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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
不是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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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飞欢】你们所有人,为什么不相信?(G)全文完 Empty #1 [原创]【飞欢】你们所有人,为什么不相信?(G)全文完

2022-05-03, 18:07
⧪转载自LOF(作者:不是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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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飞欢相爱十年后的苦涩妄想。
ooc不可避免,因为他们太太太太太好了。


(一)
 
离开母亲的坟墓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告诉我,我昏睡了三天三夜,她以为我要死了。说这话时她既不紧张也不难过,看样子我们之前的关系并不算太好。
“这是哪?”
“你们的家。”
“我自己?”
“你和你的爱人。”
“是你吗?”
“你为什么不猜一猜?”
“我失忆了?”
“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可以叫我阿飞……”

我叫阿飞。
我是一个剑客。
我的母亲是白飞飞,我的父亲是沈浪。
七岁那年我开始独自生活。
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欺骗了我,我因此堕落。
后来,我想通了。

在出海寻找我父亲之前,我曾送出一些有违本心的祝福,但我已记不起是什么,对谁说。
因为一些事情,一年不到便踏上归途。
再也没有离开。
“我没有完全失忆,只是有些人和事记不太清了。”
小姑娘挑了挑眉毛:“哦?那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些人和事中,有没有李寻欢?”
我本就又渴又饿,头沉眼花,浑身无力,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股莫名的空虚,几乎再无坐起的欲望。
“他武功不错,用的武器是飞刀。我们还算相熟,可称一句朋友?”
小姑娘手中的水杯“啪”一声碎在地上。
“你还记得李寻欢?”
“我说了我没有失忆。”
“你说你们可称一句朋友?”
“难道不算?”
“我不相信。”小姑娘重新倒了一杯水:“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可能没有忘记他却不爱他?”

经过几日的恢复,我几乎回忆起了每个我认识的人,每件我遇到的事,包括十三岁生吃的野兔和前几天的大雪。
也许我只是患了风寒。
小姑娘见我死不了,走了。第二个来的人,是叶开。

“你还好吗?”
我不奇怪他为何这样问。我一直没有练剑,甚至没有拿起它的欲望。每日最常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如一具干尸。
“你自己来的?”
“不然呢?”
“你师父呢?”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困惑,然后是浓烈的悲伤。
“你还记得他?”
“为什么不记得?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既然来了,他为何不来?”
“他当然很想来……”
“算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再一次显露出困惑,甚至是诧异。
“这不重要?”
“本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所有这一切。”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母亲死去多年,我的父亲近二十年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喜欢过一个女人,她一无是处。我的剑,很久没有用过了。还有你的师父,他是个好人,但有人说我爱他,而事实上,我从未知道过爱是什么。”
叶开沉默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破的字条。

【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成功,也可能他根本没去做也说不定。如果不巧被我说中,我希望你去看他。
并同他说,每个去看他的人都可能是受我的指使。
我可是李寻欢呀。】

字条的前一半已被撕去,意义不明。最后李寻欢三个字和那个呀,已经有些走形了,要从纸中飞出来一般。
“无论你得了什么怪病,中了什么迷药,我都不相信你不爱他。”
我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再次回到床上。
叶开也走了。他还有未喝完的酒,未走完的快乐与痛苦。
他还如此年轻。

有关李寻欢的往事我并没有全部遗失。只是很奇怪,一旦我开始回想,空虚感立刻使我浑身发抖。那些记忆如被水浸泡过,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比如说,我只记得他爱过一个叫林诗音的女人却没有和她在一起。后来他怀里梳辫子的那个姑娘,又是谁呢?
直到她来看我。
那天是我病后第一次用剑。我的内力没有受损,剑依然快。
但我无法控制它。
杀人的欲望如野草,在握剑的一瞬间涨满了我的脑子。
它刺破了孙小红的衣服,血红色的衣服。
我只觉得快意。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依然如少女般清澈。
是来关心我的。我冷冷道:“很好。”
辫子姑娘圆溜溜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你不好。但总有一天会好的。他如果在……”
“不要提李寻欢!”我迅速地打断了她:“我不爱他!”
她流出了同情的眼泪。这让我更加愤怒:“我不爱他。我祝福你们。可以走了吗?”
“哦阿飞……”她的声音变得极轻:“我早该想到……你全都忘了吗?这样也好,也许这正是他希望的。”
“他希望我忘记他,是吗?”
“我想是的。我该走了。”
“我没有。我记得他请我喝酒,我记得他帮助过我,我也记得我爱过一个女人而他要杀了她。你们在一起是吗?请你转告他,我没有忘记他,我只是不爱他。”
孙小红擦掉了眼泪,轻道:“我不相信。”
“我相信你忘了他。即便你忘了,也依然爱他。”
“方才,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也走了。
我扔掉了剑。
手心渗出些血迹。
很苦。

这一次昏迷的时间似乎更久,醒来时已饥肠辘辘。
漂亮的小姑娘笑道:“饿了吧?我煮了米粥。不知道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强迫自己撕开喉咙,又有些后悔。
“你们这些江湖正派,骗一下小姑娘会死嘛。有几人来看你?你怎么回答的?”
我不想理她,于是闭上了眼。
“他们有没有很惊讶,很难过,很悲伤?”
“他们都是李寻欢最亲的人,你有没有想过原因,他们为什么来看你?”
“我知道你想到了。但是你不承认。我早就知道,你还是爱……”
“闭嘴。”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不爱他?我一想到他心就像被扔进了窟窿,没有激动也没有痛苦。我绝不爱他。”
小姑娘又笑了。我很想问她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笑得这样难看。又实在懒得和她多说一句话。
为什么这些人,不能都离我远一点?
“没有人会相信阿飞不爱李寻欢。你再怎么解释都没用的。”
“除了我。天底下除了我,谁也不会认为你说的是真话。你不如承认爱我,好不好?”
我木然地看着她:“不可能。”

我梦见了我的母亲。
她吻着一个英俊男人的脸,男人并没有回应他。她一只眼睛望着我:“阿飞,你知道了吗?”
后来他们脱掉了衣服,缠绵在一起。她依然望着我:“阿飞,你知道了吗。”
之后母亲的腹部开始隆起,一个小婴儿呱呱坠地。
她怜爱地抚摸着婴儿,眼里却没有喜悦:“我生了你,是因为爱他,还是恨他?是因为爱你,还是恨你?”
婴儿渐渐长成少年,他此时睡得很香。母亲看着他的睡颜,露出了平日里少有的笑容。
她终于又望向我,眼含平静的悲伤:“我把最可恶的东西,生命,带给了你。如今我终于知道,我实在不能不爱你,我的孩子,母爱是野性的,我无法控制地爱着你。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也要离开了。不要为我的死感到难过,阿飞,那将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母亲消失了。

他掀起帘子:“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我醒了。
屋子里回荡着咀嚼花生米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醒了就不要装作没醒。”
“没死就不要装作死了。”
“难道要我召开武林大会,让别人看看我还活得好好的?那我才是离死不远啦。”
“你总该告诉叶开。”
嘎嘣脆的动静消失了。
“活着或者死了有什么关系。怎么活不是活呢,什么时候死不是死呢?”
“那是我不该救你了?”
荆无命从阴影中站起,死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我:“你的剑呢?”
我的剑呢?
我不知道。
我已不在乎。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不如快一点。”
他的瞳孔突然收缩,依然面无表情:“我不杀李寻欢,自然也不会杀你。”
“你当然杀不了李寻欢,谁有把握能杀了李寻欢?”
“没有人。因为没有人有把握杀死一个死人。”
花生轻轻落在地上。
路小佳忽地窜到荆无命身侧,说了些什么。
荆无命回道:“这当然是真的,他当然知道,这已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只不过你那时是个死人。”
路小佳缓缓走向我的床前,面色凝重:“天下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死了都是白死,活着都是白活。但他不是,你也不是。”

在荆无命说出他死去的消息时,我的心已经似乎不在胸腔里跳了。那种难忍的空虚感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也消失了。
他们说的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像是在这里,又像是不在。
我说了一些话,又像是没说:“他死了。好的。我没有难过。我没有伤心。我不爱他。”

“我绝不相信你不爱他。”他们说。
荆无命给了我一把飞刀,曾插进上官金虹脖子。
“再见。”

我开始长久地陷入梦境。
李寻欢笑着对我招手。我冷着脸,问他怎么死了?
“阿飞,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这次,我走得快一些而已。”
“为什么他们都说我爱你?可是我感觉不到。我感觉不到曾经的快乐,也感觉不到现在的痛苦。”
“你认为爱是什么呢,阿飞?”
“我不知道,我只和林仙儿在一起过,那时我想和她成家。但这只是一种迷惑和利用而不是爱。”
“并不是每一份爱都是好的。爱一个人永远不是耻辱的事。只是爱错了,必定会痛苦。”
“那我们呢?我们是否曾在一起?”
他又笑了。
“阿飞。”绿色的眸子要把我淹没:“如果你此时并不痛苦,又何必在意其他呢?”

梦里的我也躺在一张床上,不过比醒着时舒服许多。
没有其他人来烦我,只有李寻欢时不时地出现。
我有长久的时间来思考我是否爱他。
总该有些线索,比如我们是否曾亲吻过。
只不过我一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就消失不见了。
后来我掌握了规律,不再想这些,而是反复回忆之前已经想起的事情。
我记得我们曾吵得很激烈,我说了些很重的话。
“你那时伤心吗?”
“那时我们是朋友。我确实是有一点难过的。”
“所以后来,我们并不是朋友了?”
他又笑:“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偶尔从梦中醒来,虽然身体很重,却只觉漂浮在空中无法落下。
相比梦,我更不属于这里。
只得睡去,只愿不醒。
直到有一天,梦里的李寻欢不再与我说一句话。
索性我也不说,和他相对而坐。
他的眉眼越来越模糊。我渐渐无法分辨,梦里的我是不是已经睡去。


#飞欢 #李寻欢 #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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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3,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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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阿飞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脉象不太妙时,我便喂他些续命的汤食。
即使在梦里也找不到你们相爱的证据,他依然不愿醒来。
李寻欢,你可满意?

这世上没有我掌控不了的毒药,但这杯断思酒,似乎发生了一些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变化。
它原本的效力很简单:失去关于爱人的全部记忆。

“只是把我轻轻擦掉。”李寻欢淡淡道:“这是药,不是毒。你无需介怀。”
这个人总是这样。白飞飞和沈浪的儿子,我还会心生愧疚不成?
我俯下身,右耳紧贴他的胸口。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看来我要抓些紧了。药量大一些,忘得彻底一点如何?我喜得孙儿那天,定给你烧去捷报。”
他莞尔一笑:“我很期待。”
这个人总是这样,烦得要命。

断思酒的原料并不复杂。只需要八十一种生长在天山、大漠、湖底的草药和四十九种飞禽猛兽的皮毛,以及至亲的骨或血。
当时的场面属实有些奇怪:李寻欢拖着将死之躯,向他父亲的朋友、他爱人的父亲发出取血之邀,为了将这十年的不伦之情彻底销毁。

拿到沈浪之血的李寻欢已气若游丝:“多谢。”
“哼。若不是我妙手回春,十年前你就该找阎王爷去了。”
“若不是你多管闲事,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笑得很开心,很惬意。仿佛要死去的不是他,爱人要忘记的也不是他。
我关上门。这个人总是是这样,烦得要命。
只不过这次要的,是他自己的命。

埋葬李寻欢后,阿飞未言一字。我跟在他后面,也实在无话可说。
冬天的山路并不好走,北风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前方的人影越走越远,未及傍晚,天色忽沉,似是要被黑暗吞没。

“你走吧。”声音穿过雪地,没有一丝温度。
冷风迎面,我咬牙切齿道:“我不是正在走?”
“别跟着我。”
我恨不得把他的头塞进雪地:“这条路刻着阿飞两个字?”
“你老了,我总能甩掉你。只是他说过,你对他有恩。”他慢慢停下脚步,我紧跟几步,看见了他落满雪花的脑袋,微翘的眼睫已结满了霜,挺直的鼻子不断吸着冷气。
一滴眼泪缓缓掉落,把大雪砸出一个洞。
“阿飞已经死了。就在那里。”他转过身,指着坟的方向。
我冷得要命,实在无法忍受再待在这里,顺手给了他后颈一掌。

回来之后,我做了一个如今看来,改变了一切的决定:我放弃了沈浪的血。
此方中最奇妙的一点,便是所用之人的心性、爱憎,对成效有极为重要作用。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白飞飞的骨呢?
她实在是个完完全全不被爱附身的女人。天下没有比她的骨头,更适合这味补药的了。
只是想想,我便兴奋难耐:阿飞,听见了吗?你的母亲正在召唤那个无情的小兽。
他本该如此。
即便是沈浪,也无法改变我们血脉中对世上所有美好的鄙夷。

李寻欢阿飞二人的感情,我向来不解,也不想解。
一想到我会为了某个人喝下柴玉关的血,就恶心得立马要吐出来。
简直蠢得要命。如果有人这样爱我,或许可以换来我一时的怜爱,但又有什么用呢。
我曾与李寻欢打过一个赌:“我绝不会像你们这样去爱人,若真有这一天,你随时随地要什么酒我抬一车给你送去洗澡。”
他笑道:“好呀。化作鬼我也记着,你可不要抵赖。”
这个人总是这样。
最可恶的是,当他不在了,我竟开始怀念与他相聊不欢的日子。

其余药材已熬煮了整整一百天,最佳时效就快到了。
我只有一天时间达成此事。情急之下扯了个谎,说李寻欢生前最遗憾的,便是没有拜见过你的母亲。
这话仔细想来简直可笑,他人都已经没了,去下面问候不是更方便些?
阿飞只答了一个字:“好。”

我早他两个时辰出发,挖墓取骨再原样恢复,着实费了番功夫。
酒已备好。
阿飞还没来,我靠坐在白飞飞的石碑旁。
好姐姐,若我也喝一口你的骨汤,会不会以毒攻毒,从此大爱天下?
我摸了摸碑上的字。相比于李寻欢墓碑上几乎要被穿透的刻字,当时的少年笔锋还很稚嫩,两个飞字紧紧相连,在已被风沙侵蚀的石碑上,像一对沙漠中干涸的伴侣。

“我们来了。”
高大挺拔的身躯折跪在地,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飞刀,刀锋已嵌入掌心,鲜血滴入坟前的土地,凝成一朵梅花。
我递过酒壶,他没有接。
“你想做什么可以直说。”他抬起头,眼里含着热泪:“是他交代你的吗?”
“我只想我们快点回去。又要下雪了。”
“你动过坟。”
“……是又如何?”
“他走之前那段日子,躲着我和你说了很多话。”
“我们不可以说话?”
“他还去找过沈浪。”
“他不可以去找沈浪?”
“他在安排身后事,这件事有关于我,有关于你,有关于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说得对极了,简直不能再对了。我把酒壶一扔,转身摆了摆手:“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阿飞没有再问我。他拾起壶,仰起头喝得干干净净,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他总是想为我好。既然这样他会安心,”阿飞慢慢坐在地上,眼泪已经干了:“之后我会如何?爱上别人?还是失去记忆?”
我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
“那你为何……”
“我说过,阿飞已经死了。”他受伤的手抚上石碑,一个“飞”渐渐染成血色:“他不过是希望我不再痛苦,我虽做不到,但这副皮囊如何我并不在意。”
“我只是难过,”他的脸色很快变得绯红,冷酷的嘴角也不再紧绷:“他这样放心不下我,这样不要我念着他……”
“李寻欢。”雪花飘落他渐渐闭合的双眼:“这酒太难喝了。李寻欢,我有些冷了,你的车可不可以等等我?”
“李寻欢……”

他已沉沉睡去。
在大雪中,在白飞飞的坟前,我背起阿飞,终于离开了李寻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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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3, 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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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再次见到路小佳时,我正在吃花生。
他却没有。
“花生帮是什么帮?”
我剥了一颗雪白的花生仁,扔进他的嘴里。
不是幻觉。
“路小佳。”
“嗯?”
“你欠花生帮帮主三百四十四顿酒。”

少不更事时,我问师父,您总这样咳嗽,会死吗?
他点了点头,又喝了杯酒。
“死是一个过程,叶开。”
“可死了就见不到我了,也见不到阿飞了,多难过呀。”
“过来。”他揽过我的肩膀,我们并坐在长凳上。
已是很黑的夜,月也被云遮住了。
师父身上总是凉的。我把外衫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却发觉他已经睡了。
我没法像阿飞那般抱他回房,只得靠得再紧一些,也在长凳上迷糊了过去。
后来双双感冒,阿飞弯起手指敲了我额头一个大包。

我也问过阿飞这个问题。
他的回答更好懂一些:“王怜花说他至少还有十年。”
“那十年后呢?”
“我会想办法再加十年。”
“那二十年后呢?”
“再加十年。”
“三十年后呢?”
“也许,我也不在了。”
我挠了挠头,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对那时十多岁的我而言,十年已很漫长。
我想着也许到了十年后,我也厉害了许多,有新的法子能治好师父也并非不可能。

江湖中无人不知飞剑客是师父的好友,他们传奇般的往事口口相传。
很多人说,阿飞遇到李寻欢,才成为了飞剑客。
“不然的话,他也许会变成另一个吕凤先,或者是荆无命般的杀人好手。”
师父不这样认为。
“他永远都是阿飞。”他把飞字念得很轻,又很长,像没有尽头:“你也永远都是叶开。”

师父从传奇渐渐化为传说,从人变成了神,江湖中再没有他的踪迹。连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有遇见飞剑客的人,才能得到答案。
上一次相见,似乎还在眼前,乖乖听训的路小佳似乎还在我身边。
是英俊的,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迎着太阳去江南的阿飞。所有人都知道他爱他。
那时我绝不会料到,再见面他已形容枯槁:“我从未知道过爱是什么。”

师父的信本就是残破的。
我起初认为是他让阿飞做了什么事,来忘记他。
但阿飞怎么可能答应?
也许用了什么迷药?

“天下有什么迷药能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已经不是阿飞了?”
“你也去见他了?”
“并不是只有你收到了。”
路小佳展开信纸,同样被撕掉了一大半,只剩下非常潦草的几个字。
【找到阿飞】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这确实是师父所写。
我忽然想起,那时阿飞只因为一些拙劣模仿的字迹,明知是圈套,依然再次踏上他们初见那条路。
他看到酒会想起他,看到雪会想起他,看到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世间人和事,都会想起他。

我们再次来到小屋时,一位漂亮姑娘在喂阿飞喝些什么。
“干嘛那么看着我?我又没害他。”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认识你们。宅心仁厚叶大侠,起死回生路小佳,是不是?”
“我没有那么大名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因照顾重伤的飞剑客,我们日久生情。只是他现在身子太弱,待完全无碍,还望二位捧场来喝杯喜酒。”
路小佳塞耳朵里两颗花生,大声道:“什么东西在叽里咕噜乱叫?”
上前摸了摸阿飞脉象,我瞧着笑颜如花的小姑娘:“冥婚也有喜酒?”
“哼。他招人烦的路数,你倒是学的不错……”
“你认识我师父?”
“不熟不熟。”
“你绝不是个小姑娘。这碗里……”
“米粥而已,叶大侠也想来一碗?”

“王怜花。”
小姑娘笑容一僵。
“你还想请谁来喝这喜酒?”
阿飞已坐直了身躯,漆黑的眼睛盯着我手中的半张信纸:“另一半在哪里?”

“我撕了。见你醒来后,并没有忘记他,我便找出这些信件。”
“我为什么没有忘记他?”
阿飞的脸上无悲无喜,如他的脉象般毫无生机。
小姑娘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别问我。我不管了。反正他已经死了,忘不忘的,又能如何呢?我早就告诉过他,这法子蠢的要命。”
“我全都想起来了。但我依然感受不到爱。”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不爱他了。”

后来路小佳问我:“假如李寻欢也起死回生,见到那时的阿飞,他会不会伤心难过?”
“不会。”我剥了一颗雪白的花生,扔进他的嘴里:“师父早就告诉过我,他永远都是阿飞。能再次见到阿飞,他开心还来不及。”
“路小佳。”我又扔了一颗:“你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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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3,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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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用小李飞刀取的血。
他的手已干瘦如柴,三寸凡铁躺在掌心,亮如皎月。
取刀时,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多谢。”

二十年前我与七七熊猫儿准备出海之际,王怜花急匆匆赶来,一脸得意。
“沈浪呀沈浪,今日你虽风光无限,但再过百年,且看这江湖最德高望重之人是谁。”
我拱手作揖:“王大侠千秋万代。”
后来我们虽身居海外,却也听闻了不少李寻欢的故事。这故事着实惊心动魄,尤其是与一位名叫阿飞的剑客,他们的友情令人赞叹。

十年前,阿飞站在我的面前。
“你就是沈浪。”
“我就是。”
“我叫阿飞。七岁时,我埋葬了我的母亲白飞飞。”
“你已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所以我必须要出名。”
“你已经做到了。”我握住了他的手。
锋利的眉眼低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母亲死时很快乐,她说生既不幸,死有何苦。我初入江湖时,想的是管他姓甚名谁,和那林中蛇虎狮豹没什么两样。”
“后来我遇见一个人。”他慢慢抬起头:“他令我知道了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实在是个太好看的孩子,尤其此刻,当他的眼中饱含深情,恰如画中人得了魂魄。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奇妙的。

不久后,阿飞接到传书,脸色骤变。得知李寻欢旧疾加重,我抓着王怜花,与阿飞再回中原。

赶到时,辫子姑娘趴在床边,似是刚刚哭过。
“这么可爱的姑娘,别哭坏了眼睛。他也不年轻啦,你再觅个英俊夫君……”
我给了他一掌,将他与阿飞隔开三尺。
王怜花绝不是呆子,冰冷的杀气封住了他的喉咙。
“阿飞,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见不到他最后……他会开心的,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挺拔的身体已经僵硬,一节一节折断,砸进李寻欢的软榻。
他抱住了他,用尽全力,似是要把他的骨血揉进他的骨血。

王怜花消失三日,再出现时,举着一个小小的酒杯:“你们可知给什么样的人下毒,最是痛苦?”
没人理他。
“死人。好在他只是半个死人。”
“这毒的效用极其简单,服下十年后百种不治之症齐发,直至腑脏衰竭而亡。”

辫子姑娘离开后,我和王怜花也离开了。
李寻欢尚未苏醒,阿飞死盯着他,一步也不曾离开。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李寻欢。
他还是个小娃娃,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弯成两座小桥。
那时的李园枝繁叶茂,他和哥哥最喜欢在角落里游戏。
有次躲得太隐蔽,谁也找不到,我灵机一动,在藏酒的地窖中,揪出了小醉猫。
小小的手抱着大大的坛子,眼睛已没了神儿,嘴里还念叨着:“好辣……咳咳……再来……”本想发火的李大哥也没憋住,笑得前仰后合。
我握住软乎乎的小手,把他从酒坛子中拽了出来。
“这么小就贪酒,好个李寻欢。”

“你还记得吗?”我比划了一下:“你就这么高,和这桌子差不多。”
“记得。”他笑开了,眼角的皱纹重重叠叠:“你还要与我再喝几杯,被父亲制止了。此时,算不算晚?”
“绝不算晚。”我举起杯,一饮而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寻欢。

他走后,七七问我:“若那小红姑娘没有走,若他们没有在一起……阿飞会不会没有这样痛苦?李寻欢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她的智慧和胸襟,远远高于许多自以为是的男人。”我环住她:“若我们没有在一起,是不是也少了许多痛苦?”
她的眼泪笑着落了下来,趴在我的胳膊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我找到阿飞时,王怜花正气鼓鼓熬着汤药。
“你来干什么?”他追着我进了里屋:“他什么也没忘,只说自己不爱李寻欢了。真是见了鬼了。这次又昏过去整整十天……诶你什么时候醒的?”
“沈浪。”阿飞直直望向我,脸色惨白:“你终于来了。”
“如今你可以回答我,他是怎样一个人了。是正直的,还是邪恶的?是充满父亲的仁爱,还是充满母亲的仇恨?”

“王怜花。”他冷笑道:“你确实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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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3,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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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死后小鬼带我去投胎,我问他可有的选?
他三白眼一翻,没理我。
我只好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好了好了,给你找个好去处行吧。
我接着哭,路也不走。他费力得要命,鼻孔都大了一圈,一张鬼脸涨得通红。
“你这女人,哎呀。”他咬了咬牙:“好人投好胎,坏人投怀胎,你信不信?
“不信。”
“还不傻。都是瞎扯的,我们也很累的好吧,哪有功夫一个个辨别你们是好是坏。有时候抓阄,有时候看心情,总之扔哪是哪,名门正派扔进猪圈,偷鸡摸狗之辈送入皇家,都是常有的事。”
“那这胎,可以不投么?”
“也有跑掉的,不多久自己就会乖乖回来,被困在虚无之地可不怎么好受。”
我擦了擦眼泪,轻轻倚着小鬼胳膊:“我不会跑的。我是说,怎么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

我很满意我死得不算太晚。
人的江湖我已尝够,禽兽畜生又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会永生永世做鬼。”我咳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可惜了。”
“你已不是鬼,那么阿飞……”
“阿飞已不是人。”王怜花冷笑,笑得比哭还丑,“你可曾见到他?”
“我猜应是在阴阳交界的野鬼地盘,毕竟他肉身未灭投不了胎,也只好在那飘着。”
“你不是说,那虚无之地并不好受?怎还会有野鬼?”
“我还说过我们身子里流的是同样的血,怎料你竟做出这样的蠢事。”
“哪里蠢了,是我想你想得要命,我早就知道……”
“闭嘴吧。”小腹一阵暖意袭来,强劲的内力已开始苏醒,我挥手打断他,“有的人就是不想投胎,就是想抱着上辈子那点儿事在空虚中漂浮几千几万年。”

沈浪面色骤变,一把将我从温暖的被窝中抓了出来。
“阿飞。”沈浪望着我。他的眼睛相较于二十几年前,老了一些。但还是好看的。
我的手腕被握得很紧,血液似乎已很难流动。
“我知道你能听见。”他又把我交到了王怜花手里,“内力正在恢复,是不是?”
王怜花耷拉着眼皮:“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他现在是白飞飞也是阿飞,恭喜你和老婆孩子团聚了。”
“这断思酒用死人骨本是没什么问题的,只不过碰巧几十年了她还没投胎,又碰巧阿飞心神已死,甘愿在她说的那地方漂着。”
“这绝不是什么碰巧的事。”沈浪放下了我的手,“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
“李寻欢。”王怜花突然大声道,“你可曾见过李寻欢?”
“我知道这名字,活着的时候。他长什么样子?这些日子死得可不算少。”
“许多白发,总是很疲倦,看上去就活不长。也许死了之后会返老还童一些?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他是李寻欢?”
“你见到了?”
“见到了。”
“然后呢?”
“他看了我半天,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之后便被其他小鬼带走去投胎了。”

之后的几日,王怜花不知跑哪去了,嘱咐沈浪看好我。
这实在是很奇妙的,眼前这个男人,我与他曾亲密无间过。几十年后我们再次相见,我却套着我们儿子的躯壳。
他讲了许多阿飞的故事,自我死去之后的这些年。
他竟是如此痴情的孩子,简直有些傻了。
“五岁时有人见他可爱要拐走他,他把人引到树林中掉入他自己布下的陷阱。你说他被灌迷药这么久都不知道?”
“是的。林仙儿确实是仙子外表,魔鬼心肠。好在他后来想通了。”
“若不是我亲自生的,我简直要认为他是你和朱七七的孩子。”
“……不至于。遇到李寻欢,实在是他的幸运。”
“以前我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和我们阿飞的脑子倒也相配。”
“多情总被无情误,若是两个多情的人,岂不是天作之合。”
“我们两个无情的人,不也是天造地设?”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阿飞,情这一字,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你可后悔?假如你从未遇到过李寻欢……”

我忽地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在一个灰色的地界,没有墙,没有窗,没有人,没有鬼。
只有阿飞和我。

“我不后悔。”
“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要走那条路,我也要遇见他。”
“等我回去了,我要去江南,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他在那里等我。”

“母亲,我不知道如今我是不是还活着,但相比忘掉爱的那些时日,我只觉得更踏实,心也有了归处。”

我一生唯一的信念就是恨,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想着复仇与死亡。
而我漂亮的,天赋傲人的,野兽般成长的孩子,最强烈的执念却是爱。

天地间,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
我想摸摸他的脸颊,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
混沌中,他英俊得惊人,如一柄锋利的、闪着银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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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7,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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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没有人相信我不爱李寻欢。
他们宁愿相信我失忆了,被夺魂了,死了。

混沌中,我听到白飞飞和沈浪在说着些什么。
很奇妙。若以世俗而论,我们三人,本应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事实上,我们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一天。

五岁时,母亲第一次告诉我,我的父亲叫沈浪。
“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为什么?”
“你长大后若能有些名气,他自然会知道的。”
“然后呢?”
“你是沈浪的孩子,注定躲不掉江湖。既然躲不掉,不如把他们全踩在脚下。”

临死前,她送我一件礼物。
“这世间无一处让我留恋。只是……我向来不怎么管你,若我此时说我是爱你的,你也不会相信……”
“我相信。”
“好孩子,一点都不像我。”她笑起来总是很美:“我这样的人居然也做了母亲,对你未免太不公平。我没什么可以留给你,唯有此物,当你也对生命无所期待之时,吃了它吧。”
  
我想这应是一颗毒药。
我并不觉得母亲给孩子留一颗毒药有什么不对。豺狼虎豹,风霜雨雪,活着本就艰难,母亲一直念叨着,她从小就盼着这一天。
她只是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我。我点了点头,告诉她我明白。

关于爱这一事,我始终不清不楚。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我应该是爱她的。
我被林仙儿骗成个傻子,我应该也是爱她的。
李寻欢说的没错,爱本就没有好与坏之分。

在一个晚上,是夏天,风却很凉。
我歪着脑袋看他:“爱究竟是什么?”
他笑道:“你说说看。”
我瞪起眼睛:“我想听你说,你……”
他还在笑:“怎么了?”
我急道:“算了。走着瞧。”
他淡淡道:“瞧什么?”
风解了酒意,我却非要喊出来:“这辈子!”
他慢悠悠又喝了一杯:“这辈子倒也不长。”
我再没有说话,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竟有些冷了。
他静静看着我哭,像是在习惯。
没多一会儿我又笑了:“你不要想得太美,也许我死你前面。是短是长又如何!”
月藏了起来,我开始吻他的眼睛。心里想着,不如明天就吃掉那颗药。

可我没有,我还是把他送走了。
走之前他和王怜花交代了些事情,和我有关。我想好,再等一等,不要让他白忙。
直到我母亲坟前,直到我喝完那碗酒。
我感到所有的温暖都已离我而去,刺骨的寒意钻进了我的身体。太冷了,手已不听使唤。
母亲。失去意识前,白飞飞的脸在我眼前浮现。
你说的对,有时死亡竟是一种奢求。

我无法说清爱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那段日子里,我彻底失去了它。
孙小红,叶开,路小佳,荆无命,还有王怜花,他们每个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有一个声音在我脑中不断说着,都是骗你的,走吧,别理他们。
最后是沈浪。
那时我的意识已很模糊,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似是被扼住了喉咙。
“阿飞,休息吧。”
她说完,我的眼前只剩下无尽的灰色。


“……你可后悔?假如你从未遇到过李寻欢。”


我终于惊醒。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
难以描述的、未知全貌的爱。
白飞飞!我喊道,我想起来了!
她也回到了混沌之中:“想起来什么了?”
“我爱李寻欢,我爱他!”
“所有人都知道。”
“可我忘了,因为王怜花的破酒。我要回去,我要……”
她指了指我的身后,
“他死了。走了很远,也许已开始新的生命。”
我望向虚无,已不存在的肉身体会到了分尸的痛苦。
迟来的,不知归处的痛苦。

白飞飞再次醒来时,沈浪依然在。
阿飞的身体已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白飞飞很满意,她起身抱住了沈浪,从一副身体抚摸至另一副身体。
“你赢了。我们的孩子,一生被爱所困。”
沈浪没有挣脱,任由她胡乱摆布:“幸还是不幸?”
“幸福是有限的,而痛苦是无尽的。他如今既不愿回来,也不愿向前走,除非……”
沈浪一把握住她的右手。
白飞飞就势翻过手腕摊开手掌弯曲两指,一颗药丸弹向空中。
沈浪先她一步飞身摘下:“为何不让他自己做决定?”
白飞飞笑得停不下来:“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我活着时候送他唯一的礼物。我告诉他活够了,就吃了吧。”
“你既然这样说,所以这不是毒药?”
“当然。全天下的毒药还不够多么,这么死也太无趣了。我早知他并不像我,看似冰冷,心却是热的。说来也巧,李寻欢所求之事,是我几十年前就为他准备好的。”
“这也是断思酒?”
“你再猜猜,我用的是谁的血?”

“不嫌臭么白飞飞,你可真是个好母亲。”王怜花捏着鼻子进了门,“虽说这药连服两次,确是有记忆全失,性情大变的作用,可若他也没投胎,岂不恶心死了?”
“他会不想投胎?只怕他早就沦入畜生道,走了不知几番。”
“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阿飞,有的只是和阿飞长得一摸一样的另一个人。”
白飞飞沉默许久,缓缓道:“一个人活着,若要永远快快乐乐,唯有把心扔了。什么爱,什么回忆,甚至恨与痛苦,都不重要。”
“再一次想起李寻欢已经死了后,他迅速融于混沌。若不这样,怕是很快要魂飞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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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1,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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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死很简单。

李寻欢出手过七十九次,其中二十九人没有死。

他曾说死的都是该死的。

可又有多少该死的人,是杀也杀不尽的?



李寻欢早该死了。年纪轻轻攒了一身病,病病殃殃活了后半生。

再见到白飞飞,他长舒了口气:“好久不见。”



白飞飞骗了王怜花,她早就见过李寻欢。

十年前的李寻欢吐尽最后一口人间气后,他的摆渡鬼正是白飞飞。

你叫李寻欢。

是。

死于肺疾。

是。

江湖人?

酒鬼。

每个人变成鬼,就算平生经历再多精彩之事,在阴阳交接的混沌中,也不过化成几行短句。此时已全部浮现在白飞飞眼前。

“李寻欢,死于肺疾。

江湖人。

长于用刀,刀下亡魂五十个。

无子无女。

爱人阿飞。”



叫飞的人很多。

姓阿的却不多。



“别回头。”

李寻欢道:“死都死了,回不回头又如何?”

“回头一次,他便梦到你一次。”

“谁?”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白飞飞觉得好笑:“我只是万万没想到……你们在一起多久?”

身旁鬼来鬼往,混沌中的李寻欢脸上没了褶子,眼里也没了春意。他突然病重,阿飞赶回来时,已是他弥留之际。

“没有。”他加快脚步,“走吧。”



死去多年,白飞飞早已不再留意时间。

八岁。送走她时,他八岁。

送走这个男人时,他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

他有没有哭?

为何命运总要他趴在爱的人床边,迎接死亡的到来?



后来王怜花以毒换命,强留了李寻欢十年。

此事在鬼界也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别的小鬼问白飞飞,他怎么回去的,你可曾看清了?



“他不该死,自然就没死。”



“李寻欢,死于毒。

江湖人。

长于用刀,刀下亡魂五十个。

无子无女,徒弟叶开。

爱人阿飞。”

这一次,白飞飞一字一句念给他听。他笑道:“原来如此。”

“你的刀,为何不再杀人?难道这十年,江湖中再没有该死之人?”

“我曾有十二次想出手。”

“哦?”

“有三次伤了人。”

“四次。”

“四次?”

“最后一次,是阿飞。”

“他会好起来。”李寻欢不再看她:“你认识他,是不是?”

“我认识的他,还是个孩子。他这样重情,属实出乎我的意料。”

李寻欢不再作声,径直走向虚无尽头。



他活着的时候,并不爱惜生命,认为比生命重要的事有很多。

此刻在生命的尽头,他终于不再咳嗽。

他手中也不再有飞刀。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在昨天,这双手还握着另一双手。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

很多年前,阿飞这样问他。

是爱人呀。想到这,他又笑了。绿色的眸子在晦暗中最后一次闪烁,而后堕入轮回深渊。



“我舍了半条性命想找到李寻欢的魂,你现在告诉我他已转世?”

白飞飞故作惊讶:“是么?我记得告诉你了呀。”

“你说他被小鬼带走了!”王怜花愤恨道:“我哪知道是你……”

“那是你以为。我本来就是小鬼。”

“哼。”

“你挖我的坟,我还没说什么。”

“死都死了,挖一下怕什么?”王怜花忽然平静得全然不似他:“不过你说的没错,死,绝不是一件坏事。”

他此生没做几件好事,若论世间该死之人,绝对排得上姓名。

越是该死的人,越惜命。

若是反过来呢?

白飞飞不沾人间气二十余年,这些日子和人说话时经常感到恶心。

“阳气太重了。”她怨念道。

她忽然发现,今日的王怜花,一点都不恶心。伸手探他的鼻息,竟是凉的。

“你是人是鬼?”



这句话,王怜花一生听过无数次。他恶毒,多变,好色,阴险,藏一肚子诡谲之计,祸害了不少人。后来遇上沈浪等人,与他们一起远赴海外,只留一本怜花宝鉴在江湖,又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朱七七说他是个天生的麻烦精,害人鬼。他很是骄傲:这世上不幸的事越多,岂不是越有意思?



王怜花往前迈一小步,化成半透之身,与白飞飞的灵魂重叠在一起,温柔道:“你死了没有投胎,我活着没了肉身,你我姐弟二人,如今在小阿飞的身体中团聚,好一个世事轮回。”

  

沈浪得知王怜花为李寻欢阿飞二人自炼奇毒舍弃肉身一事,并未感到惊奇。

朱七七问他:“你来说说,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你觉得李寻欢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若说天下最不相似的两个人,也就是这样了,为何把他们放在一起?”

“十年前,他为救回李寻欢,已大伤元气。你记不记得那段时间,他总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寻欢醒后,与我交谈过。他说死并不难受,所有痛苦都不再存在,昏暗中一位美丽女子引领着他,还未走太远,就听见什么东西呼啸而来,挟他而去。”

“你说那个东西是王怜花?”

“就算不是他,也与他有关。”



李寻欢与阿飞说的,又不尽相同。

“是你。那美丽女子像你,将我卷起飞回人间的人也像你。我还在想,这地狱哪里可怕,都是和阿飞一样好看的人。”



这世上好人很多,坏人也很多。

不该死却死了的人很多,该死却没有死的人也很多。

让该死的人死,让不该死的人活着,反倒需要付出些什么。

更残酷的是,有时即便付出巨大代价,也一无所获。



王怜花一无所获。

李寻欢再回不来。

白飞飞离开了。

阿飞不知何处。

徒留一具好看皮囊,静静躺在床上,就像依然在母亲身体中那般安详。



并非所有肉体都需要灵魂,也并非所有灵魂都需要肉体。

世上没有人再见到过阿飞。

他飘荡着,飘荡着,轻快如精灵,满载着回忆,但并不悲伤。

李寻欢呀,他想,固执的,喜欢为人着想的李寻欢,你知不知道,你已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

希望你永远不知道。

*

没有人相信,李寻欢和阿飞都已得偿所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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