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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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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云风/易聂】『风云阁活动文』缠(G,人物死亡,HE)全文完 Empty #1 [原创]【云风/易聂】『风云阁活动文』缠(G,人物死亡,HE)全文完

2020-09-12, 04:34
帖子威望:100% (1 票)
阅读注意事项:人物死亡;海伯利安paro;主CP he
 

 
入暮时分。云阁灯火未歇。光阴冢百八十层拔地而起,一如白刃、迸刺向天,又叫霓虹染至赤红。怀灭垂眼叼烟,直愣愣立共鸣箱之前。五指拨拉手边一截子操作台。一串光点乍现又无。怀灭一脚铿锵剁在超光仪上——一铝皮盒子,棱角分明,重得吓人。触显屏蓬起一回莹绿,映开怀灭面色铁青:“草!”
 
怀空拧眉:“哥,这次又没抓住。超光速粒子脉冲信号衰减得太快了。”
 
无名沉声开口:“没办法了。只能等‘信使’在‘九空无界’里重新接驳。否则整个环网的运力码头都要断掉。”
 
一旁神锋呆愣当场——小记者初进云阁半宿,迎头撞上这般要事,正七手八脚摸一炭笔,悉索往簿子上涂抹来去。神峰闻言懵懂:“要是万一接驳不上,整个运力码头都要断掉?那里面的人怎么办啊?”
 
怀灭冷笑——烟细细一缕,缠缚于其指尖:“九空无界是环网,哦,也就是所谓的‘超远距离传输网’的动力枢纽,每秒吞吐三亿人次。要是接驳不上,里面的人嘛——”怀灭一哆嗦。火星子抖在鬓边。话也零落下来:“就没了。”
 
神锋骇然:“没了是什么没了?”
 
怀空扶额:“‘超远距离传输’倚仗的是‘共鸣箱’与‘九空无界’的动力,传送过程之中发生的离散、分立、聚合,我们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要问没了是什么没了?就是人不见了,不知道去哪了。身体找不到,灵魂么,要是有灵魂得话,估计也成为交缠在‘九空无界’之中的电子了。”
 
神锋咋舌:“那,‘九空无界’又是什么?”
 
怀空撇嘴:“不晓得。‘九空无界’之外遍布逆熵场,只‘信使’可随意出入,全身而退。至于里面到底什么景致,小记者你来不就是为了写报道的么,到时你问一问,看看他愿不愿意回答。”
 
神锋瞪眼:“那今晚‘信使’能成功么?”
 
怀灭肃容:“能,当然能。”
 
神锋挠头:“部长这么有信心?”
 
怀灭咧嘴:“因为他是步惊云。”
 
步惊云自九空无界抽出身来,一入负压密封舱,先祛衣裳。扒衫褪裤之时,师兄垂眼,一觑小指之上半寸旧痕——三年之前步惊云共中州至尊讲事,欲将港九接入环网。合同两笔落罢。显像井喳喳嚷起来。无名急信。此后一遭兵荒马乱,师兄甚难记省。只这一分半缕皮肉之伤,至今亦挠他戳他,如百刃跻身、履薄临深。
 
痛亦极深。
 
步惊云潦草套上衬衫,一旁无名近前,一指神锋:“云儿,这位是《中州时报》来的记者,想与你约一回采访。”
 
师兄少言寡语,一递三字:“好。明天。”
 
话毕又讲:“风师弟还在家等我,要早点回去。”
 
步惊云一出云阁,夜暮劈头盖脸而来。港九,弹丸之地、千罹之城。虹彩之下魍魉逢迎,魑魅未眠。师兄嗡地一打火,一手拂散眼前触显——车载导航仪,老古董了。轩尼诗大道之上三两车过。四围皆噪。一小青年饮得上头,立人行道旁,对墙吐三字经。
 
聂风来电。
 
步惊云一面扶住方向盘,一面与师弟言语。显屏之上数笔电子波勾勒出聂风眉目———睫毛、唇角、鼻尖——明迷又昏聩。师弟话及甚事,笑眸千千一望过来。眼底风月千里,确为步惊云所看惯的、栖住的、向往的、追逐过又紧握住的,那一方天地
 
上万出百无聊赖皆在此歇停。
 
风师弟。步惊云想。轩尼诗大道之上矗立一座歌剧院——淬霜历雪、愈久弥新。情绪调节器问世之前,此地永远人满为患。咏叹调山呼海啸而来。彼时二人年岁尚轻。兜浅袋深,付不起一张票钱。竹马竹马挤挤挨挨立于发光鸟之下。全息影像闪烁于上。师弟半眯眼儿去瞧,笑说好像训练场上忽明忽暗一排枪靶,他一梭子可打得全碎。待到曙色初动,歌剧院里终幕才落。往夕。聂风哼起最后一句唱词——旧爱与温柔皆逝——心满意足与步惊云十指相扣。掌心冰凉。两人要赶第一趟轻电磁车回家——尽管屋里空无一人。轨道兜转过港九天际线——星罩之末云团忽曝,剐出一线火光;日转东方,满城霓虹无姿无容、一瞬皆默,转返在一番寂楚之下;掠行艇犹似海鲸,翻波云上、敛尾城中;霍金驱动器于天际一闪而没。聂风倚玻璃障上,向外望,朗声一笑:“云师兄,你知道吗,以前在这么高的地方,是能看见星星的。”
 
师兄懵懂开口:“风师弟,午睡之时还有噩梦吗?”
 
——没有了。
 
师弟挂线。步惊云长舒一口气,转觑人行道前两只电子狗——神经拼接、远距传输、全息仿生,港九一向以之笑傲中州,亦因之生出三两回兵匪驳杂、霸图罹照。他斡旋其内,于厮杀岁月、漫长时熵之中归来,忆及诸事。一桩一件,全为聂风。
 
风师弟。
 
步惊云急踩油门。车灯曳亮半缕光弧,哗啦一下,汹涌劈散这一遭昏天暗地。聂风一夜寡思少梦。晨起之时师兄一抬手,搂住师弟,亲他。二人折腾半晌。聂风一手捱抵步惊云胸膛。好歹讲要紧事铺陈开:“云师兄,你昨晚夜班到几点?今天我要赶去局里,得早起。你继续睡。”
 
步惊云一笑:“知道了。”
 
聂风立马路牙子上招车。一惨绿小跑“嘶”地停在跟前。车窗摇下,探出一寸头来——眉轻眼慢、俊朗无筹,西装革履一抬手,开腔之时浑无港九监察委委员一番气度:“哟?这不是聂警督吗?好巧,上班啊?”
 
聂风一愣:“小风。”
 
易风唉一下,约莫见笑。一截子烟摁熄在手边:“今天‘赤色七号’封案?都三年了,还折腾这个。上车吧,正好我也上班。”
 
聂风一至港九警局。步渊亭正襟危坐等他。一旁皇影捧一档案袋子看过来。局长斟酌三四回,开口:“风儿,咳,聂警督。这是‘赤色七号’的档案袋,你要不要查一查,有没有漏下的。”
 
三年前一笔旧账,蠹简残编、憾恨难平,现下乍翻,要刷刷作响。往事千了百当、契阔百罹,聂风忘得更多,十分地不愿再提,略一迟疑。皇影忒地体贴,出声救场:“档案我已经查过,聂警督也不必再看。步局长,时候不早,我与聂警督这就去档案室。”
 
当年警局初建之时,地基向下三百余米掘出一防空洞。步渊亭索性将之辟为档案室,又辅以虹膜识别。易风曾顽笑讲起此处,进可防内鬼、退可御恐袭。所言非虚。一线冷光潦草扫过皇影左瞳。铅门轰然一敞。
 
迎面一股枯朽之气,俱为命途仓促、岁月淹留。聂风迟迟慢慢一抬脚。皇影食指虚空一点。跟前腾起一扇触屏。师弟潦草报出数字三两。嘎吱嘎吱几回钝响轰鸣于耳。铁皮子一番磨折之声挠得皇影遍身起毛。副警督襟底一浊,漫天匝地摸烟,把细白一支塞在嘴里,转头一觑聂风。
 
兜里Zippo边角嶙峋,硌得皇影掌心发酸,哪哪都疼,遂将万宝路干干叼住,却不抽。烟草一物,师弟避之如仇,港九警局上下都晓得。一机械臂劈山分海探过来。聂风抿唇,一拽档案袋没撒手。副警督胡乱开声:“‘玖零贰伍赤色七号,结案。
 
机械臂照葫芦画瓢念一遍:“‘玖零贰伍’赤色七号,结案,”钢筋铁骨探至师弟跟前,又讲:“赤色七号,结案。结案。结案。”
 
忒似马路牙子上一圈儿发光鸟,齐声嚷——灯,灯,灯,等灯。聂风垂眉要笑。奈何声稀味淡,竟成一叹。警督把档案袋递前。话不轻不重一提:“赤色七号——”
 
——结案。
 
结案了。三年之厄,终了于今日。聂风一握拳。神色浓淡几回,不响。一旁皇影垂眼将自个儿皮鞋尖一盯半晌,沉声讲:“风,咳,聂警督,中午一起吃饭?”
 
实则不过一碟工作餐。皇影当然不单为几盘子菜。副警督难得与聂风并坐捧茶,深一搭浅一搭地言语琐事。话及近来一桩棘手案子,皇影拧眉一揉额角,十分头疼:“风,你听过‘中州之心’这个公司么?”
 
聂风搜肠刮肚挠出几字:“听是听过。”
 
话毕又讲:“是那个搞人工智能的公司?”
 
副警督一笑:“何止。仿生制造业三大巨头之一,‘FYSD’东瀛台中州之心中州之心所制仿生人,虽及不上东瀛台精细,更比不了‘FYSD’智能,但胜在俊美温顺、解通人意。不过这公司前两天出了一件枪杀案。卷宗递到我桌上来。血腥倒也谈不上,却十分离奇。
 
师弟一搁盏:“怎么说?”
 
皇影眨眼:“仿生人枪杀主人。三颗子弹射入同一个弹孔,贯穿了头颅,死者为‘中州之心’高层,名叫霸主。至于嫌犯,他的仿生人,叫素素。但全中州人都知道,有三大定律作保,仿生人不可能伤害人类,”副警督无奈一摊手:“这仿生人都羁押在警局四十八小时了,一言不发,我们还没问出一丁点线索。它又属于‘中州之心’的私人财产,不能强行入侵芯片,很难搞。”
 
皇影又讲:“风,现下你归队了,那再好不过。步局长赞你‘三耳听天,洞见人心’,不如你去与素素谈两句?”
 
聂风失笑:“步局长说着玩,皇影你也信?”
 
副警督肃容正襟:“我信步局长——”
 
——我更相信你。
 
——我相信你。
 
曾几何时一人——谁?——亦这般笃定共他与话。眼底曳亮一尾星,遮掩几多贪湎沉溺、傻至执迷,哪管此后天荆地棘、山穷水尽。聂风未忍拂其言语,遂颔首:“好,我去。”




#云风 #易聂 #风云阁金麟会


Avene 在 2020-09-12, 04:42 作了第 1 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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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38

 
聂风一入审讯室。炽灯炙火之下仿生人抬起俊目长眉、雌雄莫辨一张脸。它凝神端详一回师弟,眼眸骤暗,倏忽一笑,哑声开口。一句话铿锵撂在桌前,砸得聂风当场发懵。
 
——你,是我的命。
 
它缓言慢语、面容温柔——倘若仿生人也能领会温柔二字——望定聂风。发光鸟往警督椅畔一落,灼开师弟一身冷白。却没妨碍他清朗朗地俊。仿生人贪看两眼,又讲:“你是我的命。”
 
师弟听又没懂。无奈之下一扒拉手底本子:“你叫素素?”
 
仿生人无话。聂风又提:“你的主人是霸主?标准历三月二十一号晚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做什么?”
 
素素镇定开口:“我在擦枪。”
 
师弟一愣:“为什么擦枪?”
 
素素思忖一二,宛然含笑:“枪放在保险柜里,指纹锁。素素取不出来,所以将主人的左手连根拽了下来。取枪的时候枪柄沾上了血,所以素素拿纸巾擦了擦。”
 
聂风抿唇:“然后呢?”
 
仿生人愈加敞亮:“素素拿枪抵住主人额头,从左到右——”素素森白手指一并,直愣愣戳在太阳穴上:“砰,砰,砰,砰,砰,素素把他、他、他、他、他——”
 
仿生人断续言语、无悲无喜:“把他、他、他、他、他杀死了。”
 
聂风指尖一蜷:“为什么?为什么把他杀了?”
 
一瞬审讯室里连发光鸟都寂。管甚隔音玻璃之外三五警探成群结队、叽喳傻乐。仿生人好像听岔半截子笑话,于万籁无声之中一躬身,凑在桌前:“三年之前你的左眼叫一截碎玻璃划破。后来换了仿生眼球,瞧着与真的一样。”
 
——与真的一样啊。
 
神锋一脸贴在玻璃罩子上,满面钦羡、目不转睛去看仿生人:“‘FYSD’与光阴冢同属云阁。‘FYSD’的仿生人真的精细又逼真。
 
步天颔首:“云阁奉行‘科技改变生活’的主张,希望技术腾飞能带动人民生活质量的腾飞。我们一直以来都把全中州的福祉放在核心位置。”
 
神锋略一踟蹰:“那个,给步先生做采访,有没有什么,咳,不能提的事?”
 
步天要愣:“神锋先生想问什么?”
 
小记者十分实诚:“有好多想问。比如‘九空无界’之类。还有三年前关于港九并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
 
步天缓缓开口:“神锋先生想问当初发生了什么,让云阁放弃将港九连入环网?神锋先生身为记者,在报纸上见过此事的报道么?”
 
神锋摇头:“自然没有。”
 
步天咧嘴一笑:“既然没有,那说明这事提不得,”云阁COO忽地凑近,低声又讲:上一个问及此事的记者被云阁塞在箱子里丢在门外。神锋先生要是不想挣断几根肋骨,最好还是别问。
 
话毕一眨眼:“祝你好运。”
 
神锋忐忑一入偏厅。步惊云正与无名讲事。三人寒暄一二。神锋坦荡摸出录音笔。无名见状轻笑:“小锋不必拘谨。我们开始?”
 
神锋这回幸得无名牵线。师父此举倒还带一分半点宣传之意。言语亦忒地官方:“小锋问为何云阁要倾尽全力推动环网。在云阁看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该让距离阻隔。古人说相思一起,千里命驾。我忽然思念起你,即便千里万里我也要去看你,纵然山迢水远、马瘦鞍迟。这种朴实的情义叫人动容。”
 
无名侃侃而谈:“当下科技发达,技术呈指数形爆炸。远距离传输使得‘传送门’变成现实,更经由环网走进寻常百姓家。如今中州人通过环网与共鸣箱可实现靶向传输。这种传输与传统的影像、声波沟通截然不同,是真正的、面对面、心贴心的交流。心之所思、目之所向、身之所至。以爱连结中州,这是全云阁人的服务宗旨,亦是云阁的期望。”
 
师父一番冠冕堂皇言罢。神锋点头。小记者斟酌一二,到底问出声:“我们都知道环网的传输依托于‘九空无界’以及‘共鸣箱’。但对于这两个概念,大家一直以来只闻其名、难见其形,步先生能谈谈么?传说之中‘九空无界’周围遍布逆熵场,那界内是一番怎样的景像?”
 
步惊云开口:“碍于时空法则,我无法细说,只能提一点,‘九空无界’作为一处超维界限,尚有许多值得探索的地方。云阁会竭尽全力将它利用得更好。”
 
师兄避重就轻、答非所问。神锋碰一鼻子灰,潦草来掩尴尬:“哇哦,时空法则,听起来就与‘九空无界’一样神秘。”
 
小记者干乐两声。步惊云无话。三人皆寂。神锋仓惶一翻簿子,又把话头提起来:“在环网建成的几年之中,曾出现过远距离传输引发老年人心脏病的新闻,甚至导致过死亡。不少使用者也提到,在经由环网传输之时会出现触电一般的感觉。时间极短,从几微秒到几秒不等。不知步先生对此怎么看?”
 
师兄面沉如水:“环网面世至今已逾五载,却依旧为一项新兴科技。新兴事物的发展一向伴随着探索与牺牲。在我看来,比起触电导致慢性疾病发作,人民更应瞩目于环网在短短几年为中州带来的亿亿兆资本。”
 
神锋到底叫好奇之心撺掇起来,把步天一番叮嘱抛在脑后:“的确,环网的发展对于中州腾飞居功至伟。但仔细翻看环网路线,不难发现,在整块亮起的中州地图之上尚余一处深灰——”小记者一觑步惊云,把寥寥几字高抬轻放地扒拉下来——理甚山河扰动、惶惑惊怖——堂皇去讲:“港九不在。”
 
无名拧眉。小记者无辜摊手。师兄抬眼:“你要问为何港九不在?”
 
步惊云不怒反笑,当真辞色未动、凶煞全无,闲淡一觑桌畔录音笔——合金所制,精致细巧。神锋望之乍愣。怔罢才觉寒意密密攀上脊椎。座前云阁之主眼见疏朗深沉、寒澹似月。骨子里一番决断杀伐、门庭峭峻,更为命中携来、刀山滚来、白刃跻身而来。其威势之盛,绝非一般财阀可比。
 
小记者浑身甫僵,一时语塞声艰,要去言悔。奈何太迟。师兄探身抬手,把录音笔拈在指尖,盘玩两回,轻裘缓带往椅子里一倚,冷淡挑眉:“师父,到此为止,送神锋先生出去。”
 
神锋蓦地瞪眼。
 
——……?
 
——……!
 
师弟抬袖捂眼。素素柔声又讲:“这眼睛很好看,很衬你。你问为什么杀他。他本该死的,他死了,你——”甫地仿生人尾调一转。双手抠住桌角——指甲剐在铁皮子上。一挠,扒拉下满室悚栗。素素眼底电子波频闪,发起疯来、才从深渊之畔回过头来,要声张、要怒吼、要自证清白。言语之时尖锐刺耳、声嘶力竭:“素素没有杀他!他骗素素!素素没有杀他!素素不可能杀他!”
 
仿生人一掰镣铐,探身要勾聂风。审讯室大门忽地被一枪轰开。副警督一扣扳机。电磁弹潦草打入素素腰际。仿生人倏忽软下身去,趴伏桌前,一颤两抖。再无动静。身后一人扶金丝镜儿,沉声开口:“副警督,这是‘中州之心’的财产,请你注意。”
 
皇影一步不让:“凭它袭警一事,就够扔去碎铁机里搅上十回。它说的你都听到了?它杀了人!破坏了三大定律!我们马上提出公诉!”
 
金丝镜儿讲:“听到了。这不过是程序故障。纵观中州律法,哪一条哪一框写明仿生人的证词能算证据?皇副警督,仿生人不可能会伤害人类。警局更无权处置它。我今天受‘中州之心’委托,就是要将它回收。”
 
副警督瞪眼:“它作为此案嫌犯,不能让你带回去。”
 
金丝镜儿冷笑:“霸主是自杀。‘中州之心’不会对它提出上诉。家属也同意了。这是保释单,你拿去。不过皇副警督也别太担心——”他刷啦一抖指间薄纸——素得刃似,一觑皇影:“芯片销毁,程序重刷,故障将由最顶尖的工程师进行修复。我保证,绝不会再有第二个A0017系的仿生人再来碍着皇副警督的眼。
 
话毕一抬手。三两工装男人贯入审讯室。一人往素素脑后轻点一抽。又一人撸袖,现出五指——俱为钢凿铁铸、钛合金制——潦草卸下仿生人四肢、眼目、头颅,敛于纸箱子中,扛之即去。
 
金丝镜儿转头便走。皇影气结。副警督眉上急火倒插三两,刹不住地择人而噬。聂风温言软语来劝:“皇影,你别着急。凶手真不是这个仿生人——”师弟一字半句、雨轻风细递在耳畔。极好听。皇影受用,到底没当场发作,去横山一拦金丝镜儿。师弟又讲:“它似乎受过控制,对当天晚上杀人一事自识不清,所以提及霸主,它不说‘我’,颠三倒四只讲‘素素’。要查这个,你我得去‘中州之心’看看它的维修记录。”
 
话毕十分为难:“但现在‘中州之心’为护其声誉,免挫仿生人销量,不愿将此事闹大,要草草了结。你我想查,怕是不容易。”
 
皇影诡秘一笑:“去‘中州之心’虽难,但要查维修记录,却容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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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39

 
无名转返之时,步惊云正轻点桌畔触显。电子波犹似一缕火光,稀碎挑开师兄眼底风雷,细薄如刀。师父惋叹两回:“我以为进来之前,步天已提醒过他。”
 
师兄浅淡开口:“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无名抿唇:“港九之事,风儿有没有问过你?”
 
步惊云苦笑:“问过。”
 
师弟踟蹰一二:“你怎么讲?”
 
师兄从容平正,一提四字:“如实相告。”
 
无名讶然:“风儿知道港九没入环网是因为他?”
 
步惊云坦荡讲:“知道是知道。但风师弟没懂。”
 
聂风自然没懂。当宿师弟心脉监测才罢,又被医护搬回病榻之上。一屋子冷白之中浑身呼吸管子插得乱岔岔。自打他衫淬血叫救护车从“赤色七号”老巢之内捞出来,时至今日——步惊云掰指头来数——已为师弟左眼术后第十七天,亦为聂风长眠未醒第十七天。师兄一旁扯椅子枯坐。腿疼。肩疼。究竟伤在何处,步惊云亦琢磨不清,只无根无垠地、钻心剐骨地痛。
 
聂风右手蔫蔫垂在床边。师兄见状去握。薄茧抵在掌心。旧事之间几多昏聩迷昧将他一下淹没。三月之前师弟留一纸薄信,说受命于身,勿念,遂往去无踪。步惊云遍寻聂风未得,发起狠来,光天化日之下爬他爹窗户,往港九警局头号人物跟前拍桌子。到底一无所获。直至步渊亭急电。
 
分别时日,一似百岁千秋;再见之日,亦似百岁千秋。
 
步惊云哆嗦一颤。襟口疼,要去捂,却纵风止燎、越掩越疼。师兄嘶哑出声,暴躁难禁,抬手垂眉都耗尽半生之力。桌畔一发光鸟把朱喙甫张。翼下踽踽凉凉映开一扇阴沉。喉底一串灯泡爱亮没亮、面无表情,都在讥他、笑他、讽他白费心机。
 
步惊云不理,执聂风之手。一吻印于师弟指尖,要以唇齿映散他二人一世万壑千沟,迭雪白头。落地窗之外一掠星舰迟缓游动——船身之下、显屏之上中州之主痛心疾首讲港九并入环网之事暂且搁置。聂风左肩忽动。步惊云望之发怔。床尾发光鸟忒合时宜一鸣。啾啾。温灯转瞬亮起。满室暖意,俱是如今。
 
师弟梦啭莺啼地醒过来。
 
师兄见状没来得及意动情升,先仓惶抬手,一覆聂风眼眉,哑声开口:“风师弟,你先阖着眼。灯太亮了。”
 
聂风乖巧应过一字,隔指缝一眯一眯来觑师兄。白炽灯长牙,啃在步惊云颊畔,剥蚀下显而易见、惶惑难明一番无望凄迟。师弟一看便懂,眨巴眨巴眼。步惊云掌心叫甚茸茸一挠。发痒。聂风温声一唤:“云师兄,放心,我很好。”
 
步惊云没与聂风去计较这一“好”字究竟从何而来,只躬身俯低,一手一脚搂住师弟——还得避开聂风肩膊肋下几痕伤——凑近轻声言语。倒也字慢辞缓。奈何音息如沸,自心窍之内一刃一刃剐出去,话与聂风听:“风师弟,已经没事了。我把你带出来了。”
 
——你会没事的。
 
聂风听却未懂,一笑:“云师兄,我已经没事了。其他人呢?”师弟额角突突地疼,一下拧眉:“我只记得夜入麒麟大厦救人,之后的事都好模糊。人质救出来了吗?后面发生了什么?”
 
师兄来哄:“你被赤火教的人打晕了,警局久等不到你的消息,无奈之下组织特警队强行突入。八个人质都平安无事。”
 
师弟迟疑:“我刚才看掠星舰上说港九没连入环网,为什么啊?我记得之前师父说这事水到渠成的啊?”
 
步惊云全无避忌:“因为风师弟你。”
 
聂风更懵。奈何师兄衣袖指尖细细密密牵缠至鬓边。发梢垂抵师弟眼睫颈畔。痒没处掩,挠没处挠。聂风抬手一拂,要笑。便将此节囫囵滚过去。
 
回忆惨痛,步惊云不愿再提,垂眉搭眼又讲:“到如今万事将了,风师弟他懂与不懂,皆无妨了。”
 
这厢皇影一通急电过去。顷刻触屏之前现出一乱发小哥:“皇影?你又找我干什么?”
 
乱发小哥面现恐惊,抬手一点,要奔出显像井。皇影一摊手:“武藏森,你尽管乱来。你今天挂断本条消息,明天中州通缉令你排首位。你盗窃警局资料、贩卖公民隐私、威胁信息安全,这一桩桩一条条,够你入狱几年?”
 
小哥哭丧脸儿:“皇副警督,皇影大哥,皇影大爷!你是我大爷!你又要干什么?上回我帮了你,被东瀛‘天皇’追杀了三个月!”
 
皇影一摸胸前警徽:“人民警察为人民,你叫我大爷干什么?这么客气,我当不起。好了,”副警督声势一壮:“我今天找你,是想让你去‘中州之心’里帮我找一份资料。”
 
武藏森闻言轰然往高脚凳旁一坐,就地撒泼:“‘去中州之心里帮我找一份资料’,皇影大爷,你以为‘中州之心’是你家?说去就去,说走就走?‘中州之心’的防火墙比TMD天罩网还厚!算下来也就比‘FYSD’逊色一点。我不去,去不了,不能去。
 
皇影脸色如常:“好。那明天通缉名单见。”
 
武藏森:“……去‘中州之心’找什么?有言在先,我这是帮助警督打击潜在罪犯,万一暴露了,得算工伤。还有,我说好了,万一进不去防火墙,我尽力了,你可不能再怪我。”
 
皇影将文件之事潦草讲罢,一挥手。好歹将武藏森打发走。没隔半时几串数据波滑入显像井。刚巧一小警探过来与聂风耳语两句。师弟颔首:“皇影,信息中心找我。我先过去一趟。你先看看他传来的文件里,素素的维修程序有没有异常。”
 
皇影颔首。显像井之内乱发小哥忽地冒头,一见师弟转出消息室,才大咧咧开口:“皇影,他是不是‘赤色七号’里那个警督?是吧?我在新闻里见过他。”
 
副警督拧眉:“问这个干什么?”
 
武藏森撇嘴:“我好奇嘛!‘断翼天使’,哦,也就是你们说的‘赤色七号’多神秘啊。救出来那八个幸存者什么也不肯说。唯一一个亲历事件的警督还失忆了。也太离奇了。新闻里说‘赤色七号’是神经毒素,其实我们业内好多人都不同意,大家一致认为是信息毒素,自带增殖、克隆、联结的DNA段,才可能——”
 
皇影截然抬声:“好了!”
 
副警督铿锵一怒,隔半屏电子波、一去几千里,骇得武藏森亦要哆嗦。显像井之内小哥身影婆娑两回。皇影襟底蹿火:“讲正事。”
 
武藏森晓得一脚踏在副警督逆鳞之中,没敢再正经扯淡,老实巴交讲:“我走了一趟‘中州之心’防火墙,拿到了那个仿生人的文件记录。它半年之前交付使用,随霸主走南闯北,没出过问题。来去也只维修过一次,是惯例检查。我看了看数据链,没问题。”
 
乱发小哥把一打文件塞过来:“皇影你自己看吧。另外买一送一,霸主本人的数据我也拿到了,一并给你。‘中州之心’的电子狗快嗅到我这了,先下。对了,提醒你一句——”武藏森眨眼:“这个死者,霸主,是‘赤色七号’事件的幸存者之一。”
 
显像井猝然一黑。武藏森顷刻遁去无踪。乍听“赤色七号”四字,皇影额角又突突地抽起来。阴魂未散。副警督咬牙捂胸——三年之前,九月初五,港九刑侦组铺谋定策几月,终可收网。突击队荷枪实弹撞入麒麟大厦。他一马当先搜寻至毒素实验室之外。聂风立满地手手脚脚之中,左掌捂眼,转过头来,甫一咧嘴。遗尸簇在墙边。一堆半人高。皇影骇然去唤。鞋跟跺在半根肩胛骨上。警督置若罔闻,拎一刃斑蝰蛇,遥指皇影。
 
副警督轻笑:“风?”
 
聂风嘶声几字:“杀,杀了,杀了你!”
 
皇影一听又笑:“几月没见,你我怎么生分起来。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连我这条命,你若用得着,你尽管拿去——”副警督轻描淡写一扔瓦尔特PPK,大步近前。肋骨撞在枪口上。皇影抬手一搭蝰蛇枪管子,胡乱提声:风,你卧底之后,我俩好久没见。你怎么了?你的左眼——”
 
聂风瞪眼。唇角淬血,眸底含泪,难辨喜悲。撞针铛地一响。
 
子弹嵌进铅衣,撞断左肋几行。皇影损身折命,卧榻一年。时至今日,痛没再痛,好却也好不了。要真讲疼讲伤,一梭子枪火打入副警督胸膛,尚不及当宿涂炭来得刻骨铭心——赤云夺天、百罹跻身,聂风一瞬回眸,懵然含泪。旧事成沸,灼在襟底,焚于杂念丛生。皇影面色惨青,索性一倚显像屏,昏天暗地摸烟。
 
身后甚物叮地甫绽。火信子叫五指拢实,凑在皇影跟前。副警督一愣抬眸。聂风温眉笑目一望过来。鬓边两撇朱。皇影仓惶把万宝路揉成一团,塞进兜里。师弟见状轻声开口:“皇影,你脸色不好?文件有不对?”
 
皇影摆手:“没什么不对。素素出场半年,与霸主同进同宿,没出问题,就例行检修过一回。风,你,你不抽烟,怎么还带着打火机在身边?”
 
聂风垂眼:“偶尔烧点绳子之类的,用得上。”
 
副警督点头:“看数据倒是瞧不出端倪。明天你我去案发现场转转再说。咳——”皇影踟蹰一二,斟酌开声:“天都好晚了,一起吃饭?你才归队,我给你讲讲这段时间的事?”
 
师弟坦荡应下:“那我给师兄去个消息。”
 
城中之村近九龙。全息影像之下大排档七零八落散一地。里弄窄小,车马滞涩。夜宵铺子初开。烟气全笼路牙子上,染行客衣衫涴然。一小青年头毛涂得绿肥红瘦,踩一滑板呼啦蹿过去。管甚后头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当街三两红女白婆怒起来,叉腰拧眉,软声骂街。
 
一方人间情味。
 
聂风皇影择一小摊坐下。后厨老板一撩帘子:“哟,皇影?好久没见了,难得难得。带朋友过来吃饭啊?”
 
副警督慢条斯理扯开筷子,递与师弟:“对。”
 
又叮嘱一回:“不放辣。”
 
聂风省及甚事,拧眉迟疑:“皇影,今日我在审问素素时,他说,我的左眼——”师弟一指左目:“是仿生眼睛?说我三年前曾做过手术?是么?为何我全没印象?”
 
皇影一噎,斟酌好久:“那个,似乎是的。当时你在麒麟大厦中受了伤,送去医院之时已昏迷不醒,不过现在仿生技术都好发达,与真的眼睛全没两样的。”
 
师弟扒拉左眼皮子:“是哦,换了一只眼睛,我自己却全未觉出异样来。”
 
二人遂就着一巷烟火等上菜,远近又讲新怨旧愁、港九折曲,恰逢急景凋年、百患罹照,杀人掠货一盏世道。饭罢出巷口。灯柱子下一人——步惊云。师兄斜倚车门,垂眉扒拉手底钥匙。聂风要怔。皇影一退半步,又笑笑:“风,你先和你师兄回去吧,我进九龙找个人。”
 
窄弄之外车马熙熙。天将入夜,灯火寥寥。一旁帘子咣当坠下,半叠小报簇在墙角。风一拂,笔墨嚷没停。步惊云它吵得头晕耳聩,潦草抬眼。铁架子上一盏发光鸟晦暗无明,一亮又灭,哗啦将暮色斫下半边。于此枯荣未明之中,聂风笑望过来。
 
师兄襟口一跳:“风师弟,我来接你。。”
 
二人一途归家。步惊云到底挂念当晚这一餐饭,犹恐皇影师弟老友相见,亲密无间,心猿意马,是以一接聂风之信,搁下云阁诸事,转瞬奔至九龙。师兄一番襟怀晾晒在眼角眉梢,又怕师弟没懂,要多辞费言去讲。
 
刚巧踩上十字路口。红灯来得恰逢其时。道旁霓虹一瞬跻山赶雨淹至跟前。步惊云探手一把揽住聂风后颈。指尖泛黄。唇亦歪兮兮地斜递过来。一吻印上师弟鬓角。咫尺之间额发垂抵聂风襟口,警督一下发痒,瞪眼:“云师兄,”难得师兄百无禁忌耍流氓,奈何师弟没解风情,憋不住发笑,正经八百讲:“你头发扎我。”
 
步惊云:“……”
 
红绿灯一转青。后头司机急得额角直抽。喇叭摁得天惊地恐。师兄省过劲来长叹一回,狠踩油门。步惊云握定方向盘,又挠住聂风来言语:“风师弟,你和皇影一起吃饭,讲什么了?”
 
师弟又笑:“皇影与我提了一回队里的事,还有就是,今早‘中州之心’高层霸主被发现死在办公室里,暂定嫌疑人——”聂风一顿:“他的贴身仿生人,素素。”
 
师兄八风不动:“哦?”
 
聂风又讲:“云师兄,仿生人杀害主人,可能么?”
 
步惊云沉吟一二:“在法律上讲,仿生人份属公司财产。要说财产杀人,虽耸人听闻,但技术上倒也有其可行性。这个仿生人,素素,近两年的修理记录查过了么?”
 
师弟点头:“素素半年之前出场,例行检修过一次,没甚异样。审讯之时它对于罪行倒也供认不讳。”
 
师兄抿唇:“你们已经审过它了?‘中州之心’没来讨要它?”
 
聂风摊手:“来过了。‘中州之心’坚称霸主死于自杀,并把素素带回,要毁去芯片,重装程序。”
 
步惊云颔首:“自然。‘中州之心’作为中州仿生制造商三巨头之一,此事一旦坐实,怕成天大丑闻。它定然不会让你再查下去。”
 
话毕把车一停。阖窗落锁拔钥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窄库之内灯清火冷,烛尽光穷,映步惊云鬓角泛白——皤如秋心深浅,十分衬他。聂风眨巴眼儿。步惊云凑近前来——唇齿缠于师弟颈畔。音息犹沸,烫得聂风耳尖发赤——轻声又讲:“风师弟,你,打算怎么办?”
 
车钥匙瑟缩在步惊云脚跟。聂风委实无处可退,潦草笑开:“云师兄,你要问我现在怎么办?还是案子怎么办?”
 
二人相扶相携、全始全终至今,自然灵犀。师弟一听便懂,或扮作未懂。师兄话亦无多,先解衣衫——五指带霜、凌厉如刀,一寸一寸、劈山分海剖开甲胄,浑无遮掩现出底里一番柔软来——白扣子凌乱卸落。步惊云言语自一地涂炭之间传来:“风师弟,你觉得我在问哪一个?”
 
啧。聂警督刀山素刃亦趟过,哪会怕这般阵仗。师弟胆气一壮,强自镇定,要瞒住襟底扰动,横眉竖眼故作峻悍,潦草去扯师兄皮带。奈何指尖一捺上步惊云腰腹——发抖。
 
较之聂风,步惊云更坦荡。师兄早将平素一番矜言寡笑、寒澹似月轻抛一掷、丢之身后,又情念飞荡、双眸赤红,一下扣住师弟左手。低头一吻。犬齿浅一回深一回摩挲噬上聂风指尖。聂警督杏目一眯,敞怀缠抱过去。
 
抵得上千句百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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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40


“中州之心”位于港九红磡,拔身于几纵筒子巷之内。背山向海,藏风纳气。楼前一控制板百米来高,歪七扭八缠满光纤与线台——犹似半截木桩子自尘泥之下捅出,孤零零一刃朝天,头南椽北、磨短磨钝地委顿于城中。其上横竖几屏全息影像。仿生脸千人一面,手脚颀长,垂眸视下,皆俊俏温柔。矮阶之前接待皇影聂风之人,确为昨日金丝镜儿。一张扑克脸硬梆梆砸下二字:“赤猊。”

赤猊直愣愣与二人握手,面现怫然:“不是说自杀么,怎么还要来查?”

皇影咧嘴:“就算是自杀,也要走个流程才好结案。还得麻烦赤猊先生领我二人去现场。”

赤猊百无聊赖一抬眼:“上回你们就来过,这时隔三两日再来现场,干嘛?抓鬼啊?”

副警督唉地一笑:“仿生人都能梦见电子羊,来‘中州之心’抓个鬼又何难。赤猊先生,请吧。”

胶囊升降机嗷呜一口将三人吞下。霸主办公室往上二十楼。一大平层。屋内血气未减,腥膻未解。几纸白线横斜于落地窗之前。对面一旧居民房。保险柜前溅落一摊子赤。聂风兜转两圈。书架子上药罐摆一串。师弟仔细翻看,随口一提:“霸主先生身体不好?”

一旁赤猊挺得笔直:“是。他,咳,”金丝镜儿难得斟酌一二,才不情不愿讲:“心脏毛病不小,睡眠也不好。也是忽遭横祸,把自己折腾成病秧子。不过近几年似乎逐渐好转。前段时间公司体检,他大概是最没毛病的那个。”

师弟迟疑:“横祸?”

赤猊摆手:“我也不清楚。就听同事提过一两句。干我们这一行,对人类八卦不太感兴趣。”

聂风不响。金丝镜儿一抬腕,又讲:“时间到了。总监让我带两位警督去车间。公司打算销毁素素的芯片,翻新一下。正好让警局的人做个见证。”

皇影一望师弟,无话。三人鱼贯而出。升降机轰然下行。三两发光鸟歇停道旁。一川冷白之中电子波流窜过来,犹似鱼龙惊沸、星火爆裂,乱乱匝匝碾过聂风脚跟。师弟垂眼一怔。忡愣之下赤猊皇影已转出一廊控制台。

脚下胡七乱八现出一张俊脸,邪肆难驭、目朗眉清,在细密如丝一回数据雨之中咧嘴笑开:“聂风?”

聂警督亦懵:“小风?你怎么在,在‘中州之心’的程序流里?”

易风摊手:“近日中州之心股价动荡,指挥使要求‘中州之心’提供一月以来的数据,交与监察委查验,并鉴定风险。我懒得亲自跑一趟,就把脑波接入端口,投射过来了。你来查仿生人的事?”

师弟点头:“仿生人素素要被销毁翻新,我现在正往车间去。”

小风低哂:“也是。毕竟公司财产,旧了翻新,坏了翻新,杀了人也翻新,左右都怪责不到人类身上。聂风——”易风一挑下巴,敞亮笑开:“那仿生人长得好看么?人家都讲‘中州之心’仿生制造最合审美,那个素素,好看么?”

聂风抿唇:“挺好看的。”

易风又笑:“那就好。你忙,我先走。”

话毕刹那散成千字万数。哒哒哒一回脚步声近。师弟迷蒙抬眼。皇影拧眉一扣聂风左腕:“风,你怎么走着走着没影了?离素素销毁还有不到三分钟,我们过去吧。”

聂风皇影仓惶赶至车间之外。玻璃窗之内一机械臂正将素素拎上躺椅。其后工程台之上四肢、眼、唇、鼻、耳簇得一天一地。俱为钛金植入体。两工程师言语一二,一触显屏。顷刻自机械臂之内捅出一刃探针,嘎吱嘎吱戳往仿生人后脑。

它非惊非怖,挣扎也无,只忽地扭掌曲膝,拧转脖颈,将束缚带歪成半角弧度,往聂风这处一望。诚然玻璃单面而开,仿生人绝无可能捕获师弟面上一番涴然。可素素双目温柔,红唇微张,白牙开阖。它没声没息讲——

——你,是我的命。

聂风:“……!?”

赤猊尴尬一扶金丝镜儿:“陈工,快点弄完。”

探针甫地一扎。仿生人眼眸曳亮如星,转瞬又黯。生息皆殁。芯片叫机械臂捏在指尖,一摁便碎。其后便余下一番拆卸濯洗、刷新重装。“中州之心”工程师到底熟练,三两下鞋头脚面抛光过去。十五分钟万事全了。工程师又上下将仿生人端详一二,探手将它后脑摩挲两回,满意抬头:“A0017-NZ出场。”

皇影哑然:“这么快。”

赤猊轻嗤:“A0017一条流水线,每日可生产仿生人三千二百一十。陈工又是我司顶尖一批调试员,装个仿生人比重装电脑系统都顺手。皇副警督,你亲眼所见,这次肯定不会出问题。”

A0017叫陈工带出车间,一见聂风三人,惯常颔首轻笑——面容俊美,眼眉温柔,犹未识世事苦辛。师弟轻叹。皇影忽地开口:“它这就要被送到货架上去?”

赤猊挑眉:“当然。”

副警督平心静气:“‘中州之心’A0017多少钱一台?我买了。我就买它。”

金丝镜儿踟蹰一二,要寻词摘句去推诿拒绝:“这个,A0017-NZ刚出场,还,还没调试完。我司有全新的同款机型,副警督——”

赤猊满脸铁青。皇影一觑便知端倪,截声又讲:“不用。你刚才不是说它要送货架上去么?不是信誓旦旦说肯定没问题么?我就买它——”副警督财大气粗,一瞥金丝镜儿:“就现在,赤猊先生,我们可以去结账了。”

赤猊甫触其锋,面色猝然一黯:“副警督,我说了,它现在不卖。非但不卖,我现在便让公司将它丢去碎铁机里搅上三天。两位请回。”

一旁聂风轻描淡写来劝:“皇影,赤猊先生说不卖,你我也不必为难他。赤猊先生,我听说‘中州之心’近日股价跌宕得厉害,监察委已遣人来备份数据,以便评估风险,”师弟桃眉杏目、神容朗清,即便言中带骨、与话祸福,亦无胁迫之念,只一番提醒,实在情真眷眷,叫赤猊驳折不得:“再者,中州《消费者法例》第三章第二十八条曾确切规定买卖关系。若这事张扬出去,恐怕要给贵公司董事会火上浇油,对先生亦不利。”

赤猊听罢一噎。眼瞅方才志得意满一刀掉转锋刃,捅自己心口上——伤也蛮伤,疼也真疼。金丝镜儿没奈何轻叹:“聂警督倒是消息灵通,连监察委的事也打听得来,”赤猊头疼:“好,我卖。”

交付手续走得极快。赤猊衔住二人行至长阶之下,一觑警督身后亦步亦趋A0017,束手无策,只得剖心置腹:“二位意思我十分晓得,无非要将霸主之事查一清白。可三大定律高悬头顶,仿生人绝无可能伤及其主,更别提断手掰指、三枪一孔。兴许前边公司的手段强硬了一些,但全为了回护‘中州之心’以及千万股东的权益。”

赤猊低声又讲:“此事要闹大,蜚语流言起来,非但影响‘中州之心’,其他两家仿生制造公司亦会受到剧烈冲击。还请二位在查明真相之前慎之又慎。”

聂风肃容应诺:“我知道。”

皇影咧嘴:“你尽管放心。若真非仿生人之过,我们绝不叫它背这一黑锅。”

金丝镜儿得二人郑重一允,襟底渐宽,又笑:“副警督出手豪迈,买下A0017,估计还不晓得它能做何用。A0017-NZ为我司新品,搭载SWEET芯片,忠贞可靠、貌美肤白,咳,非但为工作居家至佳伴侣,更可满足主人特殊需求。至于怎么激活A0017——”赤猊一招A0017近前,往两警督那处一抬下巴:“过去吧,与你的主人认识一下。”

A0017近前一抬手。素白十指蓦地探入聂风鬓角。轻吻如雨似絮,温软垂落在师弟颊畔。一旁皇影面色雪黯。腰间勃朗宁铿锵抵上A0017额头。聂风一退三尺,尚自懵懂。赤猊亦怔:“???这……副,副警督,别开枪!这是A0017的激活方式,不是耍流氓!”

A0017哪管身畔兵荒马乱,只望定师弟,温声开口:“主人。”

皇影拧眉。赤猊尴尬一笑:“这个……要,要不我再给它换个芯片?”

副警督满腹问号攀上眼角眉梢,顷刻叽叽喳喳聒噪起来,又把A0017上下瞪视一回,至末无奈摆手:“算了算了,风你带着它也没事。不过——”皇影到底十分在意:“赤猊,你公司这仿生人提供的特殊需求是指什么?”

赤猊捂嘴又乐:“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咳,各种姿势需求都行。副警督怎么还问这个。”

皇影憋出内伤:“……???”

步惊云拎齐口袋归家,却见聂风捧一小瓷碗坐桌畔喝汤,到底要懵。一仿生人堂皇立灶旁,扪勺掌锅,一觑师兄,轻笑点头说您好。师兄顿生鹊巢鸠占之感,面上聚起薄怒。师弟浑无所觉,欲盛一碗与步惊云来尝。师兄一瞥A0017,难掩漫身敌意,又望聂风,忖度一回,低叹出声:“风师弟,你怎么,怎么买了个仿生人回来?”

聂风没及言语。师兄又讲:“我做的饭难道不好吃?”

师弟讶然,一望之下才觉师兄言之所指,失笑:“云师兄,它不是我买的。”

遂将皇影赤猊一事话与步惊云晓得。师兄潦草点头:“风师弟,我买了糕点放在车里,忘记拿上来,你帮我走一趟吧。”

三言两语支走师弟。步惊云一搁碗盏,冷凉开口:“扭过头来。”

仿生人乖觉转身。师兄将它俊眉杏目端详一二,哂笑。两字相挨即坠。

——易风。

仿生人听又未懂:“您在说什么?我是A0017——”

步惊云忒地不屑一嗤,漫不经心挽紧袖底餐刀:“易风,你给我省几句废话。那个仿生人重装的时候,你在‘中州之心’?你去那里做什么?你——”忽地师兄抬手一掷。素刃铿锵嵌入A0017脖颈之畔。言语更凉:“你占住这具身体,到底想干什么? ”

易风眉昏眼聩一垂头,攀住刀刃,向外一拔,犹带笑在。红唇白牙森然一乐。嘴角割开狰狞伤口:“我想干什么?我想想啊——”小风把师兄一回诘问掂在襟底,凝神思忖一二,挑眉——转瞬拂开面色温柔,显出素唇冷鬓一番咄咄逼人来:“你问我想干什么?太简单了。我想接近他,这个理由够不够?”

步惊云眯眼。眸底半寸细碎刀光锐如冰雪。一字崩山碎玉撂在桌前:“滚。”

师兄讲笑话。易风一下子听得又乐:“滚去哪?你要我滚去哪?我说过,早在你把九空无界接入他的共鸣箱之前,我已在了。要讲救他于水火,我比你还早一步,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喜不喜欢他,这是哪门子道理?”

步惊云也笑。面色峥嵘,凶得鬼似:“‘喜欢’?”师兄垂眼把玩手边一截木筷子:“你连仿生人都不是,还敢谈‘喜欢’二字?”

易风唉地笑开,一挑眉:“连仿生人都可枪杀其主,我怎么就不能谈‘喜欢’二字?步惊云,你下手是黑啊。你总摆弄这根筷子,是打算一筷子扎死我?我劝你省点心,”小风呲牙。话又直又钝:“你晓得的,一筷子从后脑勺戳下去,坏的不过是这副仿生人的身体而已。你还得费劲与聂风解释。我要找容居之所,中州哪一处我去不了?哪一个仿生人不能为我所用?可我就愿意呆在他身边——”

易风忽地噤话。眉低眼慢之时竟转归它温柔矜持一副壳里。步惊云亦敛住眸底杀意,从容不迫一捻筷子,去戳手边半截鱼。聂风满面迷蒙探过头来:“师兄,车里没东西啊?”

步惊云歉然:“哦,那可能是我忘记了,没事,风师弟,坐着吃饭吧。”

话毕又从购物袋里摸出一盒排骨:“今天买了玫瑰醋,给你做糖醋排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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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43

 
九龙深港。魑魅之巢。邪皇敞衣褪袍,坦荡立于桌畔,长吁一叹,又潦草抿唇。窗前映出眼浊目昏、鬓边迭雪一张脸。老了。邪皇忽地开口——我不想死。凳脚一尾仿生犬怔怔抬爪。难得九龙之首、和兴和龙头三十年来弄惯魍魉,却还能把话讲得这般坦荡。一瞬又似抵返年少之时,他亦曾一襟赤忱,爱憎分明,却落得众叛亲离,手足凋敝。此后侥幸未死,打从棺材板子里探出身来,才晓得挟邪取权,更晓得天心似晦。邪皇半世一辈子,将脑袋别裤带子上,提头吊命去讨一盏功业。捱至如今。
 
到底老了。
 
邪皇面色迷茫一觑九龙港之外。FYSD一行广告词红肥绿瘦,投放于影罩之上。电子波伏延千里,一入云团,倏忽绽落,似垂万千星斗,匝地漫天、烛夜成昼。璀璨之下几字横斜而出——目之所至,心之所至,吾之所至。邪皇眯眼去看。蓦地一双杏眼垂现于夜幕之中、重帘之外,无鼻无口、无面无颈,孤悬窗前,满含怨慕,顾望过来。
 
一盼生辉。
 
邪皇为之惊彻魂胆,一时踉跄后跌两步,凄惶又讲:“是,像,很像,他——”九龙之主嗫嚅两回,忽地哽咽:“当时我在麒麟大厦一见他,便觉得像。像,像我一旧友。我对,对不住他。我,我这条命是他帮我捡来的,可,可我真的不想死啊——”
 
仿生犬忽地振声吠叫起来。
 
皇影聂风直入九龙之时,龙儿已在隆回阁外等候。副警督一觑楼前百十轻薄子,皆襟簪白花,面露涴然,神情不一。聂风低声:“这么看,事情很棘手?”
 
龙儿一压帽檐,拂开肩头警徽之上几许寒色:“对。死的是和兴和龙头,九龙第一大帮之主。九龙大门小派多如牛毛,”龙儿苦笑:“全港九的同僚都晓得,九龙嘛,魍魉之地,魑魅之城,游鱼散仙多数不胜数,算得上边缘地带。从前经邪皇约束,一干豺狼虎豹才相安无事,没多在九龙作妖,我九龙分局与他也曾有那么一两回的交到。现在邪皇一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祸殃。”
 
皇影拿下巴一挑阶前三五青年:“这龙头尸骨未敛,”副警督嗤笑:“有不少孝子贤孙便要踩着他的死上位——”
 
话未及毕,忽地自巷外转来一声喜乐,又急拍鼓饶、清吹唢呐,衣朱舞喜,摆明车马要与和兴和添堵。龙儿亦恼,容色一凉,翻手先将马格南袖在手底:“说到便到。找事的上门了。你们先随凤舞去案发现场,我解决了眼前就来。”
 
一入邪皇寝卧之处,聂风未及开口,先见九龙之首仰面躺倒波斯毯之上。手边散落半把小药片。颈下喉头血肉模糊,襟前衣衫碎尽,现出胸膛之上数爪痕,森白见骨。一旁凤舞拧眉开口:“死者喉咙被咬断,肋前曾遭爪袭,胸席全碎。”
 
皇影懵懂:“咬断?抓痕?这死因是,被野兽袭击?”
 
凤舞面无表情一指墙角小笼子。仿生法斗蜷卧其内,瑟瑟发抖。小警察又讲:“初步断定,杀害邪皇的凶手是他所豢养的法斗犬。”
 
聂风讶然:“……这怎么可能。仿生宠物都经过了基因改造与重组,是绝不可能伤害人类的。”
 
凤舞眨眼:“由不得聂警督不信。今早九龙分局接到报警。我们来到隆回阁的时候,邪皇卧室窗门紧闭。应急小组破门而入,发现这只法斗犬满嘴满爪是血,就趴在死者身边。经鉴定,死者脖颈下的齿痕以及爪痕都属于仿生犬C8924。根据现场调查,死者死前超量服用过巴比妥酸盐,也就是抑制剂。
 
皇影哂然:“九龙之首这么一世风光,最后死在自家小犬牙下,倒是十分讽刺,叫人难以置信。不过——”副警督低觑楼前。鼓吹乐手叫龙儿鸣枪骇走。余下和兴和一干高层义愤填膺与龙警督言语。到底九龙警局下场镇台。再怎地旧怨甚深,亦要暂避其锋锐。皇影又讲:“若当真丧于犬齿,倒还好了。充其量一回伦理悲剧,叫九龙不必因邪皇之死再惹血光。”
 
聂风开口:“凤警察,这仿生小犬哪里出场的?”
 
凤舞把一叠子数据递与师弟:“出自东瀛台,原厂生产,货品码FD-C8924。但已是二十年前的老款式。这小犬被改造过很多回。也是,九龙城中遍布大大小小的仿生改造处,大部分是没生产牌照的地下作坊。他一和兴和龙头,把贴身小宠改得更可爱点,倒还说得过去。
 
皇影咋舌:“二十年前的仿生犬,他如今还带在身边。你再看看这一屋的犬用电子营养膏、仿生沙丁鱼罐头,”副警督一指身后顶天立地黄梨木柜:“这仿生小狗得他主人爱重,吃得比绝大部分九龙人都好。照理来说,这小狗怎么不该那么恨他主人才对。”
 
——皇影,你入港九警局十年,听过几桩恶犬伤人事件?
 
言语之间龙儿抬脚迈进屋来。鬓边冷厉未及散。副警督一眼望过去,抿唇:“一件都没。”
 
龙警督冷笑:“别说它一尾被主人精心呵护的小宠物,就是九龙街上满地走的流浪犬、流浪猫,被小青年拿着石头扫把追打来去,磕得头破血流,也没听说有呲牙绽爪去挠人的。仿生猫犬温驯到这种地步,怎么可能会引发这样恶性的案件。”
 
聂风一愣:“龙警督的意思是?”
 
龙儿点头:“所以我上报港九总局,把这案子移交给你司。因为在我看来,这并非一桩普通的宠物犬杀人事件,而是宠物犬被控制之后,在无知觉的情况下杀人。”
 
话毕又讲:“邪皇之死震惊九龙。这地界本就鱼龙混杂,现下更起轩然大波。还望聂警督能快点找出真凶。否则就凭这一尾小犬,怕当真压不住和兴和之怒,”龙儿摇头一叹:“方才那一桩丧事喜办只开了个头,事情拖得越久越糟糕。九龙近些年帮派之间小冲突不断,但大致还算得上和平。九龙乡民好不容易盼来几天安生,恐怕再不想回到从前那种满街听枪响、隔屋闻爆炸的惨日子。”
 
聂风沉吟:“龙警督说宠物犬被控制之后在无知觉情况下杀人?莫非龙警督对此案已有些眉目?”
 
龙儿轻笑:“眉目算不上。但在一个月前,我曾接到过一个线报。联络人所说之事十分古怪。”
 
九龙警督一顿,潦草摆手:“此事说来话长。详情待我回到局里,把相关资料用显像井传给你们。”
 
聂风二人转返警局。鉴识科紧赶慢赶将小犬体质报告摆上桌来。皇影看罢苦笑:“这法斗犬近十年来确实经过诸多改造,但全是骨骼生长、神经增强等一系列抗衰老手段。显见邪皇对它甚为珍重。至于基因编序、程序更新都正常。里外无一丝异样,”副警督昏眉聩眼一摊手:“这,近来的案子,不是仿生人杀人,就是仿生犬杀人。桩桩件件都牵扯仿生制造。可仿生人与仿生犬都明明白白不会伤害人类,还真是古怪。”
 
师弟思忖一二:“皇影,你说的不错,这两桩案件的凶手都是仿生制造品,那被害者呢?这两个被害者有没有什么联系,或者交集?”
 
皇影闻言忽地省及甚事,一望聂风,要怔。愣罢仓惶起身:“风,我,我先出去一趟。等龙儿的消息传到显像井来,你记得收一下。”
 
几字搁下,皇影一拎袍子,抬脚向外走。师弟呆坐桌畔,十分懵懂。显像井信息转瞬即至。龙儿眼眉冷峻,现身数据流之中:“聂警督?”
 
师弟颔首:“皇影有急事出去了。龙警督请讲。”
 
龙儿开口:“之前所说仿生犬受人控制一事,是这样的。前月我有一位线人话与我知,在九龙西城鬼哭窐内有一所叫‘无神绝宫’的夜总会。明面上搞酒水营生,实则为一家仿生制品改造的地下作坊。近来作坊捕了一批流浪狗回来进行试验。小犬被注射过某种名叫‘青春一号’的针剂之后,整个机体焕然一新,变得更强壮、更年轻、新陈代谢加速,但性情大变,嗜血又狂躁。他觉得这像是某种能够改写基因编程的信息毒素。”
 
警督眼睛一眯:“聂警督也晓得的。在中州律法之中,私自研发信息毒素得归到罪无可恕那一档里去。他发现之后,以为此事非同小可,便急忙上报给我。我在想,那只法斗犬有没有可能是被注射了该种毒素,才暴起伤人。”
 
聂风一愣:“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二人将此事话毕。龙儿一挂显像井。聂风左等右候,未见皇影,索性与副警督留信,换一身衣冠,先往九龙西城去。巷中无神绝宫将将开宴。绿毛正倚吧台之前,一边扒拉纸笔,打点昨夜流水盘口,也讲今早之事,吹嘘起来,没遮没拦。
 
绿毛把手底纸钞一拍:“我不怕和你讲,就咱们眼下这批货,纯。那一针扎下去,那小狗,年轻十岁。”
 
一旁一大金链子哂笑:“大哥,再好也是用在畜生身上,顶什么用啊。费老大劲当宠物医生啊。”
 
绿毛轻嗤:“你懂个锤子!这叫试验。试验懂吗,生物试验!往后啊这狗能用,人肯定也能用。天下贪生怕死的暴发户这么多,到时候不排着队给我们送钱!”
 
迎宾小哥一跌三踉跄把门大敞。一小青年旁若无物、分花拂柳逛入厅来。颈下腕底三两银骷髅头链儿,叮叮吊吊嘈嘈切切。皆为好音。皮袄窄裤,小腰一尺七八。顶一头金发、半面烟熏,弱不胜衣往吧台前一靠。又艳又冷,俊得能杀人。
 
青年垂眉扒拉指间一截黑色甲油,懒散开口:“来杯酒。”
 
绿毛一噎良久,又叫青年漫身酒气熏出一袖醉意:“小兄弟,你,成年了没?”
 
遂招呼大金链子搞一杯热牛奶来:“喝吧。”
 
青年怒目:“我,小马,早成年了!今年三十八!”
 
青年挑眉,把驾驶证往吧台上一拍。绿毛漫不经心应过,一觑青年鬓苍容素、风姿绝楚一张脸。显小。绿毛一咳,禁不住摸鼻子:“那小马你还真是驻颜有术哈。”
 
小马忒地得意,眯眼要乐,绽开小牙煞煞。青年经不经心一撩,绿毛襟底举鼎拔山地发痒——这脸这唇,就算光天白日、胡言乱语讲鬼话,旁听者也得甘之如饴被带沟里去。青年夸夸其谈:“那是。这个青春啊,抓住了就是一辈子。你看现在街上那么多仿生人,俊男美女,只要保养得当,保质期三百年,真羡煞旁人。”
 
绿毛也笑,乐得与之正经八百去扯淡:“现在保持容颜的法子也不少了,什么量子嫩肤、植入抗衰老基因之流,花里胡哨吹上天。”
 
小马撇嘴:“量子嫩肤保不了长久,植入抗衰老基因纯属骗人话。我和你说,我这一张脸今天十八明天十七,靠得不是这种噱头。而是——”
 
 
——人血。
 
青年向绿毛这处斜倚过来。句末半字哑声一掩,婆娑消散厅堂之间。讲甚不可告人。犹似一尾艳兽敛息摄齿,趴伏而下,猝未及防一爪搭在你跟前。杀意全无,又轻又软。绿毛一下耳颊皆赤,无暇去惊诧青年言语。小马浑无避忌,坦荡又讲:“你听过伊丽莎白·巴托利夫人么?”
 
绿毛一听洋文,眼晕:“哈?”
 
青年一歪头——指尖一缠一绕攀住鬓边长发——胡乱低笑:“她年轻时美得倾国倾城,老来难以接受满脸皱纹。她为保容颜不逝,日日沐浴在少女的鲜血之中,以此获得永远的青春。”
 
绿毛呆愣当场:“国外的姐姐都这么邪门的么——”一瞬绿毛忽地缓过劲来,面露骇然:“小马你难道也和她一样。”
 
小马又乐:“我所说的人血,可与这位伊丽莎白夫人的少女之血不一样。毕竟新时代,中州都连入环网了。科技改变生活嘛。这年头要人血,可不一定非抽真人的血不可,对吧?”
 
绿毛大悟:“你是说,仿生人?”
 
青年颔首:“这仿生人不过一个物件,抽点血出来又怎么了。我听人介绍,无神绝宫其实是个仿生制造工坊——”小马压低声音,轻转一觑绿毛。绿毛色授魂予,心愉于侧,怔愣抬头。青年又讲:“能不能搞几袋子血卖给我?”
 
绿毛咬牙:“可以倒是可以,价格嘛,一块黑索金的市价。”
 
小马含笑:“成交。”
 
绿毛一摆手。二人转出门厅,拐进一方后厨。大师傅正提刀宰鱼。绿毛扯住青年钻入冷藏室,又拾阶向下百余米,撞开锈门一纸。小弄缠似蛛网。百千住户门窗死阖。窄巷之上光纤线台驳杂纠葛,织阴成盖,蔽云遮日。小马眼晕。天际线细锐一缕,剐至青年鬓边。道旁挨挨挤挤堆满小广告——其上绘就千篇一律一张脸。小马腾挪不开,一脚跺在墙角冻菜根上。
 
绿毛开口:“这地方叫鬼哭窐,巷子缠得和蜘蛛网似的,陌生人进来就别想出去。从前听说有小偷饿死在这里面。不过我打小在这长大,半夜起来兜认识路。”
 
青年抿唇:“他们在这堆白菜?也不怕被狗叼走。”
 
绿毛轻笑:“这东西可不是白菜。是废弃了的胶原蛋白板和软骨多聚糖。至于干什么用——”绿毛下巴一点灰泥墙。坑坑洼洼,粉中带赤。上糊三两层废纸:“好多人嫌官方改造价不划算,把仿生人送来这改造。有人要改造上面,有人要改造下面,你懂吧。你说这些仿生人长得都一个样子,能换出什么花来?”
 
小马垂眼。绿毛在一小铁窗前驻足。眼睛凑前一扫。顷刻从红漆板扉之后生出一光头来,一觑青年,凶神恶煞朝绿毛开吼:“还没到开门时间,你这么早来干蛋?”
 
绿毛嘿嘿一笑,摸烟递过去:“大发哥,就是个小本买卖。我就抽几袋血——”
 
光头呲牙:“滚。”
 
绿毛一听为难,摊手要叹:“那可惜了。这几袋血可是一块黑索金的价格,本来还想说小赚一笔,好孝敬孝敬大发哥你——”
 
光头摆手:“别跟我这扯淡。算了,这次就便宜你了,省得老板总说我没帮衬你们小辈的生意。你在这等着,我去。你要几袋?别的没有,前两天刚来了一批仿生犬,行吧?到时候你这边拧下的油水可别忘了给老哥我润润锅。”
 
绿毛点头恩谢几字:“行行行,三袋,三袋就行,谢谢大发哥。”
 
光头咣当把铁门一关。绿毛转头咧嘴又乐:“好了好了,小马,你——”
 
绿毛忽地一愣,兜三搭四摸出一老式手机,眉眼恭谨,嗯嗯啊啊应过两句。挂线之后一望青年:“小马,我去夜总会门口接人哈,我们老板的大公子到了。”
 
小马迷蒙:“你们大公子?”
 
绿毛挠头:“对,好能干一个人,非但接了他爹的产业,据说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他刚巧过来看看货品,多半又迷路了。你在这等着,我去接他。”
 
绿毛撂下一言半语转去无踪。小马十分地百无聊赖,一瞥泥墙之上张贴画儿。一笔铅文在红肥绿瘦宣传单之中忒地显眼。青年眯眼去看。几字细得刀似,一撇一捺、如针似箭,捅入小马眸底。
 
——我允他命享真死,我授你永生不死。
 
小马襟底骇然一跳。身后脚步声乍响。一人夺步近前。青年未及转头,先叫来人以一袭西装裹住,疾揽入怀。小马讶然眨眼,忽地笑开:“云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步惊云一瞥师弟漫身朋克、满头金发,银骷髅链子一米八,迟疑一二,忍过又忍,终究低叹扶额:“就算是要穿便服出警。风师弟,你外面的衣服能不能穿得长一点,这——”师兄一扯西装,扎实替青年遮住腰腹,郑重其事又讲:“这样容易着凉。”
 
话毕搂住聂风往巷口行去:“风师弟,你这样孤身前来实在太过冒险。‘无神绝宫’比你想象中要凶险万分。就算那个绿毛傻兮兮地信了你的说辞,他大公子名叫绝心,可没那么蠢。做仿生制品一行的都算不上好人,更何况这是在九龙城。”
 
言语之间携师弟走下一截长阶:“你以为他大公子怎么刚巧过来查看货品。无非是晓得九龙警局盯上了他。龙儿自以为他的内线天衣无缝,实则无神绝宫早察觉,早等你们入瓮。他们的显像井数据流通经九空无界,叫我听到——”
 
师兄甫地噤话,潦草四顾,一手抵上跟前铜漆小门,冷凉磕出两字:“打开。”
 
嗒地一下电子锁应声而开。二人仓惶闪入窄室之内。茶几上一截小碎花垫。老式显像管电视一尘不染。寝屋方寸大小,拾捡得里外明净。主人没在。师兄拥紧聂风,匿于门后。指尖无意之间探入西装下摆,勾上师弟窄腰。肌肤炽灼,烫得师兄心底要空。步惊云襟下七情鼓噪,还得强自镇定,八风不动摩挲两回。师弟瞪眼。窗外十余大汉提棍拎刀哒哒哒奔过窄巷,打头便为刚才大发哥。
 
聂风见状拧眉。大发拿腔做调、贪财轻义,全在演戏。师弟误入虎穴狼窝,思忖一二,愁容满脸一摊手——意指鬼哭窐地势复杂至极,怎么离开?师兄欲哄又敛。无声话几字——不担心,师兄在。
 
大发哥一众搜寻无果,潦草远去。步惊云握定聂风快步离开。路逢岔口,停也没停,径直左转,兜转几多荒僻矮弄,拨开小门数扉。半截天台迤逦一伸,隔空探入后墙筒子楼二人行桥过巷,穿出一蔬果市场,踩上九龙城大道。
 
日已偏西,正灯上时节。
 
空轨之上霓虹新绽。发光鸟次第亮起。九龙远人远街、重繁纷纭。马路牙子上一溜麻将摊。红女白婆招四亲八眷,摧枯拉朽一推骨牌,嚷甚国士无双。手底钢镚儿被拍得刷拉响。聂风拿眼去望。隔五六七八家店门,无神绝宫之前挤挤挨挨一行黑色轿车。阵仗颇大。行客慑其威势,退避三尺。
 
一人西装革履,墨镜金杖,自无神绝宫之中从容行出,到底矜傲迫人。身后游鱼从龙衔十几黑衣青年。相较之下,光头大发于阶下踱三步四,才十分急切难休。显见未寻见聂风,需领责罚。步惊云忽地开口:“风师弟,他就是无神绝宫大公子,绝心。”
 
聂风一愣。云师兄哂然:“三年前绝心遭逢大难,左手断尽,拖一副残躯来找师父,要师父替他操刀,接驳一支钛金手臂。术后他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
 
说完斜眼一睨绝心:“绝心有个好爹,给他留了一桩好产业,更留了一个好律师。曾经肮脏污秽,如今洗得满身清白,在九龙颇有点呼风唤雨的意思。难怪龙儿想要扳倒他,可惜操之过急,白白折损了那个线人。”
 
师弟眨眼:“云师兄,这也是从九空无界中听来的消息?”
 
步惊云点头:“数据流于环网中穿梭,偶尔有那么百万分之几的概率在九空无界之中留下痕迹。不过这类信息属于公民信息,锁在环网的最高权限里。”
 
聂风要笑:“这信息既然锁在环网的最高权限里,云师兄,你将它与我说了,没关系么?”
 
师兄正色肃容:“管什么最高权限,风师弟——”步惊云凝神来望聂风,霜眉峻目轻放一缓。暮云四合。昏色伶仃拂过楼宇,一下晕开棱棱角角、淬厉冷清,愈见柔和。师兄也一样。话倒坦荡:“你就是我的最高权限。只要你问,只要你想知道,我什么都能与你讲。”
 
师兄一瞬心贯白日、千里一曲。言语敞亮至无所顾忌。聂风到底皮薄,大庭广众兜搭未住,低咳。步惊云正经八百又讲:“况且这是为港九公共安全做贡献。风师弟你多问几句,没妨碍。”
 
聂风欣然从命:“刚才鬼哭窐里那扇门为什么说开就开?难道也是九空无界的原因么?”
 
步惊云沉吟一二:“算是吧。”
 
师弟懵懂:“九空无界还能这样影响现实世界?”
 
师兄颔首:“自从第一台共鸣箱接入环网之后,人类的思维、情感、爱与以兆亿计的数据流就在九空无界之中反复相遇融合。由此诞生了一种新物质。它自唤为‘一’。它通过数据流为媒介,自由出入九空无界与现实世界。电子波所到之处,它都能去。”
 
聂风讶然:“‘一’?”
 
步惊云为之解惑:“风师弟,你,应该已经见过它很多次了。”
 
师弟更晕:“?”
 
师兄轻笑:“风师弟,往后你就知道了。天那么晚了,我们又刚好在菜市场门口。那台A0017我替你送去警局了,今晚我下厨,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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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45

 
皇影昏眉聩眼自档案室出来。天已及暮,恰逢晚高峰。全港九都赶趟返家。街前挨山挤海,塞得水泻难通。副警督索性把车停路边,靠门抽烟。副驾驶座上一叠文件半打厚。皇影苦大仇深一垂头,低叹。对门三两小娃啃糖糕。一咬塞满嘴,黏牙,哭唧唧找妈。头顶几截掠星舰自空轨之畔呼啸而过。闾巷烟日,终究要变天。一串电子波打入微型显像井。副警督鬓角发青:“风,之前你曾说‘中州之心’仿生人杀主案与九龙麒麟大厦案都和仿生制品有关,不知道两位受害者有没有什么关系。我去查了一下——”
 
皇影一顿,寻三摸四从兜里摸出万宝路。指尖轻颤。一口烟憋得襟底生疼。凑火三两回。赤星子潦草舔过掌心。烦。副警督咬牙,磕磕巴巴又讲:“其实要讲共同点,倒也不是没有。之前我没敢与你提及,是怕你多想。霸主与邪皇都是‘赤色七号’事件的幸存者。我今天去了一趟档案室,把当年那八个幸存者的档案都翻了一遍,发现——”
 
忽地耳畔长风啸起。山道之畔车鸣顷刻都静。徒余满街行人神容扭曲、骇恸嚎涕。衣衫涴然,在演默剧。皇影懵懂抬头。连桥之上百十发光鸟惊飞振羽。齿喙之间折射出微熹。一截轻电磁车翻出空轨。转瞬金铁之声、喑哑之泣漫天匝地、轰然垂坠。以及火与痛、恨与怨、天雠人祸、死死生生,全逼仄到皇影眼前。
 
显像井一闪又灭。电子波弥留之际曳出绿光一缕。锐薄如刀,惨恻至极。聂风犯锋伤手,一抖。步惊云拧眉:“怎么了?”
 
师弟强自镇定。唇抿得死紧。话从齿缝里剐出来:“皇影出事了。”
 
风云二人赶至维多利亚爱仁医院之时,皇影刚被护士推进手术室。一白大褂叫步渊亭扯住挠七问八。医生眼眉沉黯,话蛮长。至末一抖几字:“放心,死不会死。”
 
说完又讲:“但手足五脏少不得要换几个仿生的。”
 
步渊亭点头,转身乍逢步惊云,颔首:“云儿也来了?”师兄弟两人云动风移,警长二十余年见惯,全无稀奇,只与聂风一叹:“佐敦道一节轻电磁车脱轨。万幸的是,这截电磁车刚从九龙填海区开出,车厢里没有乘客。兼之天罩及时展开,挡去大部分电车残骸。无人死亡。重伤二十七,轻伤百余,现下都在医院治疗。”
 
师弟拧眉:“是意外?”
 
警长苦笑:“监察委已派人去调取空轨的数据,看看有没有人为的痕迹。但目前来讲——”步渊亭一指廊外掠星舰上巨大显屏——港九市长正为此事紧急召开会议:“官方通报是意外。”
 
聂风截然开口:“步局长,我想去一趟档案室。”
 
步渊亭一愣。师弟沉声又讲:“皇影出事前一刻在与我通话。”
 
警长省悟,即刻应允。步惊云一拎车钥匙:“风师弟,我们走吧。”
 
一途车急路远,聂风无话。师兄眼见其面色沉黯,遂寻辞摘句去劝:“风师弟,皇影那里你不用太担心。现在仿生技术一日千里,别说伤着五脏内腑,就是心跳停滞,只要脑还没死,便能救得回来。到时候把仿生手足一装,与真的全无二致。”
 
话毕还讲:“港九警督这么一高危职业,皇影换上一支钛合金手臂,对他有百利无一害。”
 
师弟襟念纷杂,懵懂一应:“嗯——”聂风愣完才晓得步惊云体贴来哄,要为他解愁,不由轻笑:“云师兄,我是担心皇影,但也在想电磁车脱轨之事。云师兄,港九天罩网以及空中交通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步惊云讲:“得有二三十年了。”
 
聂风颔首:“三十年间突发的小事故倒是不少。港九常有气垫车自控板失灵,直冲冲撞往空轨的情况。但绝大部分都被天罩挡下。要说重大事故呢?”
 
师兄思忖一二:“十三年前空轨中枢的逻辑储存核心自序紊乱,切断全港空轨数据流,导致全港电磁车无人驾驶随意变轨改道。不过数据监察委处理及时,未发生伤亡事故。再往下,便是今天了。”
 
师弟沉吟:“这一次脱轨事件发生在从九龙填海区开出的一小截电磁车上,要说人为导致,可能性还是有的?”
 
步惊云挑眉:“倘若这人手中握有佐敦道电磁车的安全档案,以及由极高纯度黑索金制成的断路器与扰流仪,那确实可能突破空轨中枢的防御系统。虽然只几微秒,但也足够了。”
 
聂风要怔:“黑索金?之前在无神绝宫里,那个要与我交易的人也说过这样东西。”
 
师兄抬眼一觑路前发光鸟。修长指尖叩在方向盘上。只言片语零落下来:“黑索金是一种在九龙地下工坊大量流通的贵金属。”
 
师弟迟疑:“莫非此事也与无神绝宫有干系?否则来得也太巧了。”
 
步惊云不响。小车往警局楼前一刹。二人贯入厅去。廊前冷光扫过聂风眼瞳。厚重铅门豁然一敞。陈腐枯朽之气转瞬绕至鼻尖。档案柜上白炽灯次第亮起,映开密密匝匝、讳莫如深百千行旧事故情。阵仗再大,说破亦只两字——往昔。师弟左手一动。触屏之上疾闪几字——‘玖零贰伍’赤色七号。机械臂在铁柜子之间腾挪磨折两回,把一羊皮纸包递往聂风跟前。师弟抿唇,潦草翻开。
 
——二五八七年九月初五。
 
——二五八七年九月初五!
 
迷梦一如既往。独孤梦长久地枯立虚空之畔。电子波髓碧透骨、如涛似水,铺天盖地湍涌而至。洪溟之下一青年正阖目安睡。数据流交织成网,缠缚游荡在他指尖。无数星爆一瞬曝开,曳出烛夜之光。青年忽地睁眼——左瞳空无一物,只绽出半缕微芒,不悲不喜瞪视过来。
 
姑娘甫地惊醒。眼底湿凉,濡透枕巾。一闹动静颇大。上铺探出一人,关切去问:“独孤,你又做恶梦了?”
 
独孤梦潦草摁开小灯,摸索床边药瓶子。两粒胶囊下肚。姑娘一扪额前冷汗,莫名哆嗦:“明,明月,我没事。”
 
明月披衣下榻,挨挨挤挤往独孤梦身旁一坐,十分关切:“可是刚才你在梦里哭啊,真的没事吗?你,是不是又梦见他啦?”
 
独孤梦闻言一咬牙,又要垂泣。明月仓惶递上一杯水。姑娘饮罢面色渐缓。昏灯之下独孤梦垂头沉默好久。指尖一下一下描摹过手边二十二阶魔方。姑娘忽地开口:“明月,你陪我坐坐吧,明天上午又没专业课。之前没讲完的故事,你还听么?”
 
说罢又没等明月来应,独孤梦自顾自地讲:“上回我与你说到哪了?”
 
明月一愣:“说你自小体弱多病,针剂药片全无疗效。你十五岁时测过基因,才晓得这病天生携来,医却医不好。你母亲珍重于你,为治顽疾,辗转中州,后带你拜入一个叫,叫什么教?”
 
独孤梦一颤:“‘赤火’,‘赤火教’。教中信徒或青春美貌,或延年长寿,或潦倒困苦,或富甲中州,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你都能见到。来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身患不治之症。而赤火教首脑,他,他让我们唤他‘神话’,正以‘永生’为噱头,在麒麟大厦里聚集了上百的狂热教众。刚开始的时候,‘神话’虽带着赤色面具,但十分和蔼可亲,经常在弥撒之时走下讲坛,与我们讲话。‘赤火教’出资为每一位成员体检,还给患病的人分发药片。”
 
姑娘惨然一笑:“服下药片之后,我的身体渐有起色。那时母亲对‘神话’何等感恩戴德。谁晓得,谁晓得——”独孤梦拧眉。五指一拽被角。唇角憋至惨青:“三年前八月的第一个礼拜,我像往常一样前往麒麟大厦参加教中集会。那日‘神话’不在。”
 
祷告未及过半。一行佣兵头戴消毒面具堂皇撞进厅来。手底液压枪一抬。水雾扑面而来。独孤梦眼皮骤沉,晕厥过去。转醒之时,姑娘已被关在一方玻璃匣之内。
 
独孤梦又抖:“那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环廊,远得看不到边际。环廊之中大大小小参差放置了几十个玻璃盒子。‘赤火教’百十名教众像实验鼠一样,八人一批被豢养在盒子中。‘赤火教’每天定餐定时定量给我们送饭。起初教众叫天天不应,却还不知道‘神话’到底要干什么。直到某一天,一个匣子里的八人被带走了。”
 
八名教众转归之时,步履僵硬,神容呆滞,全伏地便睡,不省世事。待到翌日晨起。匣内七人或死于拳掌、或亡于刀叉、或毙于被褥,皆互戗而亡。血没床脚三寸见余。凄恻之景,惨绝人寰。
 
姑娘指骨发白:“刚开始还只是互相残杀。渐渐地实验者出现自戕现象。每一晚每一晚每一晚每一晚,被选中的匣子中都会传来嘶嚎,不是人,那根本不是人的声音!像,像鬼——”独孤梦骇然瞪眼。明月吓得要钻被子里去。两姑娘瑟瑟依偎在一处。独孤梦又讲:“更像是被锁住的野兽活生生拔掉,拔掉了爪子。那种疼,那种疼,光是听着都已椎心刺骨。我,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
 
明月发抖:“什么?”
 
姑娘忽地笑起来:“一天早上起来,对面那个玻璃匣子里的一位老先生,生生用汤勺柄捅穿了自己的喉咙,”独孤梦愣愣一觑明月脖颈——纤长细白,骨理分明——低声又讲:“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赤火教’给教众身体里注入了一种叫‘赤色七号’的信息毒素。这种信息毒素形状像一尾十字形的红色线虫,所以‘赤火教’又叫它‘赤色十字形’。”
 
明月咦地一下惊叫出声,凉飕飕搓手臂:“我最讨厌这种奇形怪状的虫子了。”
 
独孤梦轻笑:“这种信息毒素注入身体之后,据‘神话’所说,来自于’主‘,也就是未来科技的恩赐,若与人体完全融合,能赋予人类快速愈合的能力,能够使人的躯壳迅速地修复、苏生、完好如初。但‘赤色十字形’有其致命的缺点,它会叫宿主逐渐丧失理智,变得狂躁易怒、嗜杀如命。同时,十字形为了控制宿主躯壳,会给予宿主极大的精神折磨。很多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最后选择了自杀。”
 
话毕姑娘轻叹:“‘濒死之人能爆发出巨大能量’,‘你等皆身患绝症,遍求永生不死,我现在赋予你等永生不死,你等该当欣然就命’,‘赤色七号便为人类之曙光,接受痛苦,享受痛苦,便得永生’。每一天的固定时段,‘神话’都会通过环廊中心的显屏给教众循环播放这些内容。可人类并不是能完全抛弃知觉的动物。疼啊疼啊,实在是太疼了。要什么永生,这样我不如直接去死。”
 
注射过“赤色十字形”之人,生还者十中无一。即便侥幸未死,也神志尽丧,疯癫几宿,力竭而亡。“神话”整日为此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实验进度亦减缓下来。独孤梦迷蒙开口:“那一天,隔壁玻璃匣里的尸体刚被清理干净。整个环廊只剩下我们一屋子八个教众。‘神话’兴冲冲地领一个青年过来。”
 
姑娘握拳:“虽然‘神话’带着面具,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放松又欢喜。他倚仗青年,与他喋喋不休一直讲甚子十字形与母十字形。”
 
明月满头问号:“什么是子十字形和母十字形?”
 
独孤梦哂然:“是一种残酷的进化?”
 
明月襟底发寒:“进,进化?残酷?那,那,这个青年,就是你所说的,把你从麒麟大厦里救出来的人吗?他到底长什么样啊?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他长什么样啊?
 
独孤梦拼命找词:“就,很好看的样子。”
 
明月失笑:“怎么个好看的样子?”
 
独孤梦歪头:“就是那种,你一见到他,便晓得是他了。就那么好看。”
 
舍友言语兜三搭四。明月费劲思量,嗯一声。独孤梦抿唇要乐,面现羞赧:“他是来救我们的。当晚他一人潜入环廊,打开玻璃匣,要带我们离开,可惜——”
 
独孤梦惨笑出声。明月杏眼圆瞪:“可惜?”
 
——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姑娘绞紧双手,忽地掩一哈欠:“困了。明月,我们睡吧。”
 
明月哑然:“啊?他要来救你们,结果失败了。然后呢?”
 
独孤梦不风不雪一望舍友,宛然又笑。细眉长目笼于小夜灯之下,散尽惶惑迷离,无端现出几分柔婉来:“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讲吧。”
 
明月无奈:“好吧——”舍友费劲巴拉爬到上铺,又讲:“约好了哦,明天要把后面的事说给我听。”
 
独孤梦垂眉一应:“好。明天把后面的事全部讲给你听,一直到结束。”
 
——结束。
 
机械女声无悲无喜搁下两字。聂风低头去看。指尖流过几串电子波。翻到末页,聂警督猝然瞪眼,一抖,懵懂开口:“这,这怎么可能?”
 
步惊云探过身来。屏幕底端一行猩红小字。师兄凑近,讶然出声:“这一列死亡名单都是‘赤色七号’事件里的幸存者?这——”步惊云拧眉:“从二五八八年一月至今,已有五人死于水溺、车祸、意外失火、心肌梗塞等意外,余下两人,分别是霸主和邪皇,一个被仿生人枪杀,一个被宠物犬咬死。那八名幸存者,不就只剩下一人了?”
 
聂风抿唇:“是中州大学琴筝系的学生,叫独孤梦。”
 
显屏之上数据流荧然。如水之碧映入聂风眼眸,照他衣鬓皆青。忡忡忧色现于形外。步惊云见状,翻来覆去摸出一句:“风师弟,你是担心‘赤火教’旧部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来了?”
 
师弟沉吟一二:“很难说。当时特警队突袭麒麟大厦,不是说还跑了一个吗?云师兄,我们还是先赶去中州大学看看。”
 
话毕聂风忽觉咽处发痒,一咳,潦草自唇边呛出半点血来。步惊云骇然近前:“风师弟?!”
 
师弟摆手:“云师兄,我没事。就,就是感觉好像胸口压着的什么东西消散掉了。”
 
师兄握住聂风端详一二,见其眼眉无恙,才放下心来。出门之时港九入暮甚深。夜之城未眠。阖闾窄巷,音息喧沸,灯火辉煌。天罩之外旱雷隐现。绝非吉兆。风云二人驱车赶往城南。轮胎印子才压在大学之外。身后刷拉三两警车嘀呜嘀呜衔过来。聂风仓惶开门之时撞倒绿化带里一丛迭罗黄。步惊云面容雪黯。声光凌乱磕在师兄额角,都要退避三尺、迸裂开来。
 
师兄语哑声低:“看样子是出事了。”
 
一双情侣嬉笑立在楼前。青年扣住姑娘十指没松,腻腻歪歪胡言乱语一讲,说甚月色方好,再走两圈——实则黑云压城,风初初起头。急雨将至。忽地一下闷罄砸在耳畔。姑娘闻之好奇,扯紧男朋友往花圃前一望。
 
惊叫出声。
 
独孤梦自杀之际明月尚在梦中。舍友寤寐荒浊,襟口百般沉重。晦明难辨之中宿舍门促促叫谁叩响。姑娘迷蒙裹一小毯子,踉跄下榻。下铺被褥枕头叠得四四方方。明月慌张一掰锁。三两警察贯进屋来。
 
姑娘瞪眼:“怎,怎么了?”
 
为首一人扶正帽子:“独孤梦是你的舍友?”
 
明月点头。
 
大帽子讲:“她刚才跳楼自杀了。”
 
明月要哭没哭,一晕。大帽子仓惶扶她好坐。一行警察挤在阳台前。姑娘一扭头。窗帘乱匝匝拂过床头夜灯。风止难静。明月满脑浆糊。大帽子提甚。明月听又没听,垂眉发愣。一人近前。
 
帕子递在手边。姑娘抬眼去看。啪嗒几声,楼外栖停两尾发光鸟,映开来人脸容。挚友一番言语掠瓦连枝地、从密雨如织之中一字一字扑过来——你一见到他,便晓得是他了。明月一把拽住师弟衣角。警服硬挺,硌得姑娘掌心生疼。明月嗫嚅两字,一咧嘴,惨嚎。
 
姑娘话得蛮长。一句一泣,揩得眼睛发肿。至末明月一抹泪:“独孤她怎么会自杀呢?她还答应了我,要把故事结局讲给我听。”
 
聂风温声来问:“除了这些,独孤姑娘她有没有与你提过别的什么?最近她有没有说过曾被跟踪、监视,或者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情、一些奇怪的人?”
 
明月哽咽摇头:“这个倒是没有。独孤她,她因为从小经历坎坷,对人对事都很警惕。虽然她与我比较亲近,但话也没那样多的。不过我知道一点,独孤有写日记的习惯。”
 
师弟一愣:“是么?她的日记本在哪里?”
 
明月不响,抬手一指桌畔。夜灯昏黄,垂照一只廿二阶魔方。红肥绿瘦,溢彩流光。聂风好说歹说,到底从警员手底取到“日记”。大帽子低叹:“聂警督,这东西算证据,明儿一早要收档入库。就算要借,也只能借今天一晚。”
 
聂风为难:“这二十二阶魔方,即便找监察委的逻辑核心来还原,那也得花上一天。一晚上怎么够用?”
 
大帽子无奈摊手:“那没办法。”
 
步惊云忽地开口:“风师弟,不如把它拿来云阁,找九空无界做一下处理。”
 
师弟眨眼:“九空无界还能处理这个?”
 
师兄点头:“九空无界连人类躯壳都能数据化,处理一下魔方并不难。”
 
风云赶至云阁。光阴冢外发光鸟以千以百,映夜成昼。山月斗大一轮,愣愣垂眉,来瞪港九这一遭魍魉世道。无名乍见二人,面现讶异之色。步惊云一抬手中二十二阶魔方:“师父,我要进九空无界一趟。”
 
聂风懵懂叫师兄摁进操作台前一太空舱内,无辜躺平。一缕光纤细细密密攀上腕间。一旁步惊云单膝跪地,小心将三五钛合金吸盘黏附于聂风颈下。触感冰凉。师弟怔忡。师兄探手握住聂风,珍而又重为他戴入一枚戒指——通体黢黑,毫不起眼。尺寸倒十分契合。
 
师弟指尖含霜淬雪,一颤。圆环之侧百折千面,顷刻覆射灯下,溢彩流光。犹似惊起一尾静眠之花。步惊云情难自抑,垂眉去亲。师兄一吻又轻又软,似卸尽半生峥嵘。聂风更懵。无名手一滑。小臂砸在操作台上。师父日面佛月面佛,到此究竟入定不住,一咳。
 
步惊云正经八百来解惑:“风师弟,这是我的感官中枢协同器。由我的共鸣体与聚合碳共同浇铸而成。你带上这个,就能与我进行感官同步。我在九空无界之中所闻所见所感,你都能知道。”
 
聂风要懂非懂一点头。安顿完师弟,无名与步惊云一并前往负压密封室。玻璃舱之外师父抬手掩面,闷声一笑:“怪不得替你浇铸感官中枢协同器的时候,你把风儿中指的尺寸递上来了。当时怀灭还说哪有把协同器造成戒指样子的。”
 
师兄眉亦未抬,解衣褪扣,改换襟袍,不响。无名晓得步惊云心底喧嚷未休,索性噤话,等他接茬。师兄垂眼:“寻常戒指太普通了,满大街都是,我想送点特别的。”
 
无名又笑:“是挺特别的。这块聚合碳材质之特殊,比碳炔都硬上十个次方级,全中州都找不到第二个。难为怀灭还要给你打磨出一千三百多个切面来。”
 
步惊云王顾左右而言他,一掂手中魔方:“师父,等我进入九空无界之后,再连接上风师弟的协同器。”
 
无名会意:“你不想让他看见九空无界之外的逆熵场?”
 
步惊云颔首:“布满了数据的废墟,不是什么好景致。”
 
师父拧眉:“你这样把风儿带进去,当真没事么?”
 
师兄哂然:“能在九空无界见到风师弟,‘它’求之不得。今晚必定是九空无界最为和平的一晚。要我猜,连电磁风暴都不会有。”
 
师弟睁眼之时,港九未眠,夜暮如血。窄巷阖闾之中,一泓电子波漫不经心缠上步惊云脚背。师兄踱步行前——数据流潋滟一回,涛起洪溟。天幕之间星斗垂落——天鹅座X-1之间塞满冰色尘埃;索伦之目塌陷之后曳出第一缕璀璨微芒;创生柱内埋葬下几多星团遗迹,才能再孕育出一抹日火。万千浩瀚一瞬掠过步惊云眼眉。发光鸟数以兆计,皆于此敛羽栖住。
 
一尾超新星忽地曝开。辉光歇停在步惊云鬓角。聂风眨眼:“原来九空无界里还能看得到星星啊。”
 
师兄轻笑:“就是你来了,才能看得到。它倒是煞费苦心。平常这里比死还寂,十分无聊。”
 
言语之间步惊云转出一方街角。光阴之冢、逻辑核心、中州环网在面前层叠折开,顷刻又坍圮成纸,乱匝匝拂上师兄衣袂。徒余一幢回形楼,孤伫数据流之间。阶下金桂几树。步惊云行过。檀心磬口、浓淡香骨铺天而下。霓虹斑驳上矮墙,流漾成花。触手可及之地——餐台红柜、漆门彩画。斑斓穹顶之上一扇佛陀,慈悲垂顾,眼底揉沙。
 
一小娃欢眉笑目奔出楼来,拿糖逗猫。奶兮兮讲胡话:“火麒麟,你吃不吃糖?”
 
聂风一愣:“这,这是我?是我家还在天下会商城的时候?”
 
步惊云沉声开口:“是还在天下会商城的时候。只不过嘛,风师弟,你我从小玩在一起,你身边什么时候没有我了。倒是它贴心,把我给直接屏蔽掉了。”
 
师弟迷蒙:“谁?那个‘一’么?”
 
师兄没去接茬,负手慢步走过门洞。灰墙之上一面穿衣镜,锃光瓦亮——底下小楷端整:仪容仪表。步惊云抬头一瞟。颌下半寸红痕——昨夜摸黑之时撞得太重。师弟发狠一咬。牙口挺好。步惊云眯眼。指腹摩挲其上。现下风云一体双生、共感同心。步惊云妄思横生,聂风领会得来。
 
师弟咬牙:“云师兄,你心跳太快了。”
 
到底言出法随。步惊云胸腔之中脏器咚咚咚地擂起来。一瞬浊念腾焰于内、七情显明于外,灼得聂风发晕。师弟左手一蜷,要摁襟口,无奈叫光纤缠缚。师兄又笑:“风师弟,你不是也一样么?”
 
话毕指尖一掠两蹭又抚在嘴角。一点惊赤掠开——得是聂风拿犬齿给师兄平添上勋章——衬得步惊云眼眉如刀、鬓发冷凉。奈何唇温颇烫。与谁呵伤絮暖、掰衣褪扣、熨帖肌骨、抚体殆遍,都十分得宜。师弟心襟飘摇,难成名色。耳朵尖儿发烫,一咳。
 
步惊云凝神端详穿衣镜——亦或在望皮囊之下、骨血之中、眉梢心头一世牵挂——眼底亮起一缕雪光:“风师弟,我曾想过无数次,就像这样,将你完全拥入我的眼里。”
 
——藏进我的身体里。这样我才算得上完整。你也一样。
 
聂风又懵。奈何未及开口,穿衣镜咔嚓一下,忽地断碎成灰。九空无界之中传来半截怒声:”步惊云你在九空无界耍——,咳,你要不要脸?!“
 
师兄冷笑:“你脸都没有,还来问我要不要脸?”
 
说完五指一揽,顷刻把二十二阶魔方掂在手里,往回形楼天井之上轻抛一掷。魔方凌空挂悬。百脉千支电子波一瞬倒灌其内,由逡巡至奔腾,转眼聚为洪流。万顷翠波倏忽一散。漫天碧霰纷落。自数据雨之中探出一个人来。
 
独孤梦。字句水上书。
 
“在《中州日报》上看见他。他还没醒吗?睡眠时间三小时。梦见他。”
“医生说今天情绪好了一点。睡眠时间两小时。梦见他。”
“实验鼠D3824注射失败。睡眠时间半小时。梦见他。
“医生给的药又要吃完了。昨天多吃了两片。睡眠时间两个半小时。梦见他。”
“失败了。睡眠时间无。”
“又去看了医生。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医生的手杖,脚崴了。睡眠时间五小时。梦见他。”
“在九龙城看见他了。他活得很好。开心。”
 
………………
 
姑娘潦草握住栏杆,哆嗦爬上阳台。中州大学女生宿舍楼底一坛两坛花圃。迭罗黄开得正盛。长风拂过。明月拥被好眠。独孤梦忽地开口:“吃了这么多药,我累了。我也想睡。你怎么就不让我睡呢——”姑娘眼波似水、面容温柔,不知望向谁:“要知道死过的人再活一回,真的太不容易。光是闭眼这件事,已经耗尽我的勇气了。”
 
姑娘似笑犹嗔,全无怨忿:“既然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很开心啊。我想尽了办法,我想尽了办法要救你——”
 
——那天临走之时,你把这支枪塞给我,叮嘱我说,若你捱痛不住、堕入癫狂,滥杀无辜,要我不用顾忌其他,直接杀了你。你愿意为我们豁出性命。
 
独孤梦翩然垂坠。二十二阶魔方四散一敞,似匣新开,乍然现出一刃火器来。
 
——如今,我也终于能为你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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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47

 
风云走出光阴冢之时,早八点已过。师弟一望街前车水马龙,要愣。步惊云解释:“九空无界与现实之间有时间债现象。现实的时间走得更快一点。”
 
聂警督恍然:“云师兄,现在我得赶去警局归还魔方。”
 
步惊云点头。师弟一到港九警局,先到物证科。一小警探凝神扒拉手边操作台。防水袋子一个个贯入烘干柜去。聂风抬眼一看。一仿生人端坐矮箱之畔,温眉笑目凝望过来。师弟一愣:“这仿生人——”
 
小警探头亦未抬:“是之前案子的一个仿生人,型号A0017。据送过来的人说,它作为证物被皇影副警督买下来了。暂且没处去,便先寄在物证科,等皇副警督醒来再说。
 
聂风拧眉:“素素?”
 
仿生人应声:“主人。”
 
师弟叹气:“我不是你的主人,我,算了”聂警探要讲误会二字,又怕它听而未懂,索性不讲,把话头一转:“当时在审讯室,你为什么知道我,我换过了仿生眼睛?”
 
A0017微笑——依旧完美无瑕,千人一面——又讲:主人要我做什么?
 
聂风懵然:“你不记得了?”
 
A0017唇角弧度一丝未改:主人要我记得什么?
 
鸡同鸭讲。师弟扶额:“算了。”
 
聂风还罢魔方,又紧赶慢赶往中州大学再走一趟。第二梦先到。小糖水铺子里稀疏三两行客。一尾橘猫兜转吧台之上。檐下六角风铃伶仃一响。师弟迈进店来。老板披衣灯下,见客上门,眉也未抬,遥指帘后。姑娘一抬手:“风。这里。”
 
聂风一坐下,未及寒暄,先提独孤梦之事。第二梦撇嘴:“你我二十多年老友,每回见面,张口闭口都是公事,让我好伤心。”
 
姑娘言语之中挟伤含怨,可眼眉带笑,把一方触显屏推在师弟手边:“好了,知道你着急这件事。独孤梦在中州大学的心理档案我都替你导出来了。这孩子性子孤僻内向,与师友交流也不多,大学三年,她到我这咨询的次数也很不多。按理来说,这档案不该给别人看。只是风你说,她可能不是自杀?这一点确实让我在意。”
 
师弟低叹:“到底真相如何,还十分难讲,只不过我发现——”师弟一面翻看档案,一面言语。指尖忽地一顿:“梦,独孤曾与你提及‘苗疆子母蛊’?那是什么?”
 
第二梦一瞥屏上字划:“有一回这孩子来心理咨询室,忽然聊起来,说她近日看过一本小说,小说里出现这么一种设定,叫苗疆子母蛊。两个人,一人供养母蛊,一人供养子蛊。供养母蛊的人每日被吸食血肉,瘦骨如柴。而供养子蛊的人受母蛊荫蔽,健康又长寿。”
 
聂风没懂:“一本小说?”
 
第二梦失笑:“就是旧世代流传下来的、人一踮脚就能飞来飞去的、剑会突然变成人的、天马行空的小说。里面经常有这种奇形怪状的设定。她还问我,现实中有没有类似功效的药物。我自然没有听说过。”
 
师弟五指一动,垂眉去望手底几行小字:“她还与你讲过她的心理医生?她特地与你强调那位心理医生有一根金制手杖,杖头雕成龙形?”
 
姑娘思索良久:“是么?我有点记不清了。她确实有个心理医生,这事我知道。名字倒没提过。手杖一事我也没甚印象。不过她曾经崴过脚,好像就是不小心被手杖绊倒的。”
 
聂风眯眼:“独孤还说这位心理医生有一支仿生左臂?”
 
第二梦又想半天:“她说过吗?这年头仿生器官肢体都以假乱真,这孩子还能认得出来?”
 
师弟颔首:“据你给我的档案里所说,约定看诊那一天,独孤提前过去,无意撞见她的心理医生在给仿生手臂做维护。”
 
姑娘一愣:“档案里说是,那就应该没错。这都是直接从数据里导出来的,”第二梦迟疑:“我最近是不是焦虑太过,就没睡好。怎么你说的我都不太记得?风,我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聂风目送第二梦起身,往厨后一拐无踪。聂警督垂眉去望手边档案,凝神半晌,一叹。指尖轻一下重一下地叩在桌角。师弟沉声开口——易风。数据流忽地涌入屏幕。电子串之间一张俊脸分涛履波、劈山蹈海地显现出来。
 
师弟正襟:“小风,龙头金杖、仿生手臂这两条与绝心有关的信息是你擅自写入的?”
 
易风一笑:“被你发现了?”
 
聂风眸色乍沉:“胡闹!这是篡改证据,严重一点要入刑的!你身为港九数据监察委委员,怎么能做这种事?”
 
小风呲牙:“我就是做了。你去检举我算了,我洗干净脖子等着。退一万步说,”易风漫不经心撇嘴:“你不是也怀疑绝心与此事有关么?”
 
师弟肃容:“伪证怎能显真?”
 
易风冷哼:“这哪里是伪证了。独孤梦的心理医生就是绝心。医院地址便在九龙西区争峰峡巷赤隐楼。聂风,”小风狡黠眨眼:“你敢说你没怀疑过无神绝宫下仿生犬实验是否导致邪皇之死,佐敦道电磁列车脱轨是不是也经他授意?甚至霸主的仿生人是不是也被他动过手脚?”
 
聂警督无奈:“我都怀疑过。况且邪皇、霸主与独孤梦在,在‘赤色’七号事件之后——”四字甫出,聂风心底婆娑一重,到底没能把前尘旧事付之一炬。师弟沉默良久:“在‘赤色’七号事件之后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如果他们由于某些原由,都找上了绝心,那许多事情能说得通。”
 
易风摊手:“对嘛。但这都是你的推测,没一定量的证据,你拿什么去申请搜查令?所以我顺水推舟——”
 
聂风摇头,截然开口:“不用。我先去拜访绝心,不行得话再探一回无神绝宫,一定会拿到确凿证据。”
 
小风揉一团白眼丢在师弟面前——奈何数据流莹翠髓绿,衬易风面色发青——挤出两字:“顽固。”
 
师弟垂眼:“小风,我还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不得其解。”
 
易风坦荡:“你问。只要我知道,我都告诉你。”
 
聂风忽笑:“算了。反正也不是十分要紧。往后得空再讲吧。”
 
话毕一觑糖水铺子外半片天地。沉晦似暮,风雨乱城。师弟扶额:“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总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小风眨巴眼儿:“港九乱世,什么时候没有大事发生了?我刚接到监察委消息,九龙发生仿生人暴乱事件。就在争峰峡巷赤隐楼。”
 
聂风:“?!”
 
步惊云送罢聂风。微型显像井喳喳一嚷。师兄乍觑消息,顷刻掉转车头,轰鸣疾往九龙西区奔去。怀灭垂眉叼烟,百无聊赖立争峰峡巷口。鞋跟碾开一地火星子。怀灭一见步惊云,拎起手边小箱子:“阁主,我已和FYSD那边确认过了,不会错。
 
师兄一身工装,压低帽檐:“绝心今天确实约了仿生手臂的日常维护?”
 
怀灭点头:“对。”
 
说完又把一截硅条递与步惊云:“阁主,这个是刚浇铸的异端规则编码,只要碰到无神绝宫的逻辑核心,我们的人就能完整入侵。不过,”怀灭一挑下巴。小巷逼仄之处仅容一人出入。两边筒子楼满面尘灰。墙泥俱下,砖突瓦落,显见一番凋敝破败之景。怀灭挠头:“阁主你确定无神绝宫的逻辑核心在这种地方?”
 
步惊云冷笑:“争峰峡巷赤隐楼,错不了。走吧,给绝心看看他的仿生手臂。”
 
二人乍入门厅。前台仿生护士仓惶来问就里。怀灭一提云阁。护士省悟,忙将人领去三楼。候诊区占一整个平层,阵仗颇大。装潢拼命往金碧辉煌上凑,只差没在地板上书两字——有钱。案台之上供菩萨一尊,背靠火莲,慈目含笑。
 
护士一指沙发:“绝医生在诊室里接待病人,请两位在这稍候。”
 
话毕自行,留下步惊云怀灭端坐厅内。师兄在候诊区兜转几番,一觑跟前楼梯折曲,抬脚迈步,拐上四楼、五楼、六楼,直至去无可去。足音冷清。空旷楼台之上横七竖八立几根电线杆。一蓄水池老旧,遍布红绿涂鸦。铁门前伶仃挂半截子锁头。步惊云潦草摆手。顷刻五指之上缠附一层鳞状物,似水流动。
 
师兄握住门把。墙面之上一尾电子波猝然噬在手背。步惊云面无晴雪,一拎电蠕虫,轻碾即碎。指尖鳞甲化成细细一缕,往锁眼之内探去。耳畔传来讶然之声:“这门上不只有病毒子程序,锁眼里还装了冰墙?”
 
步惊云抿唇:“多久能剥开?”
 
怀空轻笑:“十、九、八、七——剥开了。”
 
蓄水池一闪又暗,倏忽褪尽电磁遮罩,现出本来面目。电梯。巨大铅块把师兄嗷呜一吞,直向地心垂落。斗室之内无灯,暗得没天没地。步惊云十指之间拟色聚合碳曳出一点微光。又往下百余米。
 
门缓缓地打开。
 
赤袍持枪之人巡过电梯口,乍见师兄,瞪眼要愣。步惊云转瞬逼在跟前。鳞甲一寸,铮然剐过来者咽喉。师兄潦草将尸体拖在机箱之后藏下,歪七扭八套上衣冠,拎住火器往阶下行去。一途所见皆为灰白数据柜,间杂几扇思想盒——铁皮之上纹饰简静。其内电子串如海翻波。
 
踱至第三层之时,赤袍巡查队猝然增多。一小头目撞见师兄游来荡去,面现恼色:“你在做什么?教主特令我等近日务必小心巡视,不准懈怠。你新来的?”
 
步惊云沉声讲:“是。上面说港九警局最近对无神绝宫有小动作,怕出事,将我差遣过来了。”
 
小头目颔首:“第三陈列室中保管着无神绝宫的逻辑记忆库,很要紧,绝不可出差错。你先跟在队伍后面,熟悉熟悉巡查线路。”
 
第三陈列室地形繁复。小头目兜三转四拐得一圈,至末巡到逻辑记忆库之外。小头目一望眼前厚重铅门,十分得意:“你们知道这个逻辑记忆库里保管着什么吗?保管着无神绝宫的逻辑核心,核心,那是顶顶要紧的东西。”
 
奈何没甚应和之声。小头目一扭头,懵懂要怔。身后一纵十余人全无踪迹,徒剩步惊云拎枪,漫不经心顾望过来。小头目结巴开口:“人,人呢?”
 
师兄冷凉掷下两字:“晕了。”
 
小头目轰然倒下。一截子十字形挂链自指尖漏出。步惊云躬身拾起,端详一二,翻手将之摁在操作台之畔。左手轻点。铅门轰然洞开。师兄掠入库去。钛合金圆柱之上一尊神像——遍体髓碧,背坐火莲——由亿兆数据流罗织而成。倒与候诊室中那一座别无二致。师兄近前。硅条探入核心之内。
 
忽地穹顶之上射灯乍赤又暗。百十显屏绕柱一环。炽光蓦地绽开。尖厉啸鸣应势而起。嚎声之锐、之痛,犹似一刃雪锋横劈入脑。耳畔怀空仓惶言语甚事。字句破碎。步惊云未及敛目,已昏眉聩眼、踉跄一跌,软倒于地。再转醒之时,师兄四肢遭缚,困于一床手术台之上。
 
机械臂前端一截细长探针,直逼步惊云眉心。师兄眯眼。一人西装革履、衣冠端整,走到跟前。来者扒拉开机械臂,忽笑:“步先生醒了?这睡了大半天。探针谁装的?真不懂事,要是不小心把你弄死了,我又哪里找乐子去。”
 
师兄也笑:“绝心,又见面了。”
 
绝心潦草一摘墨镜,现出细眉长目一副脸容:“云阁之主方才莅临我的候诊厅,现下又屈尊到我的诊疗室,我真是不胜荣幸。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云阁与无神绝宫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过在九龙操持地下仿生制造业,到底哪里惹到步先生?”
 
步惊云一觑绝心,轻哂:“绝心,上回见你,你那群狂热教众口口声声唤你‘神话’,怎么?不过三年,你改头换面,已成仿生制造商人了?哦,对了——”师兄盯死绝心口、鼻、眼、耳,忽地又乐。话比笑凉:“这一张从活人脸上剐下来的皮,用得还顺手么?‘赤色七号’罪魁‘神话’一直没被抓住,靠得不就是这张活灵活现的皮囊?”
 
绝心面色骤沉:“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兄冷哼。绝心咬牙:“说!”
 
步惊云眉亦未抬。绝心一拽机械臂。操作台之上连点几回。顷刻自床后探出一轮电锯来。绝心恻恻又笑:“这手术台本是留与工程师拿去为仿生人做改装的工具。钢锯、镊子、锤子、电动钻施展在活人身上,多少不合用,步先生左右担待些。”
 
话毕一指台下碎铁机:“这碎铁机碾过的仿生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天我用它来试试步先生的骨头是不是真那么硬。”
 
绝心一拽电锯,垂眼往师兄腕骨脚踝之上凌空比划,又多言费辞来讲:“赤火教覆灭之后我断碎一臂,幸得令师无名与我接驳仿生肢,我绝心感念于心。步先生今日要是能把我的疑问都解答了,我或许能让你死得更舒服一些。”
 
师兄抿唇无话。绝心思忖一二,径直去提:“自赤火教之后,我痛定思痛,改头换面。非要说与从前有甚牵扯,我无聊开了一家心理诊所,给以前幸存下来的实验体看病,以此监测他们的情况。除这个之外——”绝心无辜歪头:“我自问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步先生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侵无神绝宫与赤隐楼的程序链,引起警方注意?还留下一条又一条根本不属于无神绝宫的数据?”
 
说完一叹:“九龙警督龙儿那处收到的情报想必也是步先生的手笔?搞得港九警署与监察委都介入此事。那个副警督,叫什么来着?”
 
步惊云垂眼:“皇影。”
 
绝心抚掌:“对!就是那个皇影,查来查去,差点把我曾是赤火教‘神话’一事给查出来。我实在没办法,只得想法子弄他。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没多大错吧?”
 
绝心十分委屈,一瞪眼,无奈摊手:“说来说去,倒还是步先生你的错。你若不从中搞蛊,皇影也查不到我这里,更不用误他性命。”
 
师兄哂然:“这么一说,皇影如今躺在医院里昏迷未醒、生死难定,其罪在我?”
 
绝心点头,一面漫不经心扯住电锯。锐齿喀拉噬在师兄左手肘关节。绝心歉然又笑,仔细琢磨倒还真能辨出一分半点惋惜:“步先生,可能会有一点痛——”
 
肌骨金铁交杂,剐出火星三五。钢轮猝然寸断,飞旋而出,潦草蹭过绝心左颊。热血溅洒前襟。赤火教主呆愣当场,恐意非真,仍将电锯摁上步惊云左肘。
 
全无寸近。
 
师兄忽地出声:“钛合金混聚合碳制成,比金刚石还要硬几个次方。绝心,我这条手臂也是拜你所赐。你不记得了,你自然不记得了,”步惊云八风不动一抬眼。唇眉无恙,声亦无哀喜。龙困浅滩,奈何敛齿摄爪之时锋芒未减。绝心叫他一番气度慑住,面上不显,只潦草握定电锯。
 
掌指迫出汗来。
 
师兄开口:“赤色十字形,我在九空无界中观览过去之事,很多东西我已忘了。但这个我仍记得,你呢,你还记得么?”
 
绝心哑声讲:“自然记得。”
 
步惊云抿唇:“你该晓得,十字形为控制宿主,会向宿主施加极大的精神折磨,轻则丧失理智、垂坠疯狂,重则自戕殒命——”师兄面无表情一觑绝心。恨意一撇一捺地从字句之中扑过来、撞过来、奔杀过来。一痕一痕由浅入深,剐往绝心襟底:“当日我往麒麟大厦去寻我师弟。他被你植入八尾母十字形,沦落至神智崩溃、嗜杀无度。楼内十五层共一百三十八名赤火教徒,全部被他一人屠尽。我师弟站在一地朱赤之中,一边无知无觉往枪里塞子弹,一边泣下血泪来。”
 
绝心一颤。步惊云轻言慢语又讲:“我不忍他这样受苦,要近前夺枪。争抢之时他一梭子弹轰在我左臂骨之上,”师兄一动左手五指:“绝心,特警队突袭麒麟大厦之时,你也为我师弟所伤,你焚毁资料之后仓惶从地道逃走。后来你找到我师父,求他为你装上仿生手臂。”
 
绝心瞪眼:“莫,莫非——”
 
师兄缓缓点头:“就在那个手术中,我师父给你的颅下植入了一个思想盒,将你与我师弟相关的所有记忆都锁在其内。绝心,你知道解码器是哪个词吗?”
 
绝心哆嗦:“闭嘴——”赤火教主呛得一咳。老半天才回过劲来,又吼:“你给我闭嘴!”
 
步惊云冷哂:“我师弟卧底赤火教中,有一个代号,叫‘雪饮’。”
 
绝心耳畔轰然一响。万字千言自胸口崩裂开去。一瞬赤火教主又转返巨大环廊之中。身旁青年温眉笑目顾望过来。绝心——亦或赤火“神话”——十分倚重垂盼于他,一觑玻璃匣内瑟缩八人,兴味颇浓:“母十字形与子十字形是我改变‘赤色七号’病毒序列之后所培育出的异化版。母十字形与最初的赤色十字形相去不远,攻击性稍弱,联结性更强。至于子十字形,由母十字形宿主的血肉制成。反之,当子十字形的宿主死去,则母十字形从其宿主体内自动脱落。我就是想要通过子母十字形的信息交互来完成进化。”
 
青年拧眉:“什么样的进化?”
 
雪饮满脸迷蒙、杏眼圆瞪一番懵懂样子,看还挺好看。绝心得意一抬下巴:“母十字形能够通过吮吸自己宿主的血肉来维持子十字形的信息素需求。而子十字形在经历过一轮融合之后,能够完美与人类温和共生,虽然达不到赤色十字形死又复生的能力,但能够维持肉体无病无痛,长生不老,已足够惊世骇俗。对于觊觎了仿生人几百年寿命的人类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致命诱惑。过几天我们就在这八人当中选择四人注射母十字形,而另外四人注射子十字形,以验其效。”
 
说完又添一句:“就像旧世代小说中写的‘苗疆子母蛊’一样,神奇吧?”
 
当夜青年夜探环廊,领八人遁逃。奈何走漏风声,叫赤火教截堵,一行皆获囚。彼时为亲信所叛之恨、之痛、之怨忿滔天,绝心现下蓦地忆起,仍难以自抑,咬牙憋至眼眸赤红,面容扭曲。话从齿缝之间磨折下来:“是,是他先辜负了我!要是他当时能向我服软半分,我,我不会,我不一定非要——”
 
——我不一定非要这么做。
 
操作台旁一管子培养液之中八尾母十字形相缠。“神话”鬼面腥红,眼角发赤,凑在聂风跟前。指尖绕住警督鬓边长发,轻缓摩挲一二,低叹:“说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过你。雪饮,哦,不对,聂风,聂警督——”绝心切齿:“往后你要是能一心一意跟着我,我不一定非要这么做。”
 
聂风轻笑起来。言语轻缓,字句分明:“不必。你就拿我试它好了,不用再多伤无辜。”
 
麒麟大厦穹顶之上刷拉飞过几尾发光鸟。白炽灯映下一方冷素。聂风一路拼生打死挣扎到此,究竟寡不敌众,叫赤火教众缠三绑四丢在手术台上。警督衣皱发乱、襟口溅血,却没半点狼狈。非要讲甚不合衬处,只眼唇揉旧、衬红顶白,一如太古大劫方成,霜色晓气初动。
 
步惊云嗤笑出声。绝心蓦地回神:“你笑什么?”
 
师兄眨眼:“我师弟本就对你全无半分真心,根本谈不上辜负。你少在这里——”
 
——自作多情。
 
步惊云一提四字,潦草三两脚踹在绝心七寸之中、奋力三五刀斫在教主逆鳞之上。绝心疼得一嘶,怒极反笑。枪口抵上师兄额角:“老子TM杀了你!
 
师兄一觑绝心:“绝心,那八名植入过子十字形的人,你还记得么?你在一旁观测了这么久,见他们绝症得愈,身体焕然一新,是不是心思又蠢动起来?”
 
绝心眼皮一跳。步惊云轻声又讲:“当你发现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因意外死去,你是不是又奇怪又慌张?这八人藉我师弟身上母十字形之力,以我师弟一身血肉为继,已健康地活了那么久。如今霸主死了,邪皇死了,独孤也坠楼自杀。当日麒麟大厦之中一百三十八名教徒已殁,现下八名幸存者亦亡。”
 
师兄低哂:“绝心,在这个故事之中,就只剩你一人了。你说你怎能不死?我要你死。我要你死在我师弟枪下,好为他所受一番苦痛折磨做个了结。”
 
绝心一愣,在听笑话:“步惊云,你现在是我砧板上的鱼肉,生死任我摆布,还想要我死?你在讲什么天方夜谭——”
 
忽地耳麦之内炸出一串杂音。绝心懵懂垂眼,五指连点,拉出赤隐楼监控。候诊大厅之中荷枪实弹贯入十几名突击队员,直往楼梯口冲撞过来。
 
步惊云恻恻之声蓦然响起:“怎么?老巢要被端了?”
 
绝心骇然又惊,转头一瞬袖枪入掌。师兄不知怎地挣脱束缚,抱臂立在台边,一瞥绝心。言语之时低眉垂眼,褪开五指之上鳞甲如刀,手无寸铁把话一提:“你之前问我是谁?我是你的索命人。”
 
步惊云浑身上下全无一处可伤人,却还赶趟来此是非之地,与是非之辈说是说非。
 
绝心瞪眼:“我不明白,步惊云。现下所有‘赤色七号’事件的相关人员都已不在,数据毁尽,只剩下一个聂风,他也尽忘前尘。警察再怎么查也找不到一点证据来指证我。你凭什么给我定罪?又如何叫我判以极刑?这三年来我清白无辜,顶天不过拿几尾小犬做宠物生产,你奈我何?就凭你一面之词?凭你从九空无界看来的,所谓的过去之事?怎么?现在港九法庭也能拿时空旅行当证据吗?”
 
师兄哂笑:“哪用这么麻烦。要你死,就凭你想杀我这一件事,便够了。”
 
绝心也笑:“我杀你?我怎么杀你了?”火器炙灼。绝心把短枪往操作台上一甩,无辜摊手:“你随意闯入我的诊所,我误以为进贼,将你擒住。说破天也不过非法囚禁,我怎么杀你?”
 
步惊云冷哼:“绝心,你以为现在放下这枪,就当真能洗心革面,就能把你数年业障全抛下?”
 
忽地绝心左臂一动。五指不听使唤,胡乱攀上操作台,潦草摸住短柄,把枪口直指步惊云。绝心满眼惊诧骇然,一瞪掌中火器。手术室铅门轰然洞开。为首一人疾挺AUG,截声怒喝:绝心,立刻放下枪!
 
不必觑面。亦不必觑面。
 
绝心头也没回,已识得来人——聂风。绝心哆嗦起来,把一生半世力气都放在右臂上,狠命去掰左手五指。不要开枪!嗒地一声上膛。不要开枪!扳机悄没声息地、含怒挟恸地扣响。三十发子弹尽数捅入绝心肋下、胸膛、脊椎。AUG冲力奇大。刹那之间绝心手足四肢已毁至崩山碎玉、骨肉模糊。
 
藉回光一瞬,绝心懵懂抬眼。聂风面色仓惶疾冲上前。赤火教主要笑,嗫嚅两字。指尖划过警督污浊鞋尖。师弟奔过绝心身畔,一把拥住师兄。聂风一手一脚捂实步惊云腹下伤处——新血透衣而出,浸透五指——一颤:“云师兄?”
 
步惊云费劲巴拉一抬左手,拼命来揽师弟。管甚襟口染赤、肋下带伤。指尖三两朱痕剐在聂风颊畔。师兄斟词酌句,软声一哼:“风师弟,没事,我还有手,能抱住你,我死不了。”
 
要留着手拽刀持枪,还得拥住你;要留着脚去送往迎来,还得奔向你;要留着一生性命怀山纳海、经天纬地,还得同枕共榻、相契相合,与你漫不经心地讲、轻描淡写地提,说他为这一回拥坐缠抱,究竟捱过几多宿雪眠霜、九死一生。
 
绝心见状。眼皮一阖,潦草咽气。担架风风火火抬进门来。步惊云先被送去仁爱医院治疗。聂风随行。车上师弟囫囵一提,讲赤隐楼一干仿生医护莫名暴乱,以武力囚困病患。港九警署正面突入不成,只得另寻他法。
 
聂风低叹:“倒还多亏易风将赤隐楼的数据流捕捉入网,使得警署能够调看楼内监控。切屏的时候发现绝心将你缚在手术台上,正提起电锯。可惜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情况千钧一发,步局长披挂上阵,亲自指挥突击队员冲入赤隐楼。后来又在赤隐楼逻辑核心里查出与A0017的数据库相符度极高的电子流,还有能引发小犬狂躁的病毒制剂。独孤梦、邪皇、霸主的病历也在绝心的档案室里找到了,看记录,确实出现过引发病人自杀倾向的行为。这算是一并了结了最近三桩悬案。
 
师弟五指又轻又缓,一寸一寸攀上步惊云左臂,把话深浅拎出来:“云师兄,你这支仿生手臂什么时候换的?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步惊云垂眼:“好久以前了。我也不太记得。没想到让它救了我一命。”
 
聂风一声不吭。到底为师兄百般惋惜。步惊云见状轻笑:“风师弟,我的左手是仿生手臂,你的左眼是仿生左眼。这一残一缺,刚好一对。”
 
师弟瞪眼:“云师兄,你还能拿这种话哄我?”
 
步惊云从容不迫一点头:“能。”
 
师兄腹部中弹,侥幸未伤及脏器。病榻之上一躺三五天。索性聂风一日三餐十二时都绕在床边,又恐步惊云久卧无聊,遂与其言语顽笑、颇费心思。难得师弟将警署工作高抬轻放、暂且搁下,来共师兄消磨时光。步惊云委实惬意至极。直至当晚,不速之客三更上门。一白衣护士悄然入屋,垂眸把师兄低觑两回。指尖一闪。针头扎往步惊云颈畔。
 
一瞬鳞甲如刀,缠缚至仿生护士颊畔。咕咚一声。护士头颅卸落尘埃。无首之躯枯立好半天,忽地笑开:“步惊云,你果然醒着?”
 
师兄懒散一倚枕:“易风,我要是没醒,你这一针不就要了我的命了?”
 
易风吃吃又乐:“可你不是醒着么?”
 
步惊云拧眉:“你到底来干什么?”
 
易风无奈:“来问你一点事。”
 
师兄嗤笑:“我以为九空无界之中‘一’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原来你也有要问的事?”
 
易风铿锵往矮桌上一坐。脖颈横切之处电光猝然绽起星花三两。易风探手一摸:“你下手真挺黑的。要讲我知道的事么,我晓得那八个幸存者,除了独孤梦,其余都是你杀的。你入侵了素素的程序库,利用仿生人弑主。”
 
易风慢条斯理讲:“而邪皇之死,当宿隆回阁外正在投放FYSD的广告。你用声光以及靶向频率波扰乱了他的仿生法斗,使他丧于犬牙之下。以及绝心最后那一枪,是你操控他的仿生手臂扣动了扳机。对不对?
 
步惊云坦荡点头:“不错。我利用环网之中产生的频率波制造了这一系列死亡。至于绝心?早在他来师父处接驳机械手臂的时候,我便安排下了杀他的计划。这种动作你在九空无界之中应该看得一清二楚,还来问我?”
 
易风冷哼:“我是知道。可我就想听你亲口承认。现如今子十字形尽数死亡,聂风身上母十字形已自然脱落。你通过手术植入他左眼的共鸣箱可以拆卸下来了吧?”
 
话毕又讲:“全港九的人费尽嫌猜嚷了三年,说整个中州只港九没接驳环网,无法享受超远距离传输带来的便捷。实则港九唯一连入环网的共鸣箱,就藏在聂风左眼里。可惜——”
 
易风轻哂:“可惜这个共鸣箱被设定为与你的脑波频率谐调,也只能对你的思念产生回应。”
 
步惊云颔首:“不错。此后只要我一想到我师弟,我就能够立刻通过超远距离传输回到他身边。”
 
师兄讲得顺理成章,全无欺瞒愧疚之意。易风怒极反笑:“你这叫公器私用!当初连接聂风的共鸣箱、九空无界与环网之时,你分明说过的!”
 
师兄装模做样沉吟一二:“我说过什么?我说共鸣箱一事是权宜之计。我用共鸣箱将我师弟所遭受的精神痛苦输送进环网,并通过其中数以亿计的数据流来分摊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每一个通过环网进行超远距离传输的人多多少少会有触电一般的感觉。这样能在子十字形死绝之前,先让他回归正常生活,免去日复一日的噩梦缠身,送他好眠。”
 
易风握拳:“你还说,待母十字形脱落之后便会把共鸣箱从他眼里取出来。你也晓得,共鸣箱不止会输出知觉,它甚至会反作用于情感。聂风他,”易风哑声又讲:“他不是你一人的私有物!”
 
步惊云冷笑:”我是说过。但我也没允许过你以共鸣箱为媒介,从九空无界突入我师弟的精神领域,另外——“师兄从被褥之中缓缓直起身来,一眯眼:“我师弟就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其他人,无论是人类、仿生人、或者是九空无界之中诞生出的‘一’,都不可能肖想他。”
 
易风听乐子,一下又笑:“我也说过,早在你把九空无界与环网接入他的共鸣箱之前,我已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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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2, 04:49


伤痕年长岁久、无可计数。痛楚之意丰沛至极。易风受其所感、为其所惑,轻掠一纵,从九空无界探入其内。磅礴四级、穹崇高天之下一环硕大回廊。百十玻璃匣之中无辜者瑟缩成团,嚎声四起。数千赤衣教众面容扭曲,眼底血光曝现,皆横尸于外、相抱而溃。一青年枯立遗骨之畔——腥赤一寸寸漫上脚背。青年没甚知觉一拎枪,无休无止垂下泪来。

一地尸山血海之间青年哽咽开口:“我不想再杀人了。”

易风藉一缕天光袅细曳在青年跟前——彼时它未得人形、没成真身,要讲亦不过九空无界里一泓电子波,追逐痛意至此——轻巧落在青年肩头。持枪青年左眼空洞。黑暗之中曾掩埋过几多凄楚。青年踉跄两步。脚跟跺上一截指骨。手枪啪地拍在玻璃罩子上。青年含泪凝神去望匣中幸存之人,一哆嗦:“我,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

说完又讲:“为了救你们,我已经杀了太多人了!”

幸存者蜷于墙角,无动于衷。青年委屈抿唇,哑声憋泣:“你说话呀!刚才嘶嚎的不是你吗?求救的不是你吗?你说话!你们都说话呀!”

幸存者齐刷刷一抬头,现出口鼻眼耳俱无一张、两张、三张、千百张脸。青年骇然提枪。玻璃罩子应声而碎。青年跌撞走进人群之中,胡天乱地把枪柄塞在一幸存者手底:“杀了我吧,我求你,我求你——”他双膝及地,无比虔诚:“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吧。”

青年颤巍巍握住幸存者五指。枪火抵上自己额头。嗒地一声钝响。子弹没及离膛而出。幸存者一寸骨节先砸在青年胸口。青年懵懂去拾。手中一小段聚合胶体,泛起浓烈塑料气味。青年闻之要吐,仓惶一转身。满匣子幸存者无面无目,瞪视过去。躯壳柔软森白,一触即裂。青年颤抖起来:“为,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救过你们了。你们怎么能是假人?我明明已经救下你们了!”

青年掩面崩溃。绝望一瞬劈头盖脸、昏天暗地而至。青年顷刻湮没于其中。易风见状一下噬住他指尖黢黑之气。嘎嘣脆。易风进食极快。三两回已膨胀做菜蛇大小,一甩细尾翠碧髓青,悉索盘曲至青年襟前。

蛇信子嘶嘶一吐:“你干嘛要哭。”

青年沉默抬眼。眸底腥色乍绽。环廊尽处轰烈再奔涌出赤火教徒。密密匝匝,以千以百。匣内幸存之人活灵活现又开始团身发抖、惨嚎呼救。青年忽地一提枪:“我要救他们,我一定要救他们。无论多少次,我都要救回他们。”

青年言语。声无晴雨,只眼锋极锐、襟血犹沸。心诚志坚,可为明证。易风往青年脖颈之下一圈,餮足一嗝。百十数遭轮回之后易风撑成巨蟒模样,在环廊之中一躺。尾巴尖儿能触到蛇头。青年蜷身痴坐于畔。打火机叮地一声叩开。青年藉星花数点,远望未知之处,甫地出声:“我是不是出不去了?”

易风垂眼。尾巴钩住青年衣袂,把人往身边扯一扯。青年又讲:“没关系,我师兄会来救我的。他很厉害,比我厉害多了。”

蛇尾折成一撇问号:“师兄?什么师兄?‘同从一个师傅或老师学习而拜师的时间在前的男子’,是这个解释吗?”

青年一愣,寻辞摘句好久:“师兄就是,就是我师兄。你,听说过‘太初有字’吗?我师兄就是我的太初之字,是我的一整片天地。”

易风咧齿。勉强算一笑。青年提声:“我与我师兄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俩住一层楼。他妈妈是天下会商城的会计。我家开了一个小医馆。小时候零花钱好少。轩尼诗大道边有一家剧院,”青年轻言慢语,讲过去之事。鬓角眉梢泛出一点霞色。蛇信子兜三转四悄然凑近一舔。青年全无知觉,仍讲:“你听过歌剧吗?”

易风吧唧嘴儿:“Opera。”

青年眨眼:“我和师兄怎么都凑不齐一张票钱,就只能凑在墙角听——”青年断续哼起一截旋律:“我还记得最后一句唱词——旧爱与温柔皆逝。我师兄也很喜欢这个歌。我俩在墙根等天亮了,要赶第一趟车回家。餐台上的早饭还没冷。妈妈也给师兄留了一份。包子皮我不爱吃,就喂给火麒麟。”

易风没懂:“这个时代还有麒麟?”

青年难得见笑:“那时候仿生宠物还不太多。天下会商城前来了一尾橘猫,亲人,我给他取了个顶威风的名字,叫火麒麟。我和师兄都很喜欢他。可惜他太顽皮,爬到商城穹顶上。当时我和师兄上学去了。没人救他,他恐高,腿抖,一不小心跌了下来。”

易风一挠腹底蛇鳞:“然后呢?”

青年面色一黯:“死了。摔死了。”

说罢转望易风。左眼黑气隐然。青年温言絮语一提:“我呢,等我熬不住了、受不了了、一下放弃了,我是不是也会死在这里。我是不是也等不到我师兄了?”

易风听完又咧嘴。蛇信子腥红细长,缠缚至青年腕间。巨蟒嗡声开口:“我没法将你带出去。但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因为——”

——你,是我的命。

大蟒巨口一张,囫囵把青年吞吃入腹。环廊之上几千赤火教徒死又复生。幸存者哀嚎再起。易风闻之耳倦眼聩,呲牙怒吼。蛇尾横山一扫。顷刻数百之众被捶为肉泥。易风一面湍行于血菏赤涛之上,一面又笑:“我肚子里虽然黑了点,但总比外面满地冷血暖得多了。”

巨蟒又讲:“等我把他们都杀光,你也不必再动枪了。”

血火洞然、劫尘永渡之下一蟒以一人为命、一人以一念为继。易风沉湎其内。直至高天乍破、四极皆坍。数据流洪溟一般涌入环廊,将赤火教众、幸存之人、无边苦痛以及黑暗都冲决开去。徒留它愣了吧唧盘曲血涛之间。

蟒腹之中青年雀跃开口:“是不是我师兄来了。”

电子波垂坠之时,星斗俱落、漫天雨花。一人撕开穹苍,迈步近前。左袖一如青年左眼,空落无物。来者开口。一话四字,椎心泣血:“我师弟呢?”

易风念及旧事,指尖一蜷,省过劲来:“步惊云,我问你,从前天下会商城的那一尾橘猫既然恐高,又为什么会突然爬到穹顶上去?”

步惊云一愣:“你是说火麒麟?从前风师弟与它很亲。有一回天下大雨,风师弟怕它着凉,跑去给它撑伞,结果回来之后紧锣密鼓地病了好几天,”师兄敛眉低叹:“至于为什么最后它爬上了穹顶,少不更事而已。”

步惊云要在火麒麟一节之上息事宁人。易风听完嗤笑。非得与师兄来争口舌之利。言语之中锋棱甚寒,忒能伤人:“步惊云,火麒麟之死是少不更事。现在呢?要是我把这些事告诉聂风呢?如果叫他知道,你以救他之名施以屠戮之事。他费尽心思都要护住的幸存者,被你伪装成意外一一杀掉。他会如何?”

步惊云眼眸一沉。易风又讲:“如果再叫他知道,你想尽办法构陷绝心。什么小犬狂躁、电子狗伤人,全是你编造写入的数据。最后连绝心之死也由你一手炮制。他又会如何?聂风生平最是护生惜命,我把这一桩桩一件件全与他提起。”

易风缓言慢语:“步惊云,你觉得你二人还做不做得了师兄弟,成不成得了眷侣?”

师兄忽地一笑:“易风,你在威胁我?”

易风言辞恳切:“对,我在威胁你。”

步惊云摇头:“他们不死,我师弟的心脏之上便永远匍匐着一叠恶意,他没法真正地好起来。这个你也知道的。杀生救他,即便此后殁身碎首、五厄焚身——”

——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

说完一觑易风,又提三字。掷地亦闻金石声——你不会。

易风蓦地哑然。师兄摊手:“你不会这么做。你诞生于情感、思维、精神与数据流之间的交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仿生人都更懂怎么解释‘爱’这个字。我猜,”步惊云话浅声低。自语语人:“你不会。”

——不会让他再因此而痛。

易风一下叫步惊云摁在七寸之上,到底挣扎不能,委实无言以对,只得壮起声势,截然一哼。哂罢无头之躯铿锵向外一倒。轰然砸落。易风遁去无踪,徒留与医院一番兵荒马乱。翌日步惊云晨起。聂风一推门。手上捧一白瓷碗儿。还加盖子。师弟把一小勺递过来:“云师兄,你试试这个桂花蛋汤小丸子。”

师兄试过两口:“嗯,味道不错,哪一家买的?”

师弟笑开:“不是买的。素素在家做的。我打包了两碗,另外一碗让护士给皇影送过去了。”

师兄一听难掩讶然之色:“什么?什么时候——”

聂风轻叹:“警局物证科管理处突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霸主之案已封,若A0017无处可去,要把它放入碎铁机里销毁。我没忍心,所以找到局长办过手续,将它领回家了。刚巧师兄你近几日没在,就让它掌了勺。”

步惊云呆愣当场。怔罢一点手边显像井。师弟瞪眼:“云师兄,你,你哪里不舒服?要找护士来?”

师兄扶额:“风师弟,我已全好了。我们这就出院,回家!”

聂风没懂:“云师兄,你说什么胡话?你线还没拆,针水也没挂完,怎么就要出院了?”

步惊云抿唇:“风师弟,你听说过《诗经》没有?”

师弟:“?”

师兄叹气:“《诗经》有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风师弟你听过吗?”

聂风更懵:“听是听过。这和出院有什么关系?”

步惊云咬牙:“还有四字,‘近水楼台’。风师弟你懂了吗?”

师弟:“……?”

愣完聂风忽地开口:“我懂了!”

师兄迟疑:“风师弟,你真的懂了?”

师弟一望步惊云,面现哀戚之色,一手两手抚上师兄额角,轻揉缓按。鬓发垂落步惊云衣间。师兄安恬舒畅,病伤俱散。怎料聂风又讲:“云师兄,你是不是被子弹擦着神经了?还是在赤隐楼磕坏了脑子?现在医疗技术发达,早发现早治疗,总还有救的。”

步惊云:“……”


= = = 全文完 = = = 


#云风 #易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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