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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东山客(R)正文完 Empty #1 [原创]【云风】东山客(R)正文完

2021-01-10, 13:12
✵ 转载自LOF(作者:一击脱离)✵
✵【文章出处】✵




一个隐姓埋名的故事。

01

在靠近极北苦寒的地方,分布着零碎村落,村落以打猎为生,村民吃喝用度全靠打猎的本事。这片土地并不肥沃,四月才化雪,九月又结冰,养不出丰富的猎物,故而每户人家都挨得不近。距离离得远了,每年还有长达四五月份的大雪封路,邻里间不像寻常村子那么亲密,大家各自为生,不常走动。

此时是八月,天气已经转凉,只有正午时分才穿薄衫,其余时候凉意浓厚,需要加一件外袍,到了晚上更要添床厚被。

天涯在院里喂养雪兔,这窝雪兔刚刚下崽,他拿着小马叔叔割的牧草仔细喂着,喂完了,再去鸡舍那里把鸡放出去,现在还可以让鸡自己去找吃的,再过一月,就得由人来喂,更得提防别被寻不到食物的野兽叼去。

他点了一遍鸡的数量,比昨天早上少一只,因为昨晚杀了一只老母鸡炖汤喝,娘亲炖的汤真是好喝,能鲜掉舌头,小马叔叔还笑话他喝的满脸都是。

放完鸡,天涯绕去后院,从背后一把抱住后院整理猪食槽的人的大腿。

“小马叔叔!”

被他偷袭的人没有吓到,手中活计不停,一边整理,一边笑道:“天儿又重啦。”

“嗯!”天涯点头,“我今天早上一口气吃了一个大肉包子!天儿长大了!”

“是,”小马应道,“明日是天儿十岁生辰,天儿就要十岁了。”

他理完猪食槽,转身抱起趴在腿上的小孩,稳稳地将小孩抛高,又接住。天涯毫不惧怕,快乐地笑起来:“小马叔叔再高点!”

再高点小马便不同意了:“不行,你娘看到了会说,只能抛到我们家屋顶那么高。”

“可是你上次把我抛到烟囱那么高过,”天涯嘟嘴,“好高好高!”

小马揉揉天涯的头发:“咳……这事莫要告诉你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天涯乖乖点头:“好。”

小马又揉天涯,把他放到地上:“去找你娘玩吧,叔叔等会要去打猎。”

“天儿也想去打猎,”天涯说,“你答应我十岁了就带我去的。”

小马笑道:“那也得等天儿过完明日生辰。”

天涯对他做鬼脸:“哼,小马叔叔不许骗我。”

他哒哒哒跑进屋,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掀开门帘,一头扎进屋中娘亲的怀里:“娘——我明天生日啦,你准备了什么礼物送我呀!”

小马笑着望着屋子里,转过身去,准备拌些饲料喂猪,却听到轻微的铃铛声。

他微微一怔,铃铛声是猎户补下陷阱后提醒猎人有猎物入坑用的,他几乎从不使用陷阱,风便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耳朵,哪怕大雪封山的雪夜,他想要抓寻猎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铃铛是由谁的陷阱牵动?

天涯从屋里匆匆跑来,眼睛瞪得老大:“小马叔叔,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小马点头,看到天涯欢呼起来:“哦!有猎物进我的陷阱里啦!小马叔叔!我们快去看看!”



靖武门一行人骂骂咧咧,踩着密集滑腻的苔藓,穿过低矮灌木,若不是有人领路,早摸不着北。

领路的人点头哈腰,连连安抚:“快到了,快到了,大侠们再忍忍,就要到小马家……他是我们这儿最好的猎手,没有他打不到的猎物,山里的路也是他最熟,封山了都敢进去,还能囫囵回来,大侠们要找什么东西,由他带路,准没错啦。”

靖武门强忍着怒气继续走,若不是听闻有那么个好猎手在,谁愿意走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有人甚至脚下一滑,摔个四脚朝天,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身上沾满污泥和草汁,破口大骂:“要是这猎户没你说的厉害,找不到我们要的东西,我平了你这破地方!”

“是、是、是,”领路人小心翼翼道,“大侠们慢点,慢点……就快到了。”

他们又往前走上一段路,当真从树林缝中看到了一户人家,屋子盖的很不错,并非寻常人家用茅草做顶,熬不住雨雪,这户人家用足了砖瓦,在穷乡僻壤盖出体面的三正房一厢房。

领路人道:“大侠们看,这就是小马的住处了,他家中有婆娘有小孩,求求各位大侠们大人有大量,莫吓着他们。”

“你倒是为他说话,”靖武门人道,“他婆娘好看吗?”

领路人陪笑:“只远远见过,谁家婆娘不是两只眼一张嘴呢,小马有一身打猎本事,他婆娘操持家务也不差,盖的房子又大又亮,都是他们该得的。”

靖武门一路听了满耳朵夸小马的话,听得耳朵起茧,不晓得到底何方神圣,叫领路人那么钦佩,却自傲是江湖武者,自恃比山野村夫强上百倍,领路人越夸,心中越对未见面的小马不屑。

“你说的小马有何厉害,”靖武门人道,“见了我们的刀剑,不一样得吓尿裤子。”

说罢,他们哄笑起来,显然想起了某些可怜人的糗事。领路人无奈陪笑,心里着实担忧,他对小马自然信心非常,住在附近受过小马恩惠的人都不会怀疑这点,但眼前这批人非是善类,恐给小马带去灾祸。

但他也受人胁迫,不得不带路,世道就是这般,他反抗不得。

领路人悲哀地深思,不由走神,未顾及到某个靖武门人偏离道路,往林中一探,顿时听得一声惊嚎,嗖的一声,人已不见。

靖武门人立即拔出兵刃,领路人惊呼着抱头蹲下,靖武门警惕地背靠着围成一圈,查探四周:“是谁?!”

头顶传来声声惨叫:“救我!救我!有陷阱!我、我的脚!”

他们好似刚发觉消失的同伴是被吊住脚踝,倒挂在头顶的大树上,更是如临大敌,任凭被吊起的同伴怎么求助,都无人敢去救他。

“误会!误会!”领路人连声叫道,“不是陷阱!是猎户抓野兽用的,这结扣越动越紧,我会解,大侠不必慌张,我会解!”

他这样说了之后,才有两人左右望着,犹犹豫豫,前去搭救。也不用领路人解结扣,他们拿剑一割,绳结就散了。这本就只是最寻常的结扣。

被吊起的那人面上青青红红,觉得丢了面子,受不住委屈,一把推倒领路人,提起兵刃:“既然前面就是你说的小马家,那你也没用了,我先杀你,再去杀他!”

不料他会突然发难,领路人满目死灰,想着自己就要命丧当场,竟连躲闪都忘记,坐地呆呆地望着剑光当头劈来。

那道雪亮剑光却失了准头,歪歪斜斜砍在领路人身旁空地上,似是因为猛地起了大风,刮得那人握不稳剑。

前方密集的林中传来一声温和地叹气:“天儿,这恐怕不是你想要抓的猎物。”

又有童声稚嫩地道:“天儿、天儿错了……是不是伤到人了?天儿要去道歉吗?”

“被你误抓的小兄弟应是无碍,但天儿还是要道歉的。”那人道,“先去把你薛叔叔扶起来,再去道歉吧。”

靖武门人听着这番对话越来越近,从繁茂植被中钻出一个小孩,毫不惧怕他们的刀剑,只是听话地扶起领路人,乖巧地拍去领路人身上的灰,再认真打量他们,找到方才摔了一跤,最灰头土脸的那一个,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哦。”

真正被吊起来的那个捏紧了手里的剑,摔得满身泥泞的人同样攥拳,这声道歉堪称火上浇油,靖武门向来在乡村中横走,受不得这种侮辱,当时就怒上心头,拔剑要砍。

却被一根手指粗的树枝挡下。

“小兄弟,有话好好说,”那人道,“莫在孩子面前动兵刃。”

靖武门骤然一惊,或许是踏在林间崎岖道路上,竟无人辩得他靠近时的脚步,又或许是拔剑的人并非真心下狠手,这才叫乡野人家拿树枝随手挡下,轻巧拨到一旁。来者语调平缓,虽是劝阻之词,但听着十分舒坦,不让人心里生刺,以至于拔剑的人顺势收起剑,大家一致朝他望去。

是个头上戴了斗笠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穿着不显脏的黑色长袍,挽到小臂的袖口下露出结实的肌肉,长发未束,草草拿斗笠压着,都披在脑后,一直留到腰畔,林中阳光被头顶密集的树冠挡住,不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整张脸,但总体是温然无害的模样。

领路人见了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语带哽咽,唤道:“小马……!”

靖武门这才晓得原来此人是他们听了一路的猎手小马,行得如此狼狈也是为了找他,心生不悦,全将怒气表露在面上:“你就是小马,哼,快收拾收拾,跟我们走吧!”

天涯终于察觉到眼前几个叔叔不是那么和蔼可亲,小跑到小马身后,一把抱住小马的大腿,躲在后面看他们。领路人满面仓皇凄然,又唤了一声:“他、他们是靖武门的人,小马,我、我……”

靖武门被领路人几声叫唤,叫得心中傲气横生,嚣张道:“不错,我们正是靖武门弟子!实相点,快跟我们去办事,别逼我们动手。”

小马却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久仰靖武门大名,不知今日来此,找我是何事?我只是乡中普通一个猎户,向来与江湖人没有什么联系……”

“废话!”靖武门打断道,“当然知道你没什么联系,你还想有联系?告诉你,今天找到你是看得起你,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唔,”小马古怪而轻微地笑了一下,幸好有斗笠遮住他的面容,没叫人发觉异常,“靖武门找普通猎户是要做什么?……你们要入山,是山中有什么东西吗?”

靖武门失去耐性,怒骂:“你,你怎么那么多话?!叫你走就走,问那么多干什么!”

其中一人又道:“莫急,莫急,我们走一路,脚都酸了。前面是你家吧?还不快点请我们去坐坐,叫你婆娘拿点水和吃的出来。”

天涯扯了扯小马裤腿:“小马叔叔,娘会不会骂我……天儿不是故意吊人……”

小马拢住天涯肩膀,低头温声道:“不会,他们是来找我的,跟天儿没关系。”

两人轻声说话,竟全不把靖武门放在眼里,领路人也悄悄摸摸站到小马身后去,靖武门恼怒地又要拔刀抽剑,小马总算望去一眼,道:“好吧,请各位随我来,切勿打扰到我家中女眷。”

靖武门不屑道:“你婆娘又能有几分姿色,叫我们去打扰,快带路!”

小马叫天涯先回家去告知娘亲,再扶住领路人,领路人被推倒在地时扭了脚踝,此刻动作不便,他搀起领路人。小马真是有一番气力,领路人只觉浑身一轻,好似全身重量都在小马手上,他几乎足不沾地就在往前走,减少许多痛苦。

他们走的不慢,天涯跑回家后才跟娘亲说上几句话,就听到众人走入院里的动静。

小马将领路人安置在院中唯一一把木椅上,道:“各位见谅,家中贫寒,院里这口井,各位可自行取水,随便坐会儿,就启程离去吧。”

靖武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十分憋气,但一路跌撞走来,确实是渴了累了,加上眼前小马不知怎么的叫他们不敢妄动,竟憋着这口气,骂咧着去取水,就着水瓢喝了。

天涯从屋里跑出,手里拿着药膏,小马给领路人抹上,让天涯放回去。天涯犹豫片刻,趴在小马耳边,轻轻道:“娘叫我问你,今天霍叔叔会来我们家吃晚饭吗?”

小马一怔,笑着摇头:“我不知晓,他未跟我讲过,但这样看来,大抵这几天,你霍叔叔真的会来吧。”




#云风 #步惊云 #聂风 #《东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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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3
02

靖武门来势汹汹,却被滑腻难走的崎岖山路教做人,蔫巴巴地在小马院中席地坐了一排,看着竟有些可怜起来。领路人背后发毛,抹完药就向小马辞行,说什么都不肯留下来吃过午饭。靖武门倒想蹭口饭吃,但小马并无这个打算。

“家中贫寒,没有那么多双筷子。”他说,“各位歇好便下山吧。”

靖武门嘀咕:“叫你婆娘抓几只鸡吃就好,也不用筷子……”

小马道:“各位误会,我家女眷并非是我的妻子。我已知道各位请我入山寻物,今日过于匆忙,我收拾行李,明日上午出发,劳烦各位多跑一趟。”

他几句话不离送客之意,靖武门在乡中从没受过这么明面上的不欢迎,几次挂不住脸,但又强行压下,大家都觉得自己疲惫到没力气发怒,不与粗劣的猎手一般见识。

“好,我们也不多留。”靖武门忍着怒气站起身,“明日你定要跟我们走,不然有你好看,与靖武门做对,没有好下场!”

小马随口应着,摘下头上斗笠,摆到前院木椅上,掀开门帘进屋了。靖武门见他是个独眼龙,心里更觉自己宽宏大量,不跟残废计较,拖着疲软步伐走出院子。

他们只顾着脚下,没走出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好似撞上一块铁板,几人是互相搀扶着一同撞的,竟齐齐被撞得倒退几步,摔个四脚朝天。

“不长眼撞……”

靖武门眼冒金星,怒骂脱口而出,瞪着眼要找人算账。眼前的人本想干脆绕过他们,被他们一声吼在原地,低下眼俯看。

只一打眼,他们便叫不出话来,来人分明未将他们如何,连神情都是毫无波澜的冷漠,却让他们脊背猛地蹿起一股寒意,喉咙发干,讷讷不敢再说。

天涯好奇心过盛,听到外面一声叫骂,探头一看,哒哒哒地跑出院子,扑向来人:“霍叔叔!”

被天涯亲昵唤着的人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靖武门一行,他半蹲下身子,稳稳接住扑来的小孩,将他往臂弯上一托,天涯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快乐地笑起来:“娘上午还问霍叔叔来不来吃饭呢!”

他们进了院,往屋里走去,靖武门跌在地上,窥着门帘被挑起,再被放下。他们看到这人是一身米白的风衣,可能日头太晒,用兜帽挡住大半头发,从正面看,脸上带疤,是凶悍英武的长相,但看背影竟然收敛住孤傲凛然的锋芒,仿若是村中寻常一汉子,只因日日打猎砍柴,蛮练出一身好体魄,全无方才一眼瞥来时,窥到仿佛出鞘利剑般慑人的寒锋。

或许是几人逆着日头,被太阳照花了眼,错把臆想当作了气场。

靖武门人狼狈地站起,身上虽无什么伤势,但仿佛吃了败仗,甚至提不起叫骂念头,只觉得今日太过倒霉,一时间身心俱疲,摇晃着往回走去。





屋里却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温馨。

见了来人抱着天涯,小马面上露出欣喜,迎上几步。

“师兄!”他唤道,脸上挂满了笑,“你要来,怎未跟我讲,昨晚炖了老母鸡,可惜你错过了。”

家中唯一的女眷一言不发地从霍觉手上接过天涯,她显然不喜欢这个男人,可没说什么,只牢牢搂着天涯,不让他缠住霍觉。

小马敛了笑,知道家中尴尬气氛,十年来都无改变,他暗叹一声,想来两人关系难以拉近,也不能强求,便半蹲下身,揉揉天涯的脑袋:“天儿,叔叔们许久未见,有事要聊,天儿也陪娘亲说话好吗?”

天涯乖乖点头。

秦怡道:“我和天儿……准备些饭菜,你与他去吧。”

小马对秦怡点头,霍觉沉默地跟他从房里离开,到小马睡的那屋中,两人坐下,小马翻开两只杯子,倒上早晨烧开的热茶,气氛又变得和缓舒适。

“自端午之后,许久没你消息。”小马道,“我以为你得中秋才会来。”

霍觉道:“上月想来,有事耽搁了。”

往常来说,若小马不问,他极少主动说有事,不想让这些事打扰山林里的清净日子。

现在却提及,小马神色一正:“你说。”

霍觉没有直切正题,反而缓缓讲起已经无人会再提的传说:“龙元乃瑞兽精气凝结,火麒麟可死而复生,龙元亦可引发回神之象,助人复原。”

小马凝神静听。

“传闻,大战之后三十年,两颗龙元重新汇聚,竟在极北之地辟出一片绿洲,一位被暴风雪困住迷路的行脚商发现它,并拿到了这颗重凝的龙元。”

小马若有所思。

“但行脚商不认识这是龙元,只当它是奇异宝贝,以百金价格卖给东水寨。东水寨由水贼起家,门路广泛,一来二去,以翻倍价格售给玄泽书院,让他们做温泉眼,随后,被转赠给天音派。”

霍觉平淡地说着,略去诸多不重要的情节,珍贵如龙元这般东西,应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竟被当作玩物,几经转手,如此令人扼腕的故事,从他嘴里说出,变得泛善可陈。

他继续道:“天音派中有人认出这是龙元,他们倒是机灵,知道凭借自己保不住龙元,传信告诉神风盟,神风盟遣来高手,押镖出发。”

小马眼神微变。

霍觉又道:“但惊云道已经知晓此事,故而天音派的镖车未能走到顽石城,途中便拦下镖车,抢了龙元。”

小马忽然失笑:“据我推断,神风盟不外乎派遣无休、无止两位大师,加上林源、林渊兄弟,钱家父子若在盟中,也会一同出发,他们六人皆不简单,林家兄弟更是靠走镖吃饭,惊云道能从他们手中抢过龙元,应是步门主亲自动的手。”

霍觉瞥他一眼:“嗯。”

小马面上笑意不退:“步门主可有受伤?可有伤人?”

“……没有。”他不解释到底是哪个没有,硬将话题从步门主身上拉走,“龙元虽落入惊云道手中,但龙元炽热,非极北之地不能服用,在路上不慎遗失。”

小马微微一怔。

霍觉道:“如今惊云道与神风盟都在搜寻龙元下落,此地离埋剑涯并不远,往西北再行数十里便是,我来是想告诉你此事,莫被卷入其中。”

小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唔,步门主可真是……”

霍觉安静望着他。

小马又笑:“龙元丢失,看来武林要争乱一阵。”

“不过是一块温泉眼。”霍觉道,“若是真龙,搜寻之下,也该显露一麟半爪。”

小马点头:“以绝后患,也好。”

江湖之事在轻描淡写间被谈论完,霍觉端起热茶,似是想到些事情,问:“我来时看到的那些人,是何来历?”

小马经他一问,才记起还有这件事,道:“靖武门弟子,并无说明来意,但要求我与他们入山。”

霍觉道:“靖武门已归顺惊云道。”

小马笑起来:“是。我原先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入山,如今却知道了。”

无非是接到了步门主的命令,叫他们细细搜查周围,靖武门得令,按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没有敷衍惊云道,还想到了找附近猎户帮忙,势必把山林耙上一遍。

谁料民间有一句老话,羊毛出自羊身上。

“我原想他们要入山,跟他们去一趟也无妨,正好天儿十岁了,我答应他,带他去打猎。”小马叹气,“但这事牵扯太广,我怕天儿遇险。”

“天儿该出去闯闯。”霍觉道,“他总会长大,拘着他,日后更危险。”

小马自是明白道理,但明白归明白,他苦笑:“人世百年,我护不住他,寻什么龙元,谈什么神话。”

霍觉嘴角绷紧,片刻后又成为平静的模样:“人有力所不及。但天涯安危,有你我关照,百年能过,千秋也能过。”





第二日,靖武门气喘吁吁地走到小马家院前,没了领路人,他们这次走得更加艰难,好在昨日走过一遍,虽一脚深一脚浅,但总算没有跌倒,也没有踩到抓猎物的陷阱,几人全须全尾地到达目的地。

小马果真如他所说,已经收拾完毕,背着一包行囊在院中等待。

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孩,身旁站着那个健硕的男人,男人还是昨日的打扮,拿风衣兜帽盖住大半头发,只露出额前白发,面上带疤,显得沉默而沧桑。

靖武门人不觉得眼前两个普通的猎户有什么问题,乐意多一个帮手,即便有人对带小孩一起行动颇有微词,但他们背地里一嘀咕,想着可以拿小孩威胁两人,平白多一个把柄,定会事半功倍,也就允了。

不得不说,民间还有一句老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师兄:龙元是假的,但龙元能复原这个假设听起来很有道理,我得防患于未然。

师弟:(准备秋游. 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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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5
03

下了山林,靖武门可算愿意说出他们的目的。

一个叫吴怀的高瘦小伙子道:“我们在找一样东西,它很烫,普通人都握不住,埋泉眼里就能涌出温泉。你们都是山上猎户,可有发现山里哪处特别热?”

另一个叫冯喜的用刀小伙补充道:“又或者听到谁一夜间力气变得特别大?”

别说三十年前龙元刚出世,就是十年前,龙元变成传说,也没人敢用温泉眼来形容它,如今连日听到几次,听的人都要以为找的就是颗神奇点的丽珠。

小马轻轻笑道:“这片山林少有人烟,且较为广袤,如今是七月底,八月底恐就要下雪,届时整个林子都被雪覆盖,哪里有异常岂不一眼能见?”

吴怀撇嘴:“你说的容易,要眺望见整个林子,得爬到山顶上去,我们翻到你家就已经累极,根本到不了山顶。况且林里树木又高又密,到了也看不到山下是怎么样的。”

这个角度准确而刁钻,小马被他说服,承认自己没有考虑到这点。

“宝贝不会平白出现,”小马换了个思路,“定是跟着人走,可询问乡民是否见到外人——倒不如说,为什么认定宝贝会在这片荒芜人烟的林子里?”

靖武门人一愣,小马说完也是一愣,他突然想起造成这种认定的正是某人,昨天的故事里怎么说来着,“龙元炽热,非极北之地不能服用,在路上不慎遗失”,可不就丢进林子里了。

所幸靖武门没有真被他的思路带偏,想来他们也是知道这个故事,但这故事属于“机密”,不能跟他解释:“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那我们问你,你见过外人吗?”

天涯插嘴:“叔叔你们就是呀。”

靖武门一行中年纪最大的赵正义瞪他:“小孩说什么话!”

霍觉站到天涯身后,一手护住天涯,天涯有了靠山,大胆地对赵正义做鬼脸,气的他连连咬牙,被其他人劝住。

“除天儿说的外,其余没人来过。”小马道,“不过,若论温泉,我倒知道山里有一处,只是较远,在山的另一侧,有个很深的雪洞,洞里便是一汪泉水,水温适宜。”

靖武门喜出望外:“当真?那我们赶紧出发,快带路!”

“在山的另一侧,”小马强调,“我看各位身上没有携带干粮和水囊,冒然入山,恐怕难以支撑到那里——按如今速度,起码要在山中走二十日,再慢点,九月都到不了。”

到这份上,连他都觉得靖武门有些碍事,之前真是高估了他们的水平,带着上路,只能算十足的拖油瓶,全当让天涯见见他们之间的险恶,该怎么与人交流,怎么避开恶意陷阱。

霍觉完全不想理会这些人,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天涯,对其它事情充耳不闻,以免自己手痒。

靖武门低头商量,认为小马说得有理,确实该准备点,于是一行人先回靖武门,补充物资,申报行程,以免在林中送信不便时,被人当作失踪。

小马下山目的是带天涯多见见世面,去哪见都一样,去靖武门也没差,他们便往最近城镇走去,靖武门就驻扎在那里。

走着走着,有人来跟小马说话。

“小子,你很不错。”冯喜道,一掌拍在小马肩头,“胆大心细,做事牢靠,要不要来我靖武门?保你吃香喝辣,要啥有啥!”

吴怀嗤笑:“他多大年纪了?你以为靖武门什么人都收,三十好几骨骼早定型,想练武?做梦吧。”

冯喜不服气:“三十好几怎么了,七八十岁都可以练武呢!”他转头就要抓住小马摸骨:“指不定这是个练武奇才,别动,我摸骨是跟李师父学的。”

谁知道李师父是哪位,小马拦住冯喜的手:“这位兄弟,我并无加入靖武门的打算。”

赵正义讽刺道:“冯喜,人家压根看不上咱们靖武门,不惜得你给他摸骨。”

冯喜骂道:“少说屁话,我看小马资质很好,到靖武门来,指不定三年升堂主,比你们强多了!”

被夸奖的小马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

冯喜以为他常年住在山林里,对世事不了解,不懂得加入靖武门意味着什么,更不懂靖武门背靠着何等庞然大物,将他拉到一旁,细细讲道:“入了门,意味着能学到精妙武学啊,我看你手中也有茧,是常年握柴刀磨出来的吧?我跟你说,你砍一辈子柴刀,都想不到学成一套刀法能有多厉害!”

天涯扯了扯霍觉的衣摆:“霍叔叔,他在跟小马叔叔说什么啊?”

霍觉淡漠瞥去一眼:“在说他练剩下的东西。”

冯喜怒道:“什么叫练剩下的!我虽习刀十余年,但才练了个皮毛罢了!你懂什么!”

霍觉眼皮一跳,小马赶紧干咳:“咳……冯、冯兄弟,学无止尽,学无止尽……”

冯喜气愤未平:“你莫听他的,哪怕你志不在江湖,想窝在山林里打猎,练一套刀谱也是受益无穷,什么猛兽都不用怕!更何况,你可知靖武门在谁的麾下做事?”

霍觉眼皮又是一跳,小马心惊胆战地偷偷望他,嘴里还得应付冯喜:“……谁?”

“惊云道!步惊云!”冯喜叫道,“这你总该听闻过吧!”

“啊,这……”小马顿了一下,瞥向霍觉,眼里带着笑,道,“这是听闻过。”

冯喜哪懂这笑的含义,只顾着大喜:“对嘛!步门主的威名谁没听过!我们靖武门可是算在惊云道里!”

吴怀听他手舞足蹈讲了这会儿,早听腻味:“步门主再厉害也跟你没关系,你激动什么。”

“可不一定,”冯喜想得很美,“万一我们找到那宝贝,到时候不得我们拿着送去惊云道,呈给步门主?”

霍觉道:“由你呈去惊云道,路上就会遭遇劫击。”

小马接话道:“纵然有拦截,冯兄弟武艺高强,定能将宝贝平安送到惊云道。”

霍觉道:“步惊云不是说见就见。”

小马道:“年少有为,还是得见见。”

霍觉拧眉:“需要吗?”

小马点头:“江山代有才人出,后浪推前浪。”

霍觉很勉强地应道:“好。”

鬼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冯喜先以为霍觉瞧不起他,听着又觉得好似没有,竟听出点对步门主的推崇,一时仿若遇到知己,瞧霍觉那张冰山脸都顺眼许多。

靖武门虽归顺惊云道,但只不过是无数小门派中不起眼的一个,门中未必是崇敬步惊云才决定归顺,或许更多是惧怕、想谋些好处、借惊云道的势。可冯喜是一心向步门主,把步门主的传说反反复复地听,步门主那些流传出来的事,他一一如数家珍,做梦都想见一见步门主。

他是不起眼的靖武门中不起眼的弟子,若无意外,这辈子也就做做梦。

如今却不一样了,他眼前摆着一个大好机会,只要他能把握住……都说那宝贝丢在冰天雪地里,他在离极北那么近的地方,老天眷顾,指不定就叫他找到。

靖武门人谁不知道冯喜对步门主的狂热,以前还好,自从惊云道布下这个任务,他们分到一组后,冯喜天天唠叨,听到耳朵起茧,听到懒得骂他闭嘴,知道他现在又要发癫,纷纷熟练地远离。

冯喜清清嗓子:“说起步门主啊,你们应该知道,他曾经……他还……甚至连……不得不说那一场……”

他口若悬河,步惊云传说往外喷涌,让人插不上话。霍觉眉头微动,小马几乎忍不住笑,十年前实在很难得听到旁人说那么多关于步门主的好话,但听着太过浮夸,好像加了很多艺术加工修改,跟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有极多细节上的补充。步门主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目光如炬,以眼杀人。

听着听着他就有些走神,一边想原来十年里发生那么多事,他好像都有听说,一边想师兄说事也太简略了,就比如这段步门主大战四圣九怪,冯喜说的眉飞色舞,差点就拿惊堂木一拍大腿,说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一波三折,步门主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如何霸气逼人,在师兄嘴里就是一句“上个月玄泽书院和西魔盟合作,派人试探惊云道”,最多再加一句结果“收拾一顿安分了”。

想着想着,耳边滔滔不绝的声音渐渐变低,渐渐不见。

天涯走累了,磨着霍觉,要霍觉抱他,霍觉一把将他托起,天涯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霍叔叔,他怎么不说了,天儿还想听故事。”

习武人总该有几分耳聪目明,冯喜听到天涯的嘟囔,小孩竟然是唯一捧场的人,旁边两个大人一个赛一个无动于衷,小马显然是听的不走心,霍觉更憋不出个屁来,顿时气急败坏:“讲个鸡毛!不讲了!讲给木头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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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5
04

冯喜受伤很大,愣是憋着一口气,直到下午走到靖武门里,都没再跟小马和霍觉他们说话,反倒是吴怀过来,跟他们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介绍。

吴怀本是存着威慑之意,用靖武门出名的高手恐吓两个猎户,但小马避开江湖十年,实在没听过什么“霹雳剑”,什么“雷霆鞭”,很难跟上吴怀的思路,见他吹捧得天花乱坠,好似在武林上颇有地位,反倒想着会不会被认出来,到了靖武门,还是低调为好。

霍觉抱着天涯走了一路,丝毫不见疲惫,对吴怀的话置若罔闻,小马见他如此镇定,估摸着所谓靖武门高手或许根本没见过惊云道霸主,谁也不认识谁。

他真的离开江湖太久了,忘了还有另一种可能。

可能他们根本就见不到靖武门的精英人物。

“我们去门里回报消息,再加准备干粮与水囊,”赵正义道,他年纪最长,由他带着外人进了靖武门,其他几位各自散去。赵正义熟悉门内地形,拐过几个弯,指着面前的住处说,“你们三个,先在这里待着,明日早上出发。”

小马看着眼前堆满杂物落满灰尘的柴房,心情说不上是生气,就十分微妙,微妙到有些啼笑皆非。

霍觉把天涯放在地上,默默上前一步。

“……算了师兄,”小马道,“我在镇里认识一户人家,我们去那里吧。”

赵正义嗤笑:“你知晓我们的计划,还想出靖武门?老实在这里待着,不要逼我动手。”

“师弟,”霍觉道,“往南百里,有一处村落,你或许会喜欢。”

他掌中云气暗凝,又往前一步,赵正义见他竟似要动手,惊奇地叫了声:“哟呵,还敢跟我来硬的?”

忽然有一人匆匆赶来,插入他们之中,着急地拉着赵正义,急急往外走:“赵师兄!我找你许久!你怎么在这里?快些,门内来了贵客,门主叫我们一同去布宴!”

小马眼见着他们迅速离去,那名弟子语速飞快,叽里呱啦说着,赵正义插不上嘴,甚至来不及回头理会他们。他叹了口气,一边想着这个门派也太混乱,布宴都如此匆忙,跟天下会没法比较,一边想着自己也算是不用搬家,如此甚好,不然实在没法跟秦怡交代。

霍觉散去云气,道:“走吧。”

于是三人大方走在靖武门内,大抵是贵客来的突然,靖武门没有准备,一下忙得四脚朝天,所有人都在乱窜,搬动桌子椅子什么的。天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在周围忙碌,十分好奇,抓着小马的手东张西望,人们手里拿着的大部分都是他没见过的物件。

“小马叔叔,那个,你看那里,好大的门啊,为什么那么多扇门是连起来的?”

小马道:“是屏风,摆进屋里,天儿就看不见屏风后面是什么了。”

“那个呢?那几个叔叔每个人手里托着……”

小马望去一眼:“香炉,你娘在家也用过,你睡不着时,她会点一些安神香。”

两人一问一答,霍觉默默听着,他们三人姿态过于自然,入逛自家院子一般,靖武门可能是忙晕头,他们照着来路往回出去,竟没有人来质疑一下为何三人看着面生,一直叫他们走过一团糟的后房,走过布置一半的大堂,走过勉强搞定的前厅,顺利走到门口。

就要出门前,被人拦住。

拦住他们的人紧皱眉头:“喂喂,你们是谁的弟子?有没有点眼力劲?干什么?”

小马交涉:“我们要出去。”

“出去干嘛?要去采买不能再等等?”那人瞪他,朝外努嘴,“门主在外面款待贵客,你们就这样出去?还穿这一身,给不给门主丢人啊!”

霍觉上前一步,被小马拉住:“好吧,那我们等一会儿。”

他们被迫在门旁听了墙角,其实没人想听,但很无奈,声音就是往耳朵里钻。

靖武门门主不停地在笑,说一句话笑三回,笑得又很干,他把某个人夸的天花乱坠,夸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小马听了半晌,可算听出靖武门门主在夸的人来自神风盟。

这就有些尴尬,他瞥眼看向霍觉,这几年听师兄的故事来看,惊云道和神风盟虽不说全然对立,但两方仍是相看两厌,谁也不服谁,偏生靖武门归顺惊云道,又把神风盟的人当作贵客,估计存了两头讨好的心思。

可神风盟这人很是寡言,靖武门主说上十句,他才嗯上半声,小马听着有点耳熟,但因对方没有说完整的话,没法辨认出到底是谁。

把他们拦在门后的人精神猛地一振:“来了,低头!别冲撞门主和客人!”

三人谁也没听他的,只是敛了敛气息,靖武门主踏入门中,约是五十岁的年纪,头发黑白参半,一双手青筋满布,遒劲有力,看来练的是手上功夫,可能使用指法御敌,小马并不认识,但后面跟着的人,却让他万分惊讶。

来人年龄三十上下,正是壮年,通身气质稳重内敛,背后背着一把刀,甫一踏入门中,便发觉旁边站了不同寻常的人,目光锐利地望来。

然后呆滞在原地。

小马冲他微微一笑。

靖武门门主察觉到贵客脚步停下,疑惑地回头:“怎么了,神锋大侠可是哪里有……嗯?你们是谁?是我门中新招弟子吗?”

神锋一听就知道拖家带口的三人是混入靖武门的,忙给他们打圆场:“宋门主,靖武门果然不同凡响,飞檐重阁,端庄肃穆,呃,景色宜人,心旷神怡。”

他难得的夸奖让靖武门主非常受用,但两三句场面话不能把宋门主忽悠瘸了,宋门主一边笑着说哪里哪里,一边紧盯陌生三人不放,守门人亦觉不对劲,犹豫着围拢过来。

神锋牙一咬:“啊……宋门主有所不知,我跟这两位前、呃……前面站着的兄弟,曾有几面之缘,与他们一见如故,今日在这里见到他们,我心甚喜。”

说完这句话后,神锋好似打通任督二脉,又或者破罐破摔,继续道:“这两位兄弟都是我的好友至交,宋门主,不如请他三人也入席,一同吃宴。”

“哈哈,这当然可以啦,”靖武门主笑道,“想不到我门中还有神锋大侠的朋友,真是巧了,我靖武门与大侠有缘啊,哈哈哈哈。”

神锋回以干笑。

于是三人再往回走,又去了靖武门里,天涯却有些高兴:“我们要去吃宴,是跟许阿叔娶妻一样的宴吗?”

小马答道:“差不多吧,应当比许大哥办的宴好吃些。”

靖武门主茫然地想着江湖上有哪位许姓人士近日娶过妻,毫无头绪,他暗中记下,领着四人在门中逛了逛,因神锋来得突然,许多招待事务等着门主去处理,故而他没法一直陪同,问清三个陌生人是门中弟子冯喜等带来的客人后,便安排神锋连同他的“兄弟”入住相邻客房。托神锋的福,兜了个圈子后,小马三人摆脱了柴房。

神锋压力山大。

他把门一关,三人都坐在他屋里,霍觉拿小刀给天涯削桌上摆着的苹果,小马翻开四个杯子,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天涯喝了一口茶,吐着舌头,专注看霍觉削出薄厚均一连着不断的苹果皮,除了神锋,都很淡定。

神锋端起茶杯猛喝一口,喝完后镇定许多,开口道:“聂……”

“我叫小马,”小马抢先一步介绍,“这是霍觉。”

霍觉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天涯,又拿了一个苹果,淡定点头:“嗯。”

“马前……马、马兄弟。”神锋险些咬了舌头,他瞄着霍觉冷淡的面容,实在是认不下这一个兄弟,绝望地闭了闭眼,勉强找回正题,“……二位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完之后精神一振,称呼这点小问题都抛到脑后:“难道这里真的有……?”

小马摇头:“没有。”

他摸了摸天涯的头,又道:“这是秦天,秦怡和……风儿,的儿子。”

神锋一阵沉默,也伸出手,摸了摸天涯的头:“……风大哥的儿子……小天,我是神锋,是你父亲的……朋友。”

天涯懵懵懂懂地点头,啃了口苹果,含糊道:“小马叔叔也是我爹的朋友,霍叔叔也是,我爹的朋友好多。”

霍觉把另一个削好皮的苹果塞进小马手里:“天儿,食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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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6
05

天涯吃了半只苹果,小马便不让他再吃,神锋看他乖巧伶俐的模样,十年前的往事在脑中翻腾,一时感慨。天涯却不知初见的这位叔叔在想什么,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问:“锋叔叔,是天儿吃到脸上了吗?”

有小马叔叔和霍叔叔在前面,神锋听着锋叔叔浑身不适,赶紧道:“没有,小天叫我哥哥吧。”

天涯困惑地点头:“哦……锋哥哥,可是你看上去不比小马叔叔小几岁啊。”

神锋无奈一笑,心想再过十年,我看上去比你霍叔叔都老,不过,那时候,你就该懂得了。

小马吃完苹果,端起茶饮了半杯,问:“你也是要入山找宝贝?”

因还有什么都不知晓的天涯在场,神锋说话婉转含蓄:“是,我听闻极北之地有异宝现世,且前些日子,盟中押镖失败,被……嗯,被一位前辈拦下,故而过来查探。”

所谓三人成虎,更别提有武林神话亲自出马,三分真的也能传成七分,加上那颗炽热的温泉眼它当真是炽热,谁又真正见过龙元呢?

霍觉不语,小马没有问神锋为何跟靖武门主走得近,亦没有问神风盟有何打算,他远避江湖许久,可霍觉与神锋还在江湖中,二人立场不同,若因为他而叫双方泄漏机密,反而惹了祸端。

他只是道:“它或许真能重凝,但还未被人寻到。”

神锋先是一个恍然的神情,而后又皱眉:“若它能重凝,出现在极北的可能最大,这里依旧是是非之地。”

他为断浪亲子,知晓自己真实身世后,特意了解过父辈的怨仇,对三十年前那场大战知之甚多,一时思虑万千。

“我和天儿与师兄明日入山,”小马道,“此地你不必探了,周围山势我踏过无数遍,皆无异常。”

神锋应了一声,继而不解:“既然无异常,为何还要入山?”

小马答道:“天儿长大了,该带他学一学。山中虽无异常,但有一处温泉,慢慢走过去,约一月到达,正好天气转寒,是泡温泉的好时候。”

神锋点头,却忽然想到什么,惊讶地望向霍觉,但终究没说出话来。他低下头,温声问天涯:“小天如今多大了?山中行走一月,可不是轻松的事。”

天涯说得很大声:“今日是我的生辰,天儿十岁了,不怕苦。”

神锋连声说好,时隔多年,初见故人之子,一腔柔情尽数加在天涯身上,对天涯甚是喜爱:“既然是小天的生日,那哥哥给你礼物。”

他在身上胡乱摸着,可惜他未婚,更未有孩子,一身利索打扮,连多余的玉佩挂饰也没有,惊寂刀不悬刀饰,纵然摸遍全身,都找不到可以送的礼物。

天涯眼巴巴地看着他。

神锋摸到自己带着银票。

“二位前……兄弟,”神锋抬起头,“我想带小天上街转转,给他买些喜欢的物件,祝他生日快乐。”

小马自无不可,他乐于见到天涯与神锋亲近,也希望天涯能够多见见广阔天地,有神锋在旁照顾,他是放心的。

“去吧,”他道,“天儿很乖,但莫让他吃太辣的东西。”

神锋点头:“好。”

他半蹲下,朝天涯张开手臂,天涯快乐地一头扎过去,被神锋托住腋下,一下举高,两人欢笑着往外走。

屋里静了片刻。

小马往茶杯中添水,忽而笑起来。

“师兄,锋儿知道你要消失一个月了。”他道,“你要不要提前布置一番?”

霍觉望去一眼:“一月,不足以让惊云道覆灭。”

自一双武林神话失其一,武林就由惊云道坐大,神风盟无人能阻死神锋芒,为抗邪道,正道人心凝聚,团结一致之下,挽回几分颓势,双方皆有顾虑,纷争不断,却无战事爆发,平安过了十年。十年里,惊云道磨刀霍霍,等着一声号令一统武林,神风盟据守险要,养精蓄锐,重重提防不敢大意。这些事情,小马或许不知道,霍觉应当一清二楚。

可他说的轻描淡写,根本不在意惊云道是扩张还是被打压,若有惊云道或神风盟之人听到这句话,不知心情如何。

小马见他不在意,便不多说,就他私心而言,是希望神风盟过得好些。

“往南百里,其余方面相差不大,只是冬日更暖和。此地还会有更多人寻来,你住在附近,已不再隐蔽。”霍觉道,“扰你清静,是我未考虑周全。”

“师兄,何必这样说,我住进此地时,你就在寻找其余落脚点,是我该谢你。”小马道,“十年了,今日是天儿十岁生日,我本就要他下山来,他不能随我永远避世,况且我容貌未变,是该换个住处。”

霍觉问:“你打算何时告诉他?”

小马低声道:“我不想告诉他。”

霍觉沉默几息:“邪王之子,麒麟魔血,大劫劫心,他一生注定波澜,纵使有你我相护,也不能一直瞒他。”

“我知道,”小马道,“他生来便难,但我若不能替他遮挡,怎对得起风儿和梦。”

霍觉便不说话。

小马又道:“家传心法与刀法,我亦不知是否该教他。天儿根骨极佳,聪明灵性,就昨日来说,我从未布置过狩猎陷阱,他却摆好一套,甚至抓到靖武门一人。想来是与我走访邻里时,见到旁人制作,便捣弄出来。”

如此天赋,不该埋没在山林之中,也不会埋没在山林之中。

霍觉道:“一月后再看吧,天儿未真正入过山,他已十岁,已可觉察到其心性性格。”

小马叹出一声,默然不语。





神锋与天涯是赶在宴前才回来的,他二人空着手出去,回来时提溜着大包小包,糖葫芦、糖人、风车、陀螺……几乎把镇里所有小孩玩的吃的都买了回来,甚至给霍觉和小马带了礼物。

“这个给小马叔叔,这个给霍叔叔。”天涯道,“我向锋哥哥借钱买的,等我像小马叔叔那样打猎去,猎到大熊,就把钱还给锋哥哥。”

神锋连声道不用,天涯却很坚持。小马翻看自己手里的一双皮制护膝,再摸了摸霍觉手里的一对皮制手套,确认它们来自同一张兽皮,触感暖和舒适,算是不错,估计由神锋掌过眼。

“谢谢天儿,”他含笑收下,“天儿玩得开心吗?”

天涯笑得眉眼弯弯:“开心,镇里好热闹,还有人在演杂耍,嘴里会喷火呢!跟我们过年赶庙会看到的一样,好厉害。”

“那便好,”小马道,“待我们从山里回来,天儿想不想住到这样的镇子里?”

天涯一愣:“啊?我们要搬家吗?”

“对,”小马道,“我们天儿大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山上太过清苦,很不方便,还是得搬去热闹点的地方。天儿喜欢这样的镇子吗?”

天涯认真思索,他在山上其实周围并无同龄好友,称不上无法割舍,况且镇中繁华,他着实是喜欢的,于是点头:“天儿想的。”

小马便笑起来,他眼神温柔,又似有些复杂的东西,垂了下眼,朝神锋拱手:“我有事相托。”

神锋忙说:“我一定全力以赴。”

小马道:“请你去山上找秦怡,护送她去南边百里的镇上安顿,告诉她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我与天儿会去找她。”

天涯问:“小马叔叔,为什么要娘先搬过去呢?”

“我们离开多日,她一个人在山上住着,一定很冷清。”小马温声答道,“待她去镇里住下,就不寂寞了,也好给天儿物色一位好的先生,教天儿念书。”

神锋心下明白,小马担忧有人寻宝途中发现秦怡,给她带来祸患,一口应下,道:“好,我明日便出发。”

小马点头:“我写封信予你,秦怡看了便知晓缘由。”

霍觉补充:“地图与地契、房契,稍后一并给你。”

这番准备堪称滴水不漏,看来早有谋划,神锋暗想,江湖盛传的什么目中无人、不屑汲汲营营、对俗事不屑一顾……大概都是谣言。





当然不是谣言。

步惊云离开惊云道不过两天,便有三队人马暗中出走,其中有一队往西,两队往北,目标同样是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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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7
06

世人皆知步惊云生性傲气,为人冷漠,难有凡事能入他的眼。纵然执掌惊云道多年,放眼江湖,至今无能挫他锋芒者,堪称江湖霸主,但他不喜与人交往的习性难改,让惊云道始终是一盘散沙。门内各派勾心斗角、争权夺势,他亦只是冷眼旁观,鲜少出手整治。

昔日四圣九怪正邪双方联手,内外呼应,趁着夜色从天山脚下一路杀上天荫城,顷刻间攻破三分校场,风云阁就在眼前,步惊云在云阁中静坐,未点灯,也未开门,甚至道,假如他们立刻掉头离去,他当此事从无发生。

四圣九怪自认机会难得,不肯罢休,硬闯入云阁。第二日,玄泽书院闭院谢客,院中白绫漫天,弟子披麻戴孝,而西魔盟之主负荆而来,跪于三分校场前,恳请步惊云饶恕西魔盟叛乱之罪。

玄泽书院有神风盟庇护,低调几月后,除去四圣一死三伤外,损失不大,而西魔盟却一蹶不振,九怪失六,剩余三怪被西魔盟自己废去武功,以平步惊云怒火,西魔盟从一流门派降到二流末尾,遭受惊云道内部打压戏弄。

这事在武林传得沸沸扬扬,养活多少说书先生,都说惊云道会有一场大清洗,让整个邪道都惴惴不安,但步惊云始终没有动作,却在大家松一口气后,骤然翻脸,以雷霆手段不问缘由,当众击杀数名明面上并无参与叛乱的手下。

谁都在说自己冤枉,谁又真的冤枉。

至此之后,步惊云仍是寡言,冷眼坐镇道中,对下属众多动作不管不问,鲜少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也鲜少有人真正忠诚于他。

至于神风盟,自从聂风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后,神锋不肯接手盟主之位,正道中流砥柱稀少,盟主由三位推选出来的侠士共同担任,竟在风雨飘摇中维持住了稳定,且顺利壮大。

起先人们说步惊云顾念兄弟情谊,对神风盟睁一眼闭一眼,后来谁还记得原来武林神话有两个,都只是说步惊云心气高傲,觉得神风盟不成威胁。

不过这一切都与小马没有关系。

小马正在拿毛巾给天涯洗脸洗手,小孩出去跑了一圈,又到了该去宴上的时候,神锋差人端了盆干净的水来,把天涯收拾一番。

神锋主动牵起天涯,带着他走在小马和霍觉前面,引着两人往大堂走去。

小马忽而想起某些顾虑,低声问:“师兄,靖武门有人见过你吗?”

霍觉回答:“有。”

竟然有见过吗,真是没想到……不过靖武门归顺惊云道,见过也不奇怪。

小马又问:“是谁?”

“宋鸣。”霍觉道,他知晓小马没有听闻过,多加说明,“靖武门门主。”

小马恍然,就是下午他们在门前见到的那个笑声不断的男人,宋鸣甚至仔细打量过霍觉:“他……”

话说到一半,小马先笑起来:“唔,大概是不敢信。”

霍觉平静地走着,他仍戴着兜帽,多少遮挡了些锋芒,加上衣着更变,身上未佩戴武器,连气质都变得柔和。于惊云道上坐镇的霸主缓缓望来时仿佛是一只巡视领地的巨龙,霍觉瞥来一眼的目光中更为平缓,没有那么锐利逼人。

小马多看几眼,突然放下心来,想着反正决定搬家,哪怕今晚身份暴露也没什么,大不了师兄带上天涯,自己连夜赶回山上,带上秦怡。若往南百里太近了,还可以去往南二百里。

天涯见什么都新鲜,神锋纵着他挨个的问,小孩很容易被鼓励到,神锋耐心又细致的回答让天涯异常积极,像一只快乐的麻雀,一路上都是叽叽喳喳。

他们拐过长游廊,快要进大堂,小马在后面唤他一声:“天儿,等会再——”

霍觉上前半步,侧身笼住小马,神锋听小马话说一半没了后文,回头一看,竟见到一人持剑拦在他们身前,怒道:“好你们两个,叫你们待着不要乱走,还敢走到这里,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们……”

随着他话一句句出口,霍觉眼神越来越冰冷,神锋心惊肉跳,大喊:“等等!”

赵正义转过身,已换了一副嘴脸:“神锋大侠,您有何吩咐?”

神锋越过他,看到小马握住霍觉的手臂,霍觉眼里退下几分不耐,可算松了口气:“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宋门主请他们与我一同入席。”

天涯拉着神锋的手,冲赵正义做鬼脸:“略。”

赵正义额上青筋一跳,面上却带着笑:“原来如此,真是缘分,我们今日刚把二位带来,神锋大侠便与他们故友相逢。”

是啊,真是缘分,神锋心想,这十里八乡全为猎户出身,你们怎么就找上人家了呢。

缘,妙不可言。

赵正义收起剑,他确实有跟年纪相符的老练,能屈能伸,对他内心看不起的两位猎户笑道:“二位,请吧。”

霍觉径自大步往前,小马对人始终怀着善意,不计较赵正义先前的冒犯,回他一个笑。

这一出之后,神锋不敢与他们走远,怕再有人拦下二人。他暗自苦笑,到底是为何,靖武门分明归属惊云道,未帮神风盟做过一件事,他只是在入镇时被宋鸣门主瞅到,推辞不过,来靖武门应酬一番,怎么就背负上了靖武门上下的人生安全。

责任太大,他只感到自己无力承担。

天涯道:“小马叔叔,他刚才在欺负你。”他皱起脸,看上去愤愤不平:“哼,但他怕锋哥哥,你干嘛不让锋哥哥教训他?”

小马揉了把天涯的脑袋:“天儿,你要知道,他仗着他是靖武门弟子,才敢拿剑对我们,若我仗着与你锋哥哥的交情去欺负人,岂不是跟他一样。”

“怎么一样呢?”天涯道,“小马叔叔从来不欺负人!”

小马道:“就因如此,我也不会欺负他呀。”

天涯有些不高兴地嘟嘴,直到进了大堂,都闷闷不乐,不像之前那样活泼吵闹。

大堂已经布置好,宋鸣能当上门主,起码的能力还是有的,显然是吩咐过堂中弟子,他们四人进入大堂时,没发生什么意外。宋鸣与两位副门主已经在堂里等待,见他们来了,忙迎上去,几声寒暄后,请他们入座。

神锋往席位上瞥过一眼,连天涯是个孩子都考虑周到,将他的碗筷特意做小了一号,专门给儿童使用,放置在小马和霍觉中间。但座位安排确是将意外三个客人放到了末位,主座自然是宋鸣,再往后依次是神锋、两位副门主、三位入室弟子,最后是小马一行。

这种排法……不能算出错,就是……

神锋偷偷瞥着霍觉。

霍觉抱起天涯,小马把位置拉开,霍觉把天涯往椅上一放,小马再把椅子推近桌子,二人配合默契,压根没在意神锋的顾虑。

宋鸣笑道:“哈哈哈,神锋大侠这两位朋友,照顾小朋友真是心细,小朋友是谁家的儿郎?”

小马道:“是我家天儿。”

他不卑不亢,但未说天涯全名,也未加介绍,似是不想多说。宋鸣极少见到这样的人,一时噎住,一位副门主圆场:“天儿神采飞扬,目中有灵,是极好的根骨,神锋大侠莫非是天儿的师父?”

神锋连连摇头:“我于刀法上学疏才浅,怎能教小天。”

他觉得自己说了大实话,众人却觉得他在自谦,或者还暗含着跟这三人关系没有那么深,纷纷道:“谁不知道神锋大侠惊寂刀的威名,大侠这样说,真叫我等无地自容。”

神锋一个头两个大,越听越羞耻,忙说客气了客气了,赶紧掐断这个话题。

“听说二位是我门中弟子请来的山里猎户,明日就要一同入山?”副门主道,“二位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的好猎手,只是林中难走,令郎年幼,不如先留在靖武门,我等一定好好照顾,待二位回来时保证将令郎养得白白胖胖。”

这话题还不如上一个呢,起码上一个话题无人有生命危险,这话一说,神锋冷汗都要下来了。上一个要抢天涯的人好像是皇帝吧……想不到十年后又有勇士,再婉转的威胁也是威胁,偏生戳到正儿八经的软肋上。

一股风骤然刮进大堂。

天涯先发脾气:“我要跟小马叔叔和霍叔叔进山!谁要你们照顾!”

前有赵正义后有副门主,天涯本来对靖武门就没有好感,一下讨厌起它来,越想越气,气到眼圈发红。

小马给天涯夹菜,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搂他一下,道:“我并非天儿的父亲,各位,天儿与我们同来,便要与我们同行。”

堂中风声更烈。

宋鸣见气氛不对,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总感觉不踏实,于是举起酒杯来笑道:“好,好,天儿勇敢,咱们干一杯。”

小马没动,霍觉也没动。

霍觉甚至放下了筷子。

神锋后背寒毛炸开,赶紧端了杯子迎上:“我这二位兄弟不喜酒,宋门主,这杯酒我与你喝。”

“啊……?”宋鸣想不到会这般,稀里糊涂跟神锋干了一杯,“哈哈,神锋大侠好酒量,可是——”

神锋往他酒杯里添酒:“宋门主,多谢你今日款待,再喝一杯吧。”

宋鸣一边喝酒一边心想:这两个猎户什么来头,怎么神风盟的高手这般照顾他们?

神锋一边敬酒一边心想:求求了宋门主,别再说话,屋里的风刮得不够大吗?你受得下一腿吗?

两人都很吃惊,宋鸣吃惊中带着试探,神锋吃惊中带着绝望。

小马抬起头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二人心情,对他们一笑,举杯稍稍一扬,润了润唇便放下。

堂中风声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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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7
07

宋鸣觉得这场宴吃得莫名其妙。

神风盟中流砥柱神锋一改先前的沉默寡言,频繁敬酒,一杯接着一杯,他不能不喝,副门主和入室弟子也得喝,七个人喝了一阵,忽然发现还有三个人坐着安静吃菜。

宋鸣是想要试探出小马和霍觉到底何方来路,但神锋挡的严严实实,几乎不让靖武门的几人跟他们说话,护人护到这种程度,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有问题。宋鸣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神风盟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能跟这两位对上号的。

他看神锋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久闻神锋侠名,说他义薄云天,待人交友,不论贫富一概而论,眼下只有一个解释了,是神锋不想让这两个猎户卷入江湖纷争。

神锋忙于救命,懒得猜测靖武门的心理,觉得自己仁至义尽,这辈子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幸好内力深厚,不易喝醉,不然喝到酒后吐真言,整个靖武门都要变天。

七人喝得如火如荼,三人自成一派,不受干扰,宴上好菜不少,天涯每个尝一点,吃得很快乐,小马倒是想让神锋少喝点,但被霍觉不动声色地按住,只得作罢。

等天涯吃饱,在宴上坐不住,霍觉把天涯抱下椅子,两人不发一言,自顾自地离场,天涯却记得要有礼貌,但仍对靖武门等人好感为负,勉强道:“谢谢叔叔们,叔叔们再见。”

被一同归结到“叔叔”里的神锋默默咽下一口血泪。

宋鸣当真没见过这样的来客,说他们嚣张,又没有出言不逊,说他们低调,又表现得很是不客气,就好似是……好似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底气,让他们做什么都十分自然。

他本该生气,却突然想开,跟乡野村夫较什么真,你跟人家讲奇珍异宝,讲绝世武功,在人家眼里可能不如家里的猪更重要。

于是宋鸣心平气和,就当没见过这三人,笑着问神锋:“大侠明日也与我们入山吗?”

神锋一下失去敬酒的动力,说话都变得慢吞吞:“不,我明日就告辞,今天打扰几位了。”

宋鸣有些吃惊,想不到神锋什么都没探查,明天就要走,神风盟难道不想要宝贝吗?“不打扰,不打扰,不如多留几日,让我靖武门一尽地主之谊。”

神锋干笑:“盟中有要事,下次再来此地,一定与宋门主一醉方休。”

话说到这份上,宋鸣不好再留,心里嘀咕神风盟信息大概有误,不如惊云道灵通,神锋或许不知道宝贝掉在极北,只是凑巧路过,枉费他把人拦下,请他一顿饭吃。

两人各怀心思,哈哈一笑,气氛友好地结束晚宴。



第二日,神锋起的很早,他得先去买一辆马车,再去山上的村落里,把秦怡接下山,护送她去下一个落脚点。往南百里,假如脚程快些,能在日头落山前赶到。

昨日小马和霍觉将信件等物品交给他时,神锋问过:“女子单身入住,怕是会有麻烦上门,我要不要留下几天,等二位回来?”

霍觉道:“不必,易风的手下在附近,他们会保护好主母。”

神锋吃了一惊,想不到霍觉能调动这一方的人马,还是说易风留下的势力已经被惊云道吞并?他没有思索出子丑寅卯,小马便道:“锋儿,你送完秦怡后,给神风盟送一封信吧。”

“是,前辈。”神锋应道,继而又有些茫然,“您要交代盟里做些什么吗?”

“不,”小马道,“是你要告诉盟里点什么。你为何要来这里呢?”

神锋恍然:“我明白了。”

他在夜里写好信,多留一个心眼,等白日赶着马车离开镇子,才放飞一只信鸽。信中说他已探查过这片山脉,并无龙元迹象,神风盟不必再派人前来。

若他没猜错,他是除那两位前辈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连惊云道都没有得知消息,定然会在极北之地投入大量人手,神风盟可借机反扑,把握得当的话,不光能一扫颓势,甚至可以打压惊云道。

更何况,步惊云将有一个月时间音讯全无。

虽然这些事情不能够跟人明说,但神锋在神风盟地位不低,无需解释太多,优势将在一个月后步惊云重新坐镇惊云道时打破,一月难灭惊云道,所以不必以这个为目的,其余的,他可以尽力从惊云道手中抢夺好处。



秦怡是知晓神锋的,见到他时,也顺利将他认了出来,待她看过小马给的信后,没让神锋多费口舌,便开始收拾行李。

她带的东西极少,大部分都是天涯的物件,天涯喜欢的几套衣服,天涯喜欢的木头小剑,天涯喜欢的毛毯……甚至拿草笼将一对雪兔装起来。秦怡收拾完这些,转头对神锋道:“厨房梁上放着那把刀,你帮我把它带上吧。”

是雪饮!神锋将刀取下时满心感慨,神兵藏锋,竟然藏在烟火之地,拿柴米油盐熏着,掩盖雪饮寒气和杀伐。他亦是用刀之人,握住名满天下的雪饮狂刀,忍不住将刀从鞘中抽出。

寒芒如碎月洒地,多年埋刀,雪饮仍是锐利逼人,神锋不由赞叹,更叹息不知宝刀是否有机会再露锋锐。

他将雪饮用粗布缠了,背到背上,再帮秦怡提起行李,秦怡出门前,打开了家中畜牧笼牢,让牲畜们可以离去,不至于在家饿死。二人先前往可以通马车的村落,将行李摆好后,秦怡坐进车中,神锋驾马上路。

村落偏僻,路上只偶遇一两行人,并无见到第二辆马车,神锋一边往南走,一边思考之后如何行事。日升中天,路程走了三四十里,他们在马车上将就着吃下干粮做午饭,忽然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神锋一听便猜得对方有七八人,如今急急奔来的,目的地可想而知。

“秦怡姑娘,莫要出马车。”神锋低声嘱咐,他马车驶到一旁,紧贴道路一边,下车牵马而行,靠马的身躯挡住自己,片刻后与急行而过的七人擦肩而过。

七人没有注意到道路边上的马车和车夫,神锋却把他们上下打量,七人里他认识三个,在惊云道中算是一流高手,想来剩下四个也该不差。

神锋摇摇头,竟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翻身上车,继续往南走。



此时小马一行已经跟冯喜、吴怀等人入了山林。

去村里找小马时,靖武门是六个人,这次跟他们入山却是四个,赵正义与另一个矮胖小伙不在。四人都背着包袱,里面装了干粮、火折、兽皮毯,腰间系了水囊和武器,准备充分。

反而是小马他们,天涯当然什么都没带,昨天神锋给他买的玩具都叫马车拉走了,小马和霍觉也是轻装上阵,背的包袱不像其余人那么满满当当。

冯喜已听说他们和神锋的事情,他当然是知道神锋的,大名鼎鼎惊寂刀主人,惊情十变与黄金刀气打出赫赫威名,是神风盟排得上号的高手。与神锋有交情,说明小马和霍觉跟神风盟也有关联,那就是惊云道的敌人,也就是冯喜的敌人,冯喜理通这一系列的逻辑关系后,看两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但他不敢直接给两人下绊子,毕竟他指望小马带他找到宝贝,有了宝贝,他才能上天山天荫城,见到惊云道霸主。

冯喜叹气,认为自己忍辱负重,为惊云道牺牲太大,步门主知晓后一定会褒奖他。

霍觉冷漠地望他一眼,只觉得这人走得太慢,真是累赘,哪怕要锻炼天涯,也不必找这样没用的废物,师弟是太过好心。

到了中午,又吵着要休息,还想要生火打猎,师弟阻止后还得跟他们解释为什么,白天道路好走都想着歇脚,难道要留到晚上昏暗难辨时赶路吗?

小马往霍觉手里塞了一颗水灵果子,对他笑笑:“师兄,何必恼呢,你我难得同行,慢些就慢些。”

霍觉咬了口果子,点头:“嗯。”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过了晌午,就有一队惊云道人马奔到靖武门,不等通报直闯而入,宋鸣仓皇迎出,被逼问可有宝物下落。

宋鸣道:“门内已派出多名弟子找寻,暂时、暂时还没有线索……”

惊云道眉头一皱。

宋鸣连改口:“不过今日就有一队弟子跟着猎户入山,似是山中有温泉,故而等他们回来,或许就找到宝物了。”

“猎户?温泉?”惊云道嗤笑,“猎户懂什么,你们让猎户带路,简直可笑。”

宋鸣赔笑:“哈哈,我想,为步门主做事,自然不能放过丝毫可能,就允了他们胡闹。”

惊云道漫不经心一点头:“你倒是对步门主忠心耿耿。”

宋鸣继续赔笑:“哪里,哪里,都是弟子们愚钝,那两个猎户一个独眼,一个疤脸,竟就让他们信了。”

他们忽而顿住,其中一人道:“疤脸,哈,老子最恨疤脸,这竟然有一个。宋鸣,你说的那两个猎户往哪里去了?”

宋鸣茫然:“据说山中有温泉,往温泉去了,具体位置我并不清楚。”

“好,”惊云道笑道,“那我们也去见见温泉,宋门主也帮我们找猎户来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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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8
08

宋鸣去哪里帮他们找什么猎户,八月的凉风里,他额上见汗:“各位……哈哈,各位远道而来,一路奔波,想必辛苦了,先随我去客房歇息歇息吧,我差人备上美酒好菜,给各位接风洗尘。”

论武艺,宋鸣天赋有限,练了四十年指法不过如此,在靖武门中都排不上前三,而论圆滑,靖武门中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他不轻易与人争执,极其识相,自成一套识人方法,不招惹危险的人物,又有些运气在其中,让他左右逢源,再不济,也不会遭人记恨。

他这般伏低做小,摆在神锋面前,只叫神锋觉得浑身不适,故而对神锋,宋鸣从不这样。而惊云道见惯这套,来的几位大爷哈哈大笑,豪爽道:“那便呈你们这里最好的酒菜。”

宋鸣笑脸相迎:“自然,自然。”

昨日招待过神锋,各种布置未撤,正好用来招待惊云道七人。七人将靖武门客房占的满满当当,宋鸣差人备上热茶果盘点心,找几个机灵点的弟子等候差遣,赶紧寻来赵正义。

赵正义面见门主时满脸疑惑。

宋鸣一见他便问:“你昨日把那两个猎户带来,可知晓那眼温泉在哪里?”

“听闻是在山的另一头。”赵正义答道,“门主,是有什么不妥吗?”

“山的另一头……”宋鸣沉思,不回答他,又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这两个猎户的?”

赵正义不明所以:“秦家村的村长二儿子带我们去找的,独眼那个,据说是秦家村里最好的猎户。”

宋鸣轻轻点头:“秦家村啊,村长我认得……唔?可他好似是姓马?”

“这个我也问过,”赵正义道,“他家有个婆娘,婆娘姓秦。”

宋鸣本也是突然奇怪,有了解答后便不深究,苦恼地叹气:“赵师侄,有件事需交给你去处理。你去秦家村再找个猎户来——不,不光是秦家村,你在周边都找找,要找到认得怎么去温泉的猎户,带他回门里。”

赵正义先前觉得温泉一事纯属笑话,今日故意找借口没去,想不到宋鸣竟让他再去找人带路,不由吃惊:“门主,莫非那个温泉当真是……?”

宋鸣苦笑:“若它当真是,我已派冯喜他们去了,何必再叫你寻别人。”

赵正义更是不解。

宋鸣手指向上一指:“你应知道‘他们’来了。猎户之事,谁都晓得是你小师弟们的胡闹,我想叫他们历练一番,便允他们入山碰碰运气。哪料如此凑巧,如今‘他们’有了兴趣,也要入山去见见温泉。”

赵正义立刻领悟宋鸣的意思:“是。弟子现在就去找,一定尽快找到领路人。”

谁也不想家里天天供着七个危险的大人物。





天下长辈可能都是同一个想法,都想要自家晚辈历练历练,只是去哪里、被谁历练这事真的很难讲。

纵然是小马这样的好脾气,偶尔也会头疼。

他倒会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想着是他站得太高,十年前遇到的哪个不是青年才俊,在他面前收敛起一身毛刺,表现得乖巧听话,实在是太难遇到这般娇气的小子,竟忘了这才是江湖中最常遇到的情况。

想着想着,又重新心平气和起来,哪怕是有人乱摘毒蘑菇、闯入狼群领地、踏空掉进坑洞……小马就当给天涯开拓眼界,一边救人,一边细细嘱咐天涯。

靖武门当然憋气,他们自认是年少有为,武林侠客哪里都能闯荡,想不到在小小山林里行走六日,每天都徘徊在生死边缘,全靠小马帮衬,哪怕如此,也各个累成死狗。

从醒来开始,除去中午吃饭时歇息半个时辰,一直到太阳落山,一刻不停,全在走路,林中堆积着成百上千年的腐叶枯枝,杂草密集,一脚下去鬼知道踩着什么,可能前一秒踏到实地,下一秒就陷入泥泽,腥臭淤泥淹到小腿,绑腿没扎好的话,不一会儿皮肤就烂了。

靖武门叫苦不迭,心怀壮志到面如死灰只需要两天,两天后各个都是行尸走肉。

冯喜练的刀需要以步法配合,额外练过下盘功夫,比其余三人稍微好些。吴怀最惨,他修习长鞭,走灵巧路线,耐力不佳,团队行动又不无法发挥速度,六天里瘦了一大圈,全靠毅力支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升起火堆,四人瘫作一处,从前天晚上起就只由小马和霍觉带着天涯去打猎,靖武门全部阵亡。

四人呆滞地瘫了会儿,吴怀突然开口:“我们……还要走多久?”

“来的时候是说二十天。”冯喜满脸绝望,“还有十四天。”

张辉就是前日掉进泥坑里的人,右腿皮肤溃烂流脓,疼痒难耐,几乎哭出来:“我要死了,我的腿一定保不住了。”

吴怀道:“昨天小马给你敷了草药,你感觉怎样?他不是说没有大碍吗?”

张辉呜咽:“那草药都不知道是他哪里拔来糊弄我,疼的要命,半夜里我把它擦了,有屁用。”

梁石勇劝道:“那两猎户不简单,你还是忍忍,把药敷上试试。”

冯喜也道:“你看这几天,我们累得多惨,他们跟没事人似的,连那个小孩也是,唉,乡野村夫吃饭的手艺比我们强,不然早饿死了。”

吴怀却摇头:“到了现在,莫看不起人家。我是我们几个里轻功最好的,这几天我注意看着小马,他每一步都踏得轻盈稳妥,乃至脚踝以上不沾泥,哪像我们这般狼狈。”

梁石勇道:“你看小马,我却在看霍觉,他眼力极佳,每步都踩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我跟着他的脚印走,至今没踏错过。”

三人连呼受教,明天一定排成一串,跟在霍觉屁股后面。

但想起明天,又是哀叹。

“我就不该来,”吴怀道,“什么宝贝会掉到那么偏的地方去……等我们走到,腿都断了,就算有宝贝,还得往回走二十天。”

四人想了想,眼前都是一黑。

“四十天……”冯喜哆哆嗦嗦,“整整四十天啊……”

他这时候记不得什么雄心壮志,只觉得腿肚发软,声音发飘:“……我们、我们回去吧。”

一阵沉默。

张辉小声道:“再走下去,我的腿就废了,我师父一定不希望我那么不珍爱自己。”

梁石勇点头道:“这次我们没有准备好,有了经验,下次再入山,一定不用四十天……我们可以骑马来。”

“对,对,”吴怀说,“我们已经知道往这个方向走了,下次我们来就这样走。”

四人越说越靠谱,觉得生活重新有了希望,重新有了光明。

“今晚不要跟他们说,”冯喜压低了嗓子,“万一他们不愿意离开呢?其实,我怕他们跟神风盟有勾结,想借我们之力拿到宝贝,再把宝贝抢走。我们不如今晚当无事发生,明天一早装病起不来,逼他们送我们回去。”





于是等小马、天涯、霍觉三人说说笑笑回来,天涯怀里抱着山鸡,霍觉提着一条狼,小马捧了山果,靖武门没有多说,和之前一样,拖拖拉拉帮着处理猎物,囫囵吃完一顿,裹起毯子睡了。

天涯自幼跟小马长在村里,虽没入过山,但对山林并不陌生,加上小马和霍觉时刻关注他,小马更是慢慢教导天涯家传步法,夜里入睡时,细心调理他的经脉,叫他每日不觉疲惫,精力十足,只是初次离家,心里记挂秦怡,偶尔会牢牢抱住小马的大腿不放。

小马盘算着,按这个行程走下去,别说二十天,一个月都未必到,实在太慢,等到了二十天,把靖武门这些人全都打晕送回去吧,那时候,天涯也该十分想家了。

只是,想不到啊,第七天早晨,靖武门四人一个也没起来。

冯喜道:“我、我头疼,可能是昨天夜里着凉了。”

张辉道:“我的腿烂了……”

吴怀道:“我肚子疼,我要拉稀。”

梁石勇道:“我也一样。”

四人哀哀叫唤,好似真的很难过,放下面子要求小马带他们往回走,不去找什么温泉了。

小马还没说话,霍觉先有动作,他在行程中极少说话,压根就没跟靖武门说过话,冯喜等人不知怎么的,有些怕他,平常颇为躲他,见他身形一动,众人静了一瞬。小马知晓霍觉要做什么,倒是想拦,但又停下动作,师兄一路无视靖武门状况百出,一路都在忍耐,已是难为他,再叫他忍,当真折辱他,便暗叹一声,抱臂旁观。

霍觉没有多做什么,面上神情更是没变。

他只是抬手轰出一掌,一米外的树木被巨力骤然击断,刚猛掌势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接连传来树木垮塌撞击声响,震耳欲聋,大地颤动,混着虎咆鹰鸣,鸟兽尽散,硬生生从树木繁杂的林中辟出一条凹陷。

木屑纷飞,叶片如雨般落下,洒了靖武门一头一脸,却无人敢动,直至声音渐渐静去,小马还捂着天涯的耳朵。

霍觉冷漠道:“再多废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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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19
09

天涯没有听到霍觉的威胁,只看到霍觉一掌拍去的巨大威力,小马把手从他耳边放下,天涯便朝霍觉跑去。这几天天涯的步法初窥门槛,跳得比往常高些,一下蹦到霍觉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叫道:“哇——霍叔叔好厉害!”

靖武门四人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看着霍觉身形一扭,轻易将天涯由背后带到身前,单手抱起,再瞥他们一眼,不耐烦地微微皱起眉头。四人急忙跃起,哪有什么头疼肚子疼,连张辉都健步如飞,几下收拾好包袱,随时都能出发。

小马见他们都被吓住,好声好气道:“各位,实不相瞒,我们是定要去温泉的,各位若想离去,顺着来时的路走即可,可要让我们回去,恕难从命。”

靖武门四人面面相觑,往周围一望,入目都是繁茂树林,除了被霍觉击断的裂口外,看哪里都是一个模样,谁还记得来时的路是哪条。更何况,他们在林中能辨得东南西北已是极限,一路过来,那些蛇虫野兽,那些淤泥凹陷,全都能要了他们的命,他们自认没有小马护送,绝无可能完整地走出林子。

吴怀小声道:“我、我也要去温泉,我师父说,泡温泉好,我还没泡过温泉。”

其余三人头如捣蒜,一字不敢多说。

霍觉已抱着天涯走出一段路,小马便不多说,快走几步追上,四人紧赶慢赶,所幸昨日梁石勇分享了他的经验,让他们好走些许。





被他们心心念念的靖武门,如今也有些自顾不暇的味道。

赵正义焦头烂额,他怎么都想不到,走遍周围所有村子,问最好的猎手是谁,竟全部回答他:“是秦家村的小马。”

再问有谁知道山里的温泉怎么走,全部回答他:“小马定然知道。”

原本以为是轻而易举的差事,不就是找个猎户,方圆百里各家各户全是,结果八天了,都没有找到能带路的。

赵正义气急:“小马小马的,小马已经被我们带走了,还有谁?!”

被他抓着问的人一缩脖子:“大、大侠,你们都把小马带走了,还不够吗?再说,再说我们真不知道山里哪里有温泉啊!”

“是啊大侠,”旁边的人帮腔,“你都说了在山的另一头……我们哪里会去山的另一头打猎啊。”

靖武门里七个大爷早上刚闹过一回,宋鸣险些被打,赵正义想想就头疼,就这样回去他交不了差,也没法随便抓几个猎户,不认路能怎么办,带进山里瞎转一通,最后倒霉的还是靖武门。

赵正义没有办法,只好去秦家村碰碰运气,指不定小马家里那个叫秦怡的女眷知道温泉在哪里。

他闷着头走到小马家,走得急了,被树枝划破胳膊,却发觉小马家已是人去楼空,门敞开着,家畜跑得一个不剩,家具倒是样样都在,大致看来什么都没少,桌上还摆了一壶冷茶。

这八成是有问题,出去避祸啊。赵正义怒气冲冲地下山,去找秦家村村长。

秦家村村长道:“秦怡啊?她搬走了。”

“你知道她搬走的事?”赵正义拧起眉毛,“她家里男人小孩入山,她搬走了?”

村长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大侠,你都说她男人小孩入山去了,她一个人住着有什么意思,加上马上要下大雪,万一山里的野兽出来觅食,遇上意外,白白送命,就搬去亲戚家住一段日子,哦,前几天马车刚接走的。”

听着是有几分道理,赵正义感到被划破的地方一阵疼痛,他骂道:“走那么急,我还以为她有什么仇家,不是个好东西呢。”

村长偷偷瞥着他,心想这句话可不是很对吗,要不是走得快,仇家这就找上门来了。





距离霍觉那一掌威慑,已经过去两天。

说来也怪,无人逼他们时候,觉得每日都走到累死累活,白天木讷迈脚,晚上倒头就睡,从不思考怎么走能省力点,如今想象着自己的脖子就仿佛折断的树一样,一掌下去咔嘣断开,立即爆发出强烈求生欲。

吴怀和冯喜有些步法底子,暗自盯紧小马,张辉和梁石勇则亦步亦趋跟在霍觉身后,观察他如何落脚,他们四人天资不差,加上小马和霍觉未使出什么高深密法,竟让四人看出点门道,逐渐感到轻松一些。

小马甚感欣慰:“照这样下去,二十日一到,他们就能自己回去了。”

霍觉问:“为何要到二十日?”

小马笑道:“随口定的日子罢了,给天儿添点热闹,也可以让天儿看到,山林里其实有许多的危险。”

二人自顾说笑,天涯混在四人中,他修习家传步法不到十日,闪挪腾移已像模像样,足见天赋之高,但到底是十岁小孩,好奇心旺盛,记性又好,惦记着冯喜在他们下山时讲过的故事。

冯喜心里已经认定这两人是神风盟隐藏的高手,一切都是他们暗中制定好的计谋,要借靖武门的力量夺取宝贝,阻碍惊云道称霸武林,当真可恶。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设想也有几分正确,如果他再思考得深刻一些,再多一些眼界,从小马和霍觉身上分析出他们惯用的武功路数,加一点突如其来的灵感,没准能蒙到不可思议的真相。毕竟自从霍觉惊天劈地的一掌后,两人对自身的掩饰已经低到随便装个样子。

可惜下一步冯喜就走偏了。

冯喜憋了一股子劲:霍觉用掌,步门主也用掌!步门主绝对比霍觉厉害!等我回到靖武门,一定把这件事上报给惊云道,自有步门主收拾他们!

正好这时,天涯跑来要听他讲故事,真是想瞌睡来个枕头,冯喜无处发泄的气闷全都往故事里塞,硬是把道听途说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加上众多细节,好似是他亲眼目睹。靖武门其余人本来对他滔滔不绝的吹捧谢绝不敏,但日日埋头走路,身边除了树就是草,实在无望到人生灰暗,便渐渐插进冯喜的单口里,成为三个捧哏。

天涯真是个很捧场的听众,又一直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村里,听他们讲得一愣一愣,时不时就“哇——”一声,听到不懂的地方,还会认真询问。

因为前几天的阴影,冯喜始终强调步门主掌劲无双,边说边偷偷瞄走在前面的霍觉:“话说四年前,一道密旨传进惊云道,皇帝急召步门主,步门主入京面圣后,前往九张圣地。九张圣地虽叫圣地,其实是个毒谷,内中瘴气浓烈,更有毒虫毒兽毒人潜藏,外人进入不得。可步门主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一掌下去,拍树如拍豆腐,别说毒物,连无形瘴气都敌不住掌劲,顷刻吹散……”

纵然小马和霍觉没有细听,但冯喜讲得抑扬顿挫,一般酒楼说书都没他那么感情饱满,旁边有四人捧场附和,给他无限信心,叫他说的更加卖力,两人被迫听了一耳朵。

小马倒是不介意冯喜聒噪不停,反而想起什么,问:“重阳时我见你气血有损,就是此事?”

霍觉嗯了声:“皇帝大限将近,找我不过是想叫我向他保证,若中原有难必定全力以赴。”

冯喜全然没有提这茬,仍天花乱坠地说着步门主闯三关斩五将,一对肉掌杀敌无数,再强大的毒物也拦不住他,辟出一条毒血路,径自来到圣地最中央。

小马问:“你没有答应?”

霍觉冷哼:“他也配要到我的承诺。”

小马推断道:“于是你去九张圣地给皇帝寻药,就像冯喜讲得这样。”

霍觉微微蹙眉,应得很勉强:“单论结果,确是没错。”

小马见他神色变化,似对背后的故事冷然不屑,不由笑问:“师兄,步门主一向不喜与朝廷打交道,这次是为何退了一步?”

冯喜仍是说着步门主如何勇武,从圣地取来秘药,交予圣上,皇帝这才能化险为夷,活到今日。天涯听得入神,对他而言,江湖、朝廷,都离得很远很远,让他隐约向往,却也让他敬而远之,听冯喜说得再五光十色,也只是林中无聊时的调剂,与他并无关系。

在噪杂声里,小马见到霍觉向他望来一眼,不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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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0
10

宋鸣当真扛不住了,惊云道七人在靖武门住了九日,再住下去,靖武门就要被他们拆了。

赵正义抹着汗安慰道:“门主,再等一等,昨天我打听到有人去过山里的那个温泉,只是那人这几天不在家——他是个赌徒,输光了身家,逃出去躲债了,我已经打发走他的债主,今天他一定会来靖武门。”

宋鸣松了口气,但有所顾虑:“一个赌徒,会不会是骗你的?”

“我问过好多些人,都说他跟小马一家走得近,确实跟小马入过好几次山。”赵正义说完,一声苦笑,“况且如今,也找不到其他人,门主,就让他去带路吧。”

宋鸣长叹:“你说的是,眼下……还是先把人送走吧,说不定等他们发觉道路不对,你师弟们都已经回来了。”

赌徒没有放赵正义鸽子,他卡着午饭饭点到靖武门,通报之后,愣是向宋鸣蹭了一顿午饭,吃到兴起,竟连筷子都不用,徒手抓着吃,肉汁菜汤淌了一桌。

“我叫六吉,”赌徒坐在椅子上,一脸痞相,一边嘿嘿笑一边剔牙,牙齿黑黄不齐,“大伙儿都叫我遛鸡,你们想这样叫也行。”

宋鸣一眼不愿意多看他,由赵正义与他定下行程,这无赖一张嘴巧舌如簧,硬生生多赖一天,在靖武门白住一晚,才连同惊云道七人,被靖武门送大爷似的送走。

怕遭惊云道的嫌弃,昨夜靖武门还给六吉烧水洗澡,让他换了一身衣服,故而虽然六吉神色猥琐,但他被拾掇干净,惊云道还是皱着眉头,出来一人,抓着六吉的衣服,将他一提。

八九十公斤的男人被轻松提起,六吉立刻在空中哭爹喊娘,惊云道呵斥:“安静!快指路!”

他们竟然打算一路用轻功跑过去。





已经是靖武门四人入林的第十八日。

太阳下山一天比一天早,白昼变短,但他们走得却一天比一天远。五天前起,到了夜里,四人自觉承担起打猎工作,分头行动,竟也能把抓捕猎物、补充水囊、采摘野果这些事情做好。

不光如此,还学会了睡前拿草药熏一熏四周,避免毒虫骚扰。

他们进步许多,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掉坑里的惨案,也学会在林中辨认位置,张辉的腿敷过几次药,慢慢就好了,吴怀更是能够借助自己的身法,一口气蹿到树顶上,看他们里山的另一头到底还有多远。

四人都明白自己占了好处,有些东西在靖武门待一辈子也学不到,此次入山领悟到的技巧足以终身受益。再加上,吴怀为什么敢试着蹿上高耸入云的树顶?不过是仗着有小马的看护,哪怕他一脚踏空,从树上跌落,也会被一股柔劲笼罩,平安降地。

三人都颇为眼红,但除了吴怀,无人走灵动轻巧的路子,没必要像吴怀一样练习。

冯喜用双手刀,他的刀刀身较重,而他功力较浅,运刀时做不到举重若轻,所以大多借助刀本身的重量,试图走霸道刚烈的路子。他仍是对霍觉那一掌念念不忘,那一掌堪称霸道刚烈的典范,若是能习得几丝精髓,岂不是让他像吴怀一样进步神速?

这一日,夜里休息时,他鼓足勇气,凑到霍觉身旁,结结巴巴说出请求。

霍觉正坐在火边翻烤猎物,细致撒上粗盐,冷淡瞥冯喜一眼:“我不习刀,你去问师弟。”

冯喜不敢纠缠,连忙应是,但他本就是挑了人才问的,一时陷入两难,最后一咬牙,自己跑去又练了一回刀。

可他越练越觉得缺乏韵味,实在不甘心,竟连收刀都忘了,反握着刀去找小马。

小马在稍远处砸开外壳坚硬的圆果,内中果肉酸甜适宜,用作调味极佳,空口吃也不错,听了冯喜的来意,未答他,倒是先望向霍觉,眼里带着几分无奈。

冯喜见到,以为霍觉是故意为难他,犹豫着是否要识相点不问了。

“好吧,”小马道,他放下圆果,站起身,伸手握住了冯喜的刀,将它从冯喜手中抽走,“不过,我许久未提刀,这一刀或许不那么完美。”

冯喜后退几步,给小马腾出足够的空间。他不觉得小马会挥不好这一刀,但也不觉得小马这刀会如何绝伦,他知道一些刀法以灵活见长,汇集万千变化,可他此刻想要在勇猛上更上一层楼。

小马也往旁边走了一些,免得波及到刚刚砸好的众多果实,微微凝神。

冯喜突然听到一阵细小的嗡鸣,似风刮过树叶,似水凝结成冰。

他没有那么好的耳力,却不知怎么就捕捉到这些轻微的响声。

冯喜正稍稍分心,小马已纵身一跃,劈刀斩下,他好似全无准备,但提刀便战,毫不犹豫。

强横一刀刀气万丈,刀劲聚于一点,快绝无双,刀意霸道非常,携带千万寒风,化作巨大刀影急劈而下,刀影在林中猛烈爆开,一道刀痕深入地下,硬生生裂出一条缺口,刀上的森寒冷意使得地表泛白,草木挂霜。

这一刀起手迅猛,出刀利落,仿若只是无心一挥。这一刀所向披靡,刀劲封锁四方,似泰山压来,叫人无处可躲,无路可退,唯有硬抗。

这一刀正是惊寒一瞥。

冯喜猛地打了个哆嗦,恍然发觉,一切声音都来源于眼前。

是他的刀在低鸣。

他的刀只是寻常兵器,或许放在靖武门中算是用了较好的锻材铸造,但完全搭不上什么神兵利器,压根不会与主人心意相通。

可就是这样一把寻常凡铁,握在小马手中,竟似刀中有灵,刀在对方才劈出的一刀欢欣雀跃,刀在兴奋战栗。

冯喜从未见过这样一刀,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刀。

他不由吞咽了口唾沫。

之前那句“不那么完美”的话,可真是……谦虚了。

小马反转刀身,将刀柄递到冯喜面前,这本就是冯喜的兵器,伴他也有数年,冯喜却好似对它十分陌生,向后退了半步,全然不敢接下,甚至觉得自己埋没一把神兵。

“这是你的刀,”小马看穿他的心思,温言宽慰,“我有一个朋友,他认为作为刀客,任何时候都绝不能放下自己的刀。”

冯喜慢慢伸手,接过刀,左手在刀身上拂过,感受着刀上未散的寒意与霸道,眉眼一沉,来不及道谢,便在原地陷入深思。

小马不去打扰,缓步离开。他多年未动刀,确实感到手生,战心也确实消散,与刀意有所不合。这一刀控制得当的话,地上寒气并不会四散开来,在地上凝出蛛网似的细霜。惊寒一瞥,力聚一点。

他拾起地上散落的圆果,朝霍觉走去,在霍觉身旁坐下。

霍觉递给他一串切割好的肉块:“看来,他们仍不知道你是谁。”

小马接下,摇头:“我只是一个猎户,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认不出也无奇怪。”

霍觉却有些不满,但他没有多说。人的感情总是很复杂,既想要隐于闹市,又想传说不散,哪有这般好事。

“师兄,”小马唤了一声,“万事有盛有衰,你不必担心我,为我不平。”

霍觉不说话,油脂滴到火中,把木头烧得劈劈啪啪响。

小马继续道:“劫心之事未解决,我始终无法心安,身虽退隐,心尤难静。师兄,你曾说,天下需要一个霸主……若千秋大劫消弭,你是否——”

他忽而顿住,是否后面的话竟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只是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霍觉仿佛知道小马想说什么,平静地答应下来:“好。”

小马道:“我还未说,你就应下了?”

“度过大劫,便完成师父与笑三笑前辈的嘱托,之后也该将责任交给神州其余英杰。”霍觉道,“与你一同归隐山林,是我甘愿之事。”

小马用力抿了下唇,使劲绷住嘴角:“唔。”

他默念冰心诀,静了静心,想要开口,却突然眼神一凛:“有人靠近。师兄,我去把天涯唤来。”



惊云道提起领路人,仗着自己内力深厚,一路轻功疾行,迟小马一行十日出发,却在八日内赶上。

山林辽阔,纵然领路人知晓方位,本来也是遇不上的,只是方才小马一刀声势浩大,惊天动地,方圆百里都能听到树木垮塌巨响,让惊云道心中不安。

靠近温泉的地方竟会出现如此高手,这里可能当真藏着宝贝,那高手是前来抢夺的,还是在守护着宝贝?

惊云道不敢迟疑,全速赶去寒冷霸道刀气所在,却见几人围坐在火堆旁,似乎早已掌握他们的行踪,正等待他们到来。

火光随林中山风摇曳不休,昏黄地照在几人脸上,本应该难以辨认,但惊云道只一打眼,便仿若见到极其惊悚的东西,七人齐齐一颤,想都未想,立即七手八脚地后退三步,惊疑不定:“你!你——”

他们的视线都聚集在一人脸上,霍觉听到惊叫,略抬眼皮,眼中凝着冷意,伸手摘下兜帽。

火光照出他的白发。

林中风声猛起。

惊云道显露出万分恐惧惊慌的神色,三魂已出窍,好似面前是噬人的怪物,而他们落入虎口,无力反抗。七人中有五人蹬身而逃,一人拔剑欲战,还有一人两股战战,哆嗦着指着前方:“啊!步——啊!!!!”

拔剑的那个和哆嗦的那个话没说完,一下就跪倒在地上,仿佛有无形的手压在他们身上,叫他们直不起身。

靖武门迷茫地看他们一套表演,他们离得远,天又黑,实在看不清七人什么模样什么神情,不懂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

冯喜纳闷:“鬼叫什么?不?我们还没动手呢。”

小马道:“可能是半夜遇见我们,觉得遇见鬼了吧。”

霍觉自觉无趣,拨弄了一下火堆,重新戴上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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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0
11

靖武门四人眼睁睁看着六吉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谄媚一笑,拿布把跪趴在地上的两人的嘴堵上了,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麻绳,就地捆得结结实实,他动作利索手法娴熟,完事后又对他们谄媚一笑,笑得靖武门浑身恶寒。

“这、这人是谁?那两个又是谁?”

“一下来了七八个人吧,见到我们就跑了,比兔子还快……难道是山里的猎户?”

“怎么又是猎户,我都跑不了那么快,高手都喜欢去山里做猎户吗?”

“看他绑人那么熟练,该不会是山里的强盗吧?要叫我们留下买路财,不然就要打我们。”

“打就打,我们不怕他。”

四人小声嘀咕完,警惕地看着六吉。六吉没有靠近,他面上流里流气,做事却很小心,道:“小马哥,我家五位兄长托我向你问好。”

小马认得他,但六吉理应随秦怡搬去新家,不知为何跟这些人在一起,故而未开口,怕误了六吉的事。如今六吉与他打招呼,他心下明白,道:“原来是你,你今日不在赌场厮混?”

六吉嘿嘿笑着:“说笑了小马哥,这不遇到了好生意,您看这二位,天大的主儿,靖武门帮我把债务清了,可是五十两银子啊,求我给他们带路,这才来了山里。”

“门里帮你还了五十两?!”吴怀叫起来,“你、你是不是骗子!你竟敢骗靖武门的钱!”

六吉就不乐意了:“小兄弟,什么叫骗子?你知道我给谁带的路吗?”

霍觉冷然开口,直言:“惊云道。”

他已不耐烦半天说不到重点的唧唧歪歪,话音一落,便无人再敢吭声。霍觉起身,一把拎起方才提剑欲攻的人,将他拖去漆黑幽暗的远处,那人拼命挣扎,扭动身躯想要逃开,却被霍觉牢牢攥住,粗布堵住他的声音,只能听到呜呜的叫喊闷在他喉咙里,慢慢地听不到了。

被留下的另一人惊恐万状,面色煞白,汗出如浆,好似魂魄也跟着被抽走,剧烈地颤抖起来。靖武门反倒被他吓一跳,面面相窥后,恍然反应过来眼前狼狈不堪的两人是惊云道人马,一时大为震惊。

小马见他满头大汗实在可怜,便教导天涯:“天儿,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吗?”

天涯乖巧回答:“他们逼六吉叔叔带他们入山,就跟逼小马叔叔一样。”

六吉立刻赞同:“是这么个理儿!”

靖武门大惊失色,连忙摇头,生怕步上后尘:“不不不!我们没有!不不……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

六吉得意一笑,跑去把那人换了个面向,让他背对着小马,借此机会在他耳边低声道:“罗副堂主还是乖一些,万万不要冲动,惹恼了门主,哎呀……想想刘堂主的下场吧。”

罗副堂主颤抖更剧,几乎昏死过去。他度秒如年,每刻都想着被拖走的同伴会有何等下场,黑暗中他好似听到同伴一声惨烈嚎叫,让他再也绷不住精神,两眼翻白,硬生生吓晕了。

他听到的惨嚎不是错觉,不久,霍觉便一人从林中返回,靖武门猜测他可能杀人抛尸,他们也见过死人,甚至亲自动过手,但还是第一次觉得背后发凉。

小马平静地将兽皮毯子铺好,八月出头了,夜里一天比一天冷,他把天涯裹得严严实实,道:“睡吧。”

天涯懵懂不知事,又有两位大人看护,平日从不缺乏安全感,不觉得今夜气氛古怪,快乐地与小马说晚安,再四处转头,找他的霍叔叔,也响亮地给霍叔叔睡前问候。

霍觉略一点头,并不去看晕倒的罗副堂主,径自朝小马走去,与往常一样,躺在他身侧。

六吉显露出一丝惊诧神色,被他赶紧掩饰过去,也找了一处地方歇息。

靖武门四人更是不知如今什么情况,但又不敢询问,满怀心事地跟着睡下,夜色昏暗,让他们连眼神交流都很困难,不一会儿就眼睛酸涩,再想到自己除了跟着小马他们继续走,也没别的出路,都破罐破摔地闭上眼。

等他们进入梦乡,呼吸悠长,一阵清风拂过,头顶长得最高的一丛树冠顶部忽而多了三条人影。

小马足尖点地,凭借绝妙身法,轻盈踏在细小树枝上,还能一手扶住六吉,如履平地似的在树枝上行走,将他带到粗壮一些的枝桠上。

霍觉早已在一旁的枝桠上,冷眼看着六吉连连手脚并用,在枝桠上稳住自己,后怕地松出一口气。

六吉在他二人面前丝毫没有痞相,调整好身形后,面容严肃:“主母已在白川乡住下,府宅平安,房契与地契均收好,请二位放心。”

小马点头,问:“锋儿离去了吗?”

“是,”六吉道,“神锋在下午将主母送到,当日便离开白川乡,一路南下,十三日前,已到达顽石城。”

神锋会回神风盟,在小马和霍觉意料之内。六吉见二人不语,继续道:“如今,神风盟正与惊云道开战,惊云道似是另有要事,战力分散,难与神风盟对抗,被一逼再逼,如今除去天山周围盘口,其余已被神风盟占据大半。”

他原以为霍觉好歹会关心一下惊云道情况,料不到他听完后神色依旧淡漠,反而是小马露出沉思表情,问:“神风盟欲逼上天山吗?”

“我离开白川乡时还未听闻,但那已是九天前了。”六吉道,偷偷瞥了一眼霍觉,“神风盟不知为何,短短时日里势如破竹,惊云道抵抗微弱,门主与众高手皆不出战,故而门下城池接连失守,节节败退。但天山乃是惊云道根基所在,神风盟在短时间内难以撼动,何况……”

他又偷偷瞥了一眼霍觉。

六吉的动作非常小心,他混迹赌场,最会察言观色,洞察人心,但二人是何等眼力,六吉眼皮微微动弹,便被他们发觉。

小马有些忧心:“师兄,锋儿知道此事,他不应鼓动神风盟这般冒进。”

“并非神锋所为。”霍觉道,“有人在推波助澜,可惜,刚才铁奇未给我更多消息。”

“……推波助澜。”小马沉吟,“能知你不在天山,是惊云道的人故意为之?”

霍觉冷冷一笑:“像铁奇、罗凌飞这样的人,惊云道哪里都不缺,我们遇上一队,别的地方会有更多。”

六吉在短短对话中听出小马对如今武林不太熟悉,见缝插针地补充道:“各处的弟兄们确实有说,近来惊云道活动频繁,且高手众多,都在寻找什么宝贝。但从未听闻步门主离开惊云道。”

小马想起他入山的最初原因,轻哼:“扯虎皮做大旗罢了。”

霍觉道:“我在这里被他们看到,又故意放走铁奇,不出五日,惊云道便会知道我确实在寻找龙元,更重要的是,他们会知道,我没有找到。”

小马道:“你没有找到,他们就有机会。”

“是啊,”霍觉语带嘲讽,“他们是在与我打赌,赌谁能最先找到宝贝。”

可是,世上没有这个宝贝,这场赌局中霍觉坐庄,庄家通杀,他最后还要一把掀翻赌桌。

六吉暗自抹汗,觉得惊云道得赔个底朝天,幸好他与霍觉是同一条线,吃不到肉,起码能喝口汤。

小马问:“师兄,你要回去坐镇吗?”

“无事,便让他们乱一会儿。”霍觉道,“我不过失踪二十日,这些只是被放出来试探的棋子,还有些人不敢妄动,不如再等等。”

有神锋在,神风盟与惊云道之间竟然还是失衡,这背后肯定有其余势力介入,这股势力与惊云道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知晓惊云道的动向,并能借助神锋之手,让神风盟取得超出预期的胜利,让神风盟士气高涨,脱离神锋的控制。

但霍觉一点不着急,对惊云道的成败毫不在意,只因他非常清楚,惊云道不过是强压下逼迫各门派承认的组织,它没有根基,它的根基就是他本人。

哪怕今日惊云道覆灭,明日他也能原地再建。

小马明了霍觉所想,他低叹中原纷争再起,但也明白不破不立。此次正好凑巧,龙元再现,步惊云失踪,神风盟进攻惊云道,三个难以达成的条件竟恰好同时满足,让惊云道中潜藏多年的势力冒头,试图借机打破武林神话。

若不是如此,不知它能潜藏到何时,也不知它是否会影响千秋大劫,因为它与神风盟联手,甚至不知道它是正是邪。

小马心忧天涯,不禁眉头深锁,手指轻颤,竟念起束之高阁的老朋友。

霍觉沉默片刻,忽而望向小马:“之后,我与你一同南下。”

小马一怔,继而又喜:“你要同我一起去白川乡?”

“是,”霍觉道,他眼里冷漠已经消融殆尽,浮现些许细小笑意,“届时,望你收留我。”

小马干咳一声:“……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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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1
12

罗凌飞在一片茫然中醒来,过度的恐惧让他忘记昏过去前的事情,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绑着倒在林子里,他想叫人,才发觉因为被粗布塞了一夜嘴,下巴已经脱臼,下半张脸全是麻的。

他听到背后有人温和地说:“他醒了。”

一道阴影投在他身上,来人将他扶起来,让他轻巧地转了个身。

罗凌飞看到他面前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白发,面上一道疤,神色冷傲,似世间万物都如浮云过眼。罗凌飞死都不会认错这个人,他在惊云道创立初就加入,从默默无名到两年前荣升副堂主,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可怕,他已亲眼见证太多血淋淋的实例,无数人用血肉白骨提醒他,不要想在这人面前撒谎,不要挑衅他。

服从他,跪拜他,或许还有机会活下去。

罗凌飞的腿已经软了,这让扶住他的人迷茫地“嗯?”了声:“师兄,再吓唬他,他又要昏了。”

霍觉道:“无事,他不敢。”

罗凌飞确实不敢,他已经记起昨日的事情,也清楚记得他为什么会入林,他其实本想趁这次机会离开惊云道,找到宝贝也好,没找到也好,他想借门内人心浮动之际诈死,找个地方平静地过下半生。

谁料一下与死神迎面撞上。

有人把粗布从他口中取出,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利索地将脱臼接好,疼痛终于叫罗凌飞从无尽的恐惧中微微脱离,他不由去看另一人。

那人独眼,黑发飘逸,身姿挺朗,如松如竹。罗凌飞猛然一颤,他竟认出小马,眼里全然震惊,不可置信地喃喃:“你,原来你们——”

小马未料到他曾经见过自己,霍觉眼中凶光闪烁,俨然要动手灭口,赶紧道:“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晓这是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罗凌飞话说出口就悔青肠子,他当真是找死。可当初武林神话莫名失一,皆传言是步惊云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罗凌飞对此深信不疑,更是惧怕万分,岂料今日见到“死”了十年的人,心中惶恐迷茫,口不择言。

可小马话中意思,竟愿意保他,罗凌飞立刻发誓:“我绝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门主!聂……这位、这位大侠!你们若不信我,可以割去我的舌头,只求饶我一命,我、我只想找个小村落住下,我只是不想再干了……”

他越说越痛苦,哑着嗓子涕泪四流,小马面露不忍,霍觉却不为所动,由他苦嚎一刻,说辞仍不改变,才道:“你的舌头,我留着还有些用处。”

罗凌飞哪敢说不。

霍觉下令:“你回惊云道去,告诉所有人,我在这里没有找到龙元,命他们去别处再找。”

罗凌飞战战兢兢领命,小心找补和请示:“门主,门内一直联系不上您,我这才贸然行事……之后,若有龙元下落,该如何向门主汇报?”

“无需汇报。”霍觉道,“去将龙元夺来,呈到我面前。”



张辉问:“你怎么跟着我们了啊。”

六吉笑起来:“哎呀,是你们请我去找温泉的嘛,我可收了五十两白银,不能就这样回去呀。”

吴怀对五十两耿耿于怀:“你分明是骗子,待我回门里,一定要跟师兄和门主揭露你的骗局。”

六吉喊冤:“我与你师门做的是你情我愿的生意,怎么成了骗子?”

天涯蹦跳着跑到六吉面前,自然地张开手:“六吉叔叔,要抱。”

“嗳,好,抱!”六吉一把搂起他,不光抱,还要在天涯脸上亲几口,天涯咯咯笑着躲开,他被养的活泼爱撒娇,但又有分寸,在六吉怀里赖了一会儿,就下地自己走着。

六吉望他的眼神非常慈爱,就像看待自己的子侄,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旁边走着的冯喜看着一阵恶寒,刚想说六吉怎么跟天涯的爹似的,突然发觉六吉年纪正好,而小马又正好不是天涯的父亲。

“……喂,”冯喜压低嗓音,“你不会是小天亲爹吧?”

六吉啪的给他一脑刮:“胡说什么浑话,听听你脑子里的水声!”

冯喜被他打的一懵,料不到六吉没个正形,这次反应却那么大,但凭什么动手打他啊?冯喜也来了怒气,攥住拳头就要算账。

他这拳没能挥出去,因为六吉已溜到一旁,谄媚地笑道:“二位来啦?”

小马和霍觉不知何时悄然与他们汇合,早晨叫他们先走,两人留下有事要问被绑起来的惊云道,如今也不知那人是生是死……冯喜偷偷瞄着霍觉,悻悻放下拳头。

天涯正自己走了一段,见到小马与霍觉回来,眼睛一亮,跑到霍觉面前张开手:“天儿走累了。”

霍觉弯腰抱起他,天涯已经十岁,被六吉抱着,总感觉不太合适,但霍觉身形高大,手臂有力,天涯搂住他的脖子,觉得自己要抱抱也不是丢人的事。

这一日走的很平静,其实之前走的也一直那么平静,但昨夜那段不同寻常的插曲还在众人记忆里,靖武门满心困惑,为什么惊云道也会入林,是巧合,还是温泉真有宝贝?看小马他们的意思,好像不想要惊云道去温泉那里,还把人绑了处理掉……四人打了个冷颤,实在不愿想自己会不会也被绑了处理掉,毕竟,他们可以算是惊云道弟子。

小马和霍觉没有解释的意思,四人只好去向六吉旁敲侧击,六吉人精似的,滑不溜手,到了夜里仍是什么都没问出,反倒被六吉问去不少靖武门的消息,最后气得四人不想开口,倒头就睡。



天一亮,就是入山第二十日。

靖武门从迷糊中醒来,还带着些未褪的睡意,见到六吉对他们咧嘴一笑:“嘿,真是几头小猪,在外睡得这般死,能活到现在,天下确实太平。”

靖武门并不服气:“林里只有我们几个,野兽来了,我们自然会有所察觉的。”

六吉不与他们争,只道:“收拾下吧,跟大爷我下山去。”

“下山?”梁石勇愣住,“不去找温泉了?”

六吉挑眉:“你真想去泡温泉啊?”

梁石勇被六吉问的又是一愣,他们入山不就是为了去温泉,但六吉这样反问,叫他不敢贸然回答,万一六吉跟绑惊云道似的,把他也绑了怎么办。

他犹豫间,其余人发觉少了三条人影。

“小马和霍觉呢?”冯喜问,“他们带小天去摘果子了吗?”

少主和那二位生活过得真惬意啊。六吉撇嘴:“他们早走了。”

冯喜惊讶道:“走了?不等我们先走了?”

六吉点头:“是啊,走的时候,四头小猪还在打鼾呢。”

他的比喻引起四人不满,加上前天夜里六吉强盗般的出场令人印象深刻,马上有人质问:“小马不会不辞而别,你是不是对他们下毒迷晕了,把他们绑走,现在要来害我们!”

六吉忍不住大笑,道:“小马哥这不是托我跟你们讲一声吗?再说,我绑谁也不敢绑他们啊。”

张辉嘀咕:“你连惊云道都敢绑……”

六吉摇头:“那两个只是被吓破了胆子,出了这片林子,都是轻易要命的主儿,手起刀落,你头就没了。”

吴怀道:“你满嘴谎话,我门里都被你骗了五十两,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六吉问:“那你说我敢绑步惊云吗?”

四人哄笑起来,笑六吉真敢说。

六吉与他们一同笑了一会儿,忽然敛了笑:“霍觉就是步惊云。”

霎时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几近于无,靖武门惶恐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心中却仿佛有个人物正好对号入座,擦去周身缭绕的迷雾,显露出真容。

在此之前,他们谁也不敢往哪里猜,但此刻,谁也不敢说不是。

六吉骂道:“我长几个胆子敢绑他,我连看他都要吓尿裤子,小兔崽子真敢说,打着灯笼进厕所,找死啊!”

靖武门呆立着任由他骂,似压根没听到,仍在恍惚,清晨的寒风里一边冒汗一边颤抖,一张张小脸要么煞白,要么通红。

冯喜更是来回切换,想想自己路上干的蠢事,简直悲痛欲绝,最后挣扎道:“可是、可是他跟小马站一块,哪里有不哭死神的冷漠傲然,他……他还抱小天呢!一路上都是他抱的!”

六吉看他仿佛看一个傻子:“那他看你的时候,够不够冷漠?哦,我忘了,他根本就没看你。”

冯喜惨嚎一声,恨不得在树上撞死,一把掐住吴怀的胳膊。

吴怀嗷地惨叫:“你、你掐我干什么!”

冯喜眼泪直往外掉:“我好像要死了……我在做梦……”

“做你个头!”吴怀使劲甩开冯喜的手,他一路上倒是没有怎么招惹霍觉,一门心思缠着小马,此刻心态还算不错,但缓过这一阵,仔细想想,倒抽一口冷气,“……那小马是谁?”

他们还记得是当初去找小马时遇见的霍觉,再往后,好几次霍觉险些动手,都是小马拦下,霍觉待小马显然亲密非常。步惊云独来独往,生性孤僻,从未听说过惊云道有这样一个人物,能让他甘愿退让。

六吉朝他们招招手,五颗头颅挤在一处,六吉压低嗓音,神神秘秘说道:“小马就是小马呀。”

四人大失所望:“你连霍觉就是步……步门主都说了,怎么不肯说小马是谁?”

六吉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若哪一天,你们听闻有人与步惊云齐名,就知道小马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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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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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三人走在林中,这几乎是他们入林以来最安静的时候,没了靖武门四人聒噪,霍觉连面色都缓和三分。小马见他这样,忍不住想笑:“师兄,辛苦你了。”

霍觉摇头,一句无事在喉咙里梗了梗,道:“……确实吵闹。”

听起来怎么带着点委屈,小马想着路上霍觉吓得四人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再品品他如今的话,笑意再也绷不住:“是,为我和天儿,师兄牺牲良多。”

在一旁走着的天涯抬起头,郑重地道:“霍叔叔辛苦。”

该领功时不能谦虚,不然先前的话白说了。霍觉矜持一颔首。

小马问:“走之前,你叫六吉告诉他们那事,莫不成是在报复?”

步门主不至于那么小气,也不至于报复的那么不痛不痒,霍觉道:“入林后,我本就无意隐藏。六吉惯会狐假虎威,他随你隐居十年,却无法拿你的名号招摇过市,早已憋坏,我不过给他一个机会。”

六吉是易天赌坊的人,为了主母和少主,在秦家村闷了十年,靠小赌小闹解解手痒。此次听闻靖武门在找猎户的消息,六吉快马从白川乡赶回来,就为凑点热闹。

小马注视着天涯头顶的发旋,道:“他与他的五个兄弟,对风儿甚是忠心,十年来为天儿做了许多事,纵然六吉性格跳脱不羁,也不会把我说出去。何况,其实我已经无名于江湖。”

霍觉沉默片刻:“……是我下令,不许再提你的名字。十年过去,新生后辈竟当真不知晓风中之神。当初想要为你减少麻烦,如今却让我增添不平。”

从未听霍觉提起过此事,小马略感吃惊,大体知道为什么罗凌飞认出他之后那般反应,继而又笑:“这样说我倒想起来,四年前六吉与我说过,那则通缉令被取消了。是你与皇帝的交易吗?”

霍觉点头:“先前,在秦家村固然无事,但天儿总要外出。”

天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并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天儿要去哪里?”

“天儿要去更大的地方。”小马道,“比如之后我们要搬过去的白川乡,再之后,可能会去黑水城。没了限制,天儿哪里都能去。”

小孩敏锐地从话里听出离别意思,咬了咬唇:“天儿不是很想去。”

“那便不去。”小马笑道,“不管哪里,天儿想去,就去得,不想去,无人能逼你。有人要难为你,得先问过我,哪怕我不在,师兄也会护你周全。”

他虽然面上带笑,心却逐渐变得沉重,说的一字一句都是承诺。

霍觉对最后一句话皱起眉,却未说什么。

他们又走出一段路。

霍觉唤道:“师弟。”

小马嗯了一声。

霍觉又唤道:“风。”

小马再次嗯了一声,瞥眼望去,却感到他摆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牵起,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松垮地将他的手掌圈住。

霍觉道:“哪怕你不在,也得等我百年。”

小马没有躲,也没有显露出其余情绪,他安静地被牵着走着,忽而低声问:“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霍觉握住他的手慢慢拢紧,拇指在小马手指上轻轻摩挲:“是。要我说出那三个——”

“不用了。”小马道,“我明白。”

“——字吗?”霍觉不紧不慢地说完,感到手心在微微出汗,让他不似面上那么镇定自若,但小马没有发觉。他侧眼看着小马,小马垂着头,嘴抿了一下。霍觉沉默等了一会儿,问,“你许了吗?”

小马茫然地望向他,忽然懂了他的意思,眼神乱飘一阵,含糊点头:“唔。”

“那就是许了。”霍觉紧了紧手掌,“好。”

小马的手指在霍觉掌心里轻轻挣动,霍觉没有放开的意思,他的挣动便停了。停了之后又走了一段路,小马道:“我觉得有些荒谬……”

“不荒谬。”霍觉道,他的声音一直很稳定,“是顺理成章。”

小马低笑:“师兄,你在紧张吗?”

霍觉默默审视自身,手心的汗已经收下,心跳正常,呼吸平稳,步伐不乱。于是他冷静地否认:“没有。”

小马笑容扩大,他看上去比之前放松一些:“好吧。”他坦然承认:“我有些紧张,我……没有想过。”

“你可以现在想一想。”霍觉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小马唔了声:“好似并无什么变化。”

“会有的。”霍觉道,又紧了紧手掌,“只是天儿在。”

天涯听到自己的名字,迷茫而纯洁地昂头看向两个大人。

霍觉松开了手,小马低头温柔地注视天涯,问:“天儿,想不想感受风?”

天涯眼睛一亮,立刻朝小马张开手臂,一下扑过去。小马将他接住,对霍觉微微一笑:“师兄,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他眨眨眼,重复道:“我有些紧张。”

他就跟一阵拂过林间的风那般,转瞬掠走,霍觉静立在原地,等空中被风卷起的树叶缓缓坠地。



霍觉到达那个温泉所在的山洞时,已是过了午饭饭点,天涯见了他却是很高兴,连连招呼:“霍叔叔!小马叔叔带我掏了鸟蛋,拿温泉烫熟了,好好吃!”

小孩身上裹着兽皮毯子,脸红扑扑的,头发还有些湿润,显然已经玩过水,小马在山洞里喊他:“天儿,莫要跑太远,留神着凉。”

霍觉牵着他往里走,内劲鼓动,慢慢将天涯的发丝烘干,他的发质柔软,小孩闹腾,所以没有留长,不一会儿就干透。天涯惊奇地摸着脑袋,他对万事万物的了解都来自身边的大人,一些摆在外面惊世骇俗的事情,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寻常,以为人人都能做到。

小马正在把沉进温泉里的鸟蛋捞出来,他拿树枝和兽皮做了个兜,数着时间,把兜和里面的蛋一起举出水面,摆到一旁。霍觉与他一起把蛋拿出,问天涯:“天儿还吃吗?”

天涯摇头晃脑,跑到温泉旁坐下,把脚浸进水里,踢出两朵水花:“饱了!天儿吃了好几个!”

“路上还摘了点山果,”小马朝旁边一指,那里确实放了一捧洗净的果子,“只是寡淡无味,挑不出好吃的,天儿倒是觉得有趣。”

“他没有离开过秦家村。”霍觉道,“应该叫他四处看看的。”

小马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那里有鱼!”天涯眼睛亮亮的,赤着脚跑来,“我想要抓鱼!”

小马一打眼就知道他指的是哪里,温泉是一眼活水,下游水不再发烫,却仍留有余温,在林中是少有的不被冻结的小溪流。水温适宜,有鱼是理所当然。

“把鞋穿上。水冷,你下去要感冒的。”小马劝道,“明日下山,若让秦怡看到你生病了,她会难过的。”

天涯微微垂头,听话地哦了声,跑回去穿鞋。

小马忍不住笑:“但这里有树枝,还有爬藤,给天儿做根鱼竿好不好?天儿去钓鱼吧?”

天涯又高兴起来,欢呼着来做鱼竿,简陋鱼竿做的很快,可是一时没有鱼饵,他也不在意,拿着鱼竿就去小溪旁坐下,一本正经地把爬藤钓线放进水里。

小马望着他自得其乐,心肠柔软:“师兄,你我幼时多有不幸,可幼时仍有温暖支撑起你我,我希望天儿在未来,也能从此刻中获得支撑。”

“他……太小了。我还记得十年前众人都要杀他,如今他也才十岁,世人都要他死,若无支撑,反而会逼他为恶。”

霍觉静听小马低声说话,知道这些东西小马思索已久,并不打断他,只等他说完,才道:“皇帝见我时候,满嘴什么黎民百姓,什么神州未来,谈正道大义,使威逼利诱,不过是想让我放下情义,与你为敌,除去劫心。”

他突然讲起皇帝,讲起以前未提的事,话里带着嘲讽:“四年前,他大限将至,我从九张圣地夺来续命秘药,摆在他面前,让他撤回通缉令。百姓、未来、大义,与他性命相比,你已知轻重。”

“是恶,是善,都是求自己能活下去,劫心自不例外,”霍觉平静说道,“而那些关乎万民平安的重任,它不该只压在你或者劫心的肩上。”

因为这些话不想让天涯听到,所以两人靠得很近,霍觉很简单便抓了满手柔软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压在头皮上,让小马猝不及防下,与他贴作一处。




总之是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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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东山客(R)正文完 Empty #14 回復: [原创]【云风】东山客(R)正文完

2021-01-10, 13:22
14

这是一个很轻柔的吻,只是皮肤互相磨蹭,干燥微凉的唇贴在一起,又慢慢分开。

小马低语:“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霍觉放下手:“你想的是什么?”

小马古怪地笑了一下:“唔……可能是我想太多。”

霍觉道:“仍觉荒谬吗?”

“有点。”小马道,“我以为此事是难以启齿,更难接受。”

霍觉望他一眼:“只有你如此认为。”

小马想了想,无奈地摇头:“我确实……放不开。罢了,师兄,你多担待。”

“可以。”霍觉低声道,“莫要被吓到。”

他骤然发力,小马猝不及防,两人竟合衣跌进水里,溅起好响一声水花,惊到了远处钓鱼的天涯:“啊?霍叔叔!小马叔叔!”

“天儿,无事,”霍觉道,“我们在洗澡。”

温泉雾气缭绕,离远了根本看不清,只能瞅到朦胧轮廓,天涯放下心来,继续像模像样地蹲守在溪流旁。

温泉水中,小马在石壁旁稳住身形,虽未吓到,但也皱起眉头,要与罪魁祸首说道两句,却见霍觉迅速除去衣物,甩上岸边,微愣之下竟张口结舌,硬是让霍觉挑开他的腰带,将中门大开,从上到下不设防备,很快丢兵弃甲。

泉水太烫了,霍觉的手埋在其中,染着那份热度,仿佛要将他融化那般,小马无处可躲,被他掐住腰身,泡得骨头酥软,险些滑倒。

霍觉扶住他,小马抓住他的胳膊,急促地换气,声音低低哑哑,湿湿颤颤:“师兄,师兄……”

他不知是迎是拒,几乎弓着背软在石壁上,温泉一直淹到他的肩头,露出不断滚动的喉结。霍觉贴他更近,将他笼在身下,呼吸也有些发沉,听他一声一声唤着,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茫然地叫他。

霍觉终究没有忍住,覆上去堵住那张嘴,用舌头对付几番,把喉咙里将吐未吐的情欲燃得旺盛,半晌后,逐渐平静下来。

小马靠在石壁上,面颊带红,颇为茫然,霍觉掬起一捧水,淋在小马肩上,让他震了一下,微微后躲。

后躲纯是方才被弄怕了,小马回过神,手在石壁一撑,翻身上岸,抖起湿淋淋的衣服往身上披,他轻轻干咳,脸上血色未消,人已经是正经模样:“久泡温泉容易头晕,凡事需适量。”

霍觉不曾笑他,随他上岸,小马赶紧撇开眼,又一声干咳。

两人衣服湿了个透,内衫还好说,有带上换洗,外袍就那么一套,天寒地冻,难以晾干,明日还要下山。

小马叹气,他被不由分说拉进水里一通狎弄,泥人也该搞出三分火,却恼怒不起来,只是发愁淌水的衣物。

霍觉从包袱中拿出内衫:“来。”

小马没动:“我等下来。”

霍觉品出几分好笑:“你在怵我?”

小马犹豫一下,点头。

天涯兴高采烈地欢呼:“我钓到了!”

霍觉眼前一花,手中内衫和对面之人皆已不见。



秦怡在白川乡住下已有二十一日,白川乡民风与秦家村相差不多,都是淳朴人家,她对外称是来投奔亲戚的外嫁女,不幸死了夫家,孩子身子弱,还在路上慢慢走着,她先来安排事务。

投奔的这家亲戚自然是易风旧部,演了一出戏,几人泪眼哭嚎,嚎过后顺理成章地把秦怡安排进早备好的庭宅中。庭宅比秦家村搭建的好许多,甚至分了三个小院落,只是天涯还小,要他单独住一屋,得再过些年。

白川乡已是初具规模的小镇,来往客商较多,消息也灵通,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一起,各种字条雪花一样往秦怡宅里递来,悄悄塞进一个院落的小盒中。

这日下午,宅里除了字条,更多了三个人。

天涯在院前扯着嗓子大喊:“娘!我来了!”

他撒欢儿一样跑进院里,与出来迎的秦怡扑个满怀,小孩从没有离开那么久,在娘亲怀里,被暖暖地一熏,熏到两眼发红,呜哇一声就要哭。

秦怡搂着他细细打量,被他哭得心急,赶紧带回屋里哄着,不一会儿出来烧水,腿上还挂了一个紧抓不放的挂件。

小马哭笑不得,料不到路上很乖的天涯,回了家倒开始闹腾:“我去吧,天儿近一月没见你,太过想你了。”

秦怡心都化了,匆匆谢过小马,牵起黑了又瘦了的儿子的小手,甚是心疼。一路风吹日晒,虽下山前泡了个舒适的澡,秦怡仍觉得天涯脏兮兮的,得好好洗洗。

小马和霍觉自觉去打水烧水,两人衣服皱巴潮湿,可惜无人慰问,只得自己解决。

水烧热后,先给秦怡院里搬了一桶。

“……多烧一点,”小马道,“你我分两桶。”

霍觉瞥他:“师弟,我不会做什么。”

小马干咳:“你便当我会做什么。”

霍觉眉峰稍稍挑起:“请?”

小马不理他,闷头拿水瓢往锅里加水。

他俩随便洗完,换身衣物,秦怡未想到霍觉也会来住,只备好小马身型的成衣,所幸秋冬时期,衣服大多宽大,霍觉勉强能穿,将交领穿成对襟这些小问题,有待明日解决。

小马道:“明天先去裁缝铺,给你做几身衣服,再去弹一床棉花,几个枕头,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起居用品,恐怕一日都要花在上面。”

霍觉道:“不是同床共枕?”

小马的表情毫无异样:“又不是没有房间,两人挤一起,说不过去。”

“我只留十余日。”霍觉道,“惊云道有变,我便要离开。之后,再见不知何时。”

他说的好生正经,小马一时语塞,竟找不到借口反驳几句,加上被霍觉一说,心底些旖旎幻想再也克制不住,抿了下嘴:“好,被褥就暂时不添了。”

乡里弹棉花的手艺人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一笔生意,二人在桌边坐下,小马取出一个加机关的锦盒,几下打开,内中铺了厚厚一层纸条,都是二十日中收集来的内容。他在交与秦怡的信中提及江湖有变,托秦怡吩咐旧部注意,赌坊无疑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旧部虽不忠于小马,但看在他照顾主母和少主,愿意卖他点好,按照他的意思,四处网罗来他要的信息。

大部分是与神风盟、惊云道相关,近日来谁不知道这两个庞然大物正在开战,神风盟势如破竹,惊云道节节败退,消息从十八日前神风盟起兵开始,他们入林三天,神锋还未到顽石城,针对惊云道的战斗已经打响。

小马思索道:“锋儿信件刚发,神风盟就有所行动,看来,暗处之人也不在乎龙元。”

“也可能他们只是借助神风盟的力量攻击惊云道,同时借助惊云道的力量寻找龙元。”霍觉道,“两头取巧。”

他不屑冷哼,显然看不上此等伎俩。

小马继续翻阅:“与六吉所说差不多,惊云道高手隐而不出,神风盟占据上风,逐渐吞并惊云道势力范围,短短时间……到昨日,又攻一城,惊云道仅剩总部天山未破。”

不过十八日,就能将惊云道逼回天山,不得不感叹速度之快,以及惊云道几乎没有的抵抗。

霍觉听着,淡然地嗯了一声。

“神风盟召集人马驻扎在天山附近的灯草山城,正做打算攻上天荫城。”小马皱眉,“师兄,若真攻上惊云道,你名声必然受损,届时,无你强势镇压,邪道多年被你限制,会不会呈现反扑?”

“惊云道在天下会旧址上建立,其中机关暗道繁多,神风盟不敢妄动,惊云道也不敢不守。”霍觉道,“我出现在极北附近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回惊云道,哪怕是找个借口,十日内天荫城必然不会被攻破。”

“十日啊……”小马叹道,“神风盟在十日里必然集结高手,到时免不了恶战,让暗中之人看了热闹。”

“除去你,其余人谁不是在看热闹呢?”霍觉推开满桌的纸,将它们收进盒中,竟是不想再看的意思,问,“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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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3
15

入夜,一张床,一条被褥,躺了两个人。

躺下前小马确实有些紧张情绪,但躺下后几乎很快放松下来,不过是躺一张床,也不是头一遭了,不值得大惊小怪。霍觉躺得也十分规矩,双手好好的搭在被上。

一阵风吹灭了桌上烛火。

小马道:“师兄,晚安。”

霍觉问:“你不做些什么?”

这事有那么值得期待吗?小马暗自心想,却不由滚了滚喉结,手很老实地从被下伸了过去。

霍觉的身体很暖,很热,他的也应该是这样,缠作一处时,那股热量源源不断地环绕,让他在迷迷糊糊间贴上,配合地舒展开来。

从做些什么变成了被做些什么。



第二日按时起了,秦怡在后院养了一群鸡鸭,白川乡不比秦家村,不能放养,需得按时饲喂。于是霍觉拌好饲料一把一把撒着,小马去草窝中摸鸡蛋鸭蛋。

真让他摸到五六个,早饭吃了蛋羹,吃完后仍不见秦怡和天涯,估计是天涯赖床不肯起,便在厨房给秦怡和天涯各温了一碗。

两人照昨日所说,出门添办日用品。

街上的人出乎意料多,热闹非凡,叫人一眼就知晓今日是个好日子,各色商铺都挂起大小灯笼,虽未点上,但已可想象日暮落下后灯火通明的模样。远远看到露天搭了戏台,时间还早,没有角儿上场,几个吹拉师傅随意演几首喜庆曲子,台下就已坐满了大半。

小马算了算,恍然:“八月十五,是中秋。”

林中不记日子,幸好昨日回了,不然竟要在外过团圆佳节。他想着天涯和秦怡,心里一阵庆幸。

霍觉同样不记时日,听闻是中秋时一愣,小马笑着看向他:“师兄,看来你随我来白川乡,注定要与我月下对酌。走,先给你做身衣服,再去买酒。”

裁缝铺生意兴隆,不过大多是前来取衣服的顾客,不会让他们等很久。他们简单挑了下布料和样式,伙计招呼霍觉去帘后量体,小马选好两套成衣,等霍觉出来后,与掌柜约好五日来取,付钱时,听到伙计和掌柜偷偷说话。

他当时没有反应,出了店铺,却忍不住笑道:“那个伙计说你身上有刀疤,怕你是山匪,叫掌柜少收你钱。”

堪称山匪头子的霍觉默不作声,小马笑容更盛:“哈,我都不敢与掌柜还价,不知他究竟亏了多少。”

量体是不用脱衣的,但奈何霍觉身上衣服偏小,动作间拢不住胸膛,漏出些许,伙计常年干这一行,眼神甚尖,怕的不无道理。也幸好只是瞥到一二,若真正脱衣,见一身刀砍斧削出的疤痕,当即就得偷摸报官。

“来时,看到糕点铺有月饼,”霍觉道,“去买一些。”

他在扯开话题,小马忍下笑意:“好。”

二人虽这样说,还是沿着街继续往前走,他们几乎没有一同逛过闹市,如今气氛正好,连霍觉都不介意熙攘人群,愿去其中滚上一遭。

路过灯笼铺前,伙计正站在门口招呼来客,他手中抓了一把拳头大小的红纸灯笼, 但凡买了他家的灯笼,都会赠上一个,送的那个红灯小巧可爱,给孩子玩耍合适不过,小马唤了一声:“师兄,我们去看看。”

白川乡在中秋有挂灯的习俗,与元宵灯会不同,中秋大多数只是在家中院落挂灯,也不兴上街猜灯谜,不像元宵那般闹腾。灯笼铺生意确实不错,却未过于拥挤,已是节日当天,该做的采买也已完成,很少有像小马这样,如今才来挑灯笼的。

好看新颖样式的灯早就被买走,店里买的都是普通无奇的款,小马和霍觉自然是见过上佳的好物,对这些有点看不上眼。

“再早一两天,我来做些,做得比他更好。”小马惋惜叹气,“往年在山上都是自己做的,今年搬了新家,反倒草率了事。”

霍觉回想往年中秋,在山间院门口见到的一长串大灯笼,亮上一夜,风吹不灭,倒确实好手艺。现在要做已经来不及,只能将就将就。

“若要好看些,找易风的人帮忙即可。”霍觉道,“为少主献灯,他们很是乐意。”

小马挑好六个红灯笼,让伙计帮他收起,对霍觉摇头:“风儿的人,等天儿长大,该交给天儿,我不想有过多牵扯。这并非什么大事,添点喜庆罢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有些遗憾,提着大灯小灯,与霍觉去买月饼。

糕点铺的月饼倒有很多,口味也多,更有做成白兔模样,小马十分欢喜,他不嗜甜,想着总算有新奇事物给天涯带回去。

一下买的有些多。

再继续走,糕点铺隔壁就是酒坊,酒坊老板与糕点铺相熟,见他们光顾不少,笑说假若买酒要算他们便宜些。

“便宜不必,中秋快乐。”小马贺道,“我与我师兄难得团圆,希望能卖我些好酒。”

酒坊老板笑吟吟地道:“这不简单,客官来的凑巧,新到了一批酒,要不要买一坛?”

小马饶有兴趣:“是什么好酒?”

“南方来的桂花酿,又香又醇,”酒坊老板道,“马队险些出事,唉,酒到我这儿,中秋堪堪要过了,本来生意还能再好些,现在……”

小马笑道:“现在能让我与师兄尝尝桂花滋味。老板,我要两坛。”

他手上提满东西,酒是由霍觉拿了,两人出门时间不长,收获挺多,便没有再逛,慢慢悠悠往家中走。

“杭城桂花应该很香吧?”小马问,“我自小长在北方,少见桂花,只在富家庭院中遇过几次。”

霍觉回忆少许,道:“很香,正是桂花旺盛的时日,但谢的也快,再过几日,香气就散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过些年,你可去杭城小住,江南水乡,你会喜欢,只是口味偏甜,你可能吃不惯。”

小马思索片刻,正想说好,忽而笑道:“听说吴语侬软,师兄,见你时你就说官话,从未听你说过吴语。”

霍觉瞥他:“你想听?”

小马眨眨眼:“若有机会,当然想听。”

霍觉道:“那便等那个机会吧。”

“是你我住进杭城之时吗?”小马笑问,“届时我若听不明白,还要向师兄学。”

霍觉道:“包教包会。”

他们先回了一趟小马院中,放下其余东西,把六只灯笼分到两个院落与庭宅正门,一左一右挂好,等夜里点起蜡烛,映衬中秋明月。

天涯蹦跳着来看灯,小马把赠送的小红灯给他,再回院中,把月饼和糕点交予秦怡,小孩不易吃的太多,只得了一只小兔子,剩下的留到午后再给一些,晚上赏月再给一些。

他们刚回院中,便听到宅外有吹鼓手滴滴答答,挨家挨户对着正门吹奏,是上门讨赏钱来的,让小马拿些铜板打发走了。

午饭随便吃了些,热了热昨日未吃完的菜,晚上却要吃好些,小马烧了一锅热水,霍觉去挑了一只鸭子,几下开膛破肚,家中有笋干,正好可以煲鸭汤。鸭汤好喝,但给鸭拔毛确实讨厌,二位武林神话各管一边,热水一烫,拔得干干净净。

小马把鸭子砍成小块,霍觉洗好葱姜,泡起笋干和香菇干。准备就绪,时辰还早,两人在烧火的矮凳上坐下,顺手理了理柴堆。

“过了今日,再往后,大节就剩下春节了,”小马道,“回来吃年夜饭?”

霍觉点头:“嗯。”

小马想了想,又道:“若有事,不来也行。去年你从除夕留到初三,到了初五,连我都听说惊云道步门主练功走火入魔,足不出户,闭门谢客。”

这个传闻正主本人却不知情,他踏上天山,流言不攻自破,无人敢嚼舌根,霍觉还是第一次知晓:“如今我闭门二十日,可能就要伤重身亡,无药可救。”

“那明日去酒楼听一听,”小马笑道,“步门主的传言总是很多,六吉以前会来跟我讲。”

六吉还在山林里带小孩,不知他们需要花费几日,才能走出林子,也不知惊云道那一组七个人,何时才会重回天山,把消息带到。

可何必急呢。

小马把鸭肉块和其他食材一起放进锅里,添足水,盖上锅盖,霍觉往灶下生火,木柴劈劈啪啪燃起来,他们忙了一会儿,又一起挤在矮凳上。

“过完节,天儿应该要去私塾上学,秦怡已为他找好先生了,同班大约有十几位吧,希望他交到好朋友。”小马道,“一起去送他?”

霍觉道:“好。”

他拿烧火棍拨动未被火苗烧到的柴块,此事由卓山来做,倒是非常熟悉,但换做是步惊云,就显得奇特,哪怕是跌入崖底的日子,也已成为很久远的回忆。隐居,对他来说不是追求,也不是落魄,与师弟一起,换一种生活方式好似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些无聊的中秋,大家节日快乐啦(虽然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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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4
16

天涯入学这事安排得很快,小马没操什么心,才过几日,就见秦怡连同小布包和课本都备好,细细交代天涯要听先生的话,与同窗好好相处,莫欺负别人,也莫被别人欺负。

他算是中途入学的插班生,旁的学生已经启蒙一段时日,所幸天涯是识得一些字的,三字经和千字文对他来说不难,不担心跟不上进度,只怕他融不入其中。

思量再三,最后是小马陪他去的私塾,下课后霍觉接他回来吃午饭,再由小马送他去,午后霍觉接回来。这般来回两日,天涯便不让他们再去。

小马有些惆怅:“不知天儿有没有交到好朋友,也不知他的同窗待他如何。”

霍觉道:“你想知道,问问私塾新来的短工就知晓了。”

“……小谢竟然能混进去做洒扫,”小马叹气,“他们把天儿护得紧,怕他受委屈,天儿说是不让你我接送,回家也不过一刻钟路程,但暗中不知多少人跟他,就怕他丢了。这般一来,我甚至担心天儿同窗们。”

他说的小谢,昨日还往家中递了条子,算是通知小马,他进私塾充当接应,天涯有事的话可以找他,他会照顾好天涯。

这条子递的突然,因为前些天小马送天涯上学时见过正在扫地的小谢,平白无故,没理由过上几天再知会他一声。

下午天涯放学,吃饭时让秦怡问了问,先生讲课难不难?今天学了什么?跟同窗有没有发生矛盾?

小孩一一回答,最后咯咯笑起来,说今天有个同窗,打了半天喷嚏,连先生都准他回家休息,明日不打喷嚏了再去上课。

再往里问了问,问出那个同窗昨天看中天涯夹在三字经中的树叶书签,问天涯讨要,天涯没给,同窗赌气说天涯小气。

就那么点小事。

小马又叹了口气。

“天涯能交到朋友也好,交不到也罢,不必急于一时。”霍觉道,他显然想起过去,眼里带起些笑意,“曾经以为是仇敌的人,日后未必不会是知己。”

小马瞥去一眼,忍不住笑道:“像你我这般吗?咳,这般血雨腥风,天儿还未有事,你我先经受不住。”

恐怕会抢在前头去套对方麻袋。

霍觉深以为然,二人一合计,决定此事还是得询问小谢,问问清楚天涯交友情况究竟如何。小谢做了私塾短工,这段时间吃住都在私塾,但难不倒二人在夜深人静时,如入无人之境。

并在第二日中午的饭桌上,连番暗示天涯可以在休沐时候,把好朋友带到家中玩耍。



谁料小朋友没来,等来了大朋友。

神锋从天山脚下一路奔来,他在心里算着时间,估摸不准小马是否回到白川乡,但此地有秦怡住着,小马总归会来。

他实在坐蜡,神风盟与惊云道水火之局难解,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可此事在神风盟中一片叫好,根本找不出何人煽风点火,大家都认为是大好时机,要乘胜追击,最好能将惊云道一举覆灭。

更有甚者探听到绝密消息,步惊云几月前就身受重伤,急需宝贝续命,这才劫下神风盟的镖车,夺取宝物,但他已然气力不济,又或者是两颗龙元互相排斥,让他伤上加伤,否则,以他的功力,怎会叫宝贝从他手中遗失。

这道消息得到大众一致赞同,尤其是押镖的几位,纷纷回想当日情况,觉得步惊云确实有所留手,他们虽失镖,但竟无一人身亡,定然因为步惊云已是强弩之末,可惜他们没有察觉,不然拼上一拼,说不准可叫死神低头。

神锋听罢哭笑不得,又不能说明真相,憋了一口气,倒把自己憋坏了,脑子一热跑来找援助。

他进入白川乡前就被人盯上,消息立即传到小马院里,挑柴老汉在宅子门口与小马讨价还价,卖他三捆柴,向他讨了一筐鸡蛋,这笔交易血赚。

故而神锋到时,庭宅大门敞开,有个老汉坐在一旁卖鸡蛋,见到他,还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小兄弟,来找小马吗?来,马拴在这里就好,老头我帮你看一会儿。”

神锋一头雾水地谢过他,走进宅里,听到木头断裂的声响,顺着走去,见到霍觉与小马在院中劈柴。

三捆木柴,要劈成大小均匀的木段,方便烧火,他二人劈劈砍砍,是把老手。神锋一下被不可言说的感觉震慑,立在院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进去。

幸好小马放下劈刀,直起身子,对他笑了下:“锋儿,来,屋里坐吧。”

霍觉噼啪将一块木头砍成两段。

神锋头皮发麻,紧跟着小马进屋。他仗着小马提醒他给神风盟写信一事,察觉到小马对盟中事务未完全不在乎,才敢贸然叨扰,此事实在棘手,他身陷局中无法破局,希望得人相助,减少盟中无谓牺牲,查明背后势力究竟有何目的。

小马听他把事情讲了一遍,慢悠悠给他倒上一杯茶水:“嗯……大致经过我已明白,锋儿,你赶来这里寻我们,是想要师兄回惊云道吗?”

神锋哪里说得出他压根不知道步惊云也在这里,见到步惊云的那刻简直想要转身就走,他只想过来请聂前辈出出主意,最好能说动聂前辈重新出山,坐镇神风盟,免得神风盟忙活一场后,发现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另有传闻说步惊云在极北附近出没,正竭力寻找龙元,神锋知道龙元是做戏,但认为至少应该装一下,让多一些人目睹“真相”——毕竟这个传闻就是惊云道亲眼目睹的,传闻源头便是神锋见到的七人,这已经不能叫做传闻,简直是事实。

哪曾想当事人在劈柴。

霍觉已把柴全部劈好,从水缸中舀了一勺水洗罢手,也迈入屋里,视线淡漠地瞥向神锋。神锋不敢认为他在屋外就听不到屋中对话,赶紧道:“步前辈若回惊云道,当然能压下此事,但治标不治本,加上盟里已召集各路高手,势要围剿天山,步前辈此时现身,恐怕更加难以收场。”

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话。都怪这里气氛太古怪,聂前辈问得太随意,叫他想也不想,如实回答。步惊云会在乎神风盟如何收场吗?在步惊云面前这样说,仿佛在要求他继续作壁上观,任由神风盟去围剿惊云道。

神锋忐忑地偷偷瞄小马,心里七上八下,唯恐霍觉忽然翻脸。

霍觉没有任何表示。

小马道:“师兄不会去,你放心。”

神锋先松下口气,继而骤然面色大变,紧张问道:“难道步前辈也要退隐吗?!”

他脑中立即闪过邪道争相夺权、天下大乱的画面,邪道被步惊云压制多年,未听闻出现什么使得众人钦佩的人物,若惊云道门主空悬,盘龙宝座马上就是火药桶,炸得天下所有人人仰马翻,不得安宁。

霍觉见他已然攥紧拳头,浑身紧绷,对神锋煞有其事地点头:“唔,师弟邀我,我便同意了。”

神锋震惊地望向小马:“前辈!这、这!”

小马连连安抚:“我确实邀过,师兄也确实同意,但退隐之事不急,你莫过于担忧。”

霍觉道:“不,神锋,你该着急。正邪两道急需统帅,你为正道佼佼者,身负众望,声名远扬,为何此刻不能掌控神风盟?你完全能够登上盟主之位,平息战火,毋用向避世之人求援。”

神锋瞠目结舌,不料霍觉会这样说,却从中听出不由分说的霸道,辩道:“神风盟由诸位同仁联合结盟,并非谁的一言堂,我从未想掌控它,做什么统帅——聂前辈定也是如此想的,他所行之事,绝不强逼盟中之人。”

“是你还不够强。”霍觉冷然,“你想如师弟这样,却不曾想过,师弟一人便能与我抗衡,他不需旁人协助,自然不需强逼。”

小马不得不插入对话中:“师兄,锋儿品行端正,何必逼他剑走偏锋。锋儿,师兄担心正道式微,督促你担起大任,只是方法过激些。”

霍觉不再说话,神锋微微垂头,抿紧嘴唇:“……我明白步前辈的意思。”

小马见他丧气,轻轻叹道:“锋儿,师兄的话,你不必想太多,坚持住本心,才能走得长远。盟中与惊云道交战一事,由我挑起,平息它,我责无旁贷。”

神锋急忙道:“与前辈无关,信中内容全然是我的意思,我……”

“无妨,你当这是闲散人士饭饱喝足后的消遣。”小马道,他拿起茶杯,轻轻磕碰一下霍觉面前的那一盏,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歇得太久了。”

霍觉沉默地端起茶杯,饮下茶水。

神锋知晓这番说辞是说与他听,用来安他的心,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接下小马的好意,叫他从平静无波的时日里往江湖纷乱里走,从油盐酱醋中捞出雪饮,埋锋十年,难掩锐意。

他听到天涯放学回家在门口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再听到小马说:“锋儿,我这儿不便留你,此事我与师兄会处理。你回盟中,劝阻众人不可贸然行事,静观其变,定能看出狐狸尾巴。”

神锋点头告辞,出院门时,小马忽然想起什么,莞尔一笑:“你的马拴在门口了吗?估计已经丢了,我叫天儿帮你去要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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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4
17

神锋来得快,走得也快。门口的老汉和马果然一起失踪,小马派出天涯,在街上寻了两圈,就见到老汉踢踢踏踏牵着马来了,先慈祥地摸摸天涯脑袋,给天涯糖吃,再臭着脸不情愿地把马绳递给神锋。神锋哭笑不得,但得到小马允诺,让他心头大石落地,没有与老汉多计较,骑上马启程。

天涯仰着脸问小马:“锋哥哥不留下来吃午饭吗?”

小马道:“他有事要做。”仔细一想不能让小孩有可以不吃午饭的借口,连忙补充道:“在天儿回来前,已经吃过了。”

天涯若有所思地点头:“哦……我等下要去上课,也是有事要做。”

幸好及时补充了。小马搂住天涯肩膀,将他往屋里推:“那天儿赶紧去吃午饭吧,吃完可以小睡一会儿,下午才有精力听先生讲课。”

午饭吃的是葱油鸡、鸡丝蛋花豆腐羹,吃完后秦怡陪天涯午睡,小马和霍觉收拾桌椅碗筷。

宅门又被人敲响。

小马正洗碗,一边在下摆上擦手,一边去开门,门外站着的还是早上砍柴卖鸡蛋又顺手牵马的老汉。

“唔,”小马笑道,“大爷,上我家吃饭啊?正好我们在吃呢。”

老汉也咧开一个笑:“还是小马待我好,不像小谢,去什么私塾做短工,喝几斤墨水,就瞧不上我这个不识字的老东西了。”

两人关上宅门,却没有去厨房,径自到小马院中,霍觉已经落座,见他们前来,沉默地等老汉开口。

老汉与在宅外时全然不同,他敛起笑,没什么表情时他的嘴角自然下垂,显露出肃容,道:“神风盟要与惊云道开战。”

近来谁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却说的那么郑重,小马眉头微皱:“……神风盟要攻上天山?”

老汉点头:“九天前,惊云道被逼至天山,仗天荫城富饶,存粮许多,不想与神风盟硬抗,一味困守,只想拖延,但神风盟恐怕等不及。”

“粮草丰富,只围困九日,神风盟便敢行动?”小马喃喃,“身后占地不稳,身前战局不明,敌我难分,神风盟要吃大亏。”

老汉快速说道:“昨日无休、无止率领一众和尚到达天山脚下,在他们之前,神风盟六庄十八派二十门已有四庄十五派十五门集结,连钱大贵也带钱家庄人马赶到,他儿子钱小宝三天前死在偷袭下,凶手不明,钱大贵散尽家财,势要屠遍惊云道。”

小马默然片刻,叹道:“连钱家庄也搅入浑水,他……曾对我说过,‘钱家庄赚天下银两,只卖好货,不辨买主’,钱大贵虽富可敌国,但为神风盟出力,从不动用钱家庄人马。”

说罢,小马想起十年前离开江湖时,钱小宝只比天涯大两三岁,眼下才二十出头,却英年早逝,不由更想到一人,心下凄冷,咬着牙紧紧抿住了嘴唇。

霍觉道:“惊云道门中空虚,但天山之外高手众多,神风盟围住天山,反而会腹背受敌。三盟主竟如此轻举妄动,试图快攻以破天山,是受人挑衅,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声音发寒,已然动怒。神风盟攻势汹涌,却后继无力,每行一步都是惊云道避开一寸,就算攻破天山,也不过是占据山头,难以使惊云道门中人马伤筋动骨。神风盟也做不到将所有地盘收纳,它无法控制几乎扩大一半的版图,那些吃不下的地方或许会重新被惊云道占据,或许会被第三股势力叼走。

此时进攻天山,霍觉看到的全是神风盟一时脑热,再往深看,是那股势力借刀杀入他的领地,就如他当初一剑荡平天下第一楼,现今有人想要踏平惊云道。

踏平的不是由二十一魔门二十七教派集成的惊云道,而是步惊云建立的、能代表步惊云的——惊云道。

“师兄,你现在不能去。”小马道,他心念急转,冰心清明,“神风盟锐气难挡,你若现身,局势将不死不休。”

“我不会去。”霍觉冷声说,“神风盟冒进,而惊云道无处再退。此战,无功而返。”

老汉听二人三言两语解析情势,他还有其余消息未说,却发觉已没有说的必要,只得道出最后一件事:“柳掌柜接触到了来路不明的人。”

小马对这位柳掌柜并无记忆,霍觉反而识得。邪王麾下众人虽四散流落,但始终牢记少主安危,对未来之变耿耿于怀,十年以来在各处拉拢人手,集成一个个不起眼的小势力,霍觉暗中给予过支持,对其中的不凡者颇有印象。

柳掌柜便是其一。她与上门郎君一同打理客栈与药店,郎君身手不凡,她善于经商,二人恩爱非常,日子红火。柳掌柜容貌清秀,垂眼望人时无端与观音几分相似,生着菩萨心肠,常常施粥施药,受人尊敬。郎君更是在她的引荐下加入神风盟,用一身武艺,守护一方百姓。

无人知晓柳掌柜早年经历,因还不出十两赌债,被人赶至街上,险些冻死。

老汉不多解释,径自道:“柳掌柜的郎君未去天山,而是守在顽石城,柳掌柜仍在南环坡开店。前些日子,有个乞丐晕倒在她店门口,叫她捡回去。那乞丐醒来后问柳掌柜,为何神风盟与惊云道要开战,为何受苦的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小马微微眯眼:“乞丐不是本地的人?”

“柳掌柜说从未见过他。”老汉道,“目前将他留在客栈里。柳掌柜不会武,来人要么看上她的钱,要么看上她的郎君。此事也容易分清,她的郎君每五日回一趟家,乞丐必有动作。”

霍觉端起桌上茶盏,平静地饮上一口:“那便等吧。”

“锋儿一直在马上奔波,未必知晓神风盟行动,”小马道,“白川乡距天山约三日行程,三日后,若天山未破,锋儿会去劝阻盟中人士。”

老汉说完自己知道的消息,不想继续听这些事情,起身告辞。

小马送他出门,他在门口踌躇一会儿,念念不舍地掏出用碎花布包起来的荷包,把内中的铜板和碎银塞给小马:“给少主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别舍不得。”

哪能要他的钱,小马要还给他,却被老汉拒绝:“拿着吧,我看到少主,就忍不住要给他买糖吃,旁人会起疑心的,你替我买给他。”

老汉慢慢走了,他曾是江南最厉害的赌王,败给黄毛小子,心甘情愿金盆洗手,想不到老了会替人家看孩子。

小马捧着碎钱回院,霍觉正垂眼沉思,见他来了,道:“归本溯源,此事由龙元而起——或许,不光是我想要利用龙元。”

惊云道为搜寻龙元而防守薄弱,而龙元传说正是由神风盟流传出来,最早得到温泉眼的商贩已无从考据,温泉眼几经转手,最后在步惊云手中一举得名。

“此事仍需推敲斟酌。”小马慢慢说道,“若有人故意放出假龙元,你身怀龙元,怎会不辨真假,实乃多此一举。”

“便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不知晓龙元是假,但势力足以兵分两路,一路煽动神风盟进攻,一路煽动惊云道不加抵抗,全力寻找龙元。”霍觉冷哼,“其二,他就是放出龙元消息之人,知我并未入局,也知我同样想利用龙元。”

小马摇头:“他不该知道,若他知道龙元是假,绝不会煽动神风盟围攻天山,更该徐徐图之,如此冒进,无非是想在你震慑群雄前灭你气焰。天山被破,如同武林神话被破,围攻天山,一来可叫你无暇再寻龙元踪迹,二来可试探你是否重伤,三来可加剧神风盟与惊云道矛盾摩擦。”

一石三鸟,可惜打错了算盘。

但小马依旧困惑不解,缓缓叹气:“此计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知渔翁想要的,是什么利。”

“钱财、名利、天下、长生不老。我亦求过这些,使过计谋,耍过手段。”霍觉道,“但它虽做渔翁,却藏身畏缩,不敢露面,好比暗中蝼蚁,有何可惧。”

他在言辞间显然对其不屑,小马明白这一番有意无意的挑衅已将霍觉激怒,此次能忍,账却要一并清算。他往霍觉杯中倒茶:“且等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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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5
18

六吉还没跨进白川乡镇门,就被镇里人看热闹似的招呼:“小六子,又来躲债啊?”

“去去去,”六吉详恼,“大爷我躲什么债,看看我这一身,上好锦缎,看见没,大爷是去赚了一票生意!”

乡亲哄笑起来:“那就是运气好,赌赢了呗?”

六吉哼哼两声,不做回答。他早前跟随秦怡一同过来,装作是投奔来的表弟,表出三代之外,好赌,欠一屁股债,来表姐这里躲躲,跟白川乡的人混了个眼熟,又生的一张巧嘴,油腔滑调,短短数日就成了乡亲饭后谈资。

他这次来,先去张大嫂的面摊上蹭了一碗清汤面,再去刘大哥的菜摊上叼两把栗子,牙口好得不行,咬开栗子生吃,吐一路栗子壳,闹得狗嫌猫厌,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在路边玩泥巴,他都要凑过去撵两下。

“快去找小马吧!”大人在小孩的哭声里轰他,“去找你表姐,他俩都在家,你来白川乡不去看看?快去吧,快去。”

六吉被一赶再赶,才笑嘻嘻地遂了人愿,提溜着旁人送的一捧大红辣椒,走了。他这样闹腾,众人都躲着他走,不愿与他接近,自然不会去细问他做什么生意赚得一身好衣服,与秦怡究竟什么关系,家世来路全凭他随口说。

他进了小马院子,到了晚上都没出来,看来是宿在里面,做生意的乡亲连连松了口气,不必担心自家的几颗小菜几把小葱被人霍霍。



经过几轮暗示明示,天涯终于把他在私塾交到的朋友领来家里玩耍,这堪称他交到的第一个同龄朋友,得到大家非常认真的对待,但又怕天涯和他的朋友感到拘束,聚在一起吃了顿午饭,就让小孩们自己去玩。

小马对天涯这个朋友十分满意,回院里的路上都在跟霍觉夸他,满是欣慰,霍觉默默听着,应上一两声。他们方才坐下,泡上一壶茶,就察觉到有人进到院中。

出去一看,那人在往屋檐下挂一串大红辣椒。

小马唤道:“六吉,你回来了。”

六吉回头,见到他们就笑:“小马哥——”

从他到秦家村的那天起,一直都是叫小马哥,从不习惯叫到习惯,没打算改口。这些天接触到另一个,胆大包天的时候,甚至想把这位也认作哥。旁人谁能有这个荣幸呢?说出去真能吓死一票人,要是这位心情好点了个头,六吉觉得祖坟都在冒烟。

但想归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唤了声:“——步门主。”

“屋里坐吧,”小马道,“你一路辛苦了。”

六吉不敢领功:“带着几个小孩玩,不辛苦不辛苦,他们还给我做新衣服穿呢,硬留我多住了一日。”

他自己三十岁不到的,却叫靖武门那几位为小孩,愣要做人家的长辈。

小马提起茶壶,给六吉倒上一杯水:“之后,惊云道有再回靖武门吗?”

“没有,”六吉赶紧双手捧起茶杯,“他们认出步门主之后,应是立即返回天山,靖武门未得到任何消息,也未得到任何指示,直到我和那四个小兔崽子下山,才知道原来入林带路的是步门主,吓得第二日就闭门谢客,弟子不得外出,更不见外人。”

霍觉哼道:“宋鸣倒是机灵。”

靖武门偏近极北,不在神风盟进攻天山的路径上,故而没有被战事波及,但步惊云在附近出没的消息走漏后,自然会引来大量人马,宋鸣一个也不想惹,立即选择避开。

六吉挪了挪屁股:“唔,宋门主托我给二位带句话……我跟他说我只是有幸目睹过步门主的真容,与步门主并不相识,说不上话,但他应该猜到小马哥是谁了,一定要说给我听。”

小马微愣了下:“宋门主?”

宋鸣连见过面的师兄都没认出,这时怎么突然灵光一闪,猜到他了。小马再想想宋鸣的年纪,头发花白,十年前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由师兄联想到他,好似不奇怪。

“猜到便猜到吧。”小马道,“宋门主托你传什么话?”

“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请罪我就不多提了。宋门主说此事他绝不会说出去,打扰您清净,他会安排好秦家村的人,叫您安心。”六吉转述道,“再者,希望步门主原谅他不能负荆前来,他先前冒犯了步门主,但始终遵循步门主的命令,对惊云道忠心耿耿。”

话里有话,有所暗指。

霍觉稍一思索,不动声色地点头:“嗯。”

六吉把话带到,在院中坐不住,起身要告辞,出门又见到悬在屋檐下的红辣椒,小马眼神一瞥,六吉便主动交代:“是刘大哥摊上的,明天我给他送几个鸡蛋过去。”

“嗯,明早去鸡笼里摸摸吧,”小马道,“今日有客人在,是天儿新交的朋友,你若有空,可以去陪他们一同玩。”

六吉利索地应下:“好嘞!”

他快步出门,大声唤着天涯,很快得到天涯的回应。

小马回房,见霍觉八风不动地坐着,闷笑:“师兄,若我们隐居,定要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霍觉冷静饮了口茶:“他们惧我,随他们去。”

“六吉与锋儿都不敢叫你假名,”小马笑道,“到头来,竟然只有天儿在叫。”

霍觉道:“本就是让天儿叫的。”

小马笑着摇头,不再多说,问:“宋门主所说是何意?”

霍觉道:“宋鸣认为搜寻龙元的命令,不是我下的。”

这事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霍觉对惊云道着实不那么上心,宋鸣纯属自己吓到自己,但惊云道中着实有叛徒。

“今日还未听到神风盟攻破天山的消息,看来天山守住了。”小马捧住茶杯,没有喝,只做暖手,“惊云道已可给你交代,接下来未必会再守,但天山不可破。师兄,你打算何时回去?”

步门主并不在意:“再而衰,三而竭,短期间神风盟再攻,也难以拿下。”

“你迟迟不现身,惊云道仅一盘散沙,届时,哪怕神风盟未破天山,天山也会垮塌。”小马说完,忽的一顿,多看霍觉两眼,恍然想起一种可能,不由干咳,“……师兄,我与你同去吧。”

霍觉仿佛早就在此等着他这样说:“风阁被封多年,陈旧积灰,不能使用,云阁只有一张床,一条被。”

小马又干咳:“无妨,我已习惯。”

“我身边多年无人,”霍觉道,“你突然出现,该如何对外宣称?”

他眼里细细碎碎漫着笑意,小马被他问得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稳稳神,才道:“随你,只是,顾及天儿安危,我身份不能暴露。”

“那便是我一见如故的知己。”霍觉道,“戴上帷帽,以你身手,难叫人窥到真容。”

“……身手也需隐瞒,”小马道,“惊云道高手有不少与我交过手,风神腿和傲寒六诀是我成名武艺,雪饮更是我的佩刀。看来,我还是不能带上老朋友。”

霍觉注视小马:“那又如何?你只管用风神腿和傲寒六诀,旁人问你,都说是我教的,雪饮亦是我给的,你一直在山中习武,方才随我下山,不识得什么风中之神——”

他说着,像是自己都忍不住,眼里笑意更甚:“师弟,你信不信,你一否认,他们就不敢认你。”

小马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先露出深思神色,再猛地皱眉,古怪地瞥向霍觉,慢吞吞道:“师兄,看来我曾听闻的几个传言,你也有听闻过。”

霍觉饮了口茶,不做回答。

小马思量再三,觉得这番说辞当真不靠谱,简直把人当傻子看,不能够用,叹道:“昔日悟十方无敌,刀枪剑戟我都会一些,装个样子总不成问题,其余事情,遇上再说吧。”

他这样说着,心里对雪饮道歉,还要再委屈它一段时日,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有机会重新出鞘。步法已经传给天涯,是否要将刀法也传给他……一入江湖无绝期,他还是希望天涯做个快乐的普通人。

霍觉把他的惆怅看在眼里,却不相劝,只道:“神锋应到天山下,明后两日他的信鸽会至,看完消息再出发。”

通过各路赌场汇来的消息总归迟缓,不知天山之上战局如何,往好些想,或许神锋到后,能够控制局面,说服神风盟退兵,让两派争执消弭。



信鸽确实在两天后的早晨到了,内容却不容乐观。第一次进攻失败,天下会暗道机关众多,惊云道加以修缮改进,阻挡神风盟许久,惊云道众人也并非无名小卒,能在天山有一席之地的,都各有各的本事,凭地理优势,在三分校场前将人全部拦截,杀个人仰马翻,神风盟愣是无人能闯进三分校场。

神锋提了这次围攻经过,再传来一个消息。

“神风盟在准备第二次进攻。”小马放下信,“他们看出惊云道群龙无首,四堂主仅两位在天山,无法号令所有人,认为再次发动攻势,会让惊云道内乱。”

这条计谋猜的很准,却仍没猜中局外人的行动。

霍觉从椅上站起,他穿着新做的衣服,未罩上风衣,神色中褪去对周遭事物不入眼的漠然,带着些微冷酷,道:“走吧,师弟,是时候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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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5
19

天荫城已封城半月,城中戒严,不许百姓外出,街道与城墙上皆有惊云道人马巡逻。

才过半月,城中物资都已交到天山上,每日由人分发口粮,生活虽受很大影响,但能忍得一时。前些日子城门被破,外头的人杀进来,百姓躲在屋里,两派打得热火朝天,竟都避开了手无寸铁的平民。

神风盟自诩正派,不会滥杀无辜,天荫城是供奉惊云道的城池,惊云道何必自损八百,双方激战结束后,还指望百姓们修补城墙,拾掇破房。

城外数里驻扎着神风盟,四庄十五派十五门,将天山围个水泄不通,山道沿途布下人手,以烟火为讯号,一有异动,立刻释放。

这段偏僻山路,由一名侠士守着。

本该是双人看守,但今日盟中有所行动,抽调走了他的搭档。他正藏身在松树枝间,紧盯一旁吊桥,此地是惊云道后山山脚的一条出口,若有人想逃跑,他手中信号弹便会升上空中,通知盟内兄弟。

可未想到,吊桥彼方并无动静,反倒是身旁刮起一阵风。

他听到有一人的谈笑声自后方山道传来:“这里结的果子极甜,我小时候在这里扭过脚,走不上去了,坐着生闷气,饿时吃过几颗,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

侠士眉头微皱,听这对话好像是住在附近的百姓,跑到后山来摘野果。惊云道是怎么布防的,竟然叫百姓乱走,难道是惊云道不给他们饭吃,叫人不得不爬上后山找吃的?

他藏在树上不做声,透过树叶,居高临下地看着山道上走来两个人,一人戴着帷帽,黑纱垂到腰间,遮得严严实实,另一人白发,他在树上视角受限,看不到这人面容,只知是个魁梧的男子。

说话的应是戴帷帽的那个,他的声音蕴含笑意,如朗朗清风,听了心生欢喜:“就是这个,如今已长成一片。”

他弯腰摘下灌木中的几枚红色浆果,捧在手里,朝同伴递去。

二人走过松树,就要跨上吊桥,忽闻头顶响起一声喝问:“站住!不许抬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帷帽那人抬手搭上白发男子的肩,双双停下脚步,立在原处:“朋友,我们只是借道路过。”

“立刻往回走,不许再来。”树上的侠士警告,“你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

帷帽那人竟然回答:“抱歉,前面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侠士骤然警惕:“你们是何人!”

“朋友,我并无伤你之意,”那人温声道,“只是听闻神风盟进攻惊云道,前来援助一二罢了。”

虽见不到他的相貌和神情,但言辞间和煦文雅,一派正气,像是江湖散客得知消息,赶来助力。侠士不由生出好感,觉得他们不是坏人,可终是怕二人突然闯进天山,乱了盟里计划。

“二位有心相助,不如往天荫城走吧,”侠士道,“天荫城外有神风盟大营,加入我盟,听盟中指挥,能够更好为盟中做事。”

帷帽那人笑了笑:“多谢好意,我闲云野鹤惯了,此次来只与‘知己’四处看看,不愿有所派系。”

被他称为知己的男人沉默站在他身侧,从一开始就未发一言,听他这样说之后,漠然抬起头,朝松树上望去,准确找到隐藏其中的人影。

守山道这位侠士原本注意全在别处,如今被他一眼看到,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真容,一眼觉得很是眼熟,再猛地后背一凉,呼吸窒住。

一簇烟花骤然升上空中,嘭的炸开,那个侠士几乎瞬间从松树上跃开,头也不回拼了命往外逃窜,这定然是他轻功最好的一次,因为他在跟死神赛跑。

“……师兄,”聂风望着仓皇的背影,道,“他认出你了。”

步惊云嗯了声,未再给予注意:“继续走吧。”

不久,前方山道上空又炸开一簇烟花。



金猛与罗凌飞联手对抗玄泽书院三圣,一对板斧舞得赫赫生威,三圣无法近身,又有罗凌飞软剑游走,三圣愣是讨不到好,一时被压得喘不过气,所幸得钱大贵协助,叫他三人压力顿减。

数十人紧随钱大贵,他们是钱家庄请来的高手,钱大贵已杀的两眼血红,逮着惊云道人马就逼问:“是不是你杀了我儿子?!”

金猛啐了一口:“谁认识你儿子!老子知道自己杀了哪个鳖孙?!”

钱大贵气急,手中攻势更烈,金猛与罗凌飞被众人围攻,逐渐不敌,险象环生,身上伤势严重,几次差些丧命。

罗凌飞心下冰冷,觉得自己就在死在此刻。神风盟今日奇袭,悄然杀入惊云道,不消一个时辰便攻进三分校场,风云阁就在身后,若叫神风盟攻破风云阁,惊云道也算是被踩入泥里,无心再战,无力回天。他想着,绝望更重,手中软剑剑势微滞。

金猛暴喝一声,双斧挡开长枪一击,斧花翻转,将罗凌飞身侧一剑荡开:“莫分神!”

罗凌飞被他喝回注意,冷汗直淌,与他背靠而立,低声道:“金堂主,多谢。”

“罗副堂主客气什么。”金猛活动着五指,长时间握斧叫他的双手突突颤抖,他抓紧时间揉开僵硬的关节,“你我还得活着等到步门主呢。”

罗凌飞一愣,金猛往日在惊云道中没有表露出对步惊云有什么忠心,想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竟是相信步惊云定会返回天山,且含着死守之意。

反观他,他虽在不久前见过步惊云,但始终猜不透步惊云究竟如何打算。步惊云与他说话时,他已吓得魂飞魄散,实在无法判断步惊云是否伤重,为何与靖武门之人在一起。

可罗凌飞绝不会忘记,步惊云身旁还站着一人,世人都以为他早死了,甚至世人都要将他遗忘,他却仍如罗凌飞曾经见过的那般清风朗月,能与步惊云轻松谈笑。

钱大贵怒吼着朝他们袭来,打断罗凌飞思绪。他们再过数十招,金猛一把斧头被挑飞,罗凌飞右手血流如注,不得不使用左手剑,实在到了强弩之末,突然有神风盟之人插入其中,劝阻下钱大贵:

“钱庄主!山下一路烟花炸响,来人速度极快,就要逼近山顶!盟主命各位警惕待敌!”

金猛神色一松,他抬头一望,确实见到天空中炸开花来,又是一道信号腾上,随后又是一道,接连不绝。

他面上泛喜,继而又皱眉:“门主怎会叫人有机会放出信号,莫非不是他来了……”

罗凌飞却恍然:“是他。”

钱大贵怒火中烧:“管他是谁!给我杀——”

他话声未落,从刻着惊云道三字的巨大石碑上落下两人。一人身姿轻盈,乘风落地,头戴帷帽,不显容貌。另一人白发带疤,傲然睥睨,目光自三分校场扫过,如有实质般将功力弱者逼退数步。

时隔多日,惊云道终于迎来它的霸主,云气骤然涌起,杀意四射,雄浑气劲吹枯拉朽之势席卷三分校场,惊得众人暂且停手,一同望去。

盘龙宝座就立在三分校场上,众人来回拼杀,顾不上将宝座毁坏,那人似在冷笑,又似不屑一顾,大步朝宝座走去,偌大校场竟就寂然无声,纷纷为他让路,叫他径直走到宝座,缓缓坐下。

云中响起金属嗡鸣,锐利剑光悍然破空而来,直直坠在他面前,绝世好剑剑尖插入脚边石块,黑寒剑身晃动不休,兴奋不已,引得在场刀剑颤动,不知何处散出一股寒气,又迅速消散。

“神风盟来我惊云道做客,”步惊云漠声道,“金堂主、陈堂主,惊云道待客之道不可缺。”

金猛和陈平泉领命上前,神风盟二位盟主在场,对此心有不甘,可早在多次对战中明白不是步惊云对手,众人气势已散,而惊云道有步惊云压阵,一改疲态,精神大振,神风盟心知大势已去,恨得咬紧牙关:

“不劳步门主费心,神风盟不做多留,走!”

金猛哈哈大笑:“别急着走啊,何不多留下几个人头。”

二位盟主对他的挑衅忍气吞声,亦怕步惊云翻脸,退下天山行动极快,步惊云也没有刁难,任由他们匆匆忙忙退个干净。

神风盟围困惊云道这事就这样轻易落幕。

罗凌飞想不到此事步惊云看着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只将神风盟赶下天山作罢。他偷偷瞥眼看向另一人,那人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罗凌飞知晓他是谁,能与步惊云并肩站立,自然只有一人。

金猛还沉浸在得意中,陈平泉早已上下打量过黑纱帷帽这人。这人不知为何不肯露出面容,但能与步惊云一同前来,显然和步惊云有所交情,必有过人之处,哪怕看在步惊云的份上,他也不能怠慢,于是上前一步,询问道:

“门主,请问这位英雄是何人?可是要入我惊云道?”

那人在帷帽中笑了笑,他未说话,步惊云先开口:“他为我座上宾,何须入惊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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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6
20
步惊云离开多日后回到惊云道,搜寻龙元命令未完,又有神风盟接连围攻,大量事务堆叠,哪怕他不愿处理,仍要去听一听各处汇报,清点天山留有几门几派,明白趁他不在时搞小动作的是哪些人。

他对这些事情始终厌烦,但不得不做,否则何能掌握天下大势,又何谈平衡正邪,平息大劫。

步惊云点下二堂主、三副堂主以及所有领队议事,再命其余弟子抬门中伤重之人去医治。在场一共四位副堂主,他是故意挑选,将招待座上宾的事务落到罗凌飞头上。

堂堂惊云道副堂主之一不去议事,往常来看是有些瞧不上罗凌飞,所以指派他去引路,金猛看罗凌飞眼中都带着惋惜。但罗凌飞哪敢有所牢骚,甚至一下有点受宠若惊,恭敬地朝座上宾抱拳一礼。

众人皆领命而动,或去惊云道大堂内上报议事,或搀扶伤者往药房走,只有罗凌飞与座上宾慢慢悠悠往北边台阶上山,竟是要去风云阁。风云阁乃步惊云休憩之所,不让人随意靠近,日落后连婢女都不留。客房设立在别处,不应往那里走,金猛以为罗凌飞糊涂了,想要在步惊云发怒前出声拦住,被陈堂主拉了下手臂,困惑地闭上嘴。

陈平泉朝他一使眼色,示意金猛去看步惊云。

步惊云压根没有阻拦的意思,迈步进入大堂,无动于衷到让人怀疑他是否没有注意到。众人紧随其后,所有纳闷不解都藏在心里,面上半分不显,连金猛都没敢多问。陈平泉心中更是有所思量,认定座上宾地位特殊,绝非池中物。

罗凌飞其实没有注意到那些眼神,步惊云尚未吩咐他将客人带去哪里,可还能带去哪里,谁不知道风云阁的主人是谁?

他心里盘算着风阁许久不住人,不知物件是否还能用,该不该派人立刻收拾,嘴上小心翼翼地与座上宾道谢:“聂大侠,这个,林中有劳您救我一命,我铭记于心,今日你与门主又救我一命,我定忠于惊云道,报二位恩情。”

聂风轻声道:“不必言谢,副堂主守卫惊云道,一片赤诚,云师兄是看在眼里的。”

罗凌飞料不到仅说一句话就被聂风看穿心头不安,又得他宽慰,话里替步惊云做了决定,对他既往不咎。

风云全不似传闻中那样针锋相对,反倒情深义重,彼此相知。

他初入江湖便在惊云道里讨生活,十年前不过二十七八,未习成软剑,武功低微,久闻武林神话之名,却难见一面,直到聂风下落不明,也只见过两次。

一次在惊云大会上,风云决裂,聂风率领半数武林人士离开天山,惊云道与神风盟对立,互相敌对。

另一次是门主之子步天身死,聂风与门主在惊云道中守灵一夜。

两次皆离他极远,但风中之神名号如雷贯耳,哪怕是远远窥到,亦叫他印象深刻。世人皆说聂风温和仁义,冰心通透,今日有幸再见,果真如此。

他们行走在通往风云阁的山道上,四下无人,罗凌飞踌躇再三,问道:“聂大侠此次与门主一同来惊云道,是要重新出山吗?”

罗凌飞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从他在山上撞见风云起,他始终都想不明白。在惊云道摸爬滚打十余年,罗凌飞本以为已经摸到步惊云几分心思,眼下一看,为何风云会在山中,为何传言中风云对立?他既不敢试探步惊云,也不敢与别人讲,越想越觉得自己身处悬崖峭壁,四处都藏着杀机。

如今被聂风温声宽慰,竟大着胆子,硬着头皮要问明白。

聂风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察觉到罗凌飞额头泌汗,身躯紧绷,罗凌飞在紧张,他无心叫人惧怕,不由放缓语气:“听闻龙元现世,我便来凑个热闹,但不想引人注目,故而随师兄来惊云道。”

罗凌飞得他一答,心头微松,若是因龙元而来,一切倒有了解释。这些天他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想想自己的行为,虽擅自行动,但至少寻找龙元做借口,撞见风云也不算撞破什么机密,只要他不说出聂风身份,步惊云不必杀他。他摸摸脖子,小命保住了,于是对聂风行了大礼。

聂风知自己未说实话,避开不受,继而说道:“我身份特殊,不想暴露,副堂主能否为我掩护一二?”

罗凌飞立刻答应:“这是自然,门主也是这个打算,才派我为您领路。”他觉得自己又能琢磨到门主的想法,更加卖力:“当日我认出聂大侠,是因您面容未改,现在戴上帷帽,旁人见不到真容,不会往您身上猜。而我在惊云道多年,不曾听闻哪个兄弟耳力超绝,能靠声音认出多年前的人。”

聂风点头,再问:“我入住风云阁,旁人不会怀疑吗?”

“应当不会,您是门主带来的座上宾,大家没往那处想,”罗凌飞说话一顿,小心翼翼地补充,“毕竟门主下过禁口令,大家都以为您跟门主……那个,道路不同,门主把您给……”

聂风哭笑不得,原先只是心里有所猜测,可能世人嘴中自己与师兄关系不佳,多半给师兄泼了脏水,但他以为顶多是云师兄逼他卸下盟主之位退隐之类的,倒是没想到,自己一下从归隐田居成了死人诈尸。

人们当然不会猜步惊云带回来一个死了的仇敌。

他无法开口解释两句,只能安慰自己,勉强算因祸得福,至少不会因为与师兄走的近,而被看穿身份。

罗凌飞悄悄瞥着聂风,隔着黑纱什么也看不到,言辞愈发谨慎,话语间连连捧着聂风:“门主对您如此厚待,让众人想探究您是何方神圣,但聂大侠为武林神话,见遍天下武学,隐藏师门定然不在话下。”

这点聂风也考虑过,可天下武学总归有门有派,皆可寻到根源。譬如他自身,他在刀法上修为高深,若新创刀法,仍以冰心诀做底,万变不离其一,叫有心人能够识破。十方无敌中的十种兵器招式也是这般,加上惊云道高手密集,眼力极佳,使得聂风一时坐蜡,心中武学虽多,但不知该选哪个,又该如何说辞。

他几番犹豫,忽而灵光一闪,道:“……我使排云掌。”

罗凌飞顿时仿佛被人掐了脖子,憋不出半句话。

聂风干咳:“用得并不算好,从云师兄那里学的,依样画葫芦罢了。”

他这个灵光一闪,自己觉得不错。轻功可以说是鬼虎那里学的,掌法是师兄教的,两边都有根源。可惜排云掌与他心境不符,由他来使,仅翻云覆雨和撕天排云有几分精髓,其它不过套个空壳,难与高手较量。

罗凌飞憋得满脸通红,艰难地应和:“排云掌、排云掌确实不错,哈哈,大家定不会料到聂大侠你竟然会排云掌。”

他干涩笑了两声,牢牢闭上嘴,觉得自己知道太多,再这样下去,今夜就会被步惊云灭口。

聂风却道:“副堂主,我退隐多日,对江湖局势感到陌生,不知你可否为我介绍惊云道中诸位好汉?”

罗凌飞为难,纵然聂风与步惊云同来,可他还没忘记聂风曾是神风盟盟主,将门中消息告知,好似不太妥当:“这……”

聂风看出他的顾虑,许诺道:“你放心,我不会帮助神风盟进攻惊云道。副堂主只消跟我说些不机密的介绍便好,免得我与门中诸位碰面时,既叫不出对方名讳,又不知道对方事迹,徒增尴尬。”

他想起在靖武门里听吴怀讲“霹雳剑、雷霆鞭”,讲得头头是道,感叹武林后浪推前浪,在师兄的地盘上,不该做个土包子,惹人笑话,害得人无辜被师兄打。

罗凌飞听到帷帽下面一声极低的笑,不知道聂风在笑什么,总感觉眼皮跳了又跳。

他想了想,便把门中四位堂主、八位副堂主的姓名和武器跟聂风说了。除去他自己,十一位当中有三位,聂风曾经见过,而十年前就任的正副堂主,大多已死在江湖上,成为一抔黄土。

连罗凌飞都感受到了一股无言的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幸好风云阁就到面前,罗凌飞在门口止步,调整好心态,恭声道:“聂大侠,门主不许我们进入风云阁,我便在这里等您,您看有何需要,我马上给您添。”

“有劳。”聂风谢过,他在阁前微微仰头,似在怀念什么,又似记起什么,对罗凌飞道,“我叫小马,副堂主莫要叫错。我也并无要添的东西,副堂主去忙吧。”

罗凌飞道:“风阁久未住人,虽说每年与云阁一起翻修,但多少缺些用具,聂、唔、小马兄弟还是去看一眼吧。”

聂风言简意骇:“我不住风阁。”

罗凌飞浑身僵住,眼睁睁看着聂风跨步走进前院,显然对阁中布局十分熟悉,却往右一拐,径自朝云阁而去。

他缓缓闭上眼。

完了,大概真的活不过今夜。

原来门主是派他来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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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6
21

罗凌飞恍惚回到惊云道大堂,议事还未结束,金猛正在与一人争吵,周围挤了许多人,要不是金猛大着嗓门骂粗,他压根谁也看不到。罗凌飞浑浑噩噩站入位置,他是金猛的副手,本该去帮金猛,但他现在颇为混乱,不敢在步惊云面前晃眼。

他偷偷抬眼,瞄向步惊云。

步惊云坐在堂上,冷眼旁观,任由堂下吵作一团,好像没注意到罗凌飞带路回来。

罗凌飞悲哀地发现他欺骗不了自己,理智冷静地告诉他,步惊云当然知道他来了,他就是步惊云送去给聂风掩护的人。

“罗副堂主,”有人轻轻扯动他的衣服,低声问,“那位座上宾是谁?你带他去风云阁了?”

周围人都竖起耳朵,等罗凌飞回答,连始终作壁上观的步惊云,似乎都瞥来一眼。

罗凌飞不得不答:“是,我、我带他去风云阁了,他是——”罗凌飞确定步惊云当真朝他看来,虽然这一眼就仿佛是无心扫到,但他确定步惊云正听着他说话,一旦答不好就性命难保:“——他是门主的贵客,自然该入住风云阁。”

什么贵客,担得起这般待遇?四周各位来回交换眼神,暗自惊叹,如罗凌飞料想的那样,愈发想要知道究竟是何人。

压在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消散了,罗凌飞长出一口气,内衫全湿,幸好天气转寒,罩有厚实外套,看不出异常。他哪里敢说贵客住的不是空闲的风阁,而是门主的云阁,就当自己全不知情。

他哪里知道为什么住的是云阁?

有人又低声问他:“罗副堂主见识过人,可看出他何门何派?”

罗凌飞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戴着帷帽,又未显露身手,实在难以看出啊。”

“未必,”有人道,“他与门主从后山上来,神风盟信号发射接连不断,由石碑落地时身姿轻盈,此人轻功不错。”

“确实,”更有人附和,“我见他手上生茧,定习过兵器,身上肌肉匀称,手臂皮肤年轻,估计三十五六。”

三言两语,如果江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已经被他们找到。

罗凌飞道:“他说他叫小马。”

这个名字太假,众人哄笑一下。

“小马便小马吧。”他们说,“该给门主这个面子。”

罗凌飞就当自己是个聋子。现在就笑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哭。



议事直到入夜才结束,拖出去了好几个人,步惊云回风云阁时,带着一身寒意。

聂风正在云阁里看书,院里和房里都点着灯,见他回来,笑了笑:“云师兄,是谁惹你生气?”

步惊云沉默片刻,忽而垂了垂眼:“或许我不该让你来惊云道。”

聂风放下书,蹙眉:“事情很棘手吗?”

“不,与他人无关,”步惊云道,“是我在想,好景不长。”

寒气已散,分明是良辰吉时。



第二日,步惊云早早出门,昨日议事未完,叛出惊云道之人需一一通缉,门主更有事务要决断。聂风一人在风云阁逛了逛,对阁中旧物颇为怀念,甚至在风阁床头暗屉里摸到一包油纸,里面放了一块硬到仿佛石头的馒头。

是他曾经喂鱼的饲料,想不到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幸好没有发烂变臭。

聂风做贼心虚似的把它扔了。

他走出风云阁,本想去天下第一楼看看,光听说云师兄一剑毁楼,几次来都没能见重新盖起的各个堂口。可刚出门,就被好些人偶遇,热情地要带“第一次”来的贵客参观惊云道,从漫长阶梯的终端、三分校场开始。

聂风没有拒绝,经过昨日罗凌飞的介绍,他认出为首这人叫做焦鹰,使用长枪,配合独家身法,以诡谲多变闻名,是惊云道一名猛将,为陈平泉的副堂主之一。

焦鹰枪法刁钻,人却生得一张好面皮,看着不过二十四五,白衣飒爽,笑容爽朗大方,说起四五十年前的故事如数家珍:“小马兄弟,你知道惊云道是在天下会废墟上建起的吧?昔日步门主斩杀雄霸,天下会从此垮塌……”

聂风好脾气地捧场,听他讲了一路,说得比冯喜还要细致三分,绕来绕去,终于进入正题。

焦鹰道:“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小马兄弟,你何故戴上帷帽?”

此话由别人来讲,或许显得挑衅,但从焦鹰口里说出,被一双明亮招子望着,只觉得他是心中好奇,没有恶意。

哪怕真当是挑衅,聂风也不会生气,他解释道:“此地人太多了,有朋友,有仇敌,我不想惹上麻烦。”

焦鹰一撇嘴:“这话我不爱听,你是门主贵客,谁会把你当作仇敌?大家都是朋友,哪有朋友遮遮掩掩,不露真容的。”

聂风叹息,他若取掉黑纱,在场都是仇敌,见他宛如见鬼,恐怕还会写信去怒骂神风盟:“焦副堂主,朋友讲究你情我愿,既然做朋友,何必强逼我摘掉帷帽。”

“可你这样,我都不认得你,”焦鹰皱眉,虽然刚刚才与聂风搭话,方有讲故事的交情,熟络得仿佛已是好友,“日后哪怕在街上碰到,只是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对我也太不公平了吧。”

聂风看出焦鹰后面有话,小少年正等着他往里跳呢。聂风宽容一笑,问道:“这如何好呢?”

焦鹰道:“我想看你真容,你不让我看,那便各凭本事,这样最公平。”

少年俨然十分自信。

聂风点头:“好吧。”

他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些,莫要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但还是有些愧疚,所以在焦鹰叫人送来银枪时,松了口气。

焦鹰手持银枪,坦荡笑道:“小马兄弟,原谅我占武器便宜,你也可以亮出兵刃,相信你我能够点到为止,适时收手。”

聂风摇头:“无妨,我不用兵器。”

“好,”焦鹰活动几下手脚,提枪摆定起手,沉声一喝,“我来了。”

他二人的交手纯是计划内的事情,惊云道众人默契腾开空地,又分站四周,看似是凑热闹,实际上仔细观察聂风,想从他身上看出家传出身,好判断他的来路。

银枪如游龙,焦鹰起手是正统路子,枪势稳重,枪路纵横。聂风抽身疾退,使得是多年前鬼虎教他的步法。他自觉将风神腿藏好了,但鬼虎本身跟随无名,多数藏于暗中,不显人前,他的步法也鲜少有人知道,又逝世多年,哪怕有博文之人感到眼熟,一时也难以记起。

观战的人们还在苦苦思索,忽感背后又来人,不经意回头瞥眼,吓得一哆嗦:“步、步门主?”

步惊云淡漠望去,众人赶紧腾开位置,不敢站在他面前,硬是挤出讨好的笑:“小孩子家胡闹,让门主看了笑话,我们这就叫副堂主停手。”

“不必,”步惊云道,“焦鹰近不得身。”

一股细小的风吹在他面上,扫开前额碎发,步惊云注视着空地中那个身影,想象黑纱下聂风含笑望来,轻轻哼出一声。

众人心惊胆战地交换眼神,察觉到门主并无不虞,对他带来的贵客信心十足。

但局势好似不容乐观,焦鹰银枪扫荡,将退路封尽,座上宾虽然身法灵活多变,腾挪轻巧,但焦鹰步步逼近,枪法突改风格,尽显刁钻,出其不意,已将聂风压入下风,几次枪尖堪堪从帷帽边缘擦过。

焦鹰身法在惊云道中数一数二,加上占了长兵器的便利,此场比试本就计划一举得手,定要看到座上宾的庐山真面目。他一声低喝,速度更快,脚下飞旋,晃到聂风身后,长枪斜斜刺出,聂风只来得及转身,而枪尖已经迎到他面前,无论如何他也躲不开。

聂风确实没有躲开,他双手一伸,以掌相迎。焦鹰此行无伤人之意,枪势虽如毒蛇吐信,但獠牙收敛,聂风双掌以刚克柔,切断银枪前路,随即变招,“云海波涛”再接“流水行云”,浑圆掌势将银枪挟住,焦鹰回撤不急,银枪脱手击飞。他连退十数步,难掩震惊:

“排云掌!”

银枪铮然落下,枪尖插在地上,枪身兀自颤动。

焦鹰全然不顾,死死盯着聂风:“你怎么会用排云掌?”

聂风道:“步门主教的,我只学了皮毛。”

焦鹰一把攥住枪身,快走两步,急促道:“你——”

“副堂主,副堂主,”有人跻身过去,将他拦下,“门主在呢,别闹啊,别冲撞贵客。”

步惊云缓步走过去,焦鹰骤然失声,退到一旁。步惊云望着四周人群,问:“还有谁要试?”

无人敢应答。

“退下吧。”步惊云道,“莫在此碍眼。”

他心情着实很好,甚至懒得追究,径自走了,而座上宾几步追上,留下一地脸上五颜六色的人。



往风云阁走的山道十分安静,平日怕扰到门主,不会有人来往,正好让二人自在闲话。

步惊云道:“师弟,流水行云使的不错。”

“咳,”聂风干咳,“空壳罢了,上不得台面,所幸焦副堂主没有用力。”

“足够了,”步惊云道,“最迟不过今晚,焦鹰会来给你赔罪,再问你是否是我的徒弟。”

他说着一顿,忍不住有些笑意,垂眼望着聂风。

聂风本不觉得有什么不行,被步惊云一看,竟就无声地耳垂发烫,匆忙唔了声。

步惊云却伸出手,偏头避开帽檐阻碍,自背后笼住他,拉起他的双掌,轻柔地摆定一个姿势:“风儿,云海波涛不是那般用的,你起手有错。”

聂风活鱼似的从他怀里走脱:“师兄!”

步惊云只是虚抱,并不阻拦,任由他跳出,知晓他师弟脸皮薄,不能再逗,便正了正神色:“嗯?”

聂风也不是真恼,闷了一会儿,问:“哪里有错?”

“回去与你说,”步惊云道,“座上宾,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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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7
22

步惊云所料不错,甚至不必等到晚上,未时过半,外头便传来焦鹰的声音,恭敬地向步惊云和聂风请罪。

风云阁中不设仆役,来者都需自己通报,加上步门主日日同一个冷漠表情,所有人都躲着他走,这还是近年来第一次有人在风云阁前求见阁中主人。

上一回大概是四圣九怪杀入惊云道的时候。

焦鹰在外等得颇为忐忑,却不算惧怕。他年纪尚小,被陈平泉一手提拔,西魔盟叛变时他还没进惊云道,那么些年几乎未见过门主动手,光听真真假假的故事,虽在步惊云面前老老实实,但心里仍有点年轻人的傲气。

他不知道自己险些就要被步门主撵走。

阁中二人用过午饭,闲坐片刻,步惊云有些事务要做,而聂风无所事事,不想外出再招来“偶然路过的”某某要一试排云掌。原本这时候他在饲猪、喂鸡,再过一会儿要整理猪食槽、收拾鸡舍,现在离了亲力亲为的农家院,来到惊云道做座上宾,连碗都不用洗,百无聊赖,于是抖开被褥,把自己裹起来,准备睡个午觉。

步惊云还没出云阁门,就往回走,脱去外袍与鞋袜,在床上躺下。

聂风睡在内侧,偏头看他,问:“通缉之事好似未完?”

步惊云合上眼:“随它去。”

一随它去就真的随它去了,焦鹰来时,步门主都没有起床,聂风更是刚醒,他没有午睡的习惯,躺了许久才有睡意,压根没入眠多少时间。

步惊云黑着脸坐起。

聂风赶紧拉住他:“焦副堂主是来找我,我去见他,师兄,你等我回来。”

步惊云看着聂风几下穿好衣服,抓起帷帽,将长发一压,往阁外走去。焦鹰正在门口站着,见他来了,绽开一个笑。

少年过来赔罪,带了一坛酒做礼物,聂风没有怪他的意思,爽快收下礼物,二人谈笑融融,聂风自然不会请他入风云阁坐坐,焦鹰也没有这个想法,几句话后焦鹰就向他告辞。

聂风提着酒回去,往桌上一放,笑道:“这是惊云道采购来的酒,还是焦副堂主私藏的酒?”

步惊云瞥去一眼:“不知道。不好喝就叫他再送一坛。”

聂风打开泥封,嗅了嗅酒香:“那步门主可赏脸,与在下喝一盏?”



焦鹰回到陈平泉的堂里,内中聚了好些人,见他来了,问他:“怎样?那个小马收了吗?”

“收了。”焦鹰回答,“他脾气挺好,很好说话,听着语调是没有生我气。”

“收下就好,”陈平泉道,“门主下午一直在云阁里,既然门主没有拦你,想来不会再追究的,此事就算过去。”

焦鹰点头,又道:“可惜没有搞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在轻功上有所保留,并非是躲不开我那一枪。”

众人没有头绪,一人说道:“那么俊的轻功,江湖上少有,却都不可能是他。”

“那两招排云掌不是假的。”另一人说道,“门主就在现场看着,若不是他传授,门主怎会任由旁人乱用?”

众人都表示赞同,纷纷猜测:“门主待他也非同寻常,不会真是收的徒弟吧?”

“门主平日里时不时会离开天山,这次就离开了一个月多,险些被神风盟捡了便宜。”一人道,“会不会去哪里教徒弟?怕半路夭折,等徒弟武功大成,才准他进江湖露面?”

有人嗤笑:“那小马算是露面,还是算不露面?”

陈平泉沉吟:“我总觉得不像是师徒,早些年门主也收过弟子,但……似乎与这回不大一样。”

他算是老前辈,和罗凌飞类似,十几年前就在惊云道中打拼,武功不赖,脑子更是灵活,顺风顺水做了堂主,步惊云平日懒得管事,四个堂主中他势力最大,对突然出现的贵客很是在意。

有人嘀咕:“门主以前收的徒弟,没有谁能入住风云阁吧?”

陈平泉想了想:“以前确实没有,可也未必是这个原因,以前风云阁另有主人,自然不能入住。”

焦鹰竖起耳朵:“另有主人?”

陈平泉就知道他要多问:“后来被门主杀了。你莫要多嘴,这事门主不许人乱提。”

焦鹰乖乖哦了声,听到有人来报:

“堂主!门主和那个小马——他们在风云阁屋顶上喝酒!”



天山山势颇高,惊云道立在山巅,八月底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聂风站在屋顶上,伸了个懒腰,扭头微笑:“云师兄,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在屋顶上坐着,旁人拿你没办法,就会去请霜师兄。”

步惊云微微昂头看他:“是很早以前的事。你到天下会之后,风云阁不止我一人住,屋顶也不清净,就不再去了。”

聂风煞有其事地点头,在步惊云身旁坐下:“毕竟我练风神腿,每日需锻炼腿劲,上房和翻墙最合适。”

过去堪称压抑痛苦的日子,如今看来是一笑而过。二人倒上酒,干上一杯。

头上的帷帽不能摘,聂风喝酒得将手伸进黑纱里,颇为麻烦。他喝上一口,意外地唔了声:“好醇的酒,看来是副堂主的私藏,那场比试不亏啊。”

步惊云道:“焦鹰不会藏酒,是陈平泉给他的。你喜欢?”

聂风道:“既是难得的美酒,陈堂主恐怕也不多,就让陈堂主留着自己喝吧。”他笑着叹气:“怪我十年前走得太匆忙,十年前你说不能与我同去时,就该与你饮上一场。”

“那时也喝了。”步惊云道,“以茶代酒,不是一去难见,何必饯别。”

聂风低笑:“我带走晴怡和天儿,心里想着就是一去难见。”

步惊云轻哼不语,往酒盏里倒酒。

聂风垂下眼回忆:“十一月份出发的,马车到秦家村时,下起大雪,奔波和惊吓使得晴怡身体虚弱,奶水不足,多亏秦家村乡亲照料她和天儿。”他端起酒盏,抿上一口:“再一两个月就是过年,但雪下得太大,泥和水都冻得梆硬,差点建不起房子,最后把晴怡和天儿托付给村长,我住在房子里慢慢搭。”

“我来见你的时候,以为你的房子被雪压塌了。”步惊云道,“四处漏风,无处落脚。”

聂风摸了摸鼻子:“咳,雪实在太大,云师兄,哪怕你来了,过年前也没能把房子建好。”

那年是在风雪里过的除夕,灶台没有砌成,家徒四壁,只能在房子里生火堆煮热汤,煮到一半雪势变大,二人还得去屋顶上铲雪,免得将摇摇欲坠的房子真正压塌。守岁守着守着,又听到屋外面声声狼嚎,二人顺着声音找去,在十几双金眼睛幽幽的注视下,从雪窟窿里捞起一只怀孕的母狼。

想起来有几分好笑。

“村里人都怕我冻死,雪稍停一阵,村长就来给我送酒。”聂风道,“你我就在屋里喝,送来的是村里救命用的烈酒,喝一口能从里暖起来,太烈了,我没喝过那么烈的。”

“秦家村太冷了,”步惊云道,“我本以为你会南下。”

聂风摇头:“那时,天涯通缉难撤,秦家村大雪封路,通缉令未到,正好让易天赌坊有时间运作。等第二年开春,秦家村去四周打听,找不出我们身份的错处。他们皆是朴素好人,分明在冬日帮过我,我给他们送打来的猎物时,都不好意思收下。”

步惊云沉默着饮了一盏酒,静听聂风谈笑,忽而道:“师弟,后日,你先行回去吧。”

聂风惊讶看他:“怎么突然赶我走?”

步惊云道:“你来惊云道,是为神风盟围攻一事。如今神风盟已退,有我坐镇,纵然暗藏其余势力,也掀不起波澜。”

聂风一听便知是托辞,笑道:“可我答应过锋儿,要将这件事处理好。”

步惊云又不说话。

聂风举起酒盏:“师兄?”

“……天山寂寥,还是白川乡更让你自在。”步惊云缓缓与他一碰,“你我年前再见。”

聂风道:“我住白川乡,是因为天儿在,我留惊云道,是因为你在。你叫我后日走,可听过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步惊云哼笑:“你想留百年明日?”

聂风问:“师兄不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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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7
23

步惊云当然不会不让,之后再没有让聂风离开的意思,中午回云阁吃饭后就不再去大堂,一同午睡,下午与聂风在云阁中下棋喝茶看书。

金猛去找过一回,站在风云阁门口向步惊云汇报:“属下堂内抓住了一部分先前叛逃的叛徒,正在押送来天山的路上,请门主指示。”

步惊云刚在黑白棋局中沉思,被金猛唤出去,眉头微皱:“嗯。”

这个指示金猛实在看不明白,但步惊云已掉头回去,金猛没敢再叫,纳闷地往堂口走。

罗凌飞正在看下面递上的消息,见堂主摸着脑袋回来,满脸难色,问:“门主不在吗?”

金猛道:“在倒是在,只是,我问门主该如何处置叛徒,门主跟我说‘嗯’,这……?”

罗凌飞知道的比他多些,道:“门主这样说,恐怕是叫我们不要去打扰,明日早上再在大堂上向门主汇报吧。”

金猛忧心忡忡:“门主不喜废话,我若明日再提,他会不会不喜?”

罗凌飞面不改色:“堂主放宽心,门主不会计较。”

门主每日早早要回云阁,哪有空计较。

金猛嘀咕:“这两日,门主好似是窝在风云阁里,不太爱动弹,莫非天气冷着了?往年时候也这样吗?”

他仔细想了想,没有想出所以然来,吩咐罗凌飞:“干脆明日往大堂里送几个炭炉,九月了,过几天就是霜降,今年格外冷一些,给大伙去去寒。”

罗凌飞欲言又止,想劝,不知从何劝起,咬牙应下:“……是。”





温暖的大堂留不住步门主。

叛徒押来还需一两日,并且随着通缉令逐渐发散,会有更多叛徒被抓,步惊云令陈平泉在人押送至天山后立即审讯,金猛负责看守,定要问出所有人叛变的原因。

他下完命令,一眼不看燃着银丝炭的暖炉,站起来就准备走。

陈平泉赶紧道:“门主留步,我有一个请求。”

步惊云望他一眼。

陈平泉道:“兄弟们久不见小马兄弟,知他武艺超群,有心结交一二,不知门主可否允许我们与小马兄弟喝上两杯,做个朋友?”

金猛佩服地看向陈平泉,自他知道小马住进风云阁后,就只当惊云道无这个面貌不明的外人,陈平泉竟敢再三试探,实乃胆大。

陈平泉是什么货色,步惊云当然清楚,心认他配不上朋友二字,但聂风始终在云阁里也颇为无聊,还是得出门走走。

“他若愿意,自然会去。”步惊云道,“但若再如上次那般,来赔罪的就是你的人头。”

陈平泉连连说着不敢,步惊云不再理他,迈步往外走。

直到已看不见步惊云背影,金猛才拍拍陈平泉的背,将他拍了个踉跄:“陈堂主,这是何必?那个小马不出风云阁不是更好,要是他出来对惊云道指手画脚,吃瘪的还不是你我?”

陈平泉抹了把脸,擦去额上冷汗:“金堂主,你不知道,我总觉得那个小马有问题。”

“你还担心门主被人骗了?”金猛哈哈笑道,“小马日日在风云阁里,他图谋什么,图谋门主的排云掌吗?”





实际上失身又失心的步门主回到风云阁,聂风正在逗弄一只信鸽,拿了一块馒头掰成小块喂着,见他进门,对他一笑:“师兄,六吉传信来了。”

步惊云望了眼馒头,确认近日送来的饭菜里没有这个,知晓聂风暗自出去逛过,点点头:“嗯,可是有进展?”

聂风用手指搔着信鸽脖子上的羽毛,道:“有一些。你记得之前提过的柳掌柜吗?她收留那个乞丐后,被人明里暗里挖了墙角,想让她离开神风盟,加入其它组织。”

整件事六吉没有说的很清楚,因为柳掌柜匆匆忙忙传出的消息没来得及细说,只知道他们自称封义堂,好似是要为谁报仇,跟惊云道过不去,在神风盟里拉拢对惊云道不满久已的主战派,也在惊云道里潜藏卧底,两派动向他们都清楚。

就是这股势力暗中鼓动神风盟一味猛战,两次围攻惊云道。

要铲除他们并非难事,有步惊云坐镇,惊云道正慢慢反扑神风盟,将失去的地盘重新夺回,对付刚具规模的小门小派,轻而易举。况且,如果将这股势力揭露,神风盟中的主和派也会对其不满。

但封义堂至今没有做什么恶事,拉拢主战派是在与神风盟结盟,对付惊云道是在为武林除害,甚至巧施妙计,险些为中原拔除惊云道这颗毒瘤,堪称是江湖英雄之榜样。

柳掌柜还没有接触到更多消息。

聂风说着,忽然笑起来:“师兄,我有一个想法。”

步惊云与他心有灵犀:“你要去做卧底?”

“哈,是。”聂风道,“他们既然想说服柳掌柜加入,热心肠的好人便在目标名册里,又以惊云道为仇敌,我与你关系匪浅,假如能够策反我,必会对你造成伤害。”

步惊云道:“在惊云道,你想如何表现出热心肠?”

聂风思索片刻:“比如……给步门主添堵?”

步惊云对他的玩笑反应平淡,道:“上午,陈平泉想请你喝酒。”

“陈堂主?”聂风想了想,“他的酒确实不错,正好,我去与他谈谈。”

陈平泉可能不是想要再贡献私藏的好酒,但步惊云只是点头:“嗯。他的那些下属心思各异,城府颇深,但本人武功平平。他若惹你生气,不必与他讲道理,将他打服最快。”

聂风听了便摇头,再改了主意,露出一个笑:“好,若他当真惹我生气。”

步惊云想起方才下的命令,突然换了话题:“明日有抓来的叛徒,交予陈平泉和金猛拷问,问出为何背叛惊云道后,立即处决。”

聂风一愣:“这……不知道他们除去叛出惊云道,有无其他恶处?”

步惊云道:“十余人中,仅有两名未曾奸淫掳掠。”

聂风道:“那我便要保他二人。”

“师弟,你不需要什么伪装。”步惊云道,“明日你与我去大堂,我要杀他们,你要救他们,倘若那二人是封义堂的人,领你的情,事情便好办。”

聂风料不到随口说的给步门主添堵来得那么快,但是步惊云所说的场景他格外熟悉:“之后是不是还要与你刀剑相向?可惜我不能用雪饮,排云掌肯定是打不过你的,看来只能逃了。”

步惊云道:“我可以重伤复发。”

“不错,”聂风忍不住笑道,“师兄,你我这样演戏,好似有过许多次了,不知何时会露馅。”

“无妨。”步惊云冷静喝了一杯水,“我与小马,还是第一次恩断义绝。”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哪怕聂风不想要骗人,也耐不住经验丰富。步惊云将戏台一搭,有四人率先押入天山,其中一人仍可回头,于是聂风便在惊云道大堂上拦阻步门主的命令:“且慢!”

步门主昨日下令将所有叛徒一一审问,今日就要杀一儆百,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异议,谁让这四人中有个刚押入大堂就开始口不择言,骂步惊云无耻装伤,骗他叛出惊云道。步门主怒上心头,可以理解。

但不能理解这时候竟然有人敢说且慢。

金猛已经抄起板斧,准备上前,手起刀落,将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四人送上西天,听他一声且慢,一把攥住罗凌飞的胳膊:“陈平泉没看错,他果然有问题,脑子有问题。”

罗凌飞冷不丁被捏上一把,金猛手劲大,疼得他嘶嘶抽气:“堂主、堂主,松手,小声点。”

聂风仍旧戴着黑纱帷帽,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照样镇定自若:“步门主,他们四人不过不想再为惊云道效力,却并未与惊云道为敌,索性放了他们吧。”

步惊云沉声道:“背叛惊云道,只有死。”

他二人你来我往,一番争吵,被迫旁听的众人心惊胆战,四人的生死对他们而言不怎么重要,但万一步惊云发怒,整个大堂的人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

金猛咋舌:“我得退远些,免得等下血溅到身上。”

罗凌飞却只觉得自己懂得太多,这哪里是真的争吵,这一出下来,他又担心自己会被灭口。

争吵以步惊云一掌击毙四人中的一个结尾,步惊云怒气勃发,起身就走,留下满堂人马和三个肝胆俱裂的叛徒。

罗凌飞赶紧向金猛提议,收拾摊子:“堂主,先将人押进地牢吧?再按昨日门主说的挨个审问?”

金猛恍然醒悟:“对,对。”

他的部下将三人拖走,再将尸体处理,洗刷掉血迹,陈平泉无心继续留着,就要离开,却被聂风叫住。

“陈堂主,”聂风道,他努力做出平淡姿态,眉梢间仍有不自然,怕是强抑怒火,“今日我来,是听闻你想请我喝酒?”

陈平泉咽了口口水,压力山大,聂风竟是这个原因才来大堂,不知门主是否会把账算到他头上。眼前这人来路不明,凭他敢与步惊云据理力争,就足以说明他底气十足,自己恐怕招惹不动。

步惊云哪是什么善茬,与他叫嚣的人早已坟头草盛,刚刚埋下一个。而这个小马,显然与步惊云不是一路人,怪不得先前门主不让他加入惊云道,看来门主是早有预料。二人纵然交情颇深,但行为处事截然不同,交情难以长久。

陈平泉一通分析,背后已见汗,面上半点不显,歉意道:“小马兄弟,今日我事务缠身,实在走不开,门主方才吩咐我审问这些人,明日就要与他汇报——我听说你喜欢焦鹰给你赔罪送的酒?正好,那酒我派人再给你两坛,就当是我给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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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8
24

酒很快送到了风云阁,只是那时候聂风不在——为了做好人好事,聂风去地牢探望今日被关押的三人,陈平泉派去送酒的下属不知道这事,在门口等了等,没有等到小马,等到了步门主。

步惊云一言不发,垂着眼皮,伸出手接下酒坛,把门一关。

下属在门口哆嗦起来,颤抖着回去找陈平泉。

陈平泉为了避嫌,不跟小马一起待在地牢里,在地牢外面跟金猛闲聊,见到下属神魂不定回来,皱眉问道:“怎么了?”

问完他忽然察觉到不对:“让你送的酒呢?小马在地牢里,你把酒给谁了?”

下属结结巴巴道:“门主他……拿酒走了……”

金猛憋不住笑出声:“陈堂主,哈哈哈,你的藏酒还剩多少?去年过年我怎么跟你谈条件你都不肯给我一坛,现在好了,还不如给我一坛,至少能听我夸你两句,卖我个好呢。”

陈平泉气急:“门主往日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怎么突然拿我的酒?你、你是怎么说的?你就不会放在风云阁外面吗!”

下属平日压根见不着步惊云,哪里知道为什么惊动这位大驾,被陈平泉骂得可怜兮兮,满头都是冷汗:“属下只是,在风云阁前通报,要求见小马前辈,然后、然后门主就……就出来,就拿走了酒……”

“是你喊太大声了,”金猛信誓旦旦,“吵到了门主。门主喜静,平时风云阁面前都无人经过。你以为大伙从堂里去三分校场,为什么绕着正路不走,老远新辟了一条小路?”

下属欲哭无泪,面色惨白:“这……这该怎么办?”

陈平泉眉头拧得死紧:“门主刚与小马发生龃龉,两坛酒恐怕到不了小马那里。”他顿住,长长地叹气,心痛如绞,咬牙说着:“唉!还能怎么办,你再去拿两坛吧……别送去风云阁了!送到我这里,我亲手交给小马!”

聂风正从牢里出来,听到陈平泉的声音,困惑地问:“陈堂主要交给我什么?”

陈平泉立即示意下属快去,转身对聂风笑道:“哈,一点小心意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小马兄弟,牢里的三人你觉得如何?”

聂风道:“我询问过后,发现三人中一人对惊云道怨言颇深,听他言辞中好似受人欺凌,其余两人皆说是被利所趋,听信谣言,才叛出惊云道。是真是假,还需陈堂主核实。”

陈平泉点头:“职责所在,门主也命我们审出此事。”

聂风又道:“但……纵然他们这样做,总归未酿成大祸,罪不致死,二位堂主不如饶他们一命,废去他们武功,放他们走吧?”

“此事我们做不了主。”陈平泉委婉拒绝,“小马兄弟不是我惊云道之人,门主将你奉为上宾,你何必与门主对着干,徒增不合呢?”

他拐着弯说聂风多管闲事,聂风听这话几乎听到耳朵起茧,毫不在意,坚持道:“那我去与步门主说,在我说服他之前,希望二位堂主手下留情。”

他一抱拳,扭头就要走,陈平泉被聂风硬是要保叛徒的做法愣到,金猛使劲一拍他,陈平泉才记起还有两坛酒没给,赶紧叫住聂风:“小马兄弟留步!”

聂风回头:“陈堂主有何事?”

陈平泉道:“你看,中午快到,小马兄弟不如与我们一同吃个便饭?”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叹气,上午刚想着不要与小马走得太近,免得被他和门主的争吵波及,这会儿又不得不留人一起吃饭,就是因为上午不想得罪小马而说送他两坛酒,真是好一套因果循环。

聂风却直言:“不用了,我去找步门主。”

他的意思是师兄还在风云阁等他回去吃饭,陈平泉听着是小马急着去找步惊云理论,没见过那么赶着上前找死的,一时间甚至有些敬畏。

“那、那稍等一会儿?”陈平泉道,“早先我这不是要赠你两坛酒吗,我已拆人去取了,马上就到,小马兄弟带着酒回去吧。”

聂风根本不知道步惊云已经替他接收,以为陈平泉想要避开步惊云,不想惹到麻烦,善解人意地点头:“多谢陈堂主,那我便等一会儿。”

他没有等许久,去取酒的下属跑得飞快,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酒送到。陈平泉亲手递给聂风,聂风再次道谢,提着两坛酒返回,很快没了影。

金猛用手肘捅了捅陈平泉:“陈堂主,不如再来一坛,你我一醉解千愁?”

陈平泉瞪他:“不。”





风云阁已布好菜,步惊云开了一坛酒,坐在桌旁等聂风。聂风提着酒也想与步惊云喝一坛,猛的发现原来桌旁摆了两坛,愣了一下:“这是……?”

“陈平泉送的。”步惊云道,他看到聂风手中的酒坛,就连步门主也有些参悟不透自家堂主的做法,“陈平泉又给你了两坛?”

“是,”聂风放下酒坛,四个坛子摞一起,颇为壮观,陈平泉真是大出血,“陈堂主这是分别给你我送礼?”

步惊云突然明白,但解释起来师弟肯定会把两坛酒退给陈平泉,完全没这个必要,他就当自己不懂:“嗯。坐下吃饭吧。”

聂风便不深究,吃完饭后,看了几页话本,一起午憩。





与陈平泉不同,金猛自知在智力方面没有什么优势,他一向不深思熟虑,但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力大无穷,用两个板斧杀出血路,在惊云道中登上堂主。平时虽不表露,但对步惊云的命令从不糊弄,那些惊云道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他全当没看到,也不想参与,竟就让他平安混到现在。

所以随后两天,伴着叛徒逐渐被押回天山,聂风和步惊云在大堂上的争吵愈演愈烈,陈平泉日日心惊胆战,他却仿佛看戏,偶尔准备等步惊云一声令下,他提起斧头上前跟聂风干架,其余时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又一次散会后,回到堂内,金猛跟罗凌飞咋舌:“你说,都吵成这样,竟然还可以睡一个院子,不知道是门主宽容,还是小马心大。”

罗凌飞呵呵地笑:“都有吧,都有。”

金猛没有听出罗凌飞的敷衍,仍兴致勃勃地想要探讨,被罗凌飞赶紧挡回去:“堂主,门主叫我们明日就向他汇报那些叛徒的供词,你得去一趟陈堂主那儿,商量商量怎么回话。”

“对啊!”金猛一拍大腿,“我明天可以直接去风云阁看看,没准门主看到我和陈堂主,就命我们收拾客房给小马住呢。”

罗凌飞呵呵地道:“对,对。”





心大的聂风在屋里削木头,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对。以前跟步惊云势如水火,互不顺眼,不照样住一个院子,压根不是问题。

宽容的步门主更不会对此表示异议,师弟马上就要离开天山,想想日后空荡荡的云阁,多看两眼都不够,怎么会叫人搬走。

只是,也不知道那股叫做封义堂的势力是小心谨慎,还是自觉不敢在步惊云头上动土,贵客与步门主闹僵两三天,都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

聂风发愁:“再拖下去,恐怕会叫人看出破绽。”

照理说步门主已经忍到极限,贵客也该甩袖离开,二人从此一拍两散,实在没有理由继续胶着。

而惊云道叛徒之事,聂风着实认为不该下杀手,一旦严苛以待,万一有惊云道之人幡然悔悟,却或是惧怕刑罚,或是被门中杀害,最后无法回头,继续作孽,岂不是断绝向善之心。

步惊云自然不会反对:“再等一日,若明日还无进展,便依你之言。反正我做事从不与他人解释,就当座上宾口才出众,毅力惊人,将我说服。”

聂风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同意:“希望明日有所收获。”

他捏着刻刀,在木料上刻上一笔,歪歪斜斜切下小块木头,左看右看,苦恼地笑道:“师兄,你看这里,我本想要刻一个弧形,怎么越看越扁。”

步惊云打量一眼:“这里再削去一些,你想要雕什么模样?”

“唔,本打算刻一匹马,”聂风道,“这是马背……不太像,你别笑。”

“我没笑,”步惊云道,“马背再削,腿就不够长,可以雕一匹小马。”

他说着没笑,望向聂风的眼里分明有笑意,说什么小马,也是意有所指。

聂风刻刀刀尖虚虚地在木头上划过,隐约勾出轮廓:“这般倒是不错,师兄也刻一个?”

步惊云伸手拿起另一份木头和刻刀:“刻一个什么?”

“刻上一头龙?”聂风想了想,“回去送给天儿,告诉他这是小马叔叔和霍叔叔。”

上来就是难题,步惊云刻刀不停,木屑纷飞。两人刻了一下午,晚上挑灯夜战,摆到桌上细看,聂风出品的矮脚马没有尾巴,脖子颀长,耳朵尖尖,步惊云出品的龙头上鼓起两个包,没有胡须,身子盘成一坨,竟细致地在身上雕出鳞片,比起龙,可能与蛇更有几分相似。

刻个四不像图个快乐。




在蓝鲸投奔网友,住的地方竟然有个wifi叫“小马牛肉面”(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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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8
25

最后期限的这日早晨,聂风没有跟步惊云去惊云道大堂,连续吵了几日,众人皆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逆着老虎毛摸,老实站着领命。

叛徒已抓来大半,除去还有一位堂主在逃,其余有名有姓之人都被关进地牢,前几日就为怎么处理吵得不可开交,是杀是留是放,聂风据理力争,竟真让他暂且保住这些人性命。

可今日他不在,步惊云冷着脸下令要陈平泉严审,问清究竟是谁煽动他们不顾神风盟来袭,径自离开惊云道去找龙元。

陈平泉顿感压力,他忖度着是不是因为聂风在场,步惊云不想叫聂风知道龙元一事,但好似又不像。先前让他审的背叛缘由方才有个头绪,又加一个罪魁祸首,所幸两者有所关联,他不至于两眼抹黑。

聂风不在,惊云道仍是步惊云的一言堂,议事格外快速,半个时辰未过,步惊云便已离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互相干笑几声。





散会后,金猛回堂口跟罗凌飞商量:“门主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门里有奸细?”

罗凌飞想了想:“上次西魔盟背叛惊云道,与玄泽书院联手,这之后,门中确实没有再查过内奸,此次神风盟能攻到天山,肯定有人报信。”

“也对,”金猛道,“不晓得是哪几个孙子,叫门主逮到,哼。”

他对步惊云信心十足,又问罗凌飞:“怎么样?跟我一起去找陈堂主,再去向门主汇报那些叛徒的供词?”

罗凌飞是不想要与金猛一同去找步惊云的,步惊云望他一眼他都觉得脖子发凉,但金猛对此不满,反复说道:“你留在堂里干什么呢?不如跟我去汇报汇报,在门主面前露露脸,四个堂主就剩两个,你不想再往上爬爬?”

别说露脸,甚至都已经在门主面前挂了号。罗凌飞愈发颓废,想想他也算是地牢里的那一波叛徒,只是运气——实在难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撞到了步惊云头上,还跑得太慢被步惊云抓了正着。

他不想做什么堂主,连副堂主也不想,借着找龙元名号叛离惊云道,只是想要诈死脱身。料不到一来二去……怎么就成了门里最清醒的人,清醒到时刻怀疑自己见不到明日太阳。

唯一支撑他没有崩溃的是,不管怎么说,聂风都是好人,他也在聂风面前挂了号,风云感情如此深厚,步门主应当不会为了他这样的小人物,而让素有仁名的聂风为难。

努力一下,还能活命。

“堂主,不是我不想去,”罗凌飞道,“只是乔堂主仍下落不明,堂中弟子追查到的线索有限,我得整理整理,再者,西北又传来龙元消息,有弟子说撞见一个火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我也得核实真假……”

他说的都是当务之急,金猛不好再拉他看戏,只得作罢,走前还拉着罗凌飞胳膊保证:“行吧,你辛苦些,我也在门主面前多提提你的功劳——要是门主真和小马闹翻,我一定回来告诉你!”

罗凌飞呵呵地笑:“谢谢堂主惦记。”





金猛和陈平泉是做足准备,再去风云阁找步惊云的。金猛背后背着板斧,陈平泉心里盘算着惊云道客房陈设。聂风今天没去议事大堂,是否意味着步惊云对他的容忍到了极限,这事两人都在心里嘀咕,等着步惊云下令把贵客请出风云阁。

旁的门派私下找掌门汇报事务,不管是跪是坐是站,多少也得进入室内,保不齐还得进入密室,可惊云道里私下找门主汇报事务,从不让人踏足风云阁,统统站在阁门前说话。

两人知晓步惊云不喜听废话,向他汇报时已经做一番精简,各个叛徒的供词复述流畅,他们说话间,偷偷摸摸瞥着风云阁。

阁里好安静。

步惊云眉眼未动,听他们讲着,仿佛没发觉金猛和陈平泉的小动作。他对这些供词兴趣不大,随便听听,关在地牢里的人大部分只是被煽动的工具,审不出什么内容。

金猛等到汇报完都没能观察出步惊云的神态变化,门主面无表情听他们说完,也不问上两句,点点头,转身就要回阁里。

他心里叹息看来门主是不打算对贵客做什么,陈平泉却上前一步:“门主,属下斗胆,请问门主是如何看待小马?”

这话问的当真直白大胆,金猛没想到平时浑身长了七八个心眼的陈平泉会突然改变作风,他想了想,暗地里集中注意,准备在步惊云动怒时拦一拦,共事一场都是缘分,别叫门主把陈平泉打死了。

步惊云停下脚步,终于将视线投在陈平泉身上,不辨喜怒:“与你何关?”

陈平泉额上立刻见汗,但仍坚持说:“因小马他多次干扰审讯,而他与门主关系匪浅,属下不知如何是好,求门主明示。”

步惊云冷哼:“他终究不是惊云道之人。”

陈平泉眉心一跳,心领神会:“谢门主,我明白了。”

金猛看戏心理得到极大满足,额外摸清门主心思,觉得哪怕今日没有闹翻,日后也是要闹翻的,这一趟没有白跑。

他看着陈平泉擦了把额上的汗,竟发觉陈平泉没有告辞的意思,还想再开口。

步惊云目光却瞥向他们身后,问:“你还要等多久?”

聂风礼貌地道:“二位请让一让。”

陈平泉和金猛骤然一惊,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皆以为聂风在风云阁中,毕竟……无人通报他们今日聂风在哪里现过身。

但聂风就是出现在他们身后,不知他何时来的,又停留了多久,听到多少他们的对话。

金猛皱紧眉头,差点伸手去摸背后板斧:“你……”

聂风看出他心中忌惮,微微叹气:“金堂主见谅,我并非有意偷听,也并未偷听。”他自认这样说辞有些无力,难以叫二人相信,聂风望向步惊云,又道,“步门主可以为我作证。”

步惊云点头:“嗯。”

二人被步门主这一声应答弄得呆愣,或许步门主就事论事,纵然心里对聂风不满,但不冤枉聂风。不管怎么说,有步门主作证,金猛和陈平泉皆不好多说,只能眼见着聂风走进风云阁,步惊云竟跟了过去,一把关上门,将他二人抛在门外。

“……陈堂主,”金猛道,“门主是不是有把柄在小马手里?”

陈平泉瞪他:“胡乱说什么,你倒是告诉我门主有什么把柄?”

“不是,虽然我想不到门主有何弱点,”金猛挠了挠脸,“但是你看,门主好似……是不是对小马格外不同?”

陈平泉心思百转,觉得确实不同寻常,他本来不太明白,现在有些头绪:“物出反常必有妖,我们回去细说。”

步惊云没有把柄,但是他有所求啊,他待小马肯定与旁人不同,且在小马面前显露出别样的温和,百般忍让,小马身上定然有步惊云所图的东西……

……那就是龙元!

所有线索都在陈平泉面前串联起来,难怪自从门主回来之后,搜寻龙元的事情几乎被搁置,原来门主已经寻到目标。

“此事不可告诉别人,”陈平泉嘱咐金猛,“门主自有计划,你我就当不知情。”

金猛连连点头:“我晓得,陈堂主,你真是智慧过人,原来你多番试探小马是为了确定这个。”

“门主武功天下第一,谁能让他看高一筹,传授排云掌?”陈平泉肯定道,“小马轻功不错,但掌势生涩,定刚学不久,且为人天真,坚持人命关天,哪个在江湖打滚的人还会这样想?他怕不是意外捡到龙元,又被门主发现,故而门主将他带在身侧。”

金猛恍然:“门主多次放任他,也是看在龙元份上,难怪始终住一个院子。”

陈平泉道:“对,这事是我推断,你知我知,千万别有机会传到小马耳里。”

金猛发誓答应,回去见到自家还在辛勤工作的副堂主时,发出无法与人分享秘密的叹气声。

罗凌飞压根不想知道。

可惜他不知道,不然没准可以拦住金猛心里那点说对也对说不对那真是错的离谱的脱缰猜测。





确实身怀龙元的聂风泡上一壶茶,对步惊云展颜一笑,心情甚好:

“师兄,今夜我要去劫大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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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9
26

惊云道的地牢由金猛率弟子看守,平日不大有人,如今人满为患,抓了好几十个叛徒,聂风拦着不让杀,所以统统关在里面,三四个人挤一间牢笼。怕牢里生变,金猛布防严密,他自己也经常亲自巡查,要从中劫囚,极为困难。

步惊云却只问:“为何是今夜?”

“或许是怕明日你要永绝后患吧,”聂风道,“只是,想不到封义堂会在昨夜三更,往风阁窗台扔纸条,约我今日见面。”

他说着有些啼笑皆非,叹道:“云师兄,看来这十年里,你甚少动手,风云阁仅数里相隔,来人竟以为你无法察觉。”

步惊云道:“你不也放慢脚步,从云阁入风阁,不追来人,假借开窗动作,取了纸条,还整夜宿在风阁。”

“做戏总要全套。不过,来人在风阁外却探究不到阁中无人,纸条扔了便跑,看来封义堂中大部分是后起之秀。”聂风摇头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管是敌是友,起码勇气可嘉,让人欣赏。”

步惊云不做评价,听聂风继续讲述今日与人接头经过。

“我去赴约,见到的是惊云道中杂役,叫不上名字,面容也非常普通,”聂风道,“他递给我一封信,火漆完好,印了一个义字。内里煽动我离开惊云道,说我与人为善,正直不屈,步门主定然容不下我,对我——唔,包藏祸心,迟早会将我赶尽杀绝,举了好些步门主曾经卸磨杀驴的例子,看得我浑身冷汗,掩信沉思。”

包藏祸心的步门主点点头。

“然后又来一个杂役,再次递给我一封信,”聂风道,“信里告诉我,地牢中有一人地位特殊,明日上午必然会被你杀害。封义堂见我多日为牢中性命和你争吵,不忍我蒙在鼓里,告诉我这个消息,劝我早做准备,今晚去牢里救人,那位兄弟性命尽数寄托在我身上,我若不救,明日只能眼睁睁看他被步门主杀鸡儆猴。而我并非惊云道之人,离开惊云道自然不是背叛。之后诋毁你的话,我不想说。”

步惊云眉目不动,问:“他们让你救谁?”

营救的目标是惊云道那位反叛被抓的堂主,据说这位堂主脾气时好时坏,疯疯癫癫的,行为反复无常,杀人救人没个准数,也不知道到底叫什么,就知道姓林,于是叫他林疯子。

步惊云冷哼:“他装疯卖傻七八年,倒是忍不住了。”

聂风顿感意外:“林堂主是装的?”

“我以为他是神风盟的人,便留他到现在。”步惊云道,“不知是被封义堂策反,还是将计就计。”

聂风若有所思:“林姓,我听闻林家兄弟曾经是三胞胎,三弟却夭折……但林乃大姓,说不准。”

“不管他如今忠心何处,你带他离开之后,总该有落脚点和接应的人,”步惊云问,“你们要去哪里?”

聂风笑容顿时有点勉强,微微垂了垂眼:“……藏在红香阁。”

步惊云沉默片刻:“红香阁与易风手下颇有交情,你需要帮助时,找龟公送话便好。”

“风儿?”聂风更为吃惊,“我以为红香阁只是三教九流聚集,便于躲避惊云道追捕罢了。”

“嫖赌本一家。”步惊云道,露出细小的笑意,在云阁书架上抽出一个盒子,“还得给你准备些银票,红香阁花销不低。”

聂风在秦家村时吃喝不愁,但难说家中到底有多少钱财,搬到白川乡更是一穷二白,钱到用时方恨少,想不到有朝一日去妓院,还得步门主给嫖资。

“师兄,”聂风拿着步惊云给的银票,神情古怪,“我不会乱花的。”

纵然落脚点不太正经,但可以理解为什么选了这样的地点,聂风努力让谈话重回严肃:“信中还说,等我和林堂主到后,点名让月瑜姑娘陪酒,月瑜姑娘是接应人。”

步惊云点头,对月瑜一事兴趣缺缺,视线在聂风脸上扫过,落到一旁的帷帽上,问:“你去红香阁也打算戴那个吗?”

聂风几乎把帷帽忘记,被步惊云一提醒,立即头疼:“嗯……戴帷帽进红香阁太显眼了。可我若不遮盖面貌,天儿安危难以保障。”

步惊云像是早有打算,他站起身,取来一卷白纱绷带。聂风安静坐着,等他动作,并在步惊云伸手抚上左眼时忍住了躲避。

眼罩被轻轻取下,白纱慢慢将他两只眼睛都遮住,缠了两圈。

聂风眨眨眼:“师兄,我还是可以看到你。”

“下回我会换种布料。”步惊云道,“这次就这样,你便称自己眼部有疾,出门畏光,必要戴帷帽。遮住上半张脸,足以在红香阁躲避惊云道时唬弄不认识你的人。”

聂风在纱布下又眨了眨眼:“好。”

解决完落脚点,劫狱方与看守方商讨如何闯入地牢。

密集的地牢守卫对聂风来说略微麻烦,但称不上棘手,他以风驱意,冰心作感,探查布防情况,岗哨对他而言视若无物,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牢中轻而易举。

可这样太过轻描淡写,不仅暴露聂风身法举世无双,还易遭人忌惮,一看就知道他加入封义堂别有祸心。他进去劫囚,一定要叫人发现,再辛苦地杀出血路,将人救走,方可表现出为他人拼命的可贵精神。

聂风叹气:“封义堂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地牢关押人数超过十位起,金堂主夜里一直憩在守卫处。”

步惊云道:“金猛皮糙肉厚,打就打了。”

聂风迟疑:“不大好吧,金堂主承担看守牢房重任,他若受伤,万一牢中有人浑水摸鱼,平添事端。”

步惊云道:“你被金猛缠住,等我赶来,就该我重伤复发,恐怕惊云道立即就要变天。”

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居然有些好笑,聂风使劲拉平嘴角:“但排云掌几式我只练了个皮毛,金堂主身经百战,可能是我打不过他。”

“金猛攻势虽迅猛,但路数单一,稍后我与你喂招,”步惊云沉吟,“陈平泉不会来,罗凌飞知晓你是谁,不会阻碍你,你只要对付金猛。”





金猛这日,刚推测得知步门主与小马之间的勾勾绕绕,心情十分愉快地喝了点小酒,夜里悄悄歇在看守休息的小屋里,牢里任何动静他都能立刻赶到。

料不到二更过半,牢里炸开一阵喧闹,金猛拿着板斧一跃而起,听守卫呼喊:“劫狱!帷帽遮脸,排云掌!是小马!!”

金猛心里嘀咕,小马和门主翻脸来得如此快速,说翻就翻,几个时辰前还能与门主说笑,这就冲来劫狱,他们一同住风云阁,小马夜里出门,门主竟然不晓得?

他嘀咕归嘀咕,步伐不含糊,直朝混乱处逼去,一手稳定局面,派人通报、威慑叛徒、拦截小马,几项内容做的有条不紊。先不与孤身闯入的小马硬拼,待小马救得目标后,直接迎上有所负累的两人。

“小马兄弟,你何必这样做?”金猛劝道,“步门主待你不好吗?步门主待你比待我们都好啊!”

“少听他废话,”林疯子冷笑,他大概已经收到一些不知道谁告诉他的消息,虽被关押数日,武功尽封,但清楚小马救他的缘由,应当也清楚明日上午是他的死期,对金猛的说辞十分不屑,“步惊云冷血冷漠,小马,你留在惊云道,迟早被他害死!”

聂风不喜听他这样说,微微皱眉,旁人看来他是信了林疯子的话。金猛板斧一翻:“好!我来领教你的排云掌!”

他的招式下午已被步惊云尽数告知聂风,破绽何处,如何应对,聂风了然于胸,“撕天排云”后接“排山倒海”,随后“翻云覆雨”和“流水行云”,硬是让他依样画葫芦画出排云掌变化莫测的掌势,金猛板斧如同挥在云端雾里,又遭乌云雷霆,被打得节节败退,暗自心惊。

这才几日,小马就能将排云掌运用如斯,这等武学天赋,难怪门主看高他,哪怕没有龙元,也绝非是池中物。

林疯子也未想到小马有这等功力,却未对小马使用排云掌而表示吃惊,小马击败金猛只是时间问题,但步惊云或许已在赶来路上,林疯子不想冒险,他掌中扣住一包药粉,用暗器手法将其射出,直冲金猛面门。

若他还有武功,手法更快,金猛逃不过这一击,只会被纸包砸中脸,而他如今后继无力,扔的药包力道绵软,金猛见有物体飞来,不多想就是一斧荡开,纸包在斧下破裂,正巧起风,内里药粉糊了他整脸。

林疯子低喝:“走!”

聂风拽起他往外冲,金猛双目火辣疼痛,难以视物,怒骂着指挥守卫拦截,叫二人抓到破绽,闪身出了地牢。聂风脚步不停,直往天山下飞掠,林疯子被他一手拽住胳膊,一路腾跃下山,愣是赶在步惊云到来前冲出天荫城,向南赶往繁华的大阳城。

翻墙入城后,聂风帷帽一摘背到身后,搀扶住装作醉酒模样的林疯子,跌撞走进红香阁。

老鸨见他们便笑:“哎哟,瞎子扶着醉猫,难得一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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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29
27

大阳城里红香阁中的莺莺燕燕,与天山上的寒风隔了太远。

金猛被下属搀扶着,在堂中坐下,婢女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拭他的双目,由大夫看诊,迷眼的粉末药性不大,洗干净后,不要见光,养几天就好。

罗凌飞低着眼站在他身旁,向他汇报:“地牢所有叛徒已全部清点,除了林疯子,其他人没有逃掉的。”

金猛蒙着眼大声骂骂咧咧,他没学过什么闻声辨位的耳上功夫,不能视物叫他战力几乎成零,不光丢人,还于职责上出了大纰漏,竟叫外人在惊云道里劫了狱跑了。金猛暂时成个瞎子,没法亲自抓人将功折罪,只能坐在堂里,等着迎接步门主的怒火。

罗凌飞道:“……我去通报时,发现门主不在风云阁里。”

“什么?!”金猛一惊,“门主怎么又不在?”

罗凌飞腹议:是啊,那当然不在,我去通报之前就猜到他不在。

但副堂主不能这样回答,副堂主说:“或许是有要事吧,门主以前也经常不告而别,我们尽快把林疯子抓回来,门主不会怪罪的。”

金猛纳闷道:“可他以前不在,不是去什么深山老林里教小马吗?这还是从陈平泉那里传出来的消息呢。”

再加上今日和陈平泉刚分析出的有所图谋,简直能够还原整个事情的真相:步惊云在深山老林里见到小马,觉得他武学天赋极佳,见材心喜,教他轻功和排云掌,而小马又机缘巧合下得到龙元,被步惊云发觉后,带到惊云道来。

罗凌飞不知道金猛到底听信了什么谣言,也不想知道,他面不改色:“看来陈堂主的消息有误,门主离开应该跟小马没什么关系。”

“有道理,”金猛沉吟,“小马是不是知道门主不在,才敢在今夜劫狱?难怪他闹出那么大动静,门主都没有察觉……凌飞,你赶快调派人手,四处搜查——啧,这人整天戴着帷帽,鬼知道他什么模样,快些通缉林疯子吧!”

不是步惊云今夜不在,聂风才来劫狱。而是聂风今夜劫狱,所以步惊云不在。

罗凌飞咽下了这一条修正后的因果关系,领命而去:“是。”





但是天山上的寒风离步惊云很远,红香阁的红烛昏罗帐离他很近。

他换上霍觉的那身行头,在红香阁中包下一间客房,静等来人。红香阁的龟公认出他,不用他说,已卖他一个好,帮他打发了来服侍的姑娘,还给他端上红香阁最好的酒。

他在屋里端坐,闭目凝心,直至听到老鸨几乎被莺声燕语劝酒调笑淹没的招呼。

步惊云继续等待,师弟低声解释他们与月瑜姑娘有约,老鸨本来看稀奇的语气骤然一变,师弟应是拿出了银票,这里的人惯会看钱办事,立刻亲自带着他们往月瑜房里走。

“月瑜姑娘等了好久呢,可把公子盼来了,”老鸨笑道,“哎哟哎哟,快快,给这位不方便的公子搭把手——不过呢,请稍稍留步,我们家姑娘可不能服侍两位主儿。”

师弟估计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对孟浪直白的艳语强自镇定,却猛地止住脚步:“那,让林兄去吧。”

老鸨笑道:“是,月瑜等的就是姓林的公子。来来,扶着点,这里请。这位公子您再点个别的什么姑娘?”

师弟退了一步:“不,我陪林兄过来,随便坐坐。”

老鸨连连道:“来人啊把这位公子也扶上,小心磕着,扶去位上,我给您挑几个可人的来。”

步惊云站起身,推门而出,他自二楼廊上往下一望,看见聂风左右为难,绷着嘴角被人搀走,往空桌上引。

龟公陪着笑脸出现,他在这里扎根多年,不想惹事,希望尽快送走步惊云这个杀神,时刻关注步惊云的动向,步惊云一出门他就紧张,灵敏注意到步惊云的视线落点:“可要小人把楼下那位蒙眼公子请上来?”

步惊云冰冷瞥去一眼。蒙眼公子这个称呼示意着龟公没有认出聂风,如此一来这句话便意味深长。

他懒得多说,也不能在这里动手,冷硬地将一锭银子抛出:“在隔壁要一间房,请我师弟入住。”

龟公冷汗骤然滴下,可算晓得红香阁究竟来了几尊大佛,多年不曾听闻,竟认不出自家主人的亲爹。他慌张赔罪,步惊云却不再听他废话,转身回房。

几位姑娘婀娜走来,到了老鸨说的桌前,见不到那位出手阔绰但好似是个雏儿的蒙眼客人,跺着脚又走了。

蒙眼客人正在二楼厢房里与龟公道谢。

龟公哪里敢担他一谢:“聂大侠万万不可如此说,小人当不起啊,是你师兄吩咐小人做的。”

聂风料不到步惊云在此,惊讶道:“我师兄也在?他在何处?”

龟公还未开口,隔壁便传来轻敲墙面的响动。

聂风失笑:“好。仍要多谢你告诉我。”

龟公更不敢当,哈腰点头离开,出门后用力抹了把汗,松了口气。

搞不懂两位武林神话在干什么,不过与聂风一起来的另一位林姓客人,他可以去调查一番。

聂风在房中坐下,同样松了口气。龟公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姑娘,只给他一间清净的屋子。脱离楼下的淫词浪语,他终于找回一些云淡风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压惊。

窗户被人轻轻掀开,聂风未回头,只是叹道:“师兄,这里应当不是封义堂的据点,月瑜姑娘或许是借口……唉,既然不是据点,为何选这样的地方?”

步惊云提着酒,把酒往桌上一摆:“想要看你究竟是何人。”

聂风摇头:“用风花雪月试探我,真叫我手足无措。”

步惊云道:“你自认是不解风情之人?”

“哈,”聂风笑起来,“云师兄以为呢?”

步惊云没有回答,上前从背后揽住他。聂风由他贴在脸侧微微摩挲,觉得有些许痒意。

“方才我离开惊云道时,金堂主被林堂主伤到眼睛,”聂风忽然道,并真情实意地担心,偏过头,劝道,“师兄,我怕金堂主受伤,大牢生乱,不如你回去坐镇吧?”

步惊云未理他,搂住聂风肩头,将他转过身来。

“此时此地却提旁人,”步惊云道,“师弟,你说呢。”

聂风想要笑,但步惊云随即吻住他,叫他回答不了,只能先应付缠绵纠葛。他被步惊云带至床畔,轻轻推下,一起跌进床里。

烛火仍然亮着,聂风眼上纱布被取下,他闭着一边眼睛,完好的那只眨了眨,垂了下,又望向上方的步惊云。

步惊云将纱布放到一旁,又取出另一块布。

聂风稍一愣神,眼前视力便受阻,步门主说到做到,这块布料柔软细密,不透光,蒙在聂风眼上,让他真的什么也看不到。

以他二人功力其实目视已不太重要,聂风并非对周遭环境无所察觉,但正是因为视线受限,他所感受到的全然是触觉与听觉,风成了他的眼,轻轻环绕着步惊云,等待步惊云的下一步动作。

他看不见,也忘记了烛光未熄,能让步惊云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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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30
28

金猛一夜未眠,谁知道步惊云会什么时候又突然回来,届时他抓不到人,难以交代,在夜里紧急召集本堂弟子,一面加强地牢防卫,一面下山搜捕,还找陈平泉借人,画上许多份通缉令下发。

陈平泉同意帮忙,差人来问:“小马该画成什么模样?”

金猛一时卡壳,气急:“给他画个帷帽!”

罗凌飞劝道:“小马就算了吧?大伙都不知道他什么样子,不如先画林疯子的,反正我们要抓的也是林疯子。”

金猛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同意先搁下小马的通缉,多画几张林疯子的,明日务必要贴满天山附近大小城镇村落,后日就要发至惊云道统辖所有地区。

黑夜退去,天色大亮,到了该去大堂议事的时辰,尽管罗凌飞通报时发觉步惊云不在惊云道,但一行人依旧去了议事堂,金猛行动不便,由罗凌飞搀扶着他,脚下步伐不减。

路上遇到陈平泉,陈堂主半夜被叫醒,跟着收拾烂摊子,此刻皮笑肉不笑:“金堂主眼睛可有大碍?”

“大夫说养几天才行,”金猛道,他率先示弱,“这几日我有心无力,请陈堂主多多帮衬,之后,我定然偿还陈堂主的恩情。”

陈平泉对这种空口承诺兴趣缺缺:“不敢称恩情,金堂主先想想如何向门主交代为好。”

“门主可能不在,昨夜我去请示,风云阁中无人。”金猛道,“我们还有时间弥补。”

陈平泉眉毛一挑,倒是知道为何昨夜劫狱步惊云没有亲自拦截,但他不做表态,不想与金猛在这个时候成为“我们”。

可惜他们进入议事堂,就看见步惊云坐在主座上,目光冰冷地望向他们。

莫说陈平泉和金猛,连罗凌飞也想不到步惊云会回来,罗凌飞以为聂风下山后,步惊云会跟着下山,哪料好似只是跟去了一夜,就又回到天山。

众人诺诺站定,金猛立即要汇报昨夜失职,步惊云仿佛已经知晓,抢在他前头,下令:“陈平泉,两日,我要知道小马劫狱的前因后果。”

陈平泉匆忙领命,不敢多留,赶紧率着堂内弟子告退。

金猛摸索着行礼,跪地请罪:“门主,是属下失职,让小马劫走了林疯子,请门主——”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步惊云打断:“我给你十天时间。”

“是,”金猛道,“属下已派人通缉林疯子,但……但无人见过小马真容,甚至不知道小马真名,还请门主指点。”

“只通缉林疯子,”步惊云道,“不必提小马之事。”

金猛惊讶问道:“门主,那,就这样放过小马?”

步惊云道:“小马背叛的并非是惊云道,而是我,此事,我亲自与他算。”

金猛听得发凉,步惊云话虽说的狠绝,语调里却没有带着愤怒不满,他不知道缘由,只觉步惊云喜怒不显,连忙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办。”

在议事堂中只当自己是个空气的罗凌飞扶起他,二人退去,步惊云静坐片刻,微微垂眼,不知想到何事,起身前往风云阁。

随后,一只鸽子飞出天山。

它没有飞去大阳城,也没有飞去白川乡,反倒南下去了顽石城,扑棱着翅膀落入神风盟中,被人发现,抓住取下脚环上的信件。

神锋在房中休憩,忽而听有人唤他:“锋大哥!你一位姓霍的朋友给你寄信来啦!”





聂风在红香阁闭门坐了五日,没有一个姑娘能闯进他屋里,哪怕是端着饭菜给他,骗他打开了房门,装作崴脚就要跌倒,他也能一手托起木盘,一手扯住姑娘的胳膊,将人牢牢拉起来,且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触碰。

姑娘们私下嘀咕着这位蒙眼客人到底来干什么,嘀咕不出所以然来,最后猜他是不是被人骗进红香阁,把这里当做了客栈,又付了许多费用,不能一走了之,只好将就住着。

但很快姑娘们就不在乎他为什么住在这里,他纵然蒙眼,衣着普通,看着仍然英俊潇洒,谈吐不凡,又温柔有礼,给他送饭菜时跟他说上几句话,不管说的是俗是雅,他都挂着笑认真应答,从不表现出对风尘女子的轻视。

“可真是好人家……”姑娘们凑在一起说着,“戏文里唱的那些个‘君子世无双’,说的大抵是这般人物,可咱们谁也不似人如玉。”

她们叹息着,对蒙眼客人的态度日益端正收敛,不再讲些猛浪言辞,也不再往人怀里扑。

聂风不明所以,却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封义堂再也没联系过他,但他不着急,旁人眼中他五日未出门一步,殊不知夜里他已在大阳城中探查数圈。

聂风知道林疯子早已离开红香阁,他甚至知道林疯子如今藏身何处,风将气息告诉他,他想要找人,立刻就能掀起老底。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得等等,先礼后兵,给人一条活路。





步惊云不是这般想的,起码在林疯子眼中不是,惊云道疯了似的搜捕他,大阳城街道上贴着他的画像,让他不得不东躲西藏,耗子般见不得光。

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惊云道没有通缉小马,好像他不是被人劫狱,而是自己跑的。小马被步惊云奉为座上宾,却夜闯大牢,劫走步惊云要杀的人,按步惊云的性格,没道理会放过他。

而小马在红香阁里待了那么多天,据眼线回报,一步都没踏出房门,整日规规矩矩闷在屋子里,宛如坐怀不乱柳下惠。

封义堂的人皱着眉与林疯子探讨:“这个小马……他、他还挺有钱?”

一连五天在红香阁住着,红香阁跟客栈可不一样,一夜就够人在客栈住一个月。林疯子也摸不着头脑:“我在惊云道时,听闻他是步惊云带来的人,看身上穿着打扮,极为普通,不像是富贵人家,不知道哪来的钱。”

就算身上带够了钱,一般人这时候早怀疑自己被骗了,哪有就这样闷声不坑的道理,仿佛封义堂不去找他,他能安定地一直住着。

“好像还有点傻?”封义堂咂舌,“是个老实人啊,把这样的人扔在红香阁,连我都有点心虚。”

林疯子嗤笑:“那你去把他捞出来,反正我如今一出去,马上就会被人抓起来,只有你去见他了。”

封义堂的人笑道:“林堂主别这样说嘛,咱们夜里出发,不会被人发现的。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夜就去会会小马。”

林疯子哼声,算是应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去见他之后,打算怎么做?”

封义堂漫不经心说道:“怎么做……问他要排云掌秘籍他会给吗?我听惊云道传来的消息,步惊云对他很是上心,都让他住进风云阁,小马却跟他不是一路人,吵过几天,感情就淡了。”

林疯子不屑冷哼:“天下不止步惊云会排云掌,可至今仍没有人能击败步惊云,不是排云掌成就他,是他让排云掌声名远扬。”

“想不到你对步惊云倒是佩服,”封义堂道,“照你说,该如何对付他呢?”

林疯子骤然沉默,静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他……好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玄铁,你要如何用人的想法去思考玄铁,”林疯子道,“玄铁没有欲望,没有弱点,除了正面迎战,我想不出该如何击败他。”

封义堂不信:“这次我们煽动神风盟,不是给惊云道造成很大损伤吗?甚至险些攻破天山,要不是步惊云突然出现……”

“步惊云出现让神风盟立即退去,惊云道又能损失多少,损失我和赵堂主吗?”林疯子摇头,“何况,步惊云压根不在乎惊云道。”

封义堂的人忽然笑起来:“你说步惊云不在乎惊云道,是块没有感情的玄铁,但他会因如何处置叛徒跟小马争吵,忍了小马的冲撞——你跟步惊云争吵,他会容忍你吗?”

林疯子张嘴,又把嘴闭上。

封义堂笑容扩大:“小马是他的座上宾也好,是他的徒弟也罢,如今小马已经背叛他了。步惊云容不下一个背叛过他的人,林堂主,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满大街都挂着你的悬赏,惊云道要杀你为快呢。”

计谋在封义堂脑中逐渐成型:“既然惊云道没有通缉小马,我便明日约他酒楼见面,他闭门多日,恐怕还不知道你的处境,得让他上街见识见识,让他晓得,他回不了头。”

林疯子看上去想要发怒,却被他生生忍住,坐着听封义堂的人继续说:

“然后再把他送进神风盟,若他这般性格,却与步惊云有所交情,定然不清楚步惊云做的事情,神风盟多得是他这种人……他们那个不肯当盟主的神锋大侠不也是这样?”

林疯子问:“你要把小马弄到神锋身边?神锋向来独来独往,况且,神锋之前极力反对进攻天山,他不好糊弄。”

封义堂轻笑:“也不一定要跟在神锋旁边,只要让小马与神风盟的人多加接触,多听听他们谴责惊云道的行径,自然会对步惊云心存芥蒂,芥蒂生恨意。有了恨,就是一把好刀。步惊云对他越不同,刀就越利,杀人刺软肋,不死也得掉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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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30
29

尽管聂风知晓林疯子在哪里,但他毕竟没有生的顺风耳,听不到二人在院子地窖中的对话,还不知道二人的计划。

晚饭是红香阁龟公送来的,不光是饭菜,还有一个小香囊。

龟公冲聂风谄媚地笑:“公子,这是月瑜姑娘给您的礼物。”

聂风心领神会:“多谢。”

香囊里塞了一张香气扑鼻的纸,纸上用娟秀小楷写着一行字:明日中午,鹤归酒楼,望君垂怜。

若换个姑娘递来这张条子,聂风不得不回写一张拒绝,但是来自月瑜的邀请,鹤归酒楼中坐着的定然不是月瑜本人。





六日来聂风第一次光明正大踏出红香阁大门,临近饭点,大阳城街道上行人并不多,鹤归酒店人却不少,幸好这位“月瑜姑娘”订了雅座,小二也未对聂风来吃饭还头戴帷帽表示吃惊,利索地将聂风引到二楼,进入一个别致小间。

封义堂来人已经在等他。

聂风与封义堂互相见礼,封义堂先道:“你叫小马,那就叫我小徐吧。”

聂风从善如流:“小徐兄弟。”

“说的对,大家都是兄弟,”小徐笑道,“小马兄弟,把你留在青楼许久,对不住,实在是不得已。”

聂风体贴地道:“无事,我不要紧,林堂主已脱险了吧?”

“哎呀,林堂主……”小徐叹气,“你一路过来,大概也看到了,林堂主的通缉贴满大阳城,且不光是大阳城,恐怕远在南边的西溪也贴上了。”

聂风大吃一惊:“啊,这、小徐兄弟,我双目畏光,白日阳光太盛,便会看不见东西,行动全靠闻声辨位,一路走来竟不知通缉在侧。那林堂主如今没有被惊云道抓去吧?”

他微微掀开帷帽黑帘,露出缠着白纱布的脸,又将帘子放下。

小徐心里暗骂,林疯子竟然没告诉他,小马是半个瞎子,不过看他行动自如,很难真的把他当个瞎子。

“难怪你在红香阁多日,温香软玉在侧,始终坐怀不乱,”小徐道,“林堂主在我们的保护下,目前还算安全,但,小马兄弟,你也去过天山,知晓惊云道势力如何庞大,这般通缉,林堂主终日需要躲躲藏藏,不得安生。”

聂风狠狠皱眉:“太过分了,我竟不知道惊云道是如此蛮横……”

“先不提林堂主,”小徐道,他担忧地看着聂风,“小马兄弟,我其实最担心的是你。”

聂风一愣:“我?”

“是啊,你莫非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小徐满脸忧心,“我在信中已多次提醒你……”

小徐一顿,狐疑地想半瞎还能看信?但看了一眼小马,正拿起茶杯,将杯子端进帷帽中,许是黑纱挡光,叫他能看到暗处的东西。

聂风适时解释:“我这眼睛,也就半亮不亮能看到一些。”

他心里也在嘀咕,之前没料到师兄会想出这样的伪装,还把他……嗯,啧,不知能不能把漏洞找补回来。

所幸小徐没有深究,算是信了他的话,继续道:“小马兄弟,你务必要小心步惊云,他为人冷傲,容不得旁人反对,更容不得旁人背叛,小马兄弟公然反驳他,又选择救助林堂主,帮了我们大忙,但也至自己于危机中。”

聂风为步惊云争辩几句:“我救林堂主,不是怕步门主对我下毒手,是认为林堂主罪不致死,步门主对我不赖,还教我排云掌法,应不至于这样就要杀我。”

“你与步惊云相识多久?小马兄弟,你可知道林堂主与步惊云相识多久?”小徐嗤笑,“方才一见,看你年纪不过三十,而林堂主年过半百,十五年前就在惊云道中为步惊云拼命。”

骗人。十五年前师兄还跟他一起冻在冰里,跟埋剑崖的白雪堆做一处。

聂风语气犹豫:“但是……”

小徐叹道:“他连跟他十五年的兄弟都不肯放过,又怎会放过你。”

“步门主他当真是……”聂风噎了一下,含糊过去,问,“小徐兄弟,我之后该怎么办?”

小徐做了漫长的铺垫,就为了等他这句话:“天山附近太危险了,惊云道随时会像通缉林堂主那样通缉你,到时候你插翅难飞……不如现在就离开,往南走吧。”

“南?”聂风皱眉,“我在南方没有认识的人,不知该去何处。”

小徐笑了:“不必着急,小马兄弟,我有一个好提议,像你这般善良仁义的青年才俊,有一处地方非常欢迎。”

“谬赞,我只是做该做的事情,”聂风摆手,再问,“不知道所言是哪个地方?”

小徐道:“顽石城,神风盟!”

聂风彻底没绷住表情,只觉得啼笑皆非:“你要我去……神风盟?”

他又觉得这时候笑起来不大好,赶紧使劲忍了忍,把笑意憋回去。虽有帷帽遮挡,但声音已起变化,小徐正凝神关注他,察觉到他情绪复杂,语调里竟带着微妙自嘲,不知曾经经历过什么,让他露出如此神态。

小徐关切问道:“你可是在步惊云蛊惑下,对神风盟的好汉们不利过?”

聂风立即答:“不曾。”

他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一身正气显露无疑,小徐听后笑道:“那便无事,你不用害怕,神风盟中都是光明磊落之人,是世间正义所在,你加入其中,定能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为武林出一份力。”

聂风点点头,却有些困惑:“小徐兄弟不是封义堂之人?为何不让我加入封义堂,莫非是看不上我……”

小徐连道:“怎会呢,是封义堂比不上神风盟,所行之事也不像神风盟那般为天下大义。”

他说着,长长叹出一口气,似有难言之隐,又做出坚强模样来:“小马兄弟不必管我们,我们要做之事十分危险,不想连累到你。”

话都说到这里了,聂风配合地道:“怎么能说连累,小徐兄弟,封义堂尽力营救林堂主,我已是佩服,而神风盟已攻打到天山却尽数败退,在我看来,封义堂的勇气远远超过神风盟,若封义堂不嫌弃,我愿加入其中,与各位义士一起做事。”

小徐大为感动:“小马兄弟高风亮节,我佩服!封义堂自然欢迎你!只是,你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有麻烦,还是先去顽石城避一避,届时我们再做联络,可好?”

聂风点头:“自然是好,但不知该如何联系?”

“这个简单,”小徐笑道,“神风盟中亦有如你这般的高义之士,你在顽石城安顿好后,他们会来找你。”

意思就是,神风盟中有不少封义堂之人。

聂风道:“那我便等他们来寻我。”





他动作极快,加上没什么要收拾的,只是与龟公交代他的去向,让龟公转告步惊云,当日便骑马从大阳城一路疾驰向顽石城。

在酒楼中,就像之前向罗凌飞打听惊云道众人那般,聂风也向小徐询问神风盟众人。他自称初次步入武林,对一切东西一知半解。而小徐见他确有一颗天真善心,身上没有丝毫杀气,竟就信了,认为小马怕不是一直被步惊云养在深山老林中,才养出这样模样,也算步惊云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乐得看步惊云吃瘪,乐得看小马与步惊云离心,对神风盟众人介绍得非常详细,将各位的英雄事迹大肆吹捧,定要让小马心生想往。

聂风听完后神色微恸,十年时光,他曾经的部下死死伤伤,竟没有留下几位。或许被牺牲的永远是那些无畏的好人,神风盟中他熟悉的人甚少,部分是曾经听过他们或者父辈的名号,另一部分则是近年刚刚崛起的侠士,步惊云没有提过,他便不知晓。

小徐见他沉默不语,以为小马不知该找谁深交,提点道:“神锋大侠与你年纪相仿,性格也有些类似,他应该在顽石城中休憩,小马兄弟不如与他多加接触,他是新一辈领军人物,若不是淡泊名利,险些就要做了神风盟盟主。”

小马应道:“好,我会去找他。”

他说到做到,在路上跑了四天,终于来到顽石城,立刻往神风盟递送拜帖,请与神锋一见。

神锋自从收到某位姓霍的朋友来信后,始终心神难安。

步惊云只是告知他一种猜测,毕竟封义堂针对的目标明显,已经把聂风从惊云道弄出来,接下去不是留在封义堂自己的据点,就是把聂风弄进神风盟。

……把前盟主弄回神风盟!天大的喜事!

神锋一边高兴于时隔多年聂前辈总算能够来神风盟看看,一边预料到或许跟当初在靖武门中相似,得时刻打着圆场。

如今聂风竟然真的来到,他心口大石仿佛终于落地,不管之后是喜是悲,起码收到拜帖这一刻,神锋激动莫名。

“快快请这位朋友——”神锋连声道,干脆霍然起身,“不,我这就去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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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0, 13:30
30

聂风牵着马站在顽石城面前,自神风盟建立以来,顽石城便被征做了盟中根据地,多年来陆续迁出城中百姓,前往附近城镇安顿,受神风盟庇护,向神风盟提供物资。为保证神风盟中安全和机密,进出城都需要查明身份,像他这样戴着帷帽的神秘人一般是不让进城的。

神锋也考虑到这一点,才急急从城中赶出,聂风在惊云道中尚且不能摘下帷帽,到了亲手建起的神风盟,更加得小心谨慎,保不齐就有曾经的老朋友记着他,到时候激动相认,难以收场。

多次演习之后神锋已经可以捋直舌头大声呼唤:“小马兄弟!你来了!”

聂风笑着应下:“是,我来了。”

城门不是说话的地方,神锋快步上前,从小马手中接过缰绳,牵起马就要带他进城。

守门的一位义士上前,迟疑地问:“锋大哥,这位兄弟他……”

神锋立即保证:“他是我朋友,我为他做保,他绝不会做对神风盟不利的事情。”

聂风一如对封义堂小徐的说辞那般,轻轻撩开黑纱,叫守门义士看上一眼:“我双目畏光,故而出此下策,并非歹人,此次来更是想要投身神风盟中。”

神锋听完虎躯一震:“太好了!聂前……呃,那前面就是神风盟,我带你去见现任盟主吧!”

聂风自无不可,义士也未再阻拦,二人往城主府走去。这条道聂风走过千百次,顽石城与他走前相比,翻新不少,可依旧保留着许多他熟悉的东西。

如今世态太平,并无大的战事,神风盟也从与惊云道的战争中脱离,休养半月多余,聂风一路走来,见到街上人来人往,生机勃勃。纵然普通居民已经迁走,但盟中弟子诸多家属住在城中,自发形成一些店铺,吃食衣用样样不缺,亦有商贩走街串巷,向各家兜售物品。

他是喜欢这样的,多日奔波而绷紧的精神逐渐放松,眉目柔和:“城中比我离开时热闹许多。”

神锋点头,笑道:“大劫暂缓,没有战事,盟里喜事连连,多年过去,小孩满地跑,就热闹起来了。”

他们路过一个面摊,内中小孩坐在长凳上晃着腿,见神锋便露出笑脸:“锋大哥!锋大哥吃面吗,我叫阿妈来烧!”

他阿妈正在低头洗菜,还不是饭点,摊上没人光顾,听到小孩叫唤,抬头望去一眼:“啊,神锋,你身旁这位是?”

神锋介绍:“是我的朋友,小马,他眼睛不大好,见不得光。”

聂风沉吟片刻,忽然问:“姑娘,冒昧相问,令慈可是天音派妙辈弟子,唤作妙歆?”

妇人惊讶:“你认得我娘?”她眉头猛皱,放下手中菜叶,警惕道:“我娘离开顽石城许久,你怎么认识她的?”

自然是十年前在神风盟中认识,妙歆琴艺超绝,以乐入武,心境不凡,而她的丈夫是杏林圣手,二人感情甚笃,为神风盟做了许多事,聂风犹记于心。当时听闻二人育有一女,但时局动乱,寄养在亲戚家中,等天下太平再接入顽石城。

料不到十年后竟真能在城中见到故人之女。

聂风欣慰笑道:“早年有幸听令慈一曲,助我平复心境,令慈与我有恩。姑娘和令慈生的极像,今日一见,才有此一问。”

妇人稍稍放松,仍对他有所戒备,不再理他,问神锋道:“神锋,你这位朋友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神锋陪笑两声:“小马初来乍到,就是……路过,叙旧。妙前辈广结善缘,自然念着她的人多,芸姐,你不必紧张。”

聂风猜她被多人打探过妙歆下落,跟着笑了笑,随神锋辞别面摊。

“盟中这般的人不少,聂前辈住上几日,大概会见到许多故友后代。”神锋道,“芸姐是八年前搬来的,妙前辈夫妇见盟中众人无事,主动去其余地方救人助人,再过几个月,就离开五年了。”

聂风点头,低了低眼:“妙歆与萧微心善,救助他人一向是他们的愿望。”

神锋见他有兴趣,主动介绍几位与聂风有旧的人,临近城主府,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通报盟主有朋友想加入神风盟。

“顽石城仅有韦盟主坐镇,其余二位一南一北,在外处理先前与惊云道的摩擦。”神锋道,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半月前,韦盟主收到二位盟主的传书,信里写了惊云道忽现一名与步前辈同行的高手,头戴帷帽,来路神秘,叫盟中弟子提高警惕。”

聂风干咳:“……锋儿,给你添麻烦了。”

神锋连忙摇头:“二位前辈自有考量,再说,聂前辈能来神风盟是最好的,若让盟主们知晓,他们一定高兴非常。”

“不能让他们知晓,”聂风道,“我此次前来,是得封义堂推荐,来神风盟做内应的。”

神锋默了一瞬,虽然步惊云在信中有所说明,但亲耳听到聂风说自己对神风盟不怀好意,仍然受到些许冲击,一时觉得荒谬好笑,又觉得缘分奇妙。

聂风说完后自己都笑了:“我从惊云道叛出,经封义堂来神风盟,在三个势力中走过一遭,竟回到起点。”

是啊,不然怎么说缘分奇妙。神锋哭笑不得,灵光一闪却想到了该如何向韦盟主通报:“聂前辈,事情缘由我已听步前辈在信中写明,等下我就说你是看不惯步前辈一意孤行,叛出惊云道,又闻神风盟以高义著称,便来投奔神风盟,如何?”

聂风点头:“好。师兄有说我为何离开惊云道吗?”

“是为救林堂主?”神锋沉思,“林堂主这人……我有听说他或许与林家兄弟是堂亲,原名是林麒,与林麟亦是亲兄弟,而林麟逝世已久。不过这些是空穴来风的谣言,真假难辨,林家兄弟否认这回事过。”

聂风叹道:“先不管林堂主的身世,他如今与封义堂是同盟,假如真与盟中有关联,林堂主传来的消息不可尽信。”

“我知晓。”神锋道,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心态,“小马兄弟,请。”





韦盟主听完神锋说辞,可算缓和下面色。他见到聂风瞬间险些就要出手,将指虎攥得咯吱响,所幸神锋连连说明,再三保证这位黑纱帷帽神秘人没有恶意,才让他冷静下来,听神锋把刚编好的前因后果说出来。

聂风站在一旁几乎不作声,他没有与韦盟主打过交道,十年前韦盟主倒是小有名气,但那时他还是门派掌门,专注自家门派内务,对神风盟之事不怎么上心。

谁知十年后就成了神风盟三盟主之一。

“小马兄弟敢为林堂主而劫惊云道大牢,叛出天山,是条好汉。”韦盟主夸道,可不大想因为这个理由就接受新成员,“但林堂主疯癫猖狂,他的生死是惊云道内部纷争,死也算为江湖除害,小马兄弟拿这事做加入我盟的投名状,恐怕有所欠缺。”

神锋茫然地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想不到有朝一日聂风会被神风盟如此对待,想加入其中却遭逢拒绝。

聂风仿佛猜到会有这般事态,十分平静:“我确实对神风盟心向往之,韦盟主想要我拿出怎样的诚心?”

韦盟主客气笑道:“多谢小马兄弟的抬爱,但近来武林风平浪静,暂且不需小马兄弟的援手。”

这怎么是要把人赶出顽石城的节奏呢?神锋赶紧插话:“韦大哥,小马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

他还没说完,韦盟主先笑着拍了拍手:“来人。”

神锋顿时紧张起来,生怕韦盟主接下去说什么把小马请出城之类的话。

幸好韦盟主只是说:“是神锋的朋友,自然也是我朋友,小马兄弟一路南下,实在辛苦,先去客房歇息歇息吧。”

聂风自无意见,并未多说,跟上前引路的人走了。

他们离开后,神锋急道:“韦大哥,小马他当真不是坏人,你为何拒绝他?”

韦盟主摇头,严肃说道:“神锋,我知你重情重义,但这个叫小马的人着实不简单,你不可被他骗了。”

神锋呆了下:“我,被他骗了?”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韦盟主却愈发担忧:“对,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信任他了吗?你与他不过前段日子萍水相逢,而他与步惊云不知相处多久,甚至学会了排云掌。这样的人,会因为惊云道一个堂主的性命,背叛步惊云,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神风盟?”

神锋更是一呆:“排云掌?”

步惊云在信里没提到这点啊。

韦盟主正仔细观察他神色:“你不知道他会排云掌?你看,他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足见其心不诚。你留他几日,尽地主之谊便算了,切莫与他深交。”

神锋百口莫辩,满腔理由难以言说,憋屈地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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