及不上师兄。”
  
  师兄仍没言语,往那一粒一粒儿向瓮里捡黑子。
  
  师弟瞧他,良久笼了袖:“云师兄,今番千秋大劫,笑先生与你我天书三卷,现下无情临世,连城志——”
  
  云师兄捧了棋盅儿,抬头看他:“风师弟,此事罢后,你往哪里去?”
  
  风师弟一怔:“自然是回去。”
  
  云师兄听罢,一默默良久,半天才有话:“连城志战书已至,约你我八月二十三,于乐山大佛之巅相见。”
  
  风师弟收了棋:“嗯。”
  
  完了还瞟昏灯:“云师兄,天已晚,我走了。”
  
  云师兄看他,嗯一下。
  
  风师弟起来,与他为揖,告了辞去。师兄一时坐立无可,憋了半晌,折火送他。
  
  师弟一拦:“云师兄,岁晚天凉,请回罢。”
  
  他师兄望他良久,抿了唇:“明日还来对棋?”
  
  风师弟承下。来与不来,终究是个分别。可他也没有旁的言语,仍只一字,话得寥寥:“好。”
  
  彼时楼西有月,台星一点,恻恻映他俩咫尺千丈。云师兄戳廊下来望,看他师弟转去不见,徒与亭阁留了一个空。师兄心下也空,一叹,从袖里拈半枚白子,握了良久。
  
  中霄来风,拂他,拂不动。只参商斗转,由晨至昏,旦至暮,并了檐上半盏灯烛,映他一宿。
  
  将晚他师弟来得迟,一见他,欲颦还敛,终究是拱了手:“云师兄,劳你久等。”
  
  云师兄觑他一下,扪袖上风露:“无妨,我也刚到。”
  
  两人入了厢去。
  
  刷刷刷故事又翻篇儿。幕上马足车尘哒哒哒过一番,至末嘎嗒一罄,起山如冢,凿壁成佛。顶上戳三人,一素一淄一朱。
  
  朱的那个一正衣,望他俩半天,嘻嘻笑了:“七年前风流云散,今日风云为我再聚,不知是不是大功德。”
  
  风师弟看他一下,没了话。
  
  往后便是提刀扪剑,三人铿锵好一遭昏掐。聂风瞧了没懂,只闻得征鼓往边上叩了良久,蓦地戛然。朱的那个踉跄两下,衣下邪火四起。他嚎一句,叫甚焚得半边成灰,仓惶之中,跌下崖去。
  
  以此负罪之身,往大佛眉间描一笔尘。
  
  余的两位也伤重,趴那正奄奄。师兄揽他师弟,将他搂在怀里,垂了眉来,一唤:“风师弟?”
  
  他师弟没言语。
  
  师兄一拧眉,往半山烟尘之中,与他师弟拂了鬓:“风师弟?”
  
  他师弟仍没言语。
  
  师兄咬牙,抱他行两步。奈何大战才歇,他至此已是伤重力竭,左右挪不动半寸。他拼尽一生修为,才挣得一下,握他师弟,死死握他师弟,也再无旁的话,只一字一句唤他。可山中终归于寂寂,徒余大佛仍扶跏而坐,拈花折笑,秉了他的温眉慈目,骨碌骨碌转去瞟他们。良久才有泣成川,一分一分,一分一分的,从崖边剥蚀下来。
  
  聂风望着此节,见他俩死来揉在一处,任山河崩颓,却相拥未改,一时心下莫名惊动,十分恻然。
  
  幕上又刷刷刷换过门庭,还是前番那一截檐牙,堂中仍戳泱泱一圈儿无脸无姓的纸片人儿,与谁伏低俯就。师兄坐盘龙椅上,和去时没甚差的。
  
  只没有师弟。
  
  一黄裳人过来,与他为揖:“爹,你,你从乐山佛头上叫人抬下来的时候,伤得太重,已昏了三月。”
  
  师兄一抿茶:“是么?已三个月了?”
  
  黄裳人踟躇半晌,望他:“爹,风,风师叔他,他已归葬了。”
  
  师兄闻罢愣了:“风师叔?”
  
  黄裳人看他:“爹,你,你节哀。”
  
  师兄却没甚哀的,只拧眉瞧他:“天儿,近来道上诸事都托与你操持,是不是太难为你,叫你倦了?”
  
  黄裳人没懂,当真让他砸得晕兮兮的,巴巴瞧他:“爹,你说什么?”
  
  师兄唔一下:“你倒是有个师伯,唤做秦霜,不过他去得早,你没见过他。”
  
  完了往椅子里一挪:“至于什么师叔,天儿,你糊涂了。你本来就没有师叔。”
  
  师兄话毕来敛衣,得巧瞥见掌中刀痕,一下怔了。
  
  他一生行来,拔剑弹铗,逆天改命,分明挽得回三千年中州气运,扶得起三千里黍离将倾,可这一瞬当真有甚倏忽掠将过去,日远日疏,叫他再也不能揽在怀里。
  
  大抵是风。
  
  他默了默,觑堂下帘栊半卷,转来一袖手:“我也从来没有——”
  
  师兄至此一呛,无由噎着了。他以为仍是肋下余伤,久不得好,且扪了盏,呷半盅茶,沉沉拧眉:“我从来没有师弟。”
  
  没有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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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29 第29章、顽石城

2020-10-14, 16:59
第29章、顽石城

  聂风哑了,坐沙发上愣了好久,半晌心念未平,忒地怫然。电视机里嘎嗒一响,滋滋滋滋又有雪花。师弟拧眉,过去再敲两下。此番弄不对了。聂风挠头,俯来探手往柜子后边摸了好久,没捞着甚。
  
  易风至时见着的,便是这般境况。
  
  他咳一下:“聂风。”
  
  师弟转来看他,还在昏灯里头懵懂半天,才省起来:“咦,小风?你怎么来了?”
  
  易风瞟他:“你趴地上干什么呢?”
  
  聂风一叹:“电视机没信号了。从前都不会这样的。”
  
  易风凑上去瞧,见他折腾得满袖子乌,鬓上还拈半截尘灰,狼狈得很。青年忍了半天,末了没忍住,抬手与他一拂:“你坐着,我看看。”
  
  易风生得人样儿,但终究是妖化的,气力大得很。他拽了柜子,轻来一扯,已把两丈黄梨木挪了半米。聂风忙与他摁了壁灯。
  
  易风往里头瞧了好久,从地上拾了一根线儿,端详两下,还招师弟:“聂风,这是不是你家电视盒子的插头?”
  
  聂风愣了:“咦,没插上去么?”
  
  易风把它摁回去,将柜子归了位,一开电视。里头八点档仍没休的,一姑娘正趴情郎肩头惨泣。聂风从旁见了,惊得欲说还休。易风瞧见了,扯他往案边抿茶,拈一杏子来食:“聂风,是不是哪里不对。”
  
  师弟斟酌半晌,一扶额:“不晓得怎么说。”
  
  易风唔一下:“从你吃完饭开始说。”
  
  聂风看他:“我吃完饭之后,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那时候电视机还能用。结果等我醒来,已没信号了。我不晓得怎么修,就上去敲了一下。”
  
  易风挑眉:“敲了一下?”
  
  师弟望他:“不错,敲了一下。然后就它就好了,还播了个新剧。”
  
  小风拧了眉,晓得有甚不对,把吃食也歇了:“什么新剧?”
  
  聂风想了想:“电视里没写。开头一段水色山光,还有雁归来,最后歇在阁上。下边挂了匾,上头有字。”
  
  易风讶然:“写的什么?”
  
  聂风抿一下茶:“天山。这剧只有章节名,唤作长逝入君怀。”
  
  易风愣了:“长逝入君怀?”
  
  聂风挠头:“对。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易风心下大觉不祥:“讲什么的?”
  
  师弟抬手比划一下,正找妥帖词儿,可易风见了噗半句:“讲的是个圆?”
  
  聂风扶额:“一部皮影戏。里面的人大多无眉无目,无言无语。可也有个风师弟,还有个云师兄,衣的一素一淄。故事话得便是两人分别七年之后,在天山相见。”
  
  易风额上一青:“里面还论了什么?”
  
  聂风斟酌一下,来去徘徊半天:“两人虽然约着一并手谈,但终究客气太过,十分生疏。可我总觉得里头那位风师弟与云师兄,关系有些不寻常。”
  
  小风这下连衣袂都素了:“如何不寻常了?”
  
  师弟念了半天,砸一句:“他俩看着,唔,我不晓得,可能情意很深。”
  
  易风呛着了,囫囵一抖,把杏子砸碗盏里去。他没顾得上捞,只瞪师弟:“哪,哪里有什么情意了!?”
  
  聂风见了一愣,不晓得他惊什么,忙与他递了新的香团果子:“我也说不上来。”
  
  小风撇嘴:“说不上来就是没有。”
  
  师弟没了法子,只好哄他:“是是是,你说没有,那就没有了。”
  
  易小风仍不快:“本来就没有。”
  
  聂风无奈,一摊手:“那兄弟情总是有的。”
  
  小风觑他:“那也只有兄弟情。”
  
  完了还哼半句:“后来呢?”
  
  后来?师弟死了。他师兄没留住他。
  
  聂风半天言语不下去,只往那扯袖子。易风一旁望他好久,见他眉上伤得恹恹,一时再没甚心思抻他,想劝,却不知从何与话,良久探过来扯他一下:“都,都是故事。”
  
  可师弟仍恻恻:“纵然是个故事,可我看着,却觉得十分难过。大概他两兄弟为中州舍生忘死,不该落了个你生我死的惨淡结局。”
  
  易风闻罢抿唇戚戚一哂,没晓得笑谁,还来瞟聂风:“不过故事而已。你何必为此伤怀。纵然他此后将你忘了,又与你何干。你早往轮回中行过千年,每一世都平安晋宁,就算没有他,不也很好么?”
  
  聂风从旁听了没懂,一愣:“我?”
  
  易风才觉失言,低来一咳,敛了笑:“不是。我是说故事里的风师弟。”
  
  师弟却仍稀奇,拽他不肯撒手:“小风,你怎么晓得那个师兄把他师弟忘了?”
  
  易小风把眉一横:“你刚才说了。”
  
  聂风挠头:“我说了吗?”
  
  小风瞪他,胡乱与他塞了个桂花糕儿:“你说了,你自己都不记得啦?快多吃点东西,否则就越来越傻了。”
  
  师弟无奈依他,吭哧吭哧往那啃糕饼,还看他:“小风,你说为什么这两兄弟也以风云相称。”
  
  易小风心下虚得紧,可辞色不显,还剐他:“以风云相称有什么稀奇了?你要愿意,能从中州找出一千一万个同名的人来。或许,或许编故事的人就随口那么一说。哼,我还叫风呢,也没见着和什么云有甚牵扯。”
  
  聂风一听有笑:“你可以坐下来和云师兄聊聊。”
  
  小风剐他:“谁要和他聊了!拔刀倒是可以。”
  
  师弟不好接茬,只咳一下:“小风,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易风瞟他:“是。我带你去见一个,唔,姑且算得上是人吧。”
  
  聂风挑眉,一觑外头山阴迫人:“姑且算得上?”
  
  小风抿唇:“你和我来就是。”
  
  这头师弟留字与他师兄,共小风半推半就出了顽城。那边步惊云草草赶至局里,无名已戳阶上候他。他师父平时忒得疏淡,现下也把眉拧得素了,一招他:“云儿。”
  
  师兄忙过去,与他为了揖:“师父。”
  
  无名望他一下:“来了就好。我们进去,边走边谈。”
  
  原来前番慕应雄依师兄所言,又遣人去把青鸟录上下再摸一遭。左右一无所得,没捞着甚,几个警探折腾了半晌,都倦得捱不住,还待撤队,一新晋小哥倚廊正哈欠。哪想站没站稳,一跌,磕壁上去。
  
  咣当一下把上头的红漆砸下半寸来。小哥戳那扶额,垂眉一瞟,见彩绘后头还有甚。他心下大奇,探手去抠,扯啊扯的捞着一截绢锦。他抽来一看,上头描的书的,狐兔纷纭,他都识不得。
  
  这事当真非同小可。小哥把此节与局长知会了。几个人向对门鞋铺借了俩锤子,哐哐哐将墙皮全砸了。十几平米的画壁后头,密密匝匝一罄血红,横七竖八贴得全是黄纸朱符,忒得慑人。
  
  步惊云闻罢一愣:“那整个青鸟录不就是一冢九星藏龙穴么?”
  
  无名叹了叹:“不错。圣王总还是有他自己的斟酌。他把罐子携去青鸟录,怕也是想留一个转圜。可惜一下行差踏错,叫地煞暴起,反而坏了他的性命。”
  
  师兄垂眉:“圣王心思缜密,若当真有什么差错,他会不晓得?或者是谁从中作梗。青鸟录的经理,那个颜会寻着了么?”
  
  师父一默好久,半天才言语:“他死了。”
  
  发现颜会的姑娘是个大学生,在邻居家里做兼职,与小孩子教教声乐,授授诗书。将午她依时过去,戳走廊上叩门,莫名闻见一股儿怪味。
  
  无名一摊手:“那姑娘在笔录的时候还形容了一下,说是种‘把血肉掺胭脂里熬了三年,然后放在烛上焚焦了’的味道。”
  
  姑娘心觉不好,忙找楼管过来,还摸了爪机拨110。第一个赶到的是在附近巡警的小张。他把门敲了半天,里头都没甚音息。最后用了备用钥匙。几个人一进屋,拐都不用拐,就撞见了颜会。
  
  他叫人钉在客厅的毯子上,衣衫尽红,身体里血液涓滴没剩,只余了一袭皮和骨。
  
  步惊云一愣。无名瞧他:“前番我在电话里与你提过的那个小伙子,也是这般死法。”
  
  师兄默了半晌:“那两个昏迷刚醒的小姑娘怎么说?”
  
  无名将他让在屋内,还扶额:“也只见着一团儿红雾,再没别的了。”
  
  步惊云衔在师父后头进来,一瞟,桌上卷宗堆得山高,茶也仍温,可慕应雄不在。
  
  无名与他推了盏:“中州向来平顺,现下接二连三起了命案,弄得满城风雨。你师伯正在刑侦组开动员大会。”
  
  步惊云拧眉:“这个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
  
  无名扶额:“能或不能,警察总要有所为。至于中州鬼道那边,我已遣凤舞散下无名贴,约在明日午时,桂浦步蟾宫。除了这个,还有一事。”
  
  师兄一愣:“师父请说。”
  
  师父沉吟半晌:“我想叫你去探一下顽石城。”
  
  步惊云怔了。无名瞟他眉上铿锵一素,晓得他念的是什么,忙与他来解:“咳,这事与风儿没干系。只是海泽先生曾与我论起,说当年苍龙将军是在顽城收得地煞,另外,在青鸟录几幅悬联之中,有一句乐府,你可还记得?”
  
  师兄恍然:“师父是指‘住在石城西’?”
  
  无名一咳:“纵然这事论起来着实奇诡,但其中因果虬结,也实在很难讲明。云儿,你,你去看看便好,莫损了城中山石草木。”
  
  步惊云垂了眉:“好。”
  
  师父勉来与他一笑:“顽城是我中州,唔,阴阳砥砺之处。要,要紧得很。”
  
  他提了这个,还一叹:“况且你师弟生来心有缺薄,寻常宅子养不大他。”
  
  师兄听了蓦地敛了言语。此事扰他十年,现下叫他师父潦草一提,难免伤怀。两师徒相望半晌,各依所念,寂了。至末还是步惊云起了话:“师父说的我记下了。”
  
  无名晓得他是告辞来了,还待送他。怎料师兄扣了杯,一望他:“师父,我还有一事。”
  
  师父一愣:“云儿,你说。”
  
  师兄恻恻抿唇:“我师弟近来,梦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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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当时明月(NC17)全文完 Empty #30 第30章、询梦

2020-10-14, 17:00
第30章、询梦

  将晚神医挪上榻去的时候,离天晓还有老大半天。他抻了抻腿脚。床下炕火焚得正好,屋子里烟燎烛盛的把他一笼,叫泉乡那群哭兮兮的怨鬼扰不着。他呷一下嘴,袖子上仍余着脂粉味儿。只不晓得哪里染上的。
  
  晚食已过了。
  
  他把自个往褥子里一塞,正待成眠呢,院里的悬铃罄罄响了。神医沉沉昏昏撩了帘儿一瞧,见俩青年远近行在廊下,抬手叩了扉来。他瞟着后头一笑成春的那一个,扶了额,也晓得怠慢不得,没甚奈何,趿鞋披衣,折了案上的火,蹭蹭蹭下去。
  
  嗒的一下,门敞了。易风立外边瞟他,咧嘴还笑:“先生。”
  
  神医却没甚好乐的,一叹:“邪王。”
  
  叹罢一望聂风,良久敛了袖:“聂城主,好久不见。”
  
  大抵别来重逢,他一时也没旁的言语,只这么半句,却话得很足。可聂风懵懂了。
  
  师弟拧眉:“先生,我们见过么?”
  
  神医一抿唇,瞧他。他千年至此,已看尽人间浓和淡,实在不愿将喜怨离合论得太分明,只好扪他一大把儿白须:“先进来吧。”
  
  先生将他俩引在屋内坐罢,往案旁起炉温水,煮了茶,与聂风推杯:“贵客临门,哪敢疏忽。咳,聂城主,你试试,这是今年的春茶。”
  
  完了还瞧易风:“邪王么,也是贵客,不过,嘿嘿嘿。”
  
  不过如何,他不提,只吃吃笑没休,扪了一小截儿火去就边上那盏四叶五株灯。易风打小生在市井,凉言闲语听得惯,也不恼:“先生,我和聂风此番来,不是喝茶的。”
  
  先生一愣,转来乐了:“自然,自然的。从人间下来,纵不太难,也颇费事儿的。受累,受累啊。”
  
  易风瞟他:“今日受累的,恐怕是先生了。还请先生帮忙解个梦。”
  
  神医怔了。叫他摸骨,断命,相续生死,求天地造化,什么都成,唯独玄牝阴阳一道,他很不通。先生为难了,往椅子上辗转半天:“邪王,你,咳,我虽然是个医生。可也不好让你乱投的,我只会诊脉,不会解梦。”
  
  聂风边上瞧他,半天探过来扯小风:“小风,我们是不是走错门了?”
  
  易风一笑:“没错。”
  
  他一笼袖子:“先生不会解梦,可先生养的鱼会啊。还请先生把它捞上来,让我问问。”
  
  神医哑了。他良久才呷起来。他廊下那一瓮大瓷缸子里,除了三两风荷,果然是有鱼的,叫他潦草豢了旬月,每宿往里投些团子老茶。它也不挑,处得却很相安。
  
  可先生仍没懂。
  
  他一拨茶盏盖子:“邪王是指,我外头那尾鱼?它是我前些日子从黄泉里捞上来的。当时午食才罢,我撑着了,没吃它。且说先养着,留做口粮。”
  
  易风扪袖噗一下:“你亏得没吃了它,否则笑老头得拽着拐杖儿过来和你拼命。”
  
  先生愣了,也懂了。他踉踉跄跄起来,从厨后捞了甚,噔噔噔向廊下去。师弟两人在屋里候了一晌。茶烟沸过几遭,家山的灯火映在悬铃上,一罄,凿来半匹月亮,才见他哐当哐当挪在案边,把小木桶往桌上一搁。里头那尾灰鳍鱼儿正衔一株小荷,巴巴打盹儿。
  
  聂风见了讶然:“咦,泥菩萨?!”
  
  神医一乐没乐,瞧他:“聂城主也识得他?这家伙果然喜欢到处诓人!”
  
  师弟嗯一下:“我小时候曾见过他。”
  
  先生扶额,左右摸了竹枝儿,探水里拨他:“泥菩萨!”
  
  鱼儿叫他弄得惊了。他眠得懵懂,叫神医这么一挑,恍惚之中,旁的也顾不上,只嚎:“别吃我!我皮糙肉厚,不好吃的!”
  
  易风一哂:“先生言重了,皮糙肉厚,可以烤着吃,再不济还能炖汤,加点小葱豆腐虾米粒儿,总是鲜的。”
  
  他话得很真,砸在水里,只落得一个冷。泥菩萨叫他唬得急了,一蹦三丈,吧嗒砸地上去。他一离了水,化了人。屋里有两位是看惯了的,也再没撩他,只抿茶。可聂风一见稀奇,望他,瞧他青蓑白笠,折一株风荷为杖,戳那把半截子衣袂扪过来,扪过去,没个休止。
  
  师弟一下乐了。
  
  先生那头见着,一抚掌:“风小公子,是你!没想到你我才分别,这又见着了。”
  
  大抵这人间十年,泉乡千载,于他不过眉上尘灰,经不经心,都只一拂,便过了。
  
  师弟慨叹,与他一拱手:“上回见面,先生还是条鱼。”
  
  泥菩萨咳一下,惹神医戳案边愤愤瞪他:“蹭吃蹭喝!”
  
  泥菩萨瞅他,也没觉半分歉的:“我本来就是条鱼,冯夷遗族!蹭蹭吃喝又怎么啦。况且你那些茶饭团子,都是食罢余下的。”
  
  易风扶额,不想再纠缠此节,摊了手:“可以说正事了嘛?”
  
  神医也哼:“就是,说正事。我半夜三更从榻上起来,就光顾着捞你这个老鱼叟了。”
  
  泥菩萨见他恼了,一咳,把言语推着承了下来:“好啦好啦,不就是解个梦嘛。我曾受风小公子多番照拂,这个小忙肯定要帮的。风小公子,你说。”
  
  可聂风还是蒙的:“说?说哪一个梦?”
  
  易风一旁与他推了茶:“说有人切了个脑袋与你瞧。”
  
  师弟呆呆看他:“小,小风,你怎么晓得这个。”
  
  小风撇嘴:“你的事,我什么不晓得了。”
  
  泥菩萨从旁把这话往心上搁了,一捋须。他才正经起来,笑仍没湮了,可眉下休咎古今,已有千年万年的斟酌。他把蓑笠一摘,从袖里摸了俩大元通宝,手里一拽:“神医啊,麻烦你取笔和纸来。”
  
  神医瞟他一下,迟半天,与他递过文墨。泥菩萨以朱书令,再抽三两白笺,囫囵推与神医:“请先生依这个誊下去,等风小公子言毕,才可停手。”
  
  神医一默默良久,憋了个怒,提笔来描纸上有无。
  
  聂风见了颇觉歉的:“神医先生,麻烦你了。”
  
  泥菩萨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好多年前他与你们师兄弟也颇有一段因缘。再说了,他恼的是我,风小公子不要介怀。”
  
  易风从旁觑半天,见他把阵仗摆得老大,左右瞧不懂了:“泥菩萨,你这是要做甚?”
  
  泥菩萨与他来叹:“我怕,怕一个解得不好,惹他不快,叫他怒了,蹿将出来。我俩个老头子的修为,还扛不住他一爪子的。你晓得的,这泉乡地界,煞气总还比人间重些。”
  
  易风一字一字的听。他在坊中遣玉玲珑奏一曲南歌子的时候,都没得这样经心。他叫泥菩萨一挠,扰得眉上恻恻剐了素,还瞧聂风。师弟见他容色沉的,一帘灯火往他鬓边横斜两行,左右是愁。
  
  聂风一愣:“怎么了?”
  
  易风望他良久,笑了:“没事。你说,我在这呢。”
  
  这厢聂风与泥菩萨起了话,那头步惊云辞过无名,归了家。入山一途有二,南北分说。南径一行往上,尽处歇了顽城,宿了他师弟。北径道荒,车马不至。前时年成不好,往那葬了十七八口子人,鬼事也多,叫朝廷潦草封了。
  
  步惊云今番走的,便是北边。乡民都晓得顽城原为什么官儿的邸处,聂家祖上传的,四五六进,可对它一门迎山,占风占水的朝向,总琢磨不明白。其中阴阳砥砺,□□关节,莫论中州百姓,就连鬼道里的人,亦知之甚少。
  
  当然也有道士先生不信邪,裹一匣子朱符桃木往顽城去。多半一行渺踪。偶得拾了周全来归的,疯了傻了,或者一言不发,蔫蔫捡罢物什,挂印封刀,潦草遁走。无名彼时还是个料峭青年,心比天高,夙慧极深,握剑握得很稳。劝更是听不得的。他择了个半阴不阴的日子,哐当哐当入了山。
  
  将午未归。
  
  他哥,现局长慕应雄,进去找他。后来中州史家话起此节,都得一拍堂木,扪袖儿叹的。叹什么?慕应雄走时,别的没有,只与旁人嘱过:“若我三日未归,不必再寻,免伤人力。”
  
  还有一句:“把我和我弟的衣冠冢一并起在老宅里。”
  
  两人第四日辰时才归。山门下边早泱泱围了一群济慈寺里抬来的师父,扶跏坐了,正颂法华。黄纸白钱乱兮兮的飞。拈他俩衣袂上头,简直十足的惨恻。慕应雄揽了他弟,立阶上与底下乡民一望。
  
  他一拂袖子:“都散了吧。勿再扰他。”
  
  他是谁,慕应雄提也没提。无名边上一叹,相较去时,容色已甚晋宁。大抵一袖子嶙峋叫人磨去半个山头,终于显出里边的玉来。此后十五载,中州鬼道与顽城两甚相安。直至聂风诞下。
  
  他师弟临世的境况,与旁人是一样的。由护士抱了,皱巴巴一拧小脸儿,蜷那哭唧唧。连嚎三日没休。产科主任扶额,私下里一叹,以为这孩子养不长久。待聂风稍大,过了满月,仍怏怏多病,可忒善笑,咯咯咯趴婴儿床边一乐,是糯米团子蘸了糖。
  
  他娘哄孩子,他爹也没歇着,紧赶慢赶往中华阁去了一趟。当时天绝双剑已是鬼道耄宿,掌印中州,正十分愁。顽城乱了一月,春末还雨雪霏微,惹狐兔相嚎未止。无名去过一趟,祭他。奈何山无人语,只有潇潇暗泣,和风。
  
  可聂人王来了。
  
  师父一愣:“顽城是先生家的宅子?”
  
  聂人王不晓得他怎么论起这个,也承了:“不错。是祖上世居的官宅。但离颜盈单位太远,所以婚后我俩在中州买了房子。顽城也就搁下来了。”
  
  无名一默良久:“带我去看看孩子。”
  
  师父来时,师弟正扎针儿,白藕臂上几点青。无名瞧着拧眉,抱他上下端详良久。聂风也巴巴看他,言语不会,只吃吃笑,那叫一个未尝先喜。师父逗他半天,与聂人王话一句:“聂先生,你孩子还是养在顽城吧。待他稍长些,我再收他为徒。”
  
  书上载了,众人欢天喜地。
  
  后来慕应雄与无名话及此事。师父恻恻良久,一叹:“当时风儿笑得好甜,才叫我心里更是难过。他才诞下,一世命途却已囿在城中了。可寻常宅子养不大他。要他活着,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完了一扶额:“我不晓得风儿和后山那位究竟有甚牵扯,但他俩关系匪浅,却不是说着玩的。”
  
  慕应雄也奇:“弟,你怎么想到的?聂人王来,论了风儿之事,你就晓得和顽城异状有关了?”
  
  无名看他一下:“有人指点我了。”
  
  他不提,大抵不好论,慕应雄也没再多言语。只晓得聂风往宅中一迁,顽城果然云飞雨散,宁了。师弟病虽病着,药吃得紧锣密鼓,但多伤寒惊夜,大患是没有的。他五岁那年拜入无名膝下,习刀学书,年岁一翻一翻,过得愈加平顺了。
  
  可他师弟入门,还有一分坎坷。这是后话。先论步惊云,他也进过山。夜里去的。来归之时,袖上鬓边血痕未干。他师父愣了,问他如何。师兄横了剑,低低垂眉:“谈了几句,打了一架。”
  
  何止打了一架,简直掐得山凋水残,牵连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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